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怀疑烟消云散,周和朔抿唇,自责地揉了揉眉心。他看了面前这丫鬟一眼,突然在她跟前蹲下,手指一松,任玉佩落进了她的怀里。

花月一喜,伸了双手去接,手里一凉的同时,垂着的眼角也是一暖。

不解的抬眼,她正好撞见周和朔那温柔缱绻的目光。

“这点小事。”他捏着指侧揩了她眼尾的泪花,温和地笑道,“哪值得你哭。”

穿着蟒袍的男人,在森立的铁甲刀剑之中蹲在她面前,像哄什么宝贝似的呢喃轻语。

这谁顶得住啊?一百个奴婢站成排,太子殿下这一箭就能穿透九十九颗芳心,甭管吃的是谁家的饭,此时此刻,都愿意为太子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周和朔很自信,他这一招驾轻就熟,百试百灵,如此一来,这丫鬟就不会找李景允告状,他今日这一遭怀疑揣测,也就不会伤及两人交情。

果然,面前这小丫鬟双颊泛红,再不敢看他,害羞地将头别去了一侧。本是该起身告辞的,可她也没动,就这么赖在他面前,想与他多待些时候。

☆、第18章 正确的养狗姾势

“贵客。”门外突然响起了栖凤楼掌柜的声音,“楼上的李公子给您送了酒来,是刚出窖的佳酿。”

周和朔回神,扫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不必了,我这便要回去,且将楼上的账一并结了吧。”

“是。”

护卫将她拎了起来,周和朔走到她面前,轻笑道:“你要乖,别同旁人说你见过我,不然……容易掉脑袋。”

花月惶恐地看他一眼,忙不迭地点头。

周和朔放心地让人送她回了将军府。

小雨停了,日头照在窗台积水上,折着耀眼的光,花月趴回熟悉的床榻,脑子里绷着的弦一松,整个人顿时昏沉。

一只皂靴跨进门来,发出轻微的声响,花月听见了,费劲地抬起头,迷迷糊糊看见床边站了个人。

“不是挺不待见我的?”那人俯身打量她,语气古怪,“怎的还帮我撒谎?”

花月听出来了是谁,可脑子里一团浆糊,压根反应不过来,抱着枕头呆愣了半晌,才嘟囔道:“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帮你。”

先前那软弱可怜的小模样消失了个干净,殷掌事回到了她的地盘,又抿起了她的嘴角,眉眼冷淡,语气毫无波澜:“奴婢要保命。”

床边这人“啧”了一声:“真要保命,卖了我不是更好?还会有大把的赏银。要是被人拆穿,你定死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将脑袋往枕头里一埋,她不吭声了,脑袋里一阵又一阵的晕眩,像旋涡一样扯着她往里掉。

迷糊之中,花月听见一声叹息,接着额头上就是一凉。

“跟谁学的臭脾气?”李景允在床边坐下,将她捞过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满眼嫌弃,“掌事院还没把你这身刺头给打平整?”

怀里这人该是烧糊涂了,半睁了眼看他,眼里一片雾气,嘴角不服气地抿起来,鼻腔里极轻地哼了一声。

倒还敢哼?李景允哭笑不得,拧了冷水帕子给她搭上,伸手戳了戳她潮红的脸蛋:“跟外人尚且服得软,在爷这儿倒是会尥蹶子。叫你不换药,现在难受了吧?活该。”

湿润的眼眸睨着他,花月半梦半醒,恍惚地道:“我不信你。”

“什么?”李景允不解,低头凑近她。

“我不信你。”

“不信我什么?”

“就不信你……”含含糊糊地呢喃,她拧眉,连呼出来的气都灼热得惊人。

烧得说胡话了,李景允摇头,想了想也懒得与她计较,先吩咐八斗去熬药。

怀里像揣了个烤熟的番薯一般,李景允左右看看,想拿个枕头来给她垫上,结果枕头一动,下头露出个东西来。

眼熟的一方黄纸,里头裹着的东西已经发硬,他拿起来一看,好家伙,就一贴破药膏,不知为何被她叠得方方正正仔仔细细,还压在枕头下面。

这是他那天给她拿来的。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李景允突然笑了,他将药膏和枕头都放回去,然后拿了新的药膏来。

衣衫褪下,背后有些未愈合的伤口泛着一圈儿红,花月难受地哼哼了两声,想挣扎,李景允眼疾手快地按住她,恼道:“这背还要不要了?”

“要……”怀里的人扁了扁嘴,尾音突然就带上了哭腔。

李景允一顿,缓和了语气:“爷也不是凶你,可你自个儿看看,这院子里除了爷还有哪个人能帮你?”

“旺福……”

“那是人?”

嘴角往下撇,花月伸手抓住他的衣摆,委屈地哽咽了一声。

“……行。”李景允抹了把脸,决定能屈能伸,“算它是人。”

“……”

指腹沾着冰凉的药膏抹在红肿的伤口边儿上,李景允自顾自地问:“你怎么想到要说玉佩是见韩霜那天丢的?”

“其实你说实话也无妨,爷有法子圆回来。”

他想了想,撇嘴:“不过你既然帮了忙,爷就会记你的人情。”

怀里的人安安静静,他扫她一眼,不甚自在地道:“你要是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

“不过不能过分,不能要求我收回上次的要求。”

“……”

“怎么?这也不满意?”见她还是没反应,他停下手,不满地将她下巴勾起来,“当奴才的,最要不得的就是得寸进……”

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生咽了回去。

李景允眼神微动。

面前这人双眼紧闭,呼吸平稳,像一只闹腾的小狗崽子终于老实睡着了,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上弯的眼尾瞧着乖顺又可爱。

松开她,李景允怔愣片刻,莫名地低声失笑。

春日破了层云,照得院子里还带着雨水的花草都粼粼泛光,两只麻雀停在树枝上,捋了捋羽翅往窗里看。

有人着一袭青玄擒鹤袍倚坐在床上,衣摆上的云雷纹在床弦上铺张,像练兵场上那乌压压的擂台。

可这擂台上没有刀剑,倒是趴着个衣衫半褪的姑娘,乌发如云,伤痕累累。

麻雀看不懂,麻雀叽叽喳喳叫唤两声。

像是被鸟叫唤回了神思,李景允抿唇,擒鹤袍的衣袖拢起,将手轻轻放上了她的脑袋顶。

“干得不错,小旺福。”他轻声道。

怀里趴着的小旺福沉沉地睡着,没有听到他的夸赞。

三日之后,殷花月的伤势终于大好,能下得床,也能开始做些寻常的杂事。可是,她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有点棘手。

东院里日头正好,往石桌边一坐,再摆上一壶好茶,便能优哉游哉过个下午。李景允眯眼看着晴空,慵懒地打了个呵欠,眼里墨色泛泛。

花月往他身边挪了一步,双手交叠,屏息凝神。

他没回头。

花月抿唇,又挪了一步,裙摆摇晃,绣鞋踩得青石板“嗒”地一声响。

李景允还是恍若未察。

腮帮子鼓了鼓,花月深吸一口气,打算直接开口——“爷不去。”背对着她的这人突然出声,都不用她问,径直就给了答复。

一口气呛在喉咙里,花月咳嗽不止,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李景允终于回头,手里的玉扇打了个旋儿,啧啧摇头:“就你这模样,还敢说是将军府最稳重的奴婢?”

“公子。”花月实在不明白,“奴婢还未说事,您怎就说不去?”

“京华放晴,东郊的猎场想必开了。”李景允懒洋洋地道,“每年都会让我去‘开山头’,今年爷腻了,不想去。”

“可是,夫人说今年去的人很多,与您交好那几位,还有宫里的贵人都要去。”

哼笑一声,李景允用扇骨抵了抵桌弦,眼尾往她的方向一扫,带着两分看穿的揶揄:“你怎不直说韩霜要去?”

“……”花月闭嘴了,心虚地看向旁侧。

他侧过脸来看着她,感慨地道:“养不熟的狗啊,伤才好几日,就急急地要卖主求荣,白瞎了爷这么疼你。”

耳根莫名有点发热,花月退后两步,皱眉:“公子,夫人是为您好。”

“是,你嘴里的夫人就没半点不好的,全是爷不知好歹,不领人情。”李景允半阖了眼,有些恹恹。

这要在之前,花月定当他是少爷脾气上来,反骨忤逆,直接绑了去就是。可,这几日……她垂眸,委实有点不好意思下手。

思忖片刻,花月伸手替他斟茶:“听说东郊的猎场很大,里头什么东西都有。”

他换了只手撑着脸侧,拿后脑勺对着她:“没什么新鲜玩意儿。”

“那,公子骑术如何?”她笑问。

李景允嗤之以鼻:“你以为爷为什么腻了?那么多人,没一个能与爷争高下的。”

花月惊讶:“公子竟如此厉害。”

“哼。”

想了想,花月低声道:“不进去猎物也成,猎场旁边还有一处温泉,公子去赏景休憩也不错的。”

“不去。”

“那,半山腰上的酒肆呢?听说有极为好吃的野味。”

“不去。”李景允不耐烦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今儿说不去就不去,君子一言九鼎。”

软了眉眼,花月吸了吸鼻尖:“奴婢没去过猎场。”

“……”

李景允顿了顿,没回头。

她又笑,眼眸里泛起光:“听闻打猎也许能打到白色的鹿,还有什么狐狸山鸡,野猪犲狼,奴婢统统没见过。”

她看着他的背影,语气里带了些讨好:“公子能不能带奴婢去见识见识?”

背脊僵硬,李景允微恼:“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去,难道还非得……”

话没说完,袖子就被人拉了拉。

身后这人离他很近,他能听见她双手合拢的声响,温热的气息从后头传来,连语调都温软得不像话:

“求求了。”

聪明的小旺福学会了他教的求人办法,并且运用得炉火纯青。

李景允转过头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爷教你这个是让你学会服软,不是拿来当万灵丹。”

花月赔笑,合着的爪子又朝他拜了拜。

李景允觉得,养狗是不能太纵容宠溺的,不然养出来的狗会得寸进尺,应该恩威并施,给一次甜头之后,下一次就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她的要求。

想是想得透彻,但不知道为什么,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马车已经行在了去东郊的路上。

☆、第19章 旧人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京华贵门悉数出行,宝盖华车的长龙从城东一路逶迤到了罗华街,骏马昂昂,奴仆如云。

花月按照规矩跟在马车之后,她身边有其他府上的奴婢小厮,都与她一样交叠着手,低头前行。

路边看热闹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起着哄,四处沸腾喧哗,没人会注意到马车后头的奴婢在说什么。

“那位在头一辆马车上。”旁边的绿裙子丫鬟低声道,“到半山腰的茶肆他们会歇脚,届时你寻个借口出来便是。”

花月安静地听着,没什么反应。

绿裙子不安地扭头看了她一眼,皱眉:“说好了的,你可别出什么岔子。”

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动了动,花月侧头,突然问了她一句:“当年死在那上头的大皇子,尸骨是就扔在那儿了吗?”

此话一出,绿裙子脸色一白,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扑过来就捂住了她的嘴,眼睛睁得极大:“你疯了?”

不安地左右看了看,她压低声音:“这话如今哪儿还能说出口?”

花月拿开她的手,顿了顿,朝她淡淡一笑:“随口一问罢了。”

“……”绿裙子更加惶恐了,她是听吩咐做事的人,今日上头只说有人会来帮忙,可没说是这么个怪人啊,看着就不靠谱,当真能成事吗?

心里发虚,绿裙子慢了脚步,等到后头上来两个人,拉着她们又嘀咕了两句。

“殷掌事。”前头行进着的马车里突然传来一声召唤。

花月回神,立马快步上前:“奴婢在。”

李景允掀开小窗的帘子,眼尾扫过来:“爷想吃京安堂的蜜饯。”

窗外麻利地递上来了一个油纸包。

“公子请用。”

李景允接过,叼了一个在嘴里,含糊地道:“这玩意儿吃多了渴得很。”

花月会意,加快步子往前走,身影消失在了交错的车马中。

帘子落下,徐长逸直摇头:“三爷这也太为难人了,人家只是个小姑娘。”

李景允斜他一眼:“爷院子里的小姑娘,爷爱怎么使唤怎么使唤。”

“就是。”温故知抬袖掩唇,“反正使唤坏了也是自个儿心疼。”

“嗯?”徐长逸来了精神,“怎么回事?”

温故知笑而不语,一双眼滴溜溜地打转。

李景允不耐烦地轻踹他一脚:“堂堂御医,怎么跟个碎嘴妇人似的。”

“三爷,这可不是我碎嘴,有眼睛的谁看不见那?”温故知倚着车壁笑,“你待这小姑娘不寻常得很,五年前的韩霜都没她这么受宠。”

“韩霜?”眼里泛上两分讥诮,李景允扯了扯嘴角,“爷什么时候把她看在眼里过?”

车里几人面面相觑,知道是说错了话,忙转了话头:“总之,这小姑娘咱们可得好生看看,若是个老实听话的还好,若不是,也早些提防,免得咱们三爷吃亏。”

又含了一个蜜饯,李景允抿唇:“她没有问题。”

“嗯?”徐长逸很意外,“这才多久啊,您就这么肯定了?”

“爷的人,爷自然清楚。”李景允掀开车帘,看见那抹熟悉的影子提着一壶茶碎步回来,眼里墨色微泛,“再说了,只是个丫鬟而已,没别的。”

温故知咋舌:“这还叫没别的?”

“是你小题大做。”他一本正经地抬眼,“主仆之间朝夕相对,难免比旁人亲近,我眼里又是不能揉沙子的,倒给了你机会起哄。”

温故知眉梢高挑,摸着下巴琢磨了好一会儿,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又找不到话来反驳。

马车行至山腰,前头就是有名的野味居,队列后头的车继续上山,而前头的这几辆,便停下来歇息。

李景允下车的时候,殷花月正盯着远处的人群走神,他站在她身边跟着看了片刻,没好气地问:“有熟人?”

肩膀一颤,花月飞快地收回目光,低头答:“没有。”

“那还不跟爷进去?”

“是。”

花月跟着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小声道:“公子,奴婢可否暂离片刻?”

一路行进,奴仆也有三急,李景允没多问,摆手道:“别走错了地方。”

她低头屈膝,转身急匆匆地往林子里走。

正是用膳时分,林子里没什么人,绿裙子远远就看见了她,黑着脸朝她走过来:“怎么这么慢?”

花月抿唇,刚开口想解释,她便打断道:“也无妨了,我思来想去,你这口无遮拦的极易得罪人,今日那位大人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一步踏错,咱们都没活路。与其指望你,不如我自己去。”

微微挑眉,花月道:“他们应该同你说过,我与他是旧识。”

绿裙子上下打量她一眼,撇了撇嘴:“咱们这些通气的,谁与谁不是旧识?今日本也该我去,你凭空冒出来,若是坏了事,还得我担着。”

花月摇头,还待再说,就看见了这丫鬟头上新添的两个花钿。她眨眼,仔细一打量,发现这人的妆容也比先前更精致了些。

微微一思忖,花月了然笑道:“他对女色没什么兴趣。”

藏着的小心思贸然被人揭露,绿裙子脸上涨红,跺脚道:“你瞎说些什么,我可没那样的想法。”

说罢,将她往外一推:“你快些走,别留在这儿了。”

被她推得踉跄两步,花月站稳,颇为感慨地想,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有人惦记沈知落呢?分明已经是污名满身,受万人唾骂了,可被小姑娘一提起来,还是会双颊羞红。

妖颜惑众啊……

叹息着转身,花月脑海里想起了那人的身影。

沈知落最常穿的似乎就是绣满星辰的紫黑长袍,半拢在臂弯里,露出里头以符咒为襟的中衣,黑色的发带上绣着她看不懂的纹路,偶尔被风一吹,会挡住他那双惑人的眼。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呢,花月想了想,下意识地用手比划了一个弧度。

结果手指划过的地方,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花月一怔,抬眼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那人也在盯着她看,眼里同样满是震惊,身形一顿,然后快步走近,眼眸的弧度便与她手指比的分毫不差地合上。

“你……”他睫毛颤了颤,像是觉得自己眼花,闭眼再睁,微紫的眼瞳一动也不动地定在她脸上,“当真活着?”

话出口,自己都不信,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侧。

有温度,不是他的幻觉。

指尖颤抖起来,沈知落深吸了一口气。

面前这人迷茫了片刻,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他屏息看着她,想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会不会反省自己这么多年音信全无,亦或者好奇他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