他含笑在奚娴耳边道:“嗯,让我们期待一下,太后娘娘平安无事。假如她死了,我们娴娴就会受到惩罚。”

奚娴一口要在他的手臂上,却发觉口中的肌肉非常结实,以至于她再怎么用力,似乎除了一点皮肉伤,近乎甚么都不能带给他了。

她眼眸微闪,小声祈求道:“我只是讨厌她而已,重生前被她欺负过,她又喜欢你,这么恶心的女人,为什么我不能教训她?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她说着,便有些泫然欲泣起来。

男人捏着她的下颌,摇了摇修长的食指,微笑道:“这套对我没用。你想折腾她,只是因为你很久没有做坏事了。”

鬓发散落,盖住了眼眸,奚娴的唇角抿起。

男人又散漫道:“可是你是否发现,和前世相比,你简直善良得令人惊叹了呢?”

奚娴的嗓音平静道:“你说什么?”

把她抱在怀里的男人,用极亲密的姿势,在她的耳边道:“嗯,如果是前世的娴宝,不止是要让她精神崩溃啊,你至少还会割下她的乳房。”

“因为这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女性特征,只要那个东西在,她就还有本钱,还有自信。”

“然后…你会暗示她,她还不能死掉,因为还有贺家需要她,如果就这么愚蠢死掉的话,就和废物垃圾没有区别了。”

“——然后你看着她屈辱的活着,像是一条邋遢的癞皮狗,你品着茶,边看着她有趣的表演,边度过自己享乐的日子。”

男人一边说着,奚娴的眼瞳慢慢扩散开来,唇边的肌肉慢慢抽搐。

他的凉淡的唇触碰到奚娴的耳边,感慨道:“你真是善良啊,娴娴。朕是不是应该奖赏你,你说呢?嗯?”

奚娴冷声道:“闭嘴。你。”

男人微笑感慨,像个睿智的长辈:“你还是有所长进的,为什么总是否认自己?”

“是觉得善良而遵守规则的人,都是被弱者的规则蒙蔽的蠢货,所以你不愿做那种愚蠢的人。可是你看看你,宝贝。”

“你现在,是不是也快要被愚蠢之辈同化了?嗯?”

他的嗓音清润而平和,一直在她的耳边,不仅不远处,却听上去像是魔鬼带出的颤音,让奚娴难以接受。

她一字一顿的,沙哑告诉自己,也告诉他:“我没变,一直都是你在强加于我那些,我只是没有、没有彻底变回来而已。”

男人感叹她的顽固,只是在她耳边轻轻一吻,温柔道:“朕说过,不与你争论,你忘了么?”

他把奚娴抱去床上,伺候她洗漱更衣,而奚娴双腿交叠,居高临下的看着男人低垂的眼睫,眸中没有半点感觉。

是啊,回到了原来的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懦弱时候的那种感觉。

轻易的被感动,轻易的满足,每一天都充满希望。

尽管…似乎被她从前嗤之以鼻,但仿佛真的体验过这种,正常人的思维以后,就像是吸食了阿芙蓉,再也没有办法忘记这种快乐了。

再也没有办法了。

奚娴看着细致伺候她的尊贵男人,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几乎无法遏制的感到了恐惧,觉得自己就像是踏入了某种陷阱。

她不知道他设下的陷阱是什么,明明如果没有放纵她的话,他们还是可以僵持一段时间的,难道不是么?

那样的话,自己还是他喜欢的样子,清纯善良,柔弱而娇气,和孩子们其乐融融的,难道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么?

他为什么故意这么做?

但是,尽管知道是陷阱,奚娴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嗅着阿芙蓉和阴谋的味道,木然的往前走,如果恢复了记忆的话,注定她是无法再和从前那样生活了。

因为那样的话,她会忍不住自残,她会忍不住伤害身边的人。

这样才能得到些许快乐,而快乐是所有人所追求的东西,是人类活下去的终极目的。

身陷囹圄,却无可奈何。

奚娴怀着孕,总是容易瞌睡的,于是尽管紧紧攥着双手,却仍旧抵不过孕妇本身柔弱的体质,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男人低下头,慢慢轻吻了奚娴的唇角,悠然感叹道:“真是倔强的孩子。”

第二日醒来,奚娴便听到了一些消息。

听秋枫说,贺太后宫里的太监和宫婢们都被赶出去了,而贺氏一个人呆在宫殿里不吃不喝一整天,初初路过时还会听到里面偶尔传来的尖叫声。

可是到了后来,甚么也没有了,一片死寂。

奚娴吃着茶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她不得不感叹,她的丈夫是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了。

他说,如果是从前的她,会割下贺氏的乳房。

其实没有错,她临走前,在贺氏仍旧沉浸在迷幻里的时候,曾经给过她一个手势,切在乳房上面,寸寸割裂。

只是这毕竟不是真的。

贺氏即便精神紊乱,也可能只是拼命的置疑自己的乳房有没有被割掉,有没有被偷走。

她引以为傲的东西,无时无刻就连出游都会露出一点娇嫩的地方。

是不是就这样没有了?

是不是失去了所有的自尊呢?

所有这个老女人夜不能寐,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无时无刻不在置疑彷徨痛苦,甚至不能遏制的破坏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自持和礼节,发出恐惧的尖叫声。

因为本我不在的话,那些要了都没用了。

奚娴咯咯笑起来,唇边甜蜜的感觉,就像是吃了半杯蜜糖那样。

只是…

她的笑容慢慢消失。

其实她真的可以选择割掉那个的,这样她会更加开心不是吗?鲜血和痛苦的嘶吼,还有一个女人身上绝望无措,却不得不在泥泞里挣扎的声音,简直让她快乐到颤栗。

只是,为什么她没有这样做?

她困惑的一下下点着唇。

想了很久,最终果然还是觉得,她只是因为怀孕,所以懒得动弹罢,不然似乎没有理由不这么做的呢。

不止是女人,男人也是这样的。

她最喜欢看陆宗珩痛苦。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想让他痛苦了。

可是他从来不痛苦,也不会在她面前表现出任何。

就像是永远不会有伤口的猎物,所以野兽是不能从他身上找到激情的。所以她才会爱上他,因为他们本质上是同类罢了。

他所谓的正义,难道不比邪恶更纯粹么?和她到底有什么区别?

可是她这辈子,手上还没染过血。

不可思议,也不甘心。

奚娴这么想着,又抿了一口茶,翻开了自己曾在两个灵魂的交界处,写下的另外一个故事。

第87章

清闲的下午,奚娴跪坐在案前,慢慢啜了一口清茶,阳光洒落在发间,还有雪白柔软的脸上,恬静而美好。

她咬了一口糕点,碎屑落在裙摆上,腮帮子慢慢鼓起,又“哗”的翻开了下一页。

如果不考虑那本书的内容的话,一定是个有趣的下午。

不过这是她给儿子写的故事,除了某些内容之外,一定是有别的寓意的呀。

故事发生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一个小姑娘被捡回了农夫家,她生来便有些愚蠢,初时听不懂旁人说话,后来听懂了,可惜也不太会说,只会一个人沉默的做事、做事、做事。

农夫把她当作是自己的妻子,他们夜里恩爱,白日里男耕女织,所有人都说农夫是好福气,能够拥有这样的妻子,即便她不会说话,那也十分值得了。

妻子也是这样认为的,她觉得自己幸运极了,每一天都被人所疼爱,付出的努力没有白费。

尽管丈夫的脾气或许有些不太好,他们睡觉的地方是即将腐朽的木床,可是家里条件并不好,没有能力请木匠重打一张,所以只能将就了。

夜里她睡在里面,一旦想要发出点声音,都会被厌恶异动的丈夫捏住脖颈。

但只要她流泪的话,丈夫就会松手。

妻子清晨醒来的时候,会忽然发现自己身上俱是青紫不一的记号,有些甚至出现在手臂上,还有锁骨上,她觉得很奇怪,使劲回忆的话,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丈夫还是疼爱她的丈夫。

他告诉她,不要多心,即便有什么,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哦。

妻子不会说话,她的记忆里,自己也是不会写字,更不识字的。

所以啊,她是没法把想法告诉别人的,除了从青紫发肿的眼里,透露出一些平和的笑意意外,几乎什么都不会做了。

当然,如果她得了这样的病,丈夫是会命令她必须休息的,所以休息的时候得躺在床上哦,其他地方哪里也不能去,因为这会给他添麻烦。

可是床太老旧了,其实她不愿意躺着的,只要随便一动,都会有腐朽到即将坍塌的声音,如果不给丈夫添麻烦的话,这样的声音也必须努力不要发出才是。

所以她一动不动的平躺着,就连身上的肌肉都不能松懈下来,因为恢复了原本状态的她,会令丈夫不开心。

直到有一天,被勒令休息的妻子,在内侧的床沿上,看见了一行很细小的字,一笔一划,像是用指甲盖画出来的,仓促而散乱。

“他要杀你。救自己。”

她木然的看着那行字,直到丈夫在外面喝了酒,醉醺醺的回来倒在她身边,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妻子才惊醒起来。

身边是男人沉重的呼吸声,微带着酒意,外头的云雾被月色拨开,她借着月色低头,看见了自己伤痕累累的指甲。

明明一直很幸福,不是吗?怎么会这样呢?

妻子难以置信,胸口激荡着忧虑和恐慌。

等到深夜的时候,她仍旧没有睡着,一颗心砰砰乱跳,一直跳、一直跳,她小心翼翼的回头看了眼丈夫。

他的眉眼,还有杂乱的浓眉,满身的酒气,以及很久没有修理的黑白斑驳的头发。

这是她的丈夫诶,对她这么好的丈夫,把她救回家的丈夫,只是有一点脾气而已,自己到底忘恩负义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才会写下那种话?

于是她借着月色,把自己刻下的那行小字,反反复复用指甲划去了,发出的声音也尽量很小,小到丈夫没有被惊醒,而她的心不会因此而炸裂开来。

划完这一行字,妻子已经精疲力竭,她终于忍不住闭眼睡着了。

在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也有很多,反反复复,杂乱无章,被划掉的痕迹。

一闭眼,又到了某日早晨。

她发现自己特别困倦,丈夫请来了镇上的大夫,于是妻子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丈夫年纪不小了,和他同辈的人孙子都有了,女人很少从旁人口中听说他的过往,而且他们也都不喜欢与她交流。只知道他以前死掉过一个孩子。

因为她不会说话,又呆闷迟钝,一干完活就只会紧巴巴回屋里呆着,所以其实镇上的女人对她没什么好感。

八个月后,女人早产,生下了一名女婴。

她感叹命运对她的厚待,更感激男人于她的救赎,如果没有他的话,可能她就会被饿死在山里,亦或是冻死了。

所以她是这么幸运的一个人。

可她甚至没有见到女儿的面容,就被丈夫紧紧扼住了脖颈。

胸口开始灼烧发痛,她头晕目眩的看着丈夫狰狞又漠然的脸,粗糙而关节肿大的双手攥着床单,一双眼睛暴突起来,拼命的挣扎,双手乱挥,却像是一株发枯的苇草,被人拦腰折断了。

很快,吸入口中的微末空气也变得像寒冰一样冷,又变成了冰锥,拼命扎着她的肺腑。

一瞬间,漫天的白雪代替了眼前的床幔和男人,她的手背触碰到床沿上反反复复的痕迹,终于死掉了。

她不知道,自己生来的使命,就是生下一个孩子,只是这样罢了。

所以物尽其用的话,死掉也无所谓了。

即便被毁掉了嗓子,又变得迟钝蠢笨,也是咎由自取。

奚娴看完这个故事,沉思了许久,唇角终于缓缓勾起。

沉浸在美梦里,怎么也叫不醒的话,那是蠢材才会做的事情。编的故事这么完美,最后还是被自己的“故事”杀死,这才是死得其所。

她明白了故事里的很多暗示。

比如说“生下一个孩子”,“不准发声”,“使命”。

她又何尝不像是那个女人一样,终究是沉浸在虚幻里,忘却了自我的人?

一次又一次,一趟又一趟,心甘情愿的划掉了床沿上警示的字迹,然后心安理得的做着不会醒的美梦。

她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清醒过来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

奚娴握着茶盏的手在微微发抖,她觉得自己或许错过了很多机会,就像是那个女人一样。

明明有机会做到的事情,却一次又一次的因为懦弱,还有自身的愚钝而放弃。

她想起前世的自己。

——有一个女人,对她承诺的很好,但是却背弃了她。

秦姨娘,她的母亲,根本就不是难产死的。

她是陆宗珩的细作,所以生下她,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亦或者说是没有料想到,却顺其自然利用了的一部分。

她小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这些,除了那些人意外,最最亲近的就是姨娘了。在姨娘面前,奚娴愿意做出任何天真幼齿的事情,就像是个撒娇承欢的小女孩。

她陪着姨娘,姨娘也陪着她,没什么不好的。

“姨娘姨娘!你永远都不会背弃我的,对不对?”

伴随着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姨娘温柔的应和了。

那时候姨娘还是她唯一的光明,她是母亲,诞下她的人,陪伴她的人,所以奚娴希望把一切好的,珍贵的,都送给她。

在那之前,即便是嫡姐,亦或是太子,其实奚娴都没有爱上。

除了有限的好奇心,还有朦胧的感觉,更多的是想要利用,想要利用完杀害的心情。

其实她和故事中的丈夫,没有任何区别。至少她当时是这样认为的,尽管说了很多次“我爱你”,但她这样天生精神残缺的人,很难拥有爱这种东西。

只是后来发现,姨娘早就背弃了她。

她背着自己,给陆宗珩传消息。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宽容懦弱的假象之下,装着一个干练凌厉的女人,就连父亲都被她骗了,到最后不得不交出了很多东西。

从奚娴出生起,姨娘就背弃了她。

她从来从来,都不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个人啊。

所以奚娴忍无可忍,即便毁掉和嫡姐的约定,也要把这个女人杀掉。

耻辱,恶心,厌恶自己,连血液都不干净了,那就要净化这些。

姨娘是心甘情愿被她杀掉的,尽管奚娴趁着她不注意,但秦姨娘也没有一点的挣扎和反抗,很快就倒在了血泊里。

那日是奚娴的生辰,她想要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女人,自己有多恨她。

女人临死前只是看着她,然后纵容的笑起来,手里还握着要送给女儿的玉佩,可是却没有机会了。

可能这是秦红玉唯一能给女儿的东西了,所以她没有辱没主上的命令,也没有真正背弃自己生下的女儿。

奚娴才不管这么多,她只知道自己一定会杀了陆宗珩,那种恨带着异样的张力,还有酸涩朦胧的感觉。

即便被他命令要常年喝药,才能见上一面,奚娴都可以坦然接受。

后来呢?

她恍惚间记得,有个男人每天都要不厌其烦的把她抱在怀里,低柔告诉她,你的姨娘是难产死的,那天月亮血红,她坐在回廊上,看着铜盆一盏盏往外端,爹爹却很久没有回来了。

于是天长日久,她恨奚正擎,厌恶自己的软弱无能,并且发誓永远都不要当妾。

可是这样寻常普通的意志,也都是男人为她描绘的,为她勾勒出的世界,昏暗中带着光明和向往的世界,有所希望,有所努力。

奚娴缓缓从地上起身,长裙垂落下来,盖住了脚尖。

她踮脚握着窗棱,看着外头的葱郁绿树,还有远空下碧蓝的天空,忽然觉得有些冷。

所以她有所决定,要让自己的手在这辈子,再次沾上血腥。

不是为任何人。只是为了被愚弄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