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见皇上那一年,才六岁。”顾虹见顺嘴接到。

赵蕴元瞪大了眼睛,一言不发。

然而他没有再问了。

赵蕴元拉着顾虹见让她乖乖等着,派仆人去请了车夫,将顾虹见送回去。

那之后,顾虹见也不知道赵蕴元到底是知道了多少,自己联想了多少,反正他对自己的态度微妙的变好了一点,至少没那么鄙视她了,有点恢复了两人刚入仕的关系,不远不近,观念不同不过彼此尊重的同僚状态。

再之后就是顾虹见失宠,赵蕴元显得十分疑惑,还数次以眼神询问顾虹见发生了什么,但顾虹见不说,他也就没真的开口问过。

后来林思泽下令让顾虹见出征扈州,赵蕴元才在下朝后拦住顾虹见问她到底怎么了,顾虹见淡定的说没什么敷衍而过,赵蕴元依然还是忍住了,只像对待男子一样拍了拍顾虹见的肩膀,说了一句“务必保重,平安凯旋”。

这个拍肩是两人之间唯一一个肢体接触了,不过也亏得如此,顾虹见才越发觉得赵蕴元此人啊,还真是一码归一码,看自己不顺眼是一回事,觉得她和林思泽很乱来是一回事,暗暗有些欣赏她又是另一回事。

但顾虹见还是没料到,赵蕴元会对自己的死有这么大的反应。

说起来,两人也不过当了四年的同僚而已。

能换得赵蕴元一个发红的眼眶,也算是值了吧。

哎,死后才知道原来自己也算有个互看不顺眼的知己,真是颇为遗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说找不到了是什么意思?!”

一阵喧闹让顾虹见回过神,她扭了个头,却发现是左宁昊一脸怒气地对着那报信任在怒吼。

报信人已经吓得不行了,道:“据说,当时场面太过混乱,虽然最终是我方胜了,但也损失惨重,没能追击。而战胜之后,王副将立刻就发现了顾大人不见,但四处寻找都没找到,只有顾大人的几个亲兵看到了顾大人被百里岑挑下马,而后被长□□死……尸体,却是怎么也找不着了。有可能,是被百里岑他们给带走了……”

左宁昊更加愤怒:“被百里岑他们带走?!什么意思,怎么一方将领的尸体都没守下来?!”

都说了当时情况很混乱啊!

顾虹见真心觉得左宁昊是在无理取闹。

且不说他现在这么激动是为什么,就说他干嘛一直嚷嚷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很有问题。

难道左宁昊这个小贱人还想要鞭尸?!

真是气死她了……

还好周围的人还算是有理智的,都拦着左宁昊说现在着急也没办法,只能等王副将凯旋的时候再来问详情了,现在这个报信人也并未真正上过战场。

战场之上的讯息都是由一个人快马加鞭赶到下一个地方,如此昼夜不休才能保证最快的速度,这次因为只是传捷报,更是简略,左宁昊就算是把眼前这报信人暴打两顿也是问不出任何东西来的。

赵蕴元沉默地看着发怒的左宁昊,慌张的报信人,劝阻的其他官员,还有几个明显心怀叵测,见顾虹见死了,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还有点开心的大臣,最终闭了闭眼,转身直接走了。

顾虹见注意到了,想跟出去,却忽然意识到一个事情。

——林思泽已经被送走很久了,现在估计也到了掌乾殿了,可是,怎么她还在这里,而不是被林思泽拉着飘走?

她可以,更大范围地控制自己要留在哪里了?!

**

顾虹见因为这个新发现有点小小的雀跃,但因为担心林思泽,她还是用最快的速度飘到了掌乾殿。

果然掌乾殿里也乱的不行,太医们忙来忙去,最后得出结论,林思泽本来就染了风寒,有些发烧,却强撑着装没事,结果一听到顾虹见的死讯,顿时就没撑住,这才昏了过去。

顾虹见心绪复杂地看着林思泽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额头上还有一点冷汗,虽很快被擦去,但也足见他情况并不好。

“真不懂照顾自己……”顾虹见叹了口气。

没一会儿林思泽看起来稳定了不少,药也喂了,太医也基本都散了,留了两个下来在附近候着,蒋海福手忙脚乱的——林思泽这么多年下来,贴身的太监宫女,竟也就只有蒋海福和顾虹见两人,他生性讨厌人多,所以平日还好,一出什么事,只要顾虹见不在,蒋海福就总是最忙最累的那个。

而此时外边传来通报,说是贺芳凝来了。

蒋海福有点犹豫,但想了想还是让贺芳凝进来了,毕竟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奴才,怎么也不能把唯一的后宫娘娘给拦在皇上门外。

于是顾虹见就看着贺芳凝一脸愁容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蒋海福给她行了个礼,她挥挥手,道:“行了,快起来,皇上现在怎么样了?”

蒋海福道:“还没醒呢,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贺芳凝凑过去看了一眼,用手帕替林思泽擦了擦汗,坐在他床边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倒是颇为痴情。

蒋海福不敢打扰,安静地站在一旁。

贺芳凝轻声道:“顾侍郎……去世了?”

蒋海福顿了顿,声音有些不一样了,道:“……是。”

顾虹见这才注意到,蒋海福眼眶也有些红。

贺芳凝抿了抿嘴,侧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哭过了?”

蒋海福道:“顾大人待小的很好。”

“她待你好吗?”贺芳凝轻声道,“怎么我听说的,和我自己瞧见的,都见顾侍郎在欺负你呢。”

蒋海福道:“顾大人小孩儿性格,面恶心善,对人好,从来都是悄悄的。面上故意做出欺负的样子而已。”

“是么……”贺芳凝轻轻点了点头,“我看也是。她……看起来不好接近,你们却都挺喜欢她的,我这么委曲求全,你们都还是不喜欢我。你也是,蒋公公也是,小明子也是……皇上也是。”

蒋公公是另外的掌事太监,小明子则是蒋海福带着的小太监,之前帮林思泽研磨的都是他,这几人算是和林思泽接触最多的下人了。

蒋海福道:“娘娘说笑了,我们都是奴才,对主子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可你们喜欢顾虹见……因为你们没把她当主子,她也没把你们当下人是么?”贺芳凝道。

蒋海福不回答了。

贺芳凝也不追问,只道:“皇上竟生生昏过去了……一会儿,皇上要是醒了,蒋海福,你说,该怎么劝慰皇上呢……”

蒋海福道:“小的也在想……”

贺芳凝叹了口气:“算了,估计说什么都没用。”

此时小明子进来通报了什么,蒋海福露出点迟疑的表情,贺芳凝注意到了,道:“怎么了?”

蒋海福道:“顾大人以前的贴身宫女……”

“你去吧,皇上这儿有我照顾着就行。”贺芳凝道。

蒋海福应了一声就往外小跑着走了,顾虹见瞥了一眼床上的林思泽,想了想还是跟了出去。

一出去就看见湘君哭天抢地地在哭。

“顾大人怎么会死呢!?顾大人那么好……呜呜……”湘君眼睛已经肿了,可见很可能是一路哭过来的,“顾大人还会武功的,我知道的……呜呜,她怎么可能死!”

蒋海福见她这样,原本都压下去了一些的情绪也涌上心头,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道:“湘君,你也不要太难过……”

湘君像是哭到有些乏力,干脆就一屁股在石椅上坐了下来,也不管合不合规矩:“顾大人……呜呜呜呜……顾大人……”

顾虹见看着湘君这样,十分不忍心,却又听得湘君道:“若不是皇上把顾侍郎派去扈州,顾侍郎怎么会死……”

蒋海福原本还在暗暗擦泪的,但一听这话,当即瞪大了眼睛,道:“嘘!不要胡说!”

湘君道:“我是胡说嘛?!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呜呜……顾大人怎么也只是个女子,居然被派去扈州……呜呜……皇上就是想顾大人死!”

蒋海福这下也顾不得其他了,直接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话,道:“你不要命了?!就你难过!?你以为皇上不难过?!”

湘君奋力拍打着蒋海福的手臂,好不容易挣脱,道:“皇上就算难过也是活该,是活该!!!”

蒋海福咬牙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闭嘴吧!行了,你横竖也不过是个小宫女,你是想死吗?!”

湘君道:“死就死呗!反正顾大人也死了!要我陪葬,我不介意!”

蒋海福大概是被她气的头疼,道:“你知不知道现在顾大人尸骨都没找到?!”

湘君瞪大了眼睛,眼泪也止住了,道:“你什么意思?顾大人可能没死?”

蒋海福道:“不好说……顾大人被挑下了马,还被□□乱刺,按理说是不行了的,可如果顾大人死了,他们为何要把顾大人的尸体给带走呢?”

湘君点头如捣蒜:“有道理有道理!!!”

蒋海福道:“所以你先别闹了!到时候顾大人回来了,你倒是死了!”

湘君擦了擦眼泪,抽噎着乖乖点头离开了,蒋海福叹了口气。

顾虹见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其实蒋海福说那些话,乍一听合情合理,但是实际上却是有破绽的。

首先,顾虹见夺扈州并不光彩,百里岑原本就很不待见顾虹见,将她刺死之后顺便把她拖尸带走是很正常的,何况,虽然战败但取敌方将领首级也算是功劳一桩,可以抵过。

蒋海福显然也是知道这些的,但湘君什么都不懂,自然很轻易就被骗了。

不过……这样也好。

就让湘君抱着美好的愿望吧。

顾虹见飘回了掌乾殿殿内,贺芳凝还坐在林思泽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偶尔替他掖一掖被角,偶尔替他擦一擦冷汗。

看着这样温柔的举动,顾虹见的心中竟异常地平静,甚至有一份欣慰。

就这样吧。

就是这样的吧。

贺芳凝,好好照顾林思泽吧,代替那个不称职的顾虹见。

更加温柔,更加体贴地对待他。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不少读者大人拿到书了,我也陆陆续续收到了反馈,谢谢大家

第 22 章

顾虹见忽然就想起林思泽大婚那日。

林思泽大婚当日,从平盛殿到承喜宫,外墙至内围,铺满了红色的长毯,平日里冰冷庄严的皇宫从内至外透出一股喜气。

作为朝中唯一的女官,将贺芳凝从平盛殿牵引至承喜宫的责任,自然得由顾虹见来担着,贺芳凝坐在轿中,而顾虹见在一旁骑着马,马头上还顶着一朵大红花,一时间竟让她有种是她在娶妻的错觉。

天下的人,包括顾虹见,都以为林思泽的后宫,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

然而他竟然忽然要纳妃,且只是个京城附近小农村里的农夫之女,这让很多人都不得其解。

顾虹见自然最无法理解。

他们才吵完,顾虹见本在等,在等时间冲淡一切,两人慢慢和好。

可林思泽就忽然宣布他要纳妃。

顾虹见一度认为这是林思泽要气她,可慢慢地,看着皇宫内一点点染上喜庆的红色,她才意识到,林思泽是认真的。

而她甚至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顾虹见不曾见过贺芳凝,只知道她眉目静好,皇上怜其性子凝静,且有与其生生世世相凝不弃之意,所以她还未侍宠,便直接得了个“凝”的封号,如此恩泽,可谓开国之后的头一遭。

相凝不弃……

太好笑了,顾虹见却笑不出来。

这“凝”字,和“宁”字,究竟有多少关联,她甚至不敢细想。

“顾大人,进了承喜宫,得下轿下马,劳烦您扶着凝妃娘娘了。”

顾虹见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回过神,一旁的蒋公公忽然开口,顾虹见回过神抬起头,却见果然宫门已在眼前,进了这门,林思泽在里面,文武百官在里面,凝妃也会在里面。

只她一人,其实不该进这扇门。

顾虹见下了马,隔着轿帘对里面的贺芳凝道:“凝妃娘娘,请出轿吧。”

里面没什么反应,半天才悠悠然伸出一只手,雪白的皮肤,圆润光滑的指甲,顾虹见顿了顿,才伸出手接住她的。

顾虹见的手因当初握刀,手上皆是伤痕,又因常年拿笔,手上照旧有不少老茧,两相对比,真是情何以堪。

贺芳凝被她扶着从轿子里出来,不紧不慢地踏上红色的长毯,顾虹见牵着她,小心翼翼带她往前走,走到门栏出,顾虹见道:“抬脚,跨过门栏。”

贺芳凝一顿,照做了,而后低声道:“你竟然提醒我……我还当你会恨我。”

顾虹见没料到她会忽然这么说,一时间愣住了。

贺芳凝声音很好听,如出谷黄莺,轻柔和缓,顾虹见笑了笑,道:“恨你?不必。”

“林大人果然很自信。”贺芳凝也轻笑起来,声音恰到好处,可以让顾虹见听见,却不会教其他人听去。

顾虹见本打算这段对话就此为止,贺芳凝却继续道:“皇上对我的疼爱,想必顾大人是不曾见过,不然也不会这么不把我放在眼中。”

“娘娘会这么想,一定也是没看过当初,皇上对我的纵容。”顾虹见本不欲与她相争,然而她提起这些,顾虹见便忍不住说了两句。

这并非是炫耀,老实说,加上当初二字的话,也没什么好炫耀的了。

她只是想告诉贺芳凝,林思泽待眼前之人,从来是很好很好的。

好到你以为,他会对你好一辈子。

可他心头终究有一抹白月光。

她顾虹见不怕死地挡住了那月光,林思泽就毫不犹豫地把她给推开了,换了一个人。

但贺芳凝显然误会了顾虹见的意思,她的口气有些不忿:“皇上若爱你,怎么可能只让你在庙堂之上劳心劳力,在他人口中又备受诟病?”

顾虹见沉默片刻,并不解释当初是自己不肯入后宫,只故作惊讶:“你怎么会觉得我认为皇上爱我?”

说到这里,顾虹见又觉得有些好笑,道:“娘娘若是不介意,我再多说一句好了——皇上他也不会爱您。所以,趁现在皇上对您好的时候,您……”

这路有些长,不知为何忽有狂风刮过,顾虹见话还没说完,贺芳凝的红色盖头便被狂风刮的掀了起来,她似乎也有些惊讶,微微瞪圆了眼睛看着顾虹见这边。

四目相接,顾虹见第一次看清贺芳凝的眉,眼,鼻,唇。

她忽然忍不住笑了:“凝妃娘娘,我收回我刚刚所有的话,皇上爱您,而且想必会爱一辈子。”

贺芳凝惊讶无比,顾虹见却不再解释,将她送了进去,承喜宫喧闹非凡,红墙绿瓦,灯火琉璃,顾虹见形只影单,却要默默承受众人的注视,无奈之下,顾虹见干脆不顾规矩,直接离开。

没人拦她。

顾虹见疲惫地往外走去,揉着眉心,然而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下。

却是左宁昊。

左宁昊前几日才知道自己姐姐的死和他自己有关系,整个人萎靡了好几天,眼下大概是看林思泽要成亲了顾虹见萎靡不振,所以整个人恢复了一些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