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晚餐,不用多心。”他在桌上找到纸笔递给她,“我们开始吧,今天是中国银行这半年的调息问题,报纸金融版我有些词语不明白…”
抬头又看了他一眼,提醒自己,周五,和他有个约,把注意力回到报纸上“这个,还有这个吗?这个词是GDP的意思,中文里有时候有缩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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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晴美的房门,看她还在织围巾,走到她床边的小沙发坐下,放下手里的两辈菊花冰茶。“你织你的,想问你点事。”
“怎么了?”晴美放下手里的针线,看着靠在沙发里的厉俐,今天看她脸好像还是有些肿,昨天贪嘴吃辣的结果,她总是不听话。
“那美国人又约我吃饭了,没答应。”懒懒的把下午的事说了下,喝了口冰茶,智齿的疼似乎好点了。今天推托饭局,这涨疼的牙也是一个隐形的理由吧。
“然后呢?”
“也没拒绝,只是推倒周五了。到时候再找个理由拒绝他?你说呢?”最近也真是怪了,有学生频繁请吃饭,也有学生常常说些“就”“只”之类的怪话。
“多好啊为什么拒绝,一起吃饭,去吧。你也放松放松,不用拒绝。”晴美看看她的脸色,“多像个约会阿?”果然,她的老论调。
“吃饭没问题,但我不想那是个约会。”
“为什么,还忘不了郑远吗?”晴美的担忧有来了,似乎自己不约会就是为了“前任”,要不就是打定主意作老姑婆。
“我的职业操守,还有心情吧。”
“怎么说,师生毕竟是师生,不能走的太亲密。而且Cris和我不可能,也不合适。他是个美国人,我们的年龄差距、文化背景差距太大了。”很小的时候,爸爸说过,厉家的宝贝得找个安份的中国男人守住,妈妈走的时候,也嘱咐过自己好好把握生活。
“栗子,你可以拒绝他请你吃饭。但是你不能拒绝你身边所有的机会吧。比如周末人家子恒特意过来,给你带了那么多东西,你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吧?!”
听到晴美提起子恒,心里更乱了,她说对了,自己就在拒绝,尤其是子恒。“算了,不说了。子恒和我,更不可能。”起身想出去,晴美却突然挡住路。认真地看着厉俐的眼睛,“栗子,你到底在逃什么呢?”
愣了两秒钟,说不上来,就是说不上来。
厉俐转头出去了。她不想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晴美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多少多了份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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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字台前把明天船运公司老板要讲的知识点列出来,还有米其林和诺基亚的课。脑子里还在想晴美问的那个问题,“你到底在逃什么呢”。看着台灯下妈妈和自己发黄的合影,静静在镜框里笑对的母女,那么无忧无虑,那时多大?十岁吧。
两年后妈妈宫颈癌去世,那欢笑后美好的日子只剩了730天,然后自己变成没有妈妈的女孩,再之后,不到两年,爸爸再婚了。
到底在逃什么?到底,自己心里,在躲什么?
“咚咚咚”回身看到晴美慢慢推门进来,走到写字台前。
“刚才,没生气吧?”
放下手里的笔,看着她。“晴美,你相信爱情吗?”
“信。”
“你爱陈赓吗?”看着她眼里的神色,晴美的思考已经泄露了答案。
“爱吧。”
“为什么有个吧字。你怀疑什么吗?”
“陈赓的家庭,还有我自己。我不知道我和他能走到哪里。”晴美从书桌上拿起一本教材,随便翻着,不再抬头。
看着她的模样,再看到照片中的妈妈和自己,鼓足了勇气,“晴美,我不相信爱情,妈妈去世以后,我连亲情都很怀疑。”冰冰凉凉的句子,终于还是吐出来了,好像闷在胸口很久了。
“我不相信我爸,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妈,但是他不爱我。而我妈去世以后,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厉俐又拿起笔,在本来列好提纲的纸上随意的写着,心里很乱,又似乎清晰了一些。
“现在,我相信你和木莲,也相信子恒。但仅此而已,其他的,我不敢想。”
晴美轻轻止住她手上混乱的涂鸦,“栗子,何苦呢?”
“这不是我的选择,只是我学到的东西。”
“那你爱过郑远吗?”晴美似乎在要一个确定的答案,不想看她再这样随波逐流的孤单下去。
抬头看着晴美的眼睛,不能骗自己,“没有…嗯,可能,从来没有。”
“所以…你才会那么强势?想让他离开?”
嘴角有个伪装自己坚强的笑,“不,我只想很独立,不想依靠谁。我不知道,那就叫强势。而独立,对我来说是重要的,我没有人可以依靠。”
“所以,分手也不伤心吗?”
“不伤心是假的,毕竟一起挺久了,即使学生离开了我也会难过。但,时间很短吧。我知道,我和郑远不可能。因为,他靠不住。”
看她此刻的神色,晴美没再开口,她知道厉俐心里的顽强胜过她和木莲,拍拍她的肩,话题太沉重了,她并不轻松。
“早点休息吧,改天聊。有事一定要告诉我和木莲,听到没?”出门的时候,晴美还是细心的嘱咐了一句。
“好。”
房门关上了,在纸上反复地写着爱情,亲情,爱情,亲情,然后在上面打上大大的叉子。这个社会,太多东西已经蜕化,包括感情。而爱情和亲情,对她来说,太过奢侈了。也许,永远都得不到吧?
星期五,还是应该拒绝Cris,因为,他离安全的距离越来越紧,而她必须做的,就是让他们回到安全的距离里。
又看到了合影里自己的笑。37岁,那正是妈妈去世的岁数。
还有11年,唉,还有11年。
命运绘制的幸福地图,会把自己放到哪里呢…
第十二章幸福地图
也许昨晚和晴美说的事情勾起了回忆,夜里做了很多梦,像个哭泣无依的女孩,迷失了方向。听到麦当娜的歌声突然从梦里醒过来,额头有很多汗,牙根疼的太阳穴突突跳。Get together的闹铃,看来该换掉了。
拿过手机看看,子恒的短信到了,嘱咐自己别吃太酸辣的,忌两天口等智齿不疼了再吃,还有牙好了吃那些他特意从新加坡带回来的特产。
说到这,那些大包小包还放在客厅,一直也没打开。
爬起床甩甩晕眩的脑袋,到客厅里找到那些包裹精美的特产零食,自己对这些并不十分嗜好。分成两大分,给木莲和晴美分别放在茶几上。除了食物,箱子最下面压着一个信封,上面是子恒的笔迹。把信封拿回屋里,又躺回床上。
撕开信封,一张便签和两张印刷精美的地图掉了出来。
“知道你收集地图,这次仓促,只买了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下次有机会再给你找更好的。子恒”
展开地图,分别是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政府勘定的国家地图,印制非常精美,用多种语言标注的名称。恶梦的坏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子恒总是那么有心,不管出差去哪,都会给她带回当你的地图,帮她阔大她所谓“幸福地图”的疆域。想到幸福地图,大学是开始的幼稚爱好,一天天认真起来,上百个版本的各国地图已经收入囊中了。不禁呆住了,这里有多少子恒的心血啊,一次次,一张张的积攒起来。
展开新加坡地图,看着广阔的蓝色海洋,自己还不知道会在哪里,怎么给子恒在这些地图上留一个位置呢?
晴美昨晚的话还在耳边,“人家子恒特意过来,给你带了那么多东西,你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吧?!”、“但是你不能拒绝你身边所有的机会吧。”
子恒,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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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脑子里都在想这个问题,地铁里在想,给安东尼上课的时候在想,牙疼午饭吃到一半也在想,船务公司老板发难、诺基亚做作业时都想。
子恒,该怎么办呢?
在摩托罗拉登记进门的时候,也在想。
“小姐,二十六层,您的胸牌。”三次了,服务都是一样周到的。
电梯还没到二十六层,Nobody Knows Me响了起来,李东奎的全球通。
“喂?”
“我要开会。”
“要取消课程吗?”说话有点费力。
“不…”
“喂?李东奎?”
没听清楚他说什么,信号没了,刚好二十六层到了,电梯停稳的瞬间,等信号恢复。今天不能嚷,右边的牙龈都在发烫。
“你能等我一会儿吗?”手机和对面传来同样的话。恩?
电梯门打开了,他就在门外,手里正打着电话。
视线相对的半秒里,两个人都愣了下,然后不约而同地挂断了电话。
“你能在会议室里等我一会儿吗?我开完会尽快回来。上课时间从现在算起,你想去吃点东西也行。开完会我再…”他的摩托罗拉又响起了“神话”。接起电话,他嘴里冒出一连串韩语,简短几句后,挂上了电话。
“半个小时,好吗?我尽快回来。”他的语气是认真的。
点点头,她没说话。
“咖啡厅还是这里?”
“首尔,半小时,别迟到。”最简短的方式回答他。
抓起他胸前的胸牌,突然拉着他走到电子门前,他的胸卡扫描后,会议室大门打开了,放开他,看着玻璃门把他关在外面,对他指指自己的胸牌遥遥头,又指指手表摆摆手,笑笑转身。
他坐电梯下楼了。厉俐在咖啡自助机倒了一杯泡沫咖啡,调好房间的空调和灯光,坐到了“首尔”的窗台上。
从这大厦往下看,车流繁密,人头攒动,京西附近越来越繁华。感觉就像俯视一张地图,自己刚刚也在那些街道上忙碌的奔走,现在却能惬意鸟瞰这一切。阳光并不刺眼,照在脸上暖暖的。他没有随便就取消课,很有礼貌的到会议室等她当面解释,这是被尊重?被理解?还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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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瞬间不明白她为什么拉自己的胸牌,原来访客的胸牌不能开电子锁,而玻璃门只能从里面打开。有了公寓的教训,她学聪明了。今天,会议室的前台好像不在。
希望会能早点开完会。
她,今天有点不一样,好像,话比较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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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奎迟到了,七点四十五分,他还没出现。已经等了,就继续等下去吧。看在他有礼貌的份上。
谈过Cris和子恒的事情,不知道晴美会怎么想。不想让她和木莲担心,但是,也不想勉强自己。周五还有Cris的课,怎么回绝他呢?还有子恒,怎么让他开始转移注意力?换过工作以后,他对自己的关心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那绝对算不上安全。周六吃饭那样的尴尬,以后还是不要遇到为好。
多个朋友,比当不成情人闹翻脸强太多。虽然郑远不算纠缠,不是敌人,但是分开后的关系,不舒服。当初只当哥们的话,也许常昆他们现在也不会关系紧张。哎,太多如果了。
有人敲门,跳下窗台,开门,李东奎站在那,手上夹着书,还端了杯饮料,递给她。
“冰茶。”指指她的右脸,用手做了个杯子敷脸的动作。
“谢谢。”看看他孩子气的手势,一时不知该不该接。
他把杯子塞在她手里,径自进了门。
她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他在对面坐定,窗外的光线暗了,他的影子投在窗上。
打开课本,他自觉开始课前的朗诵。他念的段落是篇旅游的文章。
包着纸巾把冰茶杯子贴在脸边,舒服了很多,牙疼了一天,脖子都是梗直的。一字一句很认真,慢慢闭上眼睛,听他的声音,脸边冰冰的感觉,很惬意。
她果然牙疼,所以话少,不像前两次急语如珠。她闭着眼睛,放松了很多,静静听着。从没看过她闭着眼睛的样子,藏住了聪慧的眸子,她也有恬静的典雅气质。文章反复练习了很多遍,可以背诵,抬眼深深注视着她,她很认真,他也是。
“虽然渐渐显露古老和衰败,但是胡同和四合院在中国传统民居中的独特魅力与地位是永远无法替代的。”他清晰地读完了最后的句子,她睁开了眼睛。
没有回避的目光撞到一起,片刻的沉默和对视。她放下冰茶,晶亮的眼光凝聚着神采,嘴角出现她惯以的笑,淡化了微微肿起的右颊。“错了四个字。”她起身,视线离开了他。
走到白板上记下他读错的字,标好拼音,轻轻读了一遍。把相近读音的汉字举了几个例子。他看着她的背影,听着。今天,她确实不一样,嗓门没有那么大了,牙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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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她坚持给他多上了半个小时,他坚持把她送上了出租车,塞给了司机一百块钱。
看着她靠在后座的背影,他慢慢走回楼里,不忘回头看了一眼。
回到七点,电梯打开那一刻,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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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脸的肿,周四才完全消下去,把上周晴美拿的消炎药找出来按顿吃了两天,磨人的智齿总算平息了。周四的短信里给子恒报了平安,周五早晨上秤,发现瘦了半公斤,牙疼的美好后遗症,镜子里的笑无可挑剔。
昨天的课很顺利,大众汽车送了一个汽车钥匙链,朗大夫带她看了医院刚出生的一对黑人双胞胎,黧黑的皮肤可爱异常。八宝丽没有刁难。而他,依然对自己很好,很有礼貌,认真听课,认真完成了周二给他的作业。
木莲、晴美听了他请假和打了车给她回家的细节,都说他是个好学生,有礼貌,没再暗示别的。确实,相安无事的上了几次课,他最初说的那些话渐渐忘了。一切应该都是自己多心了而已。
今天,应付Cris,拒绝一个口才极好的大律师,才是重点。
此刻,研究存贷款利息之后,他还没提翻译稿子的事,也许忘了吧。在纸上把几个他常常分不清的字总结一下,贷款的贷,口袋的袋,货物的货。
他锁着眉头看着三个字,看着词语时都认识,看着三个字的时候又要混了。他的想法逃不过她的眼睛。指着货物的货,她笑着开口:“这个读什么?”
他想了一秒,七成确定的神色,“huo。”
“不对。”
“口袋的袋。”
“不对。”
“贷款的贷。”
“也不对。”
“不可能,肯定有一个是对的。”
“对,到底是哪一个?”她当然知道答案,直视着他怀疑的神情,她的眼睛没有退缩。“欺诈”是对法Cris的好办法,虽然他是大律师。
他犹豫的开口,“huo。”
“错!”
“肯定是!”
“确定吗?”
他的胜算在增大,“我打赌,huo。”
“赌什么?”她微笑着接下了挑战。
“你是老师,你决定吧。”就在等你这个,打赌很多次了,都是她决定,为了显示他的绅士。
“好。我对了,今晚和你去吃饭,我错了,就不去,回家帮你校对稿子去。”
“好吧,说话算话。”他看出她眼里的坚定,“到底读什么?”
“我说了不算,查字典吧,字典不会骗人。”
Cris从满桌子厚重的法律书籍里找到小巧的汉英字典,开始翻找。一分钟以后,一脸怒气的抬头盯着她满脸正经的表情。
她用这种手法拒绝自己的饭局,中国人就是中国人,从来不能直接了当的说出口。厉俐就是厉俐,好斗的女孩。“你作弊。”
“我没有,奖惩分明而已,稿子拿来吧。”她眼角的笑意深了,伪装的严肃一扫而空。透过刘海藏不住的胜利的笑着。
好斗,但是毕竟,孩子气。
“算了,我找别人校对吧,不耽误你的私人时间。”他心里还有气,早早说好了一起吃饭,她竟然这样的方式临阵退缩了。因为自己是美国人吗?
“好吧,听你的。”她还是那样的笑。
低下头,很快切入别的主题,转移了两个人的注意力。
厉,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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