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允顺着它的目光看过来,眉梢轻挑,戏谑地道:“新娘子回来了。”

收拾好情绪,花月走过去恼道:“什么新娘子。”

他勾唇:“你我可是在它跟前行了礼的,在它眼里,你就是新娘子。”

白鹿跟听懂了话似的点了点头。

花月噎住,无奈地摇头,她将这鹿牵回后院的栅栏里,然后打了水给李景允洗手。

李景允一边洗一边抬眼打量她:“谁欺负你了?”

心虚地垂眼,花月低声道:“什么欺负,妾身这不挺好的。”

鼻尖上哼出一声来,他擦干手拉她进屋,拿了铜镜放在她面前:“你自己看看,你这脸色叫挺好的?”

镜子里的人面白如玉,双眉含愁,瞧着就是一副苦相。

花月“啪”地扣了花镜,犹豫一二,抬眼问他:“公子可想过入仕?”

眼底划过一抹诧异,李景允倚在妆台边思忖片刻:“我爹给我谋了差事?”

“……”这都能猜到?花月忍不住拿起镜子再看了看自己的脸,难不成当真如五皇子所言,她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结果,她沮丧地低头:“将军给您谋了禁宫散令,统管宫门禁军。”

这活儿轻松,不会有性命之忧,俸禄也不低,李景允仔细打量面前这人,忍不住伸着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摩挲着她的唇瓣问:“不是个好差事吗?”

花月这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啊,哪儿好了?一身锦缎混吃等死,就像是把练兵场上最锋利的刀用绸布裹起来束之高阁。

不过气愤也只一瞬,她看了看公子爷这轻松的表情,还是扁嘴道:“是挺好的,体面。”

他眼里笑意更浓,拇指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嘴角:“这么体面的差事你还不高兴,嗯?”

“高兴,妾身这就去买两串鞭炮来挂在门口替爷道贺。”她挂出虚伪的笑容来,笑得贝齿盈盈。

李景允实在忍不住,低头啄她一口。

“公子!”面前这人立马恼了,柳眉倒竖,“光天化日的,您这是个什么体统。”

吻自己的妾室,竟然要被说没体统,李景允这叫一个惆怅啊,比起入仕,他更该想的是用什么法子才能让这小狗子自觉地与他亲近,这才是头等大事。

想了想,他往旁边的软榻上一坐,朝她勾了勾手:“过来。”

花月戒备地看着他,一步一顿地磨蹭到他面前:“公子有何吩咐?”

“不是好奇爷想没想过入仕吗?”他侧过头,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脸侧,“亲这儿,爷就告诉你。”

花月不敢置信地“哈?”了一嗓子,双手交叠,优雅地颔首:“公子,入仕不入仕都是您自个儿的事,妾身为何要因此……公子多虑了。”

李景允也不反驳她,眼尾含笑地等着,轻点在脸侧上的食指莫名透出两分痞气。

花月不屑地别开头。

然而。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之后,有人恼羞成怒地红了耳根,凑过去飞快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然后倒退三大步,从牙齿缝里挤出声音:“还请公子明示。”

李景允倏地笑出了声,靛蓝的袖袍跟着他抖成了一团,许是太高兴了,他扶着旁边的矮桌摸过笔墨纸砚来,三两笔便勾出方才她亲他那羞恼的神态。

这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花月上前就要撕,被他举高了手,扑上去也没抢到。

“公子爷!”她怒喝。

李景允收敛了嘴角的弧度,笑意却还是从眼睛里跑了出去。他按住她的手,将那寥寥两笔随意揉成团往窗外一扔,然后柔声安抚:“扔了扔了,你别急。”

花月自认为是个仪态极好的丫鬟,能收敛住自己的情绪,从不给主子脸色看。

但是,摊上李景允这样的主子,神佛也维持不住笑意啊。她羞恼地抓着他的袖子,瞪眼看着他。

“诶,行了,不是问爷想没想过入仕吗?爷回答你。”他不甚正经地道,“没有。”

花月起身就想走。

“但是——”他反手抓住她的手指,轻笑,“爷还没说完呢,但是,既然都给安排上了,那爷总得做点什么。”

没好气地甩了甩他的手,花月道:“公子什么也不用做,有将军铺路,只管到了日子走马上任。”

任由她甩,他没松手,只拿另一只手摸了摸下巴:“禁宫散令,是不是那种一旦就任便不能随意出宫的?”

“是。”她道,“您去之前,也该同夫人告个别。”

想起夫人,花月心又软了两分,公子若是进宫去,夫人会很难过吧?虽然在府里也不怎么能见着,但好歹还能送汤送水,逢年过节也能听他说两句场面话,真要走了,那可就是许久听不着声了。

犹豫一二,她转过身也拉住了他的手:“要不抽个空,妾身陪您去一趟主院?”

李景允不悦地撇嘴:“当初约法三章,你答应过不强迫爷去主院。”

“妾身是答应过,所以这不是在同您商量么?”她低下身来,软着眉眼轻声求他,“就去陪夫人说两句话。”

面前这人抵触地将脸扭到了一旁,拉着她的手也松开了。

花月赔笑,绕到他面前去与他作揖:“费不了多大功夫的。”

“不要。”他将脸扭去另一边,闷声道,“爷去主院就不高兴,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让自己不高兴?”

她娇嗔地去拉他的手,他挥手躲开,她又去拉,身子跟着坐上软榻,依到他旁边,轻轻晃了晃他的指尖:“公子。”

软绵绵的语调,带了点撒娇的尾音,听得他差点就要把持不住。

余光瞥了她一眼,李景允还是端着姿态冷哼一声。

放长线,钓大鱼。

果然,大鱼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灵机一动,凑上前来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嘴角禁不住地往上翘,他轻咳一声,面露犹豫。

三十六计,美人计才是上计,花月心里暗赞一声自己聪慧,然后捧着他的脸跟小鸡啄米似的啄了好几下。

喉结微动,李景允眼神深邃地看着她,突然反客为主,扣着她的后脑勺覆上了她的唇。

怀里的人很懂事地没有挣扎,甚至主动松开了牙关。

墨瞳里颜色一深,他闷哼,捏紧了她细软的腰,情难自抑地泄露了两分侵略的气息。

甜美的猎物有所察觉,微微一僵。

他挑眉,不动声色地将气息收敛回去,唇齿辗转间温柔地安抚她。

猎物渐渐放松警惕,又变回了乖顺柔软的模样。

“公子。”分开的瞬间,花月软声求他,“去嘛?”

这谁顶得住啊,李景允咬牙“嗯”了一声,尖尖的牙齿磕上了她的侧颈,想用力又舍不得,闷哼着吮了一口。

花月一抖,伸手推开他,捂着脖子连连后退,慌张地道:“奴婢这就去准备东西。”

每回去东院她都要带宝来阁的首饰,前些日子他又给她买了几盒,都堆在东院的侧房里。

花月去找,他不知想起什么,也起身过去看。

她见他跟来,也不意外,伸手把上头几个盒子递给他,去翻下头的首饰。

高高叠在一起的木盒,最上头那个之前装了一双没做完的靴子。

李景允接过,顺手打开瞥了一眼。

原本只绣了一半的鞋面,如今已经是绣完整了,线头收得干净漂亮,只差与鞋底一并缝上。

不着痕迹地将盖子合拢,他别开头,无声地笑了笑。

面前这人还在碎碎念:“其实送什么东西,只要是您送的,夫人都会高兴,但您要是像上回那样多与她说两句话,夫人能高兴上许久呢。”

“原本妾身要与您在一起,夫人也是不乐意的,但就因为您那几句话说得漂亮,夫人就未曾责备过什么,您想想看,是不是很划算?”

她一边说一边拿了发梳回头看他:“公子?”

李景允回神,胡乱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地道:“其实还有个法子,能让她更高兴,只是你不愿意做。”

花月一愣,随即不赞同地皱眉:“只要是能让夫人高兴的,妾身怎么会不愿做?公子说说看。”

为难地想了想,李景允摇头:“罢了,当真不合适。”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她急了,起身道,“您先说呀。”

第50章 凑不要脸啊!

李景允端着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吞吐良久,才不情不愿地道:“家里长辈,还能为什么高兴?自然是添丁之喜。”

哦,添丁。

花月拿过旁边的毛笔,想认真地记下,结果笔墨刚落在宣纸上,她一顿,愕然抬头:“添丁?!”

李景允满不在意地摆摆手:“爷随便说说,你又不是心甘情愿做的妾室,哪能给她生什么孙儿孙女?等爷进宫之后,你且好生陪着夫人就是。”

话都被他抢在前头说完了,花月倒一时有些茫然。

他好像也没往这方面想,不过就是随口说这么一句,还是她没个眼力劲,愣是要人说出来的。

自责地低头,她不好意思地道:“妾身让公子为难了。”

“无妨。”李景允一脸大度地摆手,还体贴地接过她手里的发梳放进空木盒里摆好,“走吧,爷陪你去请安。”

花月这叫一个感动啊,与她才来东院的时候比起来,公子如今真真算得上温柔懂事,从前是她不够了解他,以至于同将军一样,对他有所误解。

公子也是,从来不与人解释什么,哪怕整个将军府的人都说他是不着调的二世祖,他也不争执半句,只在暗地里维护这一大家子人,伤着了都是自己躲在东院里处理。

想起他那满身的疤痕,花月惆怅地叹了口气。

“怎么?”身边的人看了过来,“爷不是说了陪你去主院么,怎的还不高兴?”

“没。”揉揉眼皮,她甚为歉疚地道,“妾身觉得有些愧对公子。”

李景允别开头,嘴角大大地勾起。

太无耻了,他怎么能这么无耻地诓小姑娘呢?

再接再厉!

轻咳一声,李景允回过头来,眉宇间略带了两分自嘲:“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爷的,是爷对不起你,你掌事当得好好的,突然就被爷拖下了水,平静的日子没由来地就变得水深火热。”

“不不不。”花月连忙摆手,“公子帮了妾身很多。”

若不是他,她也没办法报复司徒风。

“你不用宽慰爷。”抬头仰望晴空,李景允吸了吸鼻尖,满目忧伤,“爷知道你心里定然是有怨的,本可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当了爷的妾室,却要落得个守活寡的下场。”

脸上微红,花月结结巴巴地道:“挺……挺好的。”

“哪儿好了?”他瞪她,“书上都说,你们女儿家很喜欢小孩子。”

“……”

挠挠耳鬓,花月还是忍不住问:“爷,您天天在榻上看的都是什么书?”

“兵书。”他答得理直气壮,然后气势稍稍弱了一二,“还有几本杂的。”

哭笑不得,她摇头,双眼看着前方,低声道:“既然做了公子的妾室,这便是妾身自己的命数,公子不必为妾身烦忧。”

旁边这人看着她,眼里尽是心疼和自责,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花月心更软了,她觉得公子爷好像也并非满肚子坏水,似乎也有一颗悲悯之心呐。

从前的防备、抵触、算计和伤害好像都淡去了,眼下两人走在将军府的回廊上,真的像一家人似的亲近,她这漂浮不定的心,终于慢慢安稳了下来。

这种被人关心和疼爱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两人进了主院,花月一推开门,就觉得有点不对。

好像有什么哭声戛然而止。

心里一跳,她喊:“夫人?”

霜降掀开隔断处的帘子出来,赔笑道:“公子和少姨娘来了,夫人在里头呢。”

花月疑惑地将帘子拢去两边的玉钩里,就见庄氏红着眼朝门口笑道:“景允来了。”

李景允跟着进门,淡淡地“嗯”一声,给她行了礼。

“刚好今日霜降买了桃子蜜饯回来,你尝尝,看喜不喜欢?”庄氏柔声道,“若是喜欢,为娘就多买些回来,往后……往后你要是去哪儿,都能带些。”

花月听出来了,她是知道了将军的安排。

她转身,默默地给李景允作了个揖,他有些不情愿,但瞥她一眼,还是进内室坐在矮凳上,闷声答:“好。”

花月拉着霜降就跑到了门外,皱眉低声问:“谁告诉夫人的?”

霜降无奈:“将军自己。”

“……”花月是真的很不明白,为什么庄氏这么喜欢将军,将军也像是跟她有仇一般,丝毫不顾念她的身体,连瞒都不肯瞒。

打从她进府开始,就发现庄氏有轻生的意向,这个在外人嘴里锦衣玉食过着好日子的将军夫人,似乎觉得日子没有任何的盼头,也就是因为她来了,天天借着三公子安慰哄骗着,才勉强续了一口气。

结果现在三公子要进宫,几年都归不得府。

牙根紧了紧,花月重新跨进门。

李景允坐在庄氏身边,表情冷淡,却是尚算耐心地回答着她的问话,庄氏脸上多了些笑意,低声细语。

花月安静地看着,若有所思。

陪了庄氏半个时辰,两人起身告退,李景允大步走在前头,似乎颇为烦躁。

他每回从主院出来心情都不算太好,花月看着,觉得更加歉疚,几步追上去拉住了他的手。

手心一暖,李景允收拢掌心握住她,轻轻哼了一声,脸色稍霁。

“公子。”她小心翼翼地问,“您真的要听将军的安排,进宫赴任?”

眼前这人没有任何的抵触情绪,十分自然地点头:“大树底下好乘凉,他既然都安排了,爷难道还要忤逆不成?”

平时也没少忤逆,怎么这时候反而乖顺了?花月咬牙,一般的公子哥,不是都应该反对父母的安排,势必要自己走出一条路吗?他这一身反骨,怎么就不挣扎一下?

斟酌着词句,她柔声劝:“武试在即,公子武艺过人,不想去试一试吗?万一高中……”

李景允眯眼,不甚痛快地道:“中状元有什么意思,下围棋的比不过下五子连珠的,百步穿杨也比不过人家拉不开弓的,武状元,自然也比不上禁宫散令。”

没由来地一股酸味,花月“嘶”地捂住腮帮子,龇牙咧嘴地道:“那不是为了哄五皇子高兴,好让他救您一回么,您怎么计较到现在。”

皮笑肉不笑,李景允拂袖:“得,反正爷高不高兴无所谓,还是个要靠别人救的废物,还参加什么武试,老老实实走马上任,还省得去丢人了。”

花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科举怎么就没个斗嘴状元呢?若是有,这位爷只管去,保证夺得榜首。

傍晚的时候,李景允带着她去了一趟栖凤楼,指着她给掌柜的说:“往后爷要是不在,银子都归她管,她想用就尽管用,只要把这栖凤楼运转的银两留够,其余的都随她去。”

那掌柜的瞪大了眼,看着他,活像是在看什么怪物。

花月很能理解这掌柜的,然后扯着李景允的袖子咬牙道:“公子,妾身看过栖凤楼的账,再败家也不可能败得了这么多!”

他白她一眼,冷哼道:“爷乐意都给你,你管得着吗?”

花月:“……”

话是怪宠的,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气人呢?

按照将军的意思,李景允下个月就要赴任,花月明显能感觉到李景允在安排各处的事宜,想让她在他走后不被人欺负,想给她足够的银子花,甚至还将朝凤和明淑来将军府陪她的次数都吩咐了个妥当。

坐在软榻上,花月看着窗台上落下来的月光,很是惆怅。

自打上回生气分开,她就再也没去跟他同床共枕,李景允也没说什么,如常地洗漱就寝,甚至有几次回来得晚,路过她的软榻边,还会顺手给她掖掖被子。

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儿。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李景允从府里的浴阁回来,半披着袍子,懒懒散散地擦着墨发,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走过来就弹了弹她的脑门。

“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嗯?”

花月回神,含糊地道:“没有。”

他点头,走去床边坐下,摸了摸半干的发丝,打了个呵欠就躺了下去:“你吹灯吧。”

应了一声,花月抱起小被子,呼地吹灭烛火,然后踩着绣鞋嘚吧嘚吧地跑到大床边,把被子放了上去。

李景允睁眼看她,眉梢一动:“怎么?”

“外头,外头太黑了,妾身有点怕。”耳根微热,她吞吞吐吐地解释,找的借口自己都觉得虚伪。

然而,床上这人竟然没有觉得不对,身子往里头挪了挪,大方地让她上去。

心虚地趴到他身边,她拉过被子蒙住脑袋,一双眼滴溜溜地盯着他瞧。

今夜有月,屋子里熄了灯也还算亮堂,李景允的眉目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温柔,察觉到她的注视,他掀开眼皮,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睡不着?”

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花月眼神微动,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公子是不是着了凉,嗓子都哑了。”

面前这人当真咳嗽了两声,焉焉地道:“沐浴出来吹了会儿风。”

“就算天开始热了,也不好在傍晚吹风啊。”她皱眉,嗔怪地起身,“妾身去给您拿两颗保风丸。”

“不必。”他捏住她的手腕,又咳嗽一声,“睡一觉便好。”

手指连着掌心都是冰凉的,花月微怒,掰开他的手捂在自个儿怀里:“跟冰似的。”

洗的凉水,自然跟冰似的,不然就白洗了。

李景允笑了笑,没有答话,只将床上单薄的被子抖了抖。

旁边这人果然看不下去了,大方地把她的小被子抖开,一并盖了过来。

“你不冷?”他挑眉。

花月摇头:“柜子里还有……”

还有个鬼,多余的被子他都扔去八斗房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