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允拿到的第一笔银子,是京兆尹衙门的赏金,那时候梁京在缉拿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逃犯,李景允咬着糖葫芦蹲在巷子口跟人划拳的时候,恰巧就撞见了。

于是穷凶极恶地把逃犯打了个半死。

似乎就是从那一回起,梁京的地痞流氓再也没人敢跟他唱对台戏,几条街的铺子酒楼,都给他上贡。

十五岁的时候,三爷已经是梁京有名的地头蛇了,前一刻能在皇帝老儿的膝盖上背赞颂帝王的诗,下一瞬就能在巷尾堵着人一通好揍。

那一年,大梁攻魏,迁都京华,李景允用自己攒了三年的银子,开了一座栖凤楼。

“等会。”

花月听得呛咳出声,震惊不已地问,“栖凤楼?”

面前这人神色如常,平静地重复:“嗯,栖凤楼。”

京华第一大的勾栏场子,出入都是达官贵人的春风销金窟,每日不知道有多少黄金倒上花台,也不知道有多少秘密捂在了佳人的鸳鸯被里。

李守天甚至曾经上书弹劾过,说京华儿郎纵情声色,恐误家国,栖凤楼之流,还是多加约束为妙。

当然了,这个弹劾最后在朝臣的一致反对之下不了了之。

有这么一遭,谁都知道栖凤楼背后定是有人撑腰。

可谁又敢往将军府的公子身上想?

花月心跳得很快,屏息看着面前这人,大气也不敢出。

怪不得他不把那两个红封放在眼里,怪不得宝来阁的掌柜说不敢得罪他,这么个肆意妄为的人,若不是生在门风周正的将军府,那怕是早晚将天捅出一个窟窿来。

她的神态或许是太过呆傻了,以至于面前这人轻笑开来,还压低嗓门吓唬她:“整个京华知道这个秘密的就五个人,你是第六个,若是泄露出去了,那爷就去立两个新坟,一个埋你。”

花月回神,下意识问:“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也埋你。”他道,“被腰斩的人,该有两个坟。”

花月:“……”

她觉得有点冤枉:“公子,是您让奴婢问的,奴婢本也不是非要知道这个秘密。”

“嗯。”李景允坦荡地道,“是爷非要说给你听。”

澡豆的香气在水里化开,他搓着自个儿的胳膊,眼皮抬了抬:“如此一来,爷若是生了害你的心思,那爷自个儿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心口上的弦微微一动,花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何意?

面前这人定定地看着她,眼底泛着浅淡的光,像是已经给出去一串糖葫芦的小孩儿,在殷切地等着对面小孩儿的回应。

花月有些始料不及,眼睫颤了颤,手下意识地背去身后,嘴唇紧抿。

先前她也想过,若是他肯对她坦白,她也不妨与他交心。可那时候他没应,只随口糊弄着她。眼下倒是不糊弄了,但……谁知道他是不是又一时兴起。

别开眼,花月拿起旁边的帕子,绕到他身后道:“水要凉了。”

李景允沉默了,后脑勺对着她,脖颈僵硬。

骄横霸道的公子爷,好不容易主动给人一个台阶下,却碰上她这么不识好歹的,花月都替他生自个儿的气,心想要是他等会再发火,那她不还嘴就是了。

然而,片刻之后,李景允只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略微失望地道:“爷真是白疼你了。”

身子僵了僵,花月莫名有点无措。

手里的帕子被他抽了去,李景允摆了摆手:“去歇着,爷自己来。”

“是。”

折腾这么一圈,最后也没让她搓背,花月离开主屋站去走廊上吹了会儿风,眼里满是茫然。

李景允想知道什么呢?

又或者,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呢?

翻卷的水汽从窗台飘出去,朦朦胧胧地绕上了庭里的石榴花枝,已经是五月的天气,石榴花苞在夜风里打了个颤儿,半开不开。

第二日。

花月一大早就开始收拾东院,从库房里拿了不少摆件出来擦拭摆放。她一忙,便只有八斗能去叫公子起床。

于是八斗不负众望地被砸得额头上隆起一个包。

“殷姨娘。”八斗很委屈,“公子为什么老砸咱们不砸您呢?”

花月正擦着手里的白玉观音,闻言头也不抬地道:“他谁都砸,但我躲得快。”

李三公子哪儿都好,就这起床气实在吓人,花月拿了两块酥饼安抚了八斗,然后放下观音走去主屋。

这位爷昨儿晚上没睡好,眼下坐在床边,满脸都是怨气,旁边的奴仆瑟瑟发抖,放下水盆就跑,他兀自耷拉着眉眼,一动不动地撑着床沿。

微微一笑,花月拧了帕子,过去给他擦脸。

“烦人。”他眉头直皱。

仔细将他的脸擦干净,花月温软地道:“已经是要用午膳的时辰了。”

浑身戾气不散,李景允冷声道:“少吃一顿午膳又不会死人。”

“可是今日——”她扭头看了看外面,轻笑,“今日五皇子要过府,指不定待会儿就来人传话了,公子总不好这副模样见客。”

混沌的脑海里陡然插进来十分刺耳的三个字,李景允瞳孔有了焦距。他转头看向身边这人,嗓子沙哑低沉:“他来,你很高兴?”

自然是高兴的,堂堂五皇子,往东院这么一放,那就是个活的观音菩萨,能吓退不少妖魔鬼怪,保住一方平安。

想起自个儿方才擦的那个白胖的观音,又想起周和珉鼓起腮帮子时的模样,花月莞尔,眼眸都弯成了月牙。

高兴得真是太明显了。

李景允转头就要倒回去继续睡。

“哎。”花月连忙拉住他,“公子,午膳有您爱吃的粉蒸肉。”

恹恹地斜眼,他道:“不想吃。”

“那,还有奴婢亲自炖的鸽子汤呢。”她低下头来,跟哄小孩似的软声道,“没放山药,用枸杞炖的,汤熬得雪白,您应该爱喝。”

“……”慢条斯理地坐起来,他白她一眼,闷声道,“替爷把衣裳拿来。”

花月连忙捧了准备好的银丝兽首锦袍来。

“不是这个。”李景允摆手,“先前那套,蓝鲤雪锦袍。”

之前还不爱穿的,眼下倒是要指着穿了?花月很意外,不过还是依言把这套袍子找出来,仔细给他换上。

“这衣裳颜色浅,料子也好。”李景允低头看了看,不经意地道,“就是这靴子穿着不太衬。”

白底黑面的官靴,配这衣裳是有些不合适,花月转身去找了找,翻出一双浅青色的锦靴递过来:“这个呢?”

面前这人满脸嫌弃,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

但是别无选择,他还是接过去换上,闷闷不乐地坐下用膳。

花月觉得好笑,往常这位爷可不是个会在意打扮的人,今儿倒是格外小气,一身的娇贵毛病都冒了出来,看什么都不顺眼。

好端端的一桌子菜,他嫌鱼难挑刺、嫌狮子头里面没味儿、嫌青菜太咸,最后只把鸽子汤喝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就冷眉冷眼地睨着她。

花月倒也没在意他这古怪的态度,只时不时看一眼外头的时辰,掐算着手指。

“五皇子那个人。”他突然开口,“人也算挺好,但阴晴不定。”

嗯?她疑惑地回头看他:“为何会阴晴不定?”

她见着的时候,那小孩儿不是一直挺乐呵的么。

深吸一口气,李景允语重心长地看着她道:“皇室里长大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正常,五皇子少时就离了母妃,在宫里也没什么亲近的人,性子难免就古怪。你要是识相,就离他远点,免得惹出麻烦来,还得爷去救你。”

“公子放心。”花月明白他的顾虑,很是体贴地道,“奴婢不会惹出麻烦。”

这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吗?李景允咬牙,他前面说那么长一句,她当耳边风呢?

花月倒不是没听见,只是五皇子年纪小,对她也算友善,她没道理去挑人家的毛病。再者说,皇室里长大的人不正常,那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瞧着面前这位爷脸色不太好,花月以为他与五皇子有私怨,连忙开解道:“殿下也就来一回府上,耽误不了多少工夫,公子长他几岁,也该耐心些才是。”

总不至于人都来府上了,他今日还出府吧?

这琥珀色眸子里浓浓的担忧,给李景允看笑了。周和珉何德何能啊,就见了一面,便得她如此挂念偏重,沈知落都没这个待遇。

下回遇见沈知落,该好生挤兑挤兑他,什么六岁写的字十岁写的话,都不如人家唇红齿白少年郎的一个回眸。

嗤之以鼻,他冷着脸继续等着。

半个时辰之后,五皇子带着谢礼过府。

华贵精巧的金缕玉鞍,被红色的绸缎裹上来一呈,半间屋子都亮了亮。周和珉与李景允见了礼,便坐在客座上瞧着花月笑。

李景允漠然地站过来,挡在他眼前问:“殿下今日过府,可还有别的事要做?”

这才刚坐下呢,话里就有逐客的意味了,花月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袖,然后伸出脑袋来体贴地道:“五皇子昨日就说有机会一定要同公子讨教穿杨之术。”

周和珉:“……”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花月却在李景允背后,双手合十朝他作揖。

来都来了,总不能马上就走。

看清她的意图,周和珉唏嘘,眼里泛上些笑意:“是,我想讨教如何百步穿杨。”

李景允诚恳地回答:“有手就行。”

话落音,手臂就被人从后头掐了一把。

花月这叫一个气啊,对旁人都和善得很,怎么专跟五皇子过不去?

他轻吸一口气,回过头来瞪她,花月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腮帮子直鼓。

李景允怔愣了一瞬,觉得她这顶撞的模样真是久违了,可是一想到她在为什么顶撞他,又觉得高兴不起来。

养不熟的白眼狼,胳膊肘还往外拐,周和珉毛还没长齐呢,到底哪儿入了她的眼了?

闷哼一声,他垂眼道:“院子里有平时瞄着玩的靶子,殿下可要去试试?”

“好。”周和珉十分配合地起身,随他一起出门。

八斗拿了他常用的弓箭来,李景允接过,十分轻松地拉开,稳稳射中靶心。他翻手将弓递给旁边的人,笑道:“殿下。”

有一瞬间,周和珉从他眼里看见了挑衅的意味。

李景允的城府深不可测,从前见他,他都是站在太子哥哥身边,圆滑又妥帖,而眼下,他持弓看着他,浑身竟然充满了抵触的气息。

像一颗上好的夜明珠,突然间生了刺。

周和珉挑眉,看一眼他,又看一眼旁边站着的殷花月,似懂非懂地晃了晃眼珠子。

然后他就接过弓来,愁眉苦脸地道:“这也太沉了。”

“殿下年岁尚小,只试试便好,拉不开也无妨。”花月轻声道,“公子爷的弓都是练兵场带回来的。”

闻言一笑,周和珉站直身子,用尽全力去拉,结果刚拉到一半,他手腕一颤,弓弦“刷”地弹了回去。

李景允嗤了一声,刚想说男子汉大丈夫,连个弓都拉不开算什么?然而,不等他说出口,身边这人就飞快地上前去接住了他的长弓,满怀担忧地问:“殿下没事吧?”

周和珉捂着手腕,表情不太轻松。

花月连忙道:“让大夫来看看?”

“不必。”他龇牙咧嘴地抬头,哀怨地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弓。

花月立马就把弓塞去了八斗手里,然后看向李景允:“公子,五皇子身子弱,咱们还是去屋子里下棋。”

李景允额角跳了跳。

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股子火气,他强自压下,皮笑肉不笑地道:“五皇子贵人事忙,你何必耽误他要紧事?”

“无妨。”周和珉朝他笑了笑,“今日我没别的事,就是专程来跟三公子讨教的。太子哥哥常夸三公子文武双全,我总该学着点才是。”

面容稚气未脱的小孩儿,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自然又真诚。可是,李景允莫名觉得不舒坦,目光与他一对上,心头的火气就又高了两寸。

“行。”他拂了一把袖口,咬着牙道,“下棋也好。”

花月殷勤地给他们搬来了棋盘,沏上两盏好茶。

李景允扫一眼茶盏,冷声道:“爷不喝这个,换一盏碧螺春。”

“是。”花月已经习惯了这人的挑剔,二话不说就要撤下他的茶。

“等等。”周和珉拦住她,温柔地笑道,“你好不容易沏好的,倒了多可惜,放在我这儿吧,我两盏都喝了去。”

花月有些迟疑,他却兀自伸手来将茶接了,撇开茶沫抿了一口,然后赞赏地道:“这沏茶的手艺,比宫里也不差。”

听听,这说的才是人话啊,花月欣慰不已,连带着笑容都灿烂了两分:“殿下先喝着,奴婢去给公子重沏。”

大概是许久没被人夸过了,她转身退下的步子里都带着雀跃,裙摆一扬,跟只蝴蝶似的飞出了门口。

周和珉笑眯眯地瞧着,然后捏了黑子落下棋盘。

“三公子对自己的侧室,多有苛待啊。”

李景允眼神恹恹,白子落下去,“啪”地一声响:“何以见得?”

“寻常人家,侧室都自称‘妾’。公子府上这位,却称的是奴婢。”周和珉摇了摇头,“界限也太过分明。”

“……”一语点醒,李景允朝空荡荡的门口看了一眼,微微皱眉。

他就说哪里不对劲,这人好端端的,什么时候又开始自称奴婢了?

心里有计较,他面上却不肯示弱,收回目光落下白子,漠然地道:“她原本就是奴婢,一时半会儿拧不过来也是寻常。”

周和珉仔细地摆弄着棋子,似乎不在意他这狡辩。

李景允脸色更加难看。

花月没一会儿就回来了,重新将茶放在他的手边。他看了她一眼,端茶喝了,没再吱声。

棋盘上风云变幻,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花月站在旁边捧场地鼓掌,然后好奇地问:“殿下,您这一棋为何要自断其尾?”

分明还有别的活路可以走。

周和珉摆正黑子,仰头笑道:“我这么走不就赢了么?”

赢哪儿了?花月和李景允齐齐皱眉,不解地看着棋面。

捏住宽大的袖口,周和珉优雅地伸着双指指向连在一起的五颗黑子:“五子连珠,自然是我赢了。”

李景允:“……”

“公子息怒。”花月连忙倾身过来,讨好地冲他笑了笑,低声道,“殿下年岁尚小。”

他友善地道:“你慌什么?”

“奴婢怕爷生气。”她弯着眉梢看着他的眼睛。

李景允好笑地问她:“你哪只眼睛看爷生气了?”

“不生气就好。”使着吃奶的劲儿压住棋桌,花月扁了扁嘴,“那您要不将手松了,对面坐的是龙子,您这桌子掀了砸过去不合适,要惹麻烦的。”

手背上青筋暴起,李景允掀着桌底,那叫一个气愤难平。他怀疑周和珉今日就是来气他的,更可气的是,面前这小狗子胳膊肘都拐成两圈了,愣是要护着人家。

眼底有些委屈之意,他看着她轻声道:“分明是爷赢了。”

“好好好,公子赢了。”花月给他作揖,“奴婢看着呢,公子棋艺无双。”

李景允忿忿地松了手。

花月连忙把点心给这两位端上来。

“公子。”八斗从外头跑回来,拱手禀告,“有个柳府的下人求见。”

柳府?李景允扫了周和珉一眼,起身去偏房接见。花月柔声请五皇子用点心,然后也跟着过去看了看。

“三爷!”长夜一进门就给他跪下了,表情慌张,开口却又快又清楚:“我家主子在栖凤楼跟人打起来了,情况不太妙,让小的来知会三爷一声。”

这光天化日的,还能有人在他的地盘上动他的人?李景允听笑了,拂袖就要走。

花月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手。

手心一软,李景允回头,皱眉道:“爷这儿有事,你总不能碍着道。”

“公子多带些人吧。”她压着心里的慌张,正色道,“有备无患。”

三爷闯荡江湖,从来就不靠人多,让他带人,不是看不起他么?李景允哼笑,松开她就跨出了门。

花月跟着出去,没走两步就被他甩在了后头。心知劝是劝不住了,她扭头,冲进主屋就将还在吃点心的五皇子拽了起来。

“您来时带了多少护卫?”她眼神灼灼地问。

周和珉被她吓得差点噎住,抚着心口道:“二十。”

“恕奴婢冒昧,咱们能不能去追上公子爷?”她笑得分外勉强,眼里满是焦急,“殿下身份贵重,若是不愿犯险,将护卫借给奴婢也好。”

眉梢微动,周和珉又笑了,这人还真是这样,分明自称奴婢与人划清界限,可那人真要有事,她又比谁都急。

在她心里,李景允恐怕就是那块花生酥,扔了可惜,又不得不吐。

将自个儿的袖子从她手里拽回来,他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护卫可以借,我也可以一并去。”

“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45章 疾风知劲草

一瞬间,花月脑海里划过“听命于我,替我监视将军府”、“以身相许,随我离经叛道”和“把你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作为交换”等等一大串条件,眼眸慢慢睁大,最后几乎是贴在隔断的木栏上,戒备地看着他。

结果周和珉道:“等有空,你给我说说你在将军府当奴婢之前的事儿。”

花月眨眼,有点不敢相信:“就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