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夜里,奚娴睡下了,无拘才醒过来,颠颠跑到外院去,才发现他爹是真的不在。
他多少有点失望。
从前即便白日里师父教的再多,爹爹其实夜里都会给他检查功课,补足一些不曾学到的,亦或是再教授他一些旁的。只是今日爹爹难得没来找他,就连紫玉姑姑都没有来。
他小小的叹了口气,肉呼呼的拳头握了握,看来娘是真的与爹爹闹别扭了。
他该怎么办!
无拘一转身,却看见一个黑衣男人站在树下,身量颀长,面容清隽优雅。
他心里涌出了些许的雀跃,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的太开心,于是压了压唇角,上前问安行礼道:“父皇。”
其实,他从没看见父皇以这样的姿态站在娘亲身边,大多数时候他的父皇都会把自己变成一个身量高挑的女人。
他的娘亲仿佛有书里所说的磨镜之癖,对一个女人甜蜜的依赖着,小小的无拘那时甚至以为女人只能与女人在一起。
因为他对这个世界的观念,几乎全部来自于他的母亲,包括娘亲给他说的那些故事。
但爹爹只是告诉他,并不是这样的。
父皇只是轻轻道:“你母亲只是有些任性,但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子,所以你也要纵容她一些。”
无拘就明白,变成一个女人,其实都是爹爹哄娘亲开心的手段。
尽管爹爹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无拘也知道,那大抵就是他娘脑子出了问题。
至于出了什么问题,大概就是以女儿身喜欢上女人罢?
这样的问题,近乎是世俗所不能容忍的,但父皇能得到母亲的芳心,大约也体现了:尽管他们都喜欢女人,但还是在一起了,那样的缘分。
四周都是寂静的,无拘不敢大声说话,只敢小声道:“父皇,您是与娘亲闹别扭了么?唔…娘亲今日还问我,要是在您和她之间只能选一个,儿臣会选择谁。儿臣说,会选娘亲。”
这种事当然先告诉父皇会比较好。
果然,父皇并没有兴趣,只是拍拍他的脑袋,平静道:“是与你母亲有些龃龉。”
无拘仰头道:“是母亲不听话吗?”
在无拘的认识里,父皇只会对不听话的人不悦,但再蠢钝的人只要听了话,他从不发怒。
更遑论,父皇还告诉过他,母亲也是他看着长大的,那娘亲小时候和他小时候没什么两样的。
父皇只是温和道:“你母亲一向很乖。”
无拘严肃点点头,脑筋转得很快,摩挲着下颌道:“这样的话,应当是母亲发现您是个男人了。”
父皇告诉他,母亲不能接受自己的爱人是个男人,但如果犯错的不是母亲,大约是她发现父皇是个男人,所以才心情不好。无拘认为自己的判断很准确,能让母亲不高兴成这样,或许也说明了一些问题。
父皇微笑,状似无奈道:“嗯,你母亲发现父皇是男人了,皇儿要怎么做?”
无拘认真道:“长痛不如短痛。母亲早点发现,就早些开导她。她年岁还小,总是会想通的,师父告诉我,人年纪越大,便越是固执,所以那些老臣固执并不是难以理解的。”
父皇摸了摸下颌,慢慢点头。
无拘端坐在台阶上,就像是坐在了自己的皇位之上,胖乎乎的下巴扬起,极有气势道:“儿臣明白。就让儿臣帮助母亲打开心结,您会见到一个爱男人的她。”
陆宗珩看着自己的儿子,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他和小姑娘的孩子,竟然是个这样的小东西。
他本来想交代的一些话,到了这个关头,竟然并不想说出口。
第二日,奚娴醒来时却发现无拘在等着她。
奚娴松松绾着长发,懒散道:“怎么了?这个点你师父不在呀?”
母亲的身上香香的,又温软得很,她和无拘说话的时候没什么架子,看上去就像是个好玩天真的大姐姐。
无拘严肃的点头。
奚娴哭笑不得,坐在镜前慢悠悠给自己涂抹口脂,嗯一声道:“来找你娘亲作甚?”
无拘背着手,认真踱步道:“母亲,儿子来向您请教一件事。”
奚娴转过身,给无拘整了整衣襟,也严肃托腮道:“嗯,说罢!”
无拘道:“儿子认为,或许我将来会娶个男媳妇。”
第76章
奚娴听到儿子说这句话,顿时面色泛僵,顿了顿之后,若无其事的抿了口茶,才微笑道:“嗯?你再说一遍?”
奚娴的长相有些偏小,这导致了她即便是做了母亲,仍看上去不甚威严。无拘叫她姐姐比叫母亲更合适一些。
可是当奚娴露出了微笑平和的神情,却看上去意外的有些骇人,看上去与他爹爹有五六分相似。
无拘清咳一声,认真凝视着小母亲道:“娘亲,他们都说男女之道,阴阳交合,乃是天道,可是见了您和父亲,我却不那么认为…”
无拘继续照着自己的想法道:“如果您认同自己,就该认同无拘的想法,是不是?”
小孩偏着脑袋,眼里闪着险恶的微光。
如果母亲反驳他,说他们是不一样的,那么他便能举例证明,他们其实一模一样,除了男女之别,同性之好其实区别不大,若是她容不下儿子的喜好,就说明她从心底便无法认同这样的癖好,而如果母亲认同他,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更好办了。
无拘的小脸蛋肉嘟嘟的,说起话来一本正经,淡色的眼眸闪着微微的光亮,令奚娴…无端端觉得头疼。
奚娴托腮看着儿子那张与她相似的面容,还有那双与他爹爹相似的眼睛,慢条斯理道:“我认不认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尊重你的喜好。”
无拘干脆道:“那您是答应我了?”
她端详着儿子的面容,心里盘算一会儿,才认真道:“可以啊,你娶呗。”
无拘:“……”
无拘握着小拳头,放在唇下咳了咳:“以后可能无法传宗接代,您也不介意?”
奚娴认真看着儿子,优雅含蓄道:“这就要看你本事了,你能说服你父亲更好,不然…他可能打断你的腿。”
无拘露出天真的神情,咬着手指道:“父亲怎么会不答应我?”
奚娴嗯一声,郑重其事的对儿子含笑道:“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去试试,他一定会非常高兴,非常非常。”
奚娴的尾调微扬起,任谁都会认为她实在不怀好意。
无拘终究是个孩子,此番也忍不住揪着手指,一双琉璃眼看着母亲滴溜溜的转,扯出一个假笑,说了声谢谢。
奚娴也回以一个假笑。
无拘觉得母亲简直刀枪不入,他不由灰溜溜的走了。
奚娴紧紧盯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才开始头疼。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误,由于把嫡姐当作了是自己的丈夫,只怕在无拘心里男人和男人也无所谓,可是在这样的世道之下,又男人和男人私下有些甚么暂且不论,真儿个结为夫夫,以后相伴一生,那便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她知道儿子这么说,未必多么认真,但身为一个母亲,却不得不考虑将来的得失。
奚娴思考了半天,但也不曾得出任何的结论。
无拘渐渐长大了,再过个七八年是,说不准连媳妇都能娶了,当然奚娴应当不会让儿子这么早娶儿媳妇,但她只想在儿子没有走上歧路前制止他。
她希望儿子可以摆脱阴影和枷锁,一辈子自由无拘,但也并不希望儿子背负着沉重的世俗牢笼,一辈子都只能学会忍耐和原谅,这并不是她带着孩子来这个世界的目的。
奚娴叹了口气,又觉得自己或许实在是想的有些太多了。
后头这几日,无拘也表现得十分寻常,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奇怪。
奚娴对于无拘将来如何,并没有表现出急迫或是严厉的样子,大体只是顺其自然,无论无拘说甚么,她都愿意支持罢了。
隔了几日,奚娴夜里正在安睡时,却发现身边站着一个男人。
他只是看着她,眼角吊着微醺的醉意,却把奚娴吓得够呛。
她的眼里因为惊吓含了一点泪意,喘息道:“你、你做甚么?”
男人捏着奚娴的下颌,慢慢吻上,她却闻见了深浓的酒味,一点点蔓延到心里去。
奚娴扬手给了他一个清脆的巴掌,又活动手腕反手再来一个,却被他一把抓住细瘦的腕子。
他叹息道:“还是这么厉害啊。”
男人在她耳边柔缓道:“怎么办呢,娴宝,最近大臣们上奏朕广纳秀女…可朕最爱的仍旧是你,你说,朕要不要答应?”
奚娴不以为然:“你纳啊,关我的事了么?”
男人微笑道:“嗯。”
奚娴继续道:“随你…”
话音刚落,却被他轻柔的吻住了唇瓣,奚娴忍不住喘息起来,推推他道:“你作甚…唔…”
可是她承受不了这么粗糙又难耐的撩拨,变成了一汪春水,被他压着做了许多坏事。和嫡姐不同的是,这才是他的本性。
第二日清晨,男人又不见了。
奚娴对着铜镜梳妆,只当自己是做了一个春梦,摸了摸肚子,又有些期待如果能怀孕就好了。
可是她总是怀不了,有了无拘之后,便再也没了孩子。
奚娴想了想,把手边的药物一饮而尽。
到了初夏时节,奚娴便发现事情大条了。
无拘带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来见她,那小男孩长得白嫩干净,一双黑眼睛滴溜溜的,无拘脆声道:“娘亲!这是儿子的男媳妇儿!”
小男孩见了奚娴,莫名倒是有些害怕,想叫一声皇后娘娘,但记起太子殿下的警告,便只能弱弱道:“娘亲好…”
一对上奚娴的眼睛,小孩便怯怯低下头去。
奚娴看着小孩:“是个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男孩道:“我叫启福。”
奚娴点点头,觉得怎么听上去像太监的名字,又转而道:“无拘——请启福先出去,娘亲要与你说会子话。”
得福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无拘小小的身子护着他,跟扮家家似的严谨道:“你出去罢,我与母亲说几句话。”
等那孩子走了,奚娴才颔首道:“你告诉我,你心里怎么想的。”
无拘一本正经道:“娘亲喜欢女人,无拘为何不能喜欢男人?您既答应了,儿子便实行,又有什么错。”
奚娴耐心和他分说:“我是女人,你是我们家的嫡长子,十分不一样的,你既生而为男人,便要担起责任来。”
其实她很想告诉无拘,嫡姐根本就不是个女人,但她又不能这么说出口,万一无拘追问下去,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无拘道:“您身为家族的女儿,喜欢上一个女人。孝道终于立身,您如此不正,也算不上是具有孝心矣。”
奚娴无言以对,她不知道对于嫡姐的身份,无拘到底知道了多少,但是对于她而言,那个人如今却是她无法面对的人。
可是她又盯着儿子看了两眼,这小子满肚子都是坏水,要说他这趟真情实感了,小破孩子能有个甚?奚娴实在是不愿相信的。
但这是她儿子,奚娴万分不敢小觑,无拘早就不是小孩心性了,能就这件事与她僵持数月,那便说明他有一些决心。她并不愿意让无拘因为她,便走上一条蜿蜒泥泞的歧路。
奚娴捏着腰,干脆告诉他:“没门,把那孩子带走。听懂没?”
无拘头一次见到他娘那么生气,心里不由有一点点打结起来,故意委屈道:“我不。”
奚娴打了一下他的屁股,拧着无拘的小脸道:“还不听话呀?”
无拘道:“除非您承认自个儿不喜欢女人,不然凭什么叫儿子不准喜欢男儿?”
奚娴立即竖起眉毛,作势要发怒。
无拘便委委屈屈的走了。
奚娴倒是没真的生气,但她就是觉得无拘这么瞎折腾,仿佛也不是个办法。
她不知道这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如同无拘大约也不知道娘亲的心里在想什么一样,身为母子,实在没什么默契可言,奚娴除了与他爬在一处抄书外,大多数时间都掺和不进无拘的教养里面。
她决定去找李愈。
不过李愈是大忙人,奚娴住在小院子里近乎与世隔绝,但李愈却并不是这样的,他身为陛下的提拔起来左膀右臂,需要实行的政务实在太多,以至于能抽出时间给小太子教课,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非是授课时间,奚娴几乎找不到李愈。
不过奚娴想要找李愈,仍是找得到的。就像是她要做什么事情,一向是轻而易举。
李愈见到她,还是一副温和的模样,又恭敬的行礼,向奚娴问安好,似乎早就在此地等着奚娴。
奚娴倒是并不多言,只是在一旁吃了口茶,直入正题道:“你教了无拘这么久,知不知道他前阵子跑来与我说,想要娶个男媳妇?”
李愈愣了愣,思索一番才道:“愈有所耳闻。”
奚娴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冷笑:“你就是这么教我儿子的?教他喜欢男人?”
李愈连忙道:“臣并无此意…”
奚娴打断他,轻柔道:“有话好好说,臣什么臣?”
李愈:“……”
奚娴温和看着她道:“你要是教不好他,那就回家种地去。”
李愈并不反驳,只能生生低头受了。
奚娴是这样想的,只是她实在没什么精力去思考更多,最近这段日子,她的精神总是疲乏的有些快了。自从那人离开她,每日必要用的药还是在用,可是她却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奚娴想要离开,却听见李愈在她身后道:“夫人,您知道的,以身作则,才是教导孩子的最好方式。”
第77章
又是凛冬之日,奚娴坐在屋内吃着茶饮,而对面坐着许久未见的林紫贤。
奚娴怀着身孕,实在没有什么精神,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下着棋,又聊起了一些外头的事体。
奚娴对于外界发生的事体可谓是一概不知,一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二来奚娴也不是会主动探听任何事体的人,故而得出的结果便是她几乎一问三不知,唯有偶尔林紫贤来探望她,才能从这人口中得知一些事体。
林紫贤偶尔也说:“你啊,怎么成婚这么些年,也从来不与人交际?你这样可不行的,将来等小无拘长大了,你一个人闷在家里也不好。”
奚娴的小腹微微隆起,但由于衣着宽松的原因,林紫贤并没有看出任何异常。
年轻的母亲慢慢抚摸着腹部,轻柔道:“我无事,无拘长大了要离开,那也是常事。”
林紫贤带了些酒菜来,因着奚娴这儿的饭食俱偏清淡,亦不甚饮酒,故而每每林紫贤来拜访,总会带些果酒一类的食品来,奚娴也喜欢得很。那人即便走了,但他留下的厨子还在,可以说无论奚娴想要吃些甚么,都只能在特制的食谱里头挑选,旁的吃食已经不能用了。
只是奚娴稍稍抿了一小口酒液,便摇摇头道:“我不用啦。”
林紫贤还笑她:“你往常可不是这样的,从前我带来的酒菜,只你一人吃得最多,怎么现下倒是转了性儿…”
奚娴笑了笑,伸手慢慢覆上了小腹。
林紫贤这才惊觉,这姑娘是又有了身孕了。
她惊讶的程度,比起奚娴起初得知怀孕,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林紫贤一向以为,奚娴和她夫君如今是各过各的,一个在江南,另一个在长安城,或许等到老了还能相守,但年轻的时候是各奔东西罢了,到底有无拘这么个儿子,这个家便散不了。
可她倒是没想到,奚娴竟然怀孕了。
奚娴有些不好意思的蹙眉道:“不瞒你说,我也有些讶异,到底他不常回来,即便是回来也只是见几个酒肉朋友,家里更是不常常住着…”
她初时发现有孕,是在前些时候,无拘还闹腾着要娶个男媳妇,奚娴并不是毫无所觉,但她有些事情她逃避了太久,所以也不会因为儿子一些幼稚的执着便放下,故而一直僵持着。
那段时间,陆宗珩不是没有来见过她,但是奚娴再也没有允许男人上自己的榻。她甚至告诉他,自己想要和离,不论与任何人都不想有关系,却被他沉默的拒绝了。
本来他们是可以继续的,但他亲手把她的美梦掰扯的支离破碎,所以奚娴再也不能够容忍了。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一把利刃,它在慢慢破开束缚,搅得她难以安宁,又不断的诱惑她堕入地狱。
于是奚娴花了一段时间,让春草在每次出府办事的时候,都夹带一些草药回来,每天都带回来一些,但带的都不够多,杂七杂八,甚么都有。她信不过秋枫,因为奚娴潜意识的认为,秋枫虽然是她的婢女,但算不上全部。
后来陆宗珩再来府里,奚娴也并没有真正拒绝过他,反而大多数时候很乐意接受他身体,甚至能把男人身上掐出很多痕迹,喉结上,脖颈锁骨上,统统都是女人指甲划过的记号。
他从来不指责奚娴什么,只是亲吻了她安睡的侧颜,再连夜离开。因为奚娴很讨厌早晨醒来看见他,甚至会面色惨白恐惧。
他很明白,可能是前世的那些记忆,带给奚娴太多可怕的感触,以至于使她丝毫无法直面他的真容。
直到某日清晨,她神色恹恹的用着早膳,无拘这孩子难得有些时间陪她,便见母亲只用了几口,便面色苍白的放下了碗筷。
当天夜里,大夫便提着药箱来诊断,那老大夫年过半百,医术精妙,很快便告诉奚娴,她是有喜了。
奚娴捧着肚子,眉目多少有些憔悴,轻声和儿子道:“无拘,你不要再气母亲了,好不好?你长大了,娘亲也便老了,实在受不住你这样折腾。”
话说的不错,但如果奚娴不长得这样年轻,或许更有说服力一些。但无拘即便希望父母能够常伴左右,但也知晓有些事强求不来,特别是经过了李愈的教导,他便更认为潜移默化,细水长流,才能达成真正的目的,如果强求一蹴而就,或许得到的结果都是委曲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