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一滞,她心虚地看了看他,勉强点了点头。
就这反应,李景允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长叹一口气,他表情沧桑地看向远方:“养不熟的白眼狼。”
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花月坐到他身边去,大方地拿出一个红封:“这里头的都用来给公子买东西。”
他斜眼瞧过来,眼尾有那么一丝愉悦:“想买什么?”
她想了想,试探地道:“随身的玉佩?”
李景允不屑地哼道:“韩霜之前送了爷一枚南阳玉蝉,你这一个红封未必买得着更好的。”
心里一紧,花月尴尬地放下手,睫毛跟着一垂,堪堪遮住自己有些狼狈的眼神。
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太对,李景允坐直了身子,刚想再找补两句,这人就已经飞快地将红封收了起来,脸上恢复了微笑:“那到时候妾身去寻一寻,看有没有别的稀罕玩意儿。”
“不是。”他张了张嘴,“爷也不是非要什么贵重的……”
“公子身份尊贵。”她善解人意地道,“是妾身没思量周全。”
掐了一把大腿,李景允心里暗骂,好端端的他说的这叫什么话。真要拉着人说不是故意的,好像没这个必要,可要是就这么过去了,他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介意。
身边这人表情平静地看着窗外,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看不出喜怒。
李景允沉默,神色复杂。
各家的马车从进城开始就四散开去,将军府的马车停在宝来阁外,里头有眼色的伙计立马出来迎接。
“公子夫人里头请。”伙计躬身行礼,再抬头一看,“咦?殷姑娘。”
花月每月都来这地方,与这伙计也算眼熟,笑着朝他道:“我来买点东西。”
往日她来,都是一身灰鼠袍子,风尘仆仆,平实无华。而眼下,这人换了一袭锦绣红裙,就着头上精致的发钗珠花,衬得肤白如玉,贵气优雅。
伙计满目赞叹,然后小声同她道:“该给咱们掌柜的看看,他肯定不敢再小瞧您。”
像是想起了什么,花月跟着笑出了声。
背后一道阴影笼上来,将伙计罩在里头。伙计只觉得莫名一寒,耳边接着就响起了阴侧侧的声音:“好笑得很?”
吓了一跳,伙计扭头一看,正对上李景允不悦的眼神,连忙退了三大步:“小的失礼,您里头请。”
花月转头看过去,却见他神色如常,甚至近乎温和地朝她道:“进去吧。”
扫一眼伙计那惊恐的模样,她茫然地跨进了大门。
宝来阁有两层,往常花月都只敢在一楼看看,可眼下她怀里有银子,底气十足地就拉着他上了二楼。
掌柜的正在二楼的窗边晒太阳,听见动静,随意扭头看了一眼,结果这一看,差点掉下椅子。
“三公子?”他满脸堆笑地迎过来,“您今日怎么亲自来了,可是有什么想要的?您在这儿坐会儿,小的给您去取。”
这得是来光顾过多少回,才能让掌柜的殷勤至此?花月唏嘘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你别瞎想。”他黑了半张脸,“爷之前只是随徐长逸他们过来。”
“嗯。”花月也不争辩,点头表示听见了,但不信。
后槽牙紧了紧,李景允往旁边一坐,伸手指了指她,对掌柜的道:“这小祖宗,带着她去挑,看她想要什么。”
掌柜的错愕了,心想三公子还会带女人来挑东西?这可是头一回。
转头看向这女人,他更错愕了:“怎么是你?”
花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候掌柜。”
从前她来这儿,都是揣着月钱在一楼挑上许久,然后与他讨价还价。候掌柜对她这没钱还想买宝贝的奴婢向来没个好脸色,谁曾想如今她再来,竟是这么个场面。
脸上笑意有些僵硬,候掌柜余光瞥着李景允,也不敢妄动,还是低头躬身地请她往簪台上走。
宝来阁东西繁多,首饰玉器、丝绸缎面,花月挑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盒子叠在一起,有半人高。
候掌柜擦着额上的冷汗,与她小声道:“之前有些冒犯,您可别往心里去。”
花月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道:“掌柜的怕什么,我不过是借着公子的光过来买东西,又不会少给银子。”
“话不能这么说。”候掌柜赔笑,“我宁可少收您些银子,也没道理在三公子身边结个梁子啊。”
花月更想不明白了:“我家公子虽然出身尊贵,可眼下并无官职,也无建树,掌柜的何至于如此巴结。”
候掌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您不知道?三公子在这外头,那可是……”
“挑好了没?”李景允等得久了,有些恹恹地走过来。
候掌柜立马收了声,朝他笑道:“夫人对本店的宝贝甚是青睐呢。”
满腹疑窦,花月倒也不急着问,只转身跟他指了指旁边的盒子,然后道:“就这些吧。”
李景允点头,低声问她:“饿不饿?”
“有一点。”她道,“现在赶回府,应该还来得及用膳。”
“不回去吃了。”他道,“天天吃府里的饭菜也腻,这旁边有家不错的酒楼,爷带你去尝尝味道。”
花月一听,连连摇头:“夫人还在府里等着呢,要是知道春猎散了咱们还没归府,少不得要担心。”
候掌柜听得满脸惊恐,拼命给她使眼色——顺着三公子的意思就行了啊,哪能与这等贵人对着干?
可是,还不等花月接收到他的暗示,面前的三公子就“啧”了一声,无奈地道:“行吧,回府。”
候掌柜:“……”
他觉得自己耳朵可能出了问题,亦或是刚才太困了,他现在是在做梦。
可是,殷花月往他手里放了一叠银票,掂着沉沉的,也能闻见熟悉的纸墨味儿,怎么都不像是梦境。
“劳烦掌柜的待会儿送去将军府。”
“是。”
目光呆滞地送着这两位出门,候掌柜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
“掌柜的?”有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候掌柜回神,定睛一看,又连忙低头行礼:“韩小姐。”
韩霜面带病色,轻咳了两声道:“上回我瞧好的那个金镶玉四蝶玉兰步摇,你替我送去韩府。”
微微一愣,候掌柜连忙道:“这个不巧,方才有人刚买走。”
眉心皱了皱,韩霜略带戾气地问:“谁?”
“小姐莫怪,是李家三公子的夫人挑走了。”
旁边的别枝上来就斥:“瞎说什么,三公子还没立正室呢,哪来的夫人!”
掌柜的一缩,连忙拱手:“见谅见谅,小的也不清楚,只看公子甚是宠爱那姑娘,便当了刚过门的夫人。”
韩霜闭了闭眼,冷淡地问:“买了很多?”
“是,银票还在这儿呢。”候掌柜连忙摊手给她看。
扫了一眼,韩霜心情甚差,转身刚要走,却突然一顿。
她扭回头来,仔细看了看票面上的密押和水印,脸色骤变。
“是三公子给你的,还是他身边的姑娘给你的?”
候掌柜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三公子身边的姑娘给的。”
点了点头,韩霜扶着别枝的手回到了马车上。
“小姐。”别枝还有些愤然,“三公子对旁人可没这么好过,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
韩霜若有所思。
车帘落下,马车晃晃悠悠地就朝禁宫的方向去了,车轮在地上印出长长的印子,蜿蜒扭曲。
花月跟着李景允跨进将军府的大门,刚在东院更了衣,就收到了宝来阁送来的东西。她仔细盘点收拾好,取了几个盒子就要往外走。
“喂。”李景允很是不满,“你当爷是死的?”
抬起的绣鞋僵在半空,花月哭笑不得地解释:“妾身是要去一趟主院。”
“那你也该同爷说两句场面话。”他拧眉,负气地抱起胳膊。
本着哄小孩儿的心情,她转过身来,笑眯眯地朝他屈膝问:“妾身要出门了,公子可要同去?”
“好。”他平静地应了一声。
“……”花月瞪大了眼看着他。
这人起身朝她走了来,手一抬就将她怀里的盒子都抱了过去,然后不耐烦地催她:“要走就快点,还能蹭顿饭。”
“您。”她喜出望外,满眼小星星,“您愿意去看看夫人了?”
俊朗的脸上划过一丝别扭,李景允闷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算爷给你的补偿。”
花月也不想问他要补偿什么了,随便什么都好,她提着裙子就跟了上去,脸上的笑意挡也挡不住:“爷您小心脚下,手上拿这么多有些重吧?妾身帮您拿。”
“不用,待会儿交给八斗。”
“那您要不要再换身衣裳?妾身给您找那套蓝鲤雪锦的袍子来可好?”
那套袍子早拿去给她擦了头发了,李景允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偏是没个表情,只摇头:“不必。”
花月是高兴得不知所措了,绕在他身边跟旺福似的来回转悠,就差冲他摇尾巴了。
将盒子递给过来的八斗,李景允状似无意地揉了揉指节,眉宇间颇有些痛色。
身边这人这回反应是极快的,白嫩的小爪子立马裹上来,捏着他刚才揉的地方细细按压,柔声问他:“这儿不舒服?”
“嗯。”他点头。
于是她就握着他的手捏揉按摩了一路,温热的指腹覆在他的指间,一直没松开。
李景允别开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眼里盛满笑意。
回来的时候,花月以为公子不会去主院,所以也没让其他人往主院里递话,眼下两人一同前去,倒是能给夫人个惊喜。
她是这么想的。
然而,一跨进主院,她就听见主屋里传来将军冷淡的声音:“不用你操心。”
“你就在这后院里过日子,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别的事与你无关。”
“你想帮忙也帮不上,何必徒增麻烦。”
心里一紧,花月松开了李景允,迈着碎步飞快地往里走。
庄氏向来是温声细语的,走得近了才能听见她在说话:“我如今什么也不要,只想要景允平安。”
“他平安得很,哪天我没了,他也不会有事。”
“老爷……”庄氏有些哽咽。
花月听得又焦急又担心,可她这身份,也不敢贸然推门,只能站在门口干瞪眼。
然而,正瞪着呢,耳畔突然伸过来一只手,越过她的肩,朝那门上轻轻一推。
“吱呀——”外头的光照进门里,卷起一些细微的灰尘。
屋子里吵着的两个人顿时住了口,一齐扭头看向门口。庄氏眼睛不好,只能看见强光之中走来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可李将军抬眼就能看见李景允望向他的眼神。
冷清、陌生。
跟他看庄氏的眼神一模一样。
莫名的,李守天竟然笑了,他盯着这张和自己有六分像的脸,似喜似悲:“真不愧是我亲生的儿子。”
“景允?”庄氏一听就站了起来,双手朝前摸索,“是景允来了吗?”
花月连忙上去扶住她,笑着轻声道:“夫人,是公子过来了,公子刚春猎归府,来跟您请安。”
眼眶微湿,庄氏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然后颤着嗓子侧头问他:“春猎好玩吗?”
回母亲,甚好。
——他总是会这样回答她,庄氏已经习惯了,但她还是想多听一回自己孩子的声音。
“回母亲。”李景允开口,声音平和,“今年山上冰化得晚,猎物没有往年多,但去的人不少,也算有趣。儿子带了一头小鹿回来,是白色的,花月喜欢,想养在院子里,还请母亲应允。”
第34章 妾身在您心里,好像……
庭里玉兰吐蕊,香气沁过花窗,和着缕缕飘燃的青烟,溢满了整个主屋。
有那么一瞬间,庄氏没有反应过来,她听见太长一段话了,长得像是在做梦,梦里天真可爱的孩子拉着她的裙角,对她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满脸高兴地给她看一头雪白的小鹿。
她想笑,又觉得眼睛胀得生疼。
“夫人。”花月轻轻唤她,捂着她有些冰寒的手,小声提醒,“公子在同您说话呢。”
恍然回神,庄氏望向李景允的方向,想开口,却觉得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她咽了一口气,慌忙点头。
花月见状笑道:“夫人这是应了。”
李景允颔首,目光只在庄氏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他转过头来,正好对上自己父亲那双深沉的眼。
“你回来得正好。”李守天道,“为父有事要与你商量。”
庄氏听着,连忙拉着花月往外退,她步履有些踉跄,惊得花月半点不敢松手,一路扶着她出了主屋。
“夫人。”她微恼,“您急个什么,万一摔着可怎么是好。”
双眉微蹙,脸却是笑着的,庄氏像之前一样抚着她的手,沙哑着嗓子道:“我……就是太高兴了……”
心里微酸,花月叹了口气。
她扶着庄氏往花园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给她顺气,直到她完全平静下来,才低声道:“奴婢也有事要禀夫人。”
园子里春光明媚,庄氏坐在假山旁,安静地听着身边的人磕磕巴巴地说观山上发生的事。
花月没瞒她,将实情都说了,一边说一边心里打鼓,生怕把夫人气出个好歹来。
然而,庄氏听完,没有责骂,也没有质问,只面露担忧地替她抿了抿鬓发。
“你喜欢景允吗?”她问。
心里莫名涌出一股子温热,花月狼狈地低下头,矢口否认:“奴婢对公子没有觊觎之心。”
“那你打算怎么办?”庄氏柔声道,“你是不能走在风口浪尖上的。”
“奴婢知道。”她半蹲在夫人腿边,亲昵地与她蹭了蹭,“奴婢已经想好了,待会儿同公子请愿,就说来主院照顾夫人,奴婢还是能和从前一样,就陪在夫人身边,哪儿也不去。”
温柔的手轻轻抚着她的乌发,庄氏仰头看向天上模模糊糊的光,突然想起了很多的陈年旧事。
“就她一个了吗?”
“就她一个了,脾气不太好,不爱与人亲近,手脚也笨,那些个官家都不喜欢,待会儿打算打发去浣洗司的。”
“那就让她跟我走吧。”
“什么?”
“从今日起,她就是我的丫鬟了。”
“……”
回忆里带着能看见的灰尘和光,还有一双无比温柔的手,穿过恐怖折磨的梦魇,轻轻地将她抱进怀里。
啪嗒——
花月以为下雨了,茫然地抬眼,却见庄氏目光空洞地盯着某一处,眼角落下一串又一串的泪来。
“夫人?”她慌忙拿了帕子给她擦脸,“您怎么了?”
庄氏回神,揩了泪花笑道:“外头光太亮了,有些刺眼。”
这样的借口她没见过一百遍也至少有个九十九。花月神情凝重地看着她,沉声问:“奴婢不在主院的时候,将军是不是又欺负您了?”
“没有。”她笑着将手帕叠好,“将军与我是夫妻,怎么会欺负我。”
还夫妻呢,自她进府开始,将军就从未在主院过过夜,夫人每年的生辰也没有任何贺礼,连在一起吃顿饭都难,这算哪门子的夫妻?
左看右看,花月怎么都觉得夫人瘦了,料想霜降照顾人没有她仔细,夫人也不是个会苛责人的,指不定忍了多少委屈。
她暗暗下了决心。
李景允站在书房里,沉默地听着李守天说话。
“为父想过了,过些日子就跟上头递折子,让你来炼器司任职。”他坐在椅子里,交叠着双手道,“这样一来,过几年你就能接为父的任。”
“韩家那个小姐挺好,你要是也觉得合适,就跟为父一起选个日子,将她迎了。”
“为父老了,这偌大的李家宅院,早晚要靠你撑起来。”
李守天说得语重心长,也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姿态,毕竟人人都艳羡他李家的兵权,他也不止一个儿子,能为景允安排至此,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最大的偏爱了。
然而,面前这人听着,脸上一点情绪也没有。
“怎么。”他不悦,“你有异议?”
“没有。”青黛色的衣摆拂起又落下,李景允似笑非笑地道,“父亲的恩赏,是子辈梦寐以求的福气,但是……”
他眼尾轻轻勾起来,收敛了好久的痞气又从手上的响指里冒了出来。
“我不需要。”
书房里寂静了一瞬,接着就响起一声嗤笑。
“你不需要。”李守天抬眼看着他,目光幽深,“所以你就想当一辈子的纨绔,啃着李家的血肉,做一个没用的废人?”
他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几乎是拍案而起:“我不会养你一辈子,你离开李家,离开你三公子这个身份,就什么也不是!”
李景允对他的暴怒丝毫不觉得意外,他平静地听着自己亲生父亲的嘲弄,只趁着他喘气的间隙问了一句:“你同母亲,先前在争执什么?”
呼吸停了那么一瞬,李守天皱眉,神情复杂地道:“问这个做什么,你一向不关心你母亲。”
“再不关心,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李景允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道,“没事儿还是别去她那儿了,你看着她烦,她也未必想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