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念顾不得与他斗嘴,直接切入主题,“贺东言,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可我没空去猜你的心思,所以你的心思究竟是什么,我这样做是不是过分我也不顾上了。总之,你好人做到底,赶紧把耀灵带走。”

“怎么了?”贺东言问道。

韩念看着他严肃地说,“你以为你在澳洲改掉的那些资料唐亦天会发现不了?他之前只是不知道耀灵的存在罢了,现在他知道了也怀疑了,不出三天,他肯定能查到 。所以你把孩子带走,他不敢动贺家的。”

她说着哄着耀灵乖乖坐好,然后自己开门下车。

贺东言皱眉,“如果你不带着孩子,你拿什么筹码和他做交换,他已经知道你的目的了。”

韩念转身,城市闪耀的霓虹下她惨然一笑,像是一个迷途的小孩,误入了本就不属于她的世界。

贺东言想起了自己在J大的校园里第一次看到韩念的时候,那天她溜进男生宿舍楼,却找错了房间,推开他房门的时候,贺东言就想,哪来这么水灵的小姑娘,竟然跑错门送到了他的嘴边?

一晃多年,她依旧还是曾经的模样,只是岁月逼着她成熟,逼着她一步步走到现在。

“没事的。”她说,“我自然有我的筹码。”

****

澳洲医院的住院记录和耀灵的护照复印件放在唐亦天的办公桌上,一个是2011年3月,另一个是2011年10月。

唐亦天看着这七个月的时间差,沉郁的脸色叫所有人都退避三舍。还是秘书林书文胆大直言,“小姐会这么做也不奇怪,您当初也没少骗她。”

唐亦天看了他一眼,确实无话可说。林书文曾是韩复周的私人秘书,也是唐凯安插在韩复周身边多年的一根钉子,在唐亦天把韩复周送进深牢大狱的过程里,他无意是个极关键的人物。

只是那么多年,韩复周都不知道。一切已成定局时,韩念说,“唐亦天,我信了你十年,最后你骗了我十年。”

韩念如今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唐亦天不应该有分毫的怨言。只是他不怨,难道孩子就应该也不怨吗?

他想起那张从幼儿园里探出来看他的小脸蛋,那双看到玩具又亮又透的双眼,那个喝一口可乐都会开心不已的小屁孩儿。

那是他的儿子!

唐亦天这十年的辛苦是为了什么,为了让妻子韩念比所有人过得都幸福,为了让他们将来的孩子比任何人活得都骄傲!当初得知她怀孕,他恨不能把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他们的孩子,可是现实却是——

他的儿子对着贺东言叫爸爸?!他的儿子这么多年没有爸爸?!他的儿子买几个玩具就会激动,吃一口炸鸡都觉得幸福?!

唐亦天的所有愤怒在瞬间掉了个头,扑向了他自己,如猛兽一般将他咬得骨血淋漓。

而韩念这么做,就是要让他知道,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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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可以预知的事,韩念从不惊慌,人生有那么多未知,要是连预知都要措手不及,那她早已不能支撑到现在。

“韩念,你也知道现在情况早不是以前了…”

“我一会还有事,不好意思,先走了。”

“你要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来找叔叔,可是有些事实在没办法。”

她浅浅地笑着,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从容不迫,礼貌地送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韩复周落马,牵连甚广,J市及省内几乎都是大换血。未受影响的对韩家也是避之不及,有良心的伸手帮一把,做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韩念之前的多方打点,被唐亦天轻松的施压就化作一场空。

如今唐亦天的威慑力摆在那里,韩念就是捧着金砖也没人敢接。难怪他会答应帮自己确认,他早已料定他就是给了她答案,她也无能为力。

韩念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孑然一身的她,唯一的筹码就是自己,而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那样一个人,和唐亦天一样那么在乎她。

林书文走进僻静少人的咖啡店,礼貌地问,“小姐,你还要见人吗?”

熟人见面,韩念客气地笑了笑,“你在门口等我很久了?”

林书文抬手看了下手表,“三小时,不算长。”他在韩复周身边时就是如此的稳重内敛,韩复周几乎视他为心腹,除了极少数的事之外,林书文几乎知道韩复周的所有老底。“如果您的事已经结束了,就麻烦和我走一趟。唐先生想见你。”

“回到他身边是不是觉得特别自由?”韩念没有起身,只是冷冷看着他。

林书文不予回答,还是继续自己的问题,“您还需要见人吗?”

韩念起身,拿起桌上半杯的茶水顺着他西装的领口缓缓地倒进去,林书文纹丝不动,末了淡淡地说,“小姐,你可以这么做。”

她冷冷地把杯子放下,“我当然可以,不要以为三年前你放我走,我就会忘记你做过的事。林书文,你永远都亏欠韩家。”

****

车子开出市区天色已晚,踏月而行本事惬意的事,可这一路都静默无语,直到抵达J市邻郊的一处山下,林书文才开口,“到了。”

山下是一片湿地,浅水、林木、还有些许残荷的根茎。湿地中是一处与世隔绝的三层小院,僻静又舒适。韩念对这里丝毫不陌生。

林书文把她送进去,就转身离开了。

小院是复古的院落格局,穿过中轴的客厅,右边走至最深处是书房。一改外部的全木质结构,屋内倒是简约的现代布局。

唐亦天靠在居室外一间的沙发上,似乎等了很久,他有些困乏,闭着眼小憩。韩念走近,脚步声很轻,他却还是醒了。

“东西在茶几上。”

韩念瞥了一眼,“不用看了。以你的本事,找来的资料也许比我这个当妈的还全。”

“韩、念!”他抬眼看她,目光像海底最深处最冰冷的幽暗世界,叫人不寒而栗。“你怎么敢!”他第二次像这样质问她,第一次她挽着别的男人出现在他眼前,第二次她瞒着他生下孩子不告诉他。

“我一向胆子很大。”她笑起来,“这可是你教会我的。”曾经她也胆小懦弱,是他亲手教会她勇敢,时至今日,即使没有他的宠爱,她依旧这样胆大。

“耀灵呢?”唐亦天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把我的孩子送去了哪里?”林秘书先去了幼儿园,得知耀灵已经请了一周的病假。

“你的孩子?”韩念嗤笑一声,看他像看一个笑话,“这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生了他?你养了他?还是你曾经爱过他?”

唐亦天知道,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资格愤怒,再大的怒火也只能压抑着。这不过是韩念对他的报复罢了,她理直气壮。

“好的。我们不谈过去,就谈现在。”唐亦天说,“我替你找方亮,你把孩子给我。”

“难怪唐总生意能做这么大,原来是专做这种赚钱的买卖啊。”韩念嘲讽地回到,“区区一个方亮,你只是帮我确认而已,用孩子换?你觉得配吗?还是在你眼中,孩子就是个交易的筹码?”

唐亦天压抑的怒火一下喷发出来,“我从没把孩子当筹码!把孩子当筹码的是你的父亲!韩念,你最好不好忘记,当初是谁逼你打掉孩子!不是我,是韩复周,你的亲生父亲!在他眼中,孩子才是你威胁我的筹码!”

韩念无言以对,唐亦天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孩子必须回来,还有你。”

“我?”她抬头看他,“唐亦天,你凭什么这么要求我们?”

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这个女人他爱她甚过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却在此时恨她甚过往昔任何一个时候。

当他得知父亲被害的真相时,他没恨过她;在她各种逼迫他时,他也没恨过她;甚至她一走就是多年,他只是无尽的思念。而如今,他真的恨她,恨她的狠,恨她让自己骨肉分离只为了她的父亲!

为了那个杀人凶手!

“那你就留在这里,直到你同意为止。”唐亦天一甩手,她脚步踉跄,摔坐在沙发上。

“这一次,你没那么容易能逃走,我劝你老实呆着。”

PART 21

韩念不是第一次被关在这里,三年多前她就是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绝望的两个月。那时候她的父亲一审被判无期,终审将至。

那是J市最闷热的八月,韩念因为父亲的事心力交瘁,这几个月来她每天的生活就是求唐亦天,求他放过自己的父亲。

韩念记得那段日子暗无天日,现在回想起来仍会禁不住瑟瑟发抖,连骨头缝里都觉得冷。

他的恨像洪水猛兽一般,叫韩念几乎不认识那个自己深爱了多年的人。白天她守着电话和电脑,诚惶诚恐地等待来自四面八方给她的可靠的、不可靠的小道消息,忽喜忽悲。

晚上她一遍遍承受着他恨意的宣泄,在每一次他心满意足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关于自己父亲的消息。

大多数时候他说,“你想都别想。”少数时候他心情好,他会说,“你别管。”

他有恨的时候,也有爱的时候。他经常被她逼烦了就把她拎到床上,她被折磨得无力说话时,他又懊悔地抱着她哭,“小念、小念,我们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哭,她也哭。是什么把他们变成了这样?

明明那时候的一切都刻骨钻心,可如今许多的细节韩念都想不起来了,再想就头痛欲裂。也许是太过灰暗,她的身体已将一切都抹去。又或许那时候的她太过卑微,卑微到连她自己都唾弃,所以她选择了忘记。

而就在那样黑暗无边的时候,韩念怀孕了。

律师捎来了她父亲的话,用孩子逼唐亦天,如若不肯,就把孩子打掉。

那时候的韩念真的绝望了,她知道不应该,可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她拿孩子威胁唐亦天,她绝食,她冲出家门,她做尽了她能做的一切。最后唐亦天把她囚禁到了这里,整整两个月。

她的一切消息都被阻隔了,最后的消息是,她的父亲终审判决已下,再无希望。

她从没想过要逃走,却又不得不逃。她恨唐亦天,所以她不愿意留在他身边,可离开他,她父亲又逼她打掉孩子。韩复周有他的理由——不为对手留下后代。男人在战争里只看胜负,而女人在战争里却有太多的不舍。

韩念别无选择,只能选择离开他们俩个人。

她跳下三楼的阳台,秘书林书文没有去追她。韩念打电话给贺东言,求他帮自己弄到机票和签证,但她没想到的是,贺东言竟然选择了和她一起走。第二年三月,她生下孩子。

这个孩子唐亦天不知道,她的父亲也不知道。

****

推开三楼的窗户,风光极好。有山、有水、有花、有树,这是圈养一只金丝雀的标配。韩念庆幸,隔了多年她还是一只金丝雀,没有降级成麻雀。

她探出窗外低头看看七米多的落差,竟有几分晕眩的感觉。不知当年哪来的勇气,就这样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也许未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道。那时候她不知道跳下去会有多痛,而现在她的身体清晰地记住那痛,连看一眼都觉得畏惧。可奇怪的是,身体的痛过一次会恐惧,而心痛过一次却会坚强。

韩念竟一点也不怕这僻静小院里的圈禁生活。这三年多来,她学会最多的不就是等待与隐忍吗?她没那么向往笼子外的世界,因为笼子外也是一样,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痛苦,倒不如在这一室之内让它们一股脑地涌来,生死悲欢,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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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亦天没想到韩念会有这么大的耐性,一连好几天,她就这样悠闲自在地在小院里看看书喝喝茶,好像根本不是被囚禁,而是来度假的。

他想了想,自己真是低估了她。一开始,他还以为她是曾经的小香菇,现在想来,自己早已步步落入她的圈套。从一开始的投怀送抱,到后来挽着贺东言激怒自己,最后用孩子将他的理智全部打碎。且不论她最终能否如愿以偿,她已经成功地把过去那些痛苦统统还到了他身上。

他曾经让他们父女分离,如今她就叫他父子不得相认。

“亦天。”坐在他对面的姑妈唐莉叫了他一声,唐亦天回过神来。

“嗯?”今天是姑妈的生日宴,他却整晚想的都是韩念。

“沈瑜在和你说话呢。”唐莉提醒他一句。他微微侧目,一旁沈瑜的目光腻得像糖浆一般贴在他身上。

论家世,沈家是东南亚华侨中声望极高的大家族,祖上是早期革命党,后为民主派人士,解放前迁居马来西亚。财力雄厚,几乎可以称霸东南亚。

但沈瑜的祖父过世后,父辈叔辈未能将祖业发扬,近些年沈氏公司接连爆出商业丑闻,一度陷入危机。好在沈瑜的姑奶奶沈艳秋是顾家的老夫人,又是唐莉的婆婆,由顾、唐两家沾亲带故地伸了几次援手,沈氏才得以支撑至今。

可瘦死骆驼比马大,沈家的势力和地位依旧存在,加之沈瑜对唐亦天一往情深,使得她成为唐莉眼中侄媳妇的不二人选。毕竟嘛,唐莉是不希望韩家的事再次发生的。哥哥惨死,他的一双儿女如今只剩下唐亦天一人,也是唐家唯一的继承人,唐莉作为长辈,只希望侄儿快点找到一个恭顺的妻子,为唐家传宗接代。

唐亦天明白姑妈的意思,只是他曾经忘不掉的人现在还是忘不掉,曾经爱过的人现在还是恨不了。

“姑妈。”他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在沈瑜身上溜过,看向姑妈唐莉,“韩念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了。”

一句话,震惊四座。

“你是说…那个孩子,生下来了?”唐莉的手一颤,筷子掉落打在瓷盘上,清脆而响亮。

“是的。”唐亦天回道,“我也见到孩子了。”

“孩子…是你的?”沈瑜极力控制,可无论是神色还是语调都满是慌乱。

唐亦天大概是于心不忍,多看了她一眼,“我祝沈小姐觅得良人。”

****

开车回到山下小院已是深夜,唐亦天走上三楼,韩念还没睡。

她裹着羊毛毯坐在窗边,山间悬着蛾眉月,星空就显得格外灿烂了。“回来了?”她说着举起手中的杯子问他,“要喝茶吗?”

唐亦天微微蹙眉,“这么晚喝茶,你不睡觉了?”

韩念耸肩,“原来唐总以为我被你关着吃得好睡得香?”她起身,毯子滑落在地。长发如瀑布般披在肩上,在幽暗的灯光下,素净的面庞只稍稍一挑眉就活色生香了起来。

以前的她会慌张、会无助、会哀求…而如今的她淡定从容、狠厉决绝、一步不让、步步逼近。

“你变了…”他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韩念笑起来,像一株幽然的夜来香,香气扑鼻,却带着毒。“谁不是呢?唐亦天,你以为你没有变吗?你变得比我还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啊…要不适应环境,要不就被环境淘汰。J市都覆雨翻云了,我一个小女子怎么敢不紧跟形势呢?”

“你就这么听他的话?”唐亦天苦笑了一下,“我说得再多,再多的证据摆在你眼前你也不会信是不是?”

“对。”韩念没有犹豫一秒,“因为先骗我的那个人是你。林书文那么早就安插在我父亲身边,然后你要我相信他弄来的资料?好,就算我父亲贪污受贿,那也不用你来动手!你是谁,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代表正义,唯独你不能,因为你是我的丈夫!”

这个世界谁的义愤填膺她都可以接受,可是他不行。

“那录音呢?”唐亦天的脸色比夜色还要沉,“你亲耳听过!”

“录音?”她嗤笑一声,“你在法庭上都说不出出处的证据,你叫我相信?你要是有足够证据,当初你就恨不得他被判死刑!”

“如果不是他害死我的父亲,我为什么要逼死他?”唐亦天质问,“韩念,我害他也要有动机的吧!”

“动机?”韩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一家刚来J市时做过什么?你们都能安插一个林书文,你和我谈动机?不好意思,我从来都不懂你的动机。也许像你这样的商人,金钱的驱使就是最好的动机。你能让我父亲从韩厅长变成韩部长,那你一样可以让张厅长、李厅长…也变成部长。谁给你最多,你就和谁合作。”

她说着就笑了,那笑容叫人发憷,“所以只要他一天告诉我没有,我就不会相信你的话。他养大了我,他不是你,没有处心积虑在我身边安插任何人,他不会骗我,也不会害我,更不会叫我家破人亡。”

唐亦天无言,当年安放林秘书并非刻意,也没有想过日后会有一天真的用上他。可一切的机缘巧合注定了日后的恩怨深结。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韩念认定了他的罪过,无论她多爱这个人,多么渴望他的怀抱,她也不可能放下心中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