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卿面无表情地问:“我该多谢你的夸奖吗?”
“如果你们这些小辈懂得这些礼貌的话,谢一谢也是可以的。”蚣蝮踏出浓雾,踩在泥泞的道路上,回头看了眼躺在旁边的小孩子,拂袖在他身上下了一个安全结界。
听说人类世界,现在流行拐卖孩子。
这里的百姓依河而居,但是由于当地比较贫寒,所以青壮年大多出去打工,留下老弱妇孺在家中务农。由于政府已经把百姓紧急拆走,所以整个村子里荒无人烟,青砖瓦房和两层小楼房稀稀落落修建四周,看起来十分凋零。
在蚣蝮记忆里,这个村子有很多人,老人织布织鱼网,妇人们种植农物,男人到河上面打鱼换钱,大自然对他们最美妙的馈赠,就是那条淹没他一千五百年的河流。
村中最破旧的一处,便是破破烂烂已经看不出原貌村庙,不知是何年何代修建的,也不知翻修了几次。符离等人来到这座村庙前时,发现村庙前的石阶已经风化了不少,遮雨的青瓦已经掉光,几根零零碎碎的腐木东倒西歪,杂草丛生。
挥手除掉庙宇中的杂草,符离看到屋内摆着一座石像,不知道是用何种石料雕刻而成,勉强还能看出石像是一种有些像蜥蜴的动物。
好像是……蚣蝮的真身?
蚣蝮有这么丑吗?
“前面三个小伙子,那里危险,不要逗留。”一个挽着裤脚的中年男人站在不远处朝他们挥手,“你们是外地来的?不知道这里要发洪水了,还不快走?”
庄卿走到中年男人面前,掏出自己的证件:“你好,我是京都过来的,来这里查点东西。”
“你是来调查石像的事情?”中年男人看了眼证件,顿时明白了庄卿的来意,“我是这里的村主任,因为有份重要的文件丢在村委会,才回来跑一趟。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可以回答你,不过这里危险,我们边走边说。”
庄卿看蚣蝮,蚣蝮点了点头。
“多谢。”庄卿向村主任道谢。
“客气个啥,你们也是为咱们老百姓做事。”村主任转头看跟上来的符离与蚣蝮,咧嘴笑道:“你们大城市挑选工作人员,还要看长相的哈。”
庄卿愣了一下,才明白村主任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只是凑巧。”
“那你们大城市的水土养人哩。”村主任叹口气,“哪像我们这里,世代贫穷,找几个水灵的出来可真不容易。”
“主任,那座破庙里供奉的是什么?”符离趁机问。
“我也不太清楚,我小的时候那座破庙就是这副破烂样,据说当年破除封建迷信的时候,有些孩子不懂事,要去拆了破庙,哪知道回来就高烧不退,差点连命都没有了。”村主任回头看了眼那座破庙,“从那以后,就没有人再去碰这个地方。村里的神婆说,这座庙里供着一个神,若是谁去冒犯他,就会得到报应。”
村主任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忙转口道:“当然,我作为基层干部,肯定是不会信这种封建迷信。但是群众的意见还是要听从的,反正村里人少地宽,留着便留着了,又不碍事。”
符离:……
村主任,你的政治觉悟很高嘛。
“你怎么就肯定供奉的是个神?”蚣蝮嘲笑道,“也许不是呢?”
“这个我倒是不清楚。”村主任一愣,“这都是老一辈流传下来的话,真真假假谁还弄得清楚。”这年轻人什么毛病,又不下雨又不出太阳的,打什么伞呢?
蚣蝮板着脸不说话。
“不过我们这里倒真有个传说,跟庙里那个神仙有关。”村主持搓了搓手,“你们感不感兴趣,我讲给你们听。”这些传说,村里的小孩都听腻了,好不容易找到外人再来吹嘘几下,村主任兴致很高昂。
见他跃跃欲试的模样,庄卿点头:“讲吧。”
“据说很久以前,天上下了好多天暴雨,我们附近的村子突发洪水。那时候不像现在,出了点小事国家就会想尽办法来管你救你。那时候天高皇帝远,当地县令尸位素餐,哪会管百姓的死活。几个村落被淹后,百姓是叫天天不,哪知道突然有只神龙从天而降,把百姓全都救到了山头上,还给了他们很多粮食。也许是神龙救人太多,耗费了体力,没过多久就病死了,附近村民为了纪念他,就建了这座庙宇。”村主任道,“老人说,只要我们子孙后代日日祭拜,神龙就会活过来,重回大海。”
蚣蝮嗤笑了一声。
村主任以为他是在笑这种思想愚昧,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都是传说,当不得真,这么些年,除了一些老人孩子,还没有谁去祭拜过。”
“人类不都是这样,善忘又善变。”蚣蝮望着远处一座山,那里就是当年“他”救下那些人类后,安置他们的地方。
“啊?”村主任不解地看着蚣蝮,现在的城里人真有意思,把整个人类都嫌弃上了。
符离瞪了蚣蝮一眼,传音给他道:“蚣蝮大人,等下把这个鬼吓跑,我们就不能再问些有价值的东西了。”
蚣蝮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四人爬到了公路上,村主任见前面翻着一辆摩托车,忙紧张的跑过去:“有人出了车祸!”
庄卿、符离站在原地没有动,看村主任的眼神里,有几分怜悯。
村主任跑到摩托车旁,心里隐隐有些奇怪,这不是他的摩托车吗,是谁把他的摩托车撞成这样?
然而当他看到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的人以后,愣住了。
那不是……他自己吗?
他愣愣的看了看尸首,又转头去看符离等人,似乎在寻找什么答案。他张大嘴,半天才不敢置信道:“我、我死了啊?”
他无妻无子,死得也不是太痛苦,倒不是什么大事。他这次回去拿的是当地百姓的低保资料,日子不好过的人,就等着这些钱买米下锅呢,他死了,这事恐怕又要往后拖延了。
还有这条公路也该修一修了,一到下雨天就泥泞湿滑,容易出交通事故,他就是个明显的例子。
“对,你死了。”蚣蝮毫不客气道,“你是不是傻,连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嘿嘿。”村主任被这么讽刺,也不生气,挠这头笑了几下。做基层工作的,有时候会被百姓指着鼻子骂,有时候遇到撒泼打滚的,还要讲文明树新风。所以在这个岗位上工作几年,脾气就慢慢磨好了。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村主任有些发愁,“人死了,该去哪个地方?”
“会有阴差来带你去冥界。”符离掏出手机报了警,为了怕引起警方怀疑,还打了医护急救电话。
“哦。”村主任盘腿坐在公路旁,“那你们快走吧,我就在这等阴差。我是鬼不怕洪水,你们可不禁淹。”
“谁跟你说,我们是人了?”蚣蝮讽笑,“人又怎么能看到鬼?”
村主任吓得从地上蹿起来:“那你们是什么?”
“我是……”
符离伸手捂住蚣蝮的嘴:“他在跟你开玩笑,我们三个曾跟高人学过一点术法,所以才能看到你。”
“原来你们是大师啊。”村主任怀疑地看向庄卿,“你刚才给我看的证件是假的你们来我们村想干什么,偷走神像吗?”
庄卿皱眉:“偷一块石头干什么,拿回去当凳子坐?”
村主任:“……”
那倒也是。
蚣蝮瞪了庄卿一眼,庄卿不为所动,低头掏出一块手帕,拉过符离的手擦了擦:“你上面沾了泥。”
“啊?”符离笑眯眯道:“谢谢啊。”
“不用客气。”庄卿瞥了眼蚣蝮,对符离道,“从树上调取一千多年前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没有树活了这么多年,这些山也都很普通,没有形成山灵。”
“那怎么办?”
听到远处传来的铃铛声,庄卿道:“对当地百姓生死轨迹最清楚的,就是冥界的阴差。”
“符离道君、庄部长,你们怎么在这?”栎胥看到符离与庄卿,也感到有些意外。
“我们有事想要问阴差长大人,不知阴差长大人可否解惑。”符离向栎胥行了一礼。栎胥连忙避开这个礼,笑着道:“您请说。”
“不知冥界可否查到一千五百年前,此地百姓的生死记录?”符离转身看了眼蚣蝮,“此事对我们非常重要,请阴差长大人帮个忙。”
“一千五百年前?”栎胥想了想,掏出手机对坐在旁边的村主任道:“你先等等。”
“您随意,您随意。”村主任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这可是阴差,他活了一辈子,都没见到过。
调出生死簿工作系统,按时间搜索一千五百年前,再输入地点,里面跳出了当地百姓的生辰八字、生活轨迹以及死亡原因。
人的一生,在生死簿里,也不过短短几十字而已。
“一千五百年前,大概是在公元520年间,此地村民几乎全被流寇杀死,死者达两百余人。”栎胥道,“按照原本的轨迹,他们本不该死,可是当地百姓,似乎用了一种禁术,让命运受到了改变。也就是说,遭到了天谴。”
“天谴……”符离惊讶道,“这么多人,全都遭到了天谴?”
“是啊。”栎胥调出当年天谴事件的记录资料,叹口气摇头叹息道,“这些鬼魂到冥界后,说他们受到了神龙庇佑,但是神龙因他们而死。也不知他们从哪听的邪门歪道之术,说是只要把神龙尸骨葬于水中,再为其修建庙宇,年年受香火供奉,神龙便有活过来的一日。”
“他们……想要救神龙?”符离猛地回头看蚣蝮,蚣蝮却低着头,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如果此处真有神龙,神龙又怎么可能因为救几个人而累死,只能说这个神龙本就要死了。”栎胥收起手机,“注定要死的龙,这些人却试图让它起死回生,这有悖于天道,自然就会遭到天谴。”
“也许是这些人撒谎,他们只是想要把神龙尸骨留下来,镇压河水,以免发生洪灾呢?”符离道,“这样,会有天谴吗?”
“死去的尸骨,就算废物利用,能有什么天谴?”栎胥摇头道,“符离道君为何对当年的事情感兴趣,难道这事与即将发生洪灾有关系?”
“这里还要发生洪灾?”
“按照生死簿上的记录,这里早该发生洪灾,还会死不少人。”栎胥叹气,“结果我在这里守了一天,就只守到了一个骑摩托车把自己摔死的倒霉鬼。”
他又掏出手机办公系统看了看,嗤了一声:“现代社会,变化就是快,生死簿上的记录也改了,这里不会再有洪水,那我该下班了。”把村主任魂体用锁魄链套好,工作量减少的栎胥神清气爽,“我把他带回去,就下班了,各位告辞。”
“告辞。”符离看着他欢快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蚣蝮看着远处的山头,脚尖一点,飞了上去。符离与庄卿见状,跟了上去。
因为前些年推行的退耕还林政策,所以上面草木茂盛,几乎连一条上山的路都没有,自然也没有留下太多人类的痕迹。
山腰上有个石洞,蚣蝮站在洞口,没有进去。
符离从乾坤袋里掏出三颗巨大的夜明珠,给蚣蝮与庄卿分了一颗,山洞口顿时亮堂了起来。
走进石洞里,符离看到了墙上简陋得几乎抽象的石雕画。
长河、被水淹的人类、还有从天而降的神兽。
这是一封跨越千年的感谢信。
这里的人,期待神龙能够再次苏醒,重回大海,重回蓝天。
然而却用了最愚昧的方式。
第69章 融合
一千五百年的时光太远, 如今住在这里的, 大多是从外面迁移进来的, 侥幸活下来的后辈,也渐渐地忘记了先祖们做过的事, 立下的誓言。
符离举着夜明珠,把这些壁画从头看到尾,最后一张图是神龙破水而出, 翱翔于九天之上,地上是跪拜的人类。或许那时候的人类以后,千年以后, 人们还记得这头神龙、还会跪拜他。
然而对于人类来说,一千五百年实在太长太长, 长得可以遗忘所有。
这些壁画丑陋得可笑, 毫无美感可言, 身体比例不协调,头发身小, 完全不讲究视觉, 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涂鸦。符离伸手摸了一下壁画里跪拜的人,已经风化的石头, 便掉落了一块下来。
“梁天监十五年, 五村受水害, 幸得神龙相救,五村无人受难。然神龙力竭而死,举村皆悲, 遇仙献计,葬神龙于水中,锁其神骨,令其神魂不散。今以此信警示后人,侍神龙不可断之。梁天监十八年立。”
南朝的梁国……
梁天监十五年,按时间推算,应该是公元516年,山洞里的壁画花了三年时间才全部制成,也就是说在壁画完成的第二年,这些村民就死于流寇之手。
两三百人的生死,没有壮烈,没有情怀,他们死得无声无息,在厚重的历史中,甚至没有他们的记载。
符离轻声堵着壁画上的字,转身看向蚣蝮,心里又堵又难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尚且如此,蚣蝮心情又该何等复杂?
恨了这些人类一千五百年,到头来才发现,这些人类早因他而死,他自己也在水中遭受了漫长的禁锢。“他”确实复活了,但是却不是化为神龙再度飞天,而是成为从河底爬出来的邪修,他为复仇而来。
造化弄人。
符离以前不明白这轻飘飘四个字的含量,到了今天终于明白了。这四个字太沉重,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蚣蝮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触最后一幅画上飞在祥云中的神龙,石壁冰凉,神龙在蚣蝮手中,一点点化为粉末,只留下一块凹下去的空白。
“蚣蝮大人?”符离看着壁画一点点消失,想要劝说几句,却被庄卿拦住。
庄卿对他摇了摇头,这段恩怨过往,谁也无法分辨对错,外人更不可插手。
一幅幅壁画在蚣蝮手里消失,蚣蝮动作很慢,他仿佛把这些画记在了心里,然后再一点点毁去。这个时代的人类,早已经不需要其他人来拯救,他们自己就可以拯救自己。他又何必再留下这些东西,让不知情的人当做一段神话故事来解读呢?
还剩下了最中间的一幅。
神龙死去,村民跪拜于神龙四周,掩面痛哭。
蚣蝮盯着这幅画看了很久,蜷起手指,把手背在了身后。神龙已死,不会再翱翔九天,这幅画留下来,倒是很合适。
他转头看向陪他进洞的两个后辈,忽然笑了一声。在这片刻间,他乌黑的长发如雪般莹白,再也见不到怨气冲天的模样。
“走吧。”他弯腰拿起放在地上的玉骨伞,“早就该走了。”
他走出山洞,看着已经放晴的天空,上面挂着灿烂的太阳,整个世界看起来美好极了。他俯视着脚下的山与水,对符离道,“外面的世界,果然比水中美。”
移开遮在头顶的伞,蚣蝮莹白如玉的手露在了阳光之下。
“伞可以还给你了。”蚣蝮笑了笑,“我不再需要它。”就像人们,也不再需要神龙来救赎。
眼看着蚣蝮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符离急道:“蚣蝮大人!”
“我不是蚣蝮,只是他留下来的怨气而已。如今怨恨的理由没了,我也没有再留在世间的必要。”蚣蝮笑得温润极了,就像是在生时的蚣蝮,和善俊美。
“不是的,那个孩子需要你!”符离撑开玉骨伞遮到蚣蝮头顶,“他以后每一年,每一年都会来祭拜你,你若是消失不见,他一定会难过的。”
“孩子总会有长大的一天,自然也有忘记幼时天真的一日。”蚣蝮道,“我该感谢那个孩子,若不是他,我打不开锁住我的铁链,也看不到外面的太阳与山水,这样就好了。”
“可是我们需要你!”符离急道,“我们需要你,庄卿,你说是不是?!”他急切的扭头看庄卿,想要他说点什么。
“符离说得对。”庄卿道,“我们管理处有很多小妖,还有很多有趣的人类,修真界需要妖修们来维护秩序,我希望蚣蝮能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晚了。”蚣蝮摇头,“我只是怨气化形,并没有真正的实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