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念抬起头来看他,沉稳如唐亦天也没能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好丑的一张脸!虽然她平时不起眼,但仔细看看也算眉目清秀,只是单纯的发育慢而已,可是现在——核桃一样的双眼,布满泪痕又被风吹成紫红色的双颊,还有吹出个泡泡的鼻涕…
“怎么是你啊…”她下意识地把脸埋回到膝盖里。
十五岁的小姑娘,即使发育再慢,也有了青春少女的心思,对异性有了特殊的敏锐度,直觉告诉她自己现在很丑,尤其是面对一个自带闪光的异性时,这种丑的程度就平方了。
“你、你别过来啊…”小香菇不喜欢阳光,喜欢阴暗和潮湿!
唐亦天才不会听一朵香菇的话,他抬手一拎,就把香菇拔了起来,揪到自己眼前上下看看——这个泡泡究竟是怎么吹出来的呢?
“你怎么了?”见她不回答,他凭直觉猜了一下,“被那个和你一起上学的女生欺负了?”
小香菇顿时瞪圆了眼睛,直视着唐亦天闪耀的外焰,好刺眼!太讨厌了!“你怎么知道?”
唐亦天毫不留情地一刀直插要害,“因为你看起来呆头呆脑一副被人骗的样子,然后你的朋友不就那一个么?”
“…”好吧,韩念又吹出个鼻涕泡泡,被他说中了呢!
把小香菇丢下,唐亦天从书包侧袋掏出一包面巾纸丢给她,然后拿出手机打电话给范心竹报平安。
韩念擦完鼻涕,觉得自己也没那么伤心欲绝了,就是还有点小小的怒气没消散。于是她从铅笔盒里拿出白色的修正液,愤怒地走到了窗户边。屋里的一家人正在开心地看电视,笑声不断,根本没人在意窗外的动静。
“你要干嘛?”唐亦天挂了电话叫住她,丑丑的小香菇转过脸来,一脸的愤怒和坚毅,“我要在她家的窗户上写上‘大骗子’三个字!”
“嗯?”
“这是我对她的回应!”小香菇扼腕,好像是做了一项重大的决定,“我要和她绝交!”她拔掉盖子,用尽全部的勇气——如小鸡啄米一样在光滑的玻璃上点点点点点…
艰难地写出了只比黄豆宽一点的一横,耗时三十秒…
“咳咳咳…”唐亦天顿时被笑呛咳了,原本他只是好看,如今一笑是颠倒众生的好看,小香菇怔怔地有些失神,蓦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同桌会为了接近他而和自己做朋友了。
因为靠近他这样的人太难,欺骗她这样的人太容易。
她正走神,唐亦天抬手就推开公共的铁门,径直走进楼道,咚咚咚就敲开了一楼右侧那户的大门。
韩念还站在楼外,冷风一吹,她好像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啊。
伴随着一声惊讶的尖叫,韩念看到了尾随在唐亦天身后走出来的同桌,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唐亦天抬手推了小香菇一把,“你说吧。”
“…”韩念仰头看他,完全僵硬了。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他又催了她一下。
“韩念,你有什么事啊?”女孩子嗲声嗲气地问她,目光却停留在唐亦天身上,期待他能与自己对视一眼。
“厄…”韩念支吾着开不了口,修正液还抓在手里,玻璃上小小的一横,已经是她全部的勇气了。
唐亦天抬手看看手表的时间,都这么晚了,小香菇浪费的可是他的睡觉时间啊!女孩子家怎么就那么矫情麻烦呢,于是他干咳一声,替她开口。
“她要和你绝交。”
然后做事干净利索的唐大少爷,在两个女孩完全傻掉的目光里转身,拖走了其中一个傻掉的人。
“唐…亦天。”韩念舌头有些发麻,说话都在哆嗦。
“嗯。”他应了一声。
“你都不问我是什么事吗?”在她看来,总得问清楚来龙去脉吧。
他停下脚步,松开拎着小香菇的手,低头看她。“你以为我很闲吗?”他每天花五分钟时间观赏她挤公交就已经很浪费了好么!
“…”韩念当然知道他很忙!于是默默低头,“哦。”
看她一脸忧郁,唐亦天有点不忍心了。据说这个时期的小丫头内心最纤细了,一不留神就可能敏感受伤、难过自闭,这样的话他就没乐子可看了。
“咳,我当然知道有些事不是谁先哭就是谁无辜,但是你哭得丑成这样,就知道啦。要是装的,会记得对着镜子练习一个哭起来很好看的角度和表情…”唐亦天学校抽屉里,经常收到这样为了他肝肠寸断的情书——附照片。
韩念还没来得及感动于他对自己的相信,就被“丑成这样”四个字踹进了地狱。
是做漂亮的大骗子还是难看的老实人…怎么觉得这个选择好难啊!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晚风微凉,韩念打了个喷嚏。唐亦天停下来,看看短腿的小香菇和自己差了一大截,不禁皱了眉头。“你冷?”
韩念揉了揉鼻子,估计是刚才哭了太久受了凉。“没事的,我回家喝了鸡汤就好了。”
“鸡汤?”唐亦天挑了下眉梢,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神色。“鸡汤治感冒?”
“对啊!”韩念认真地回答,“我每次感冒妈妈都会煮鸡汤给我喝,一喝就好了。虽然我妈妈做菜很难吃,但是她炖的鸡汤可好喝了!”
唐亦天的母亲过世得太早,他没有什么印象,更没喝过来自母亲的感冒鸡汤,于是他试探地问了一句,“那你家现在有?”
“恩!好巧呢!今早妈妈说晚上要炖鸡汤给我喝,给我长个子。”小香菇可开心了,一回家就有鸡汤喝,也许就不会感冒了!
唐大少爷明显对什么产生了兴趣,但是他当然不会把想法写在脸上,那样太蠢了好么。于是他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说,“快走吧,我答应了你妈妈要把你送进家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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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事就更让韩念更意外了,这对兄妹从每天一道上学变成了每天到她家搭伙蹭饭!理由是韩念家那个做饭的阿姨手艺比较好。加之唐凯拜托了范心竹,女儿唐亦柔也到了懂事的年纪,有些话也许需要和成熟的女性多多沟通。
他们一来,韩念的丑小鸭地位就坐得更稳了!这对兄妹,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
别人家的孩子比自己高!比自己好看!比自己成绩好!比自己懂事讨喜勤劳聪明大方嘴甜可爱…
尤其是自己的妈妈漂亮又好看,怎么看都更像是唐亦柔的妈妈,而她是捡来的!
也许拿了别人的手短,吃了别人的嘴软,唐亦天对她的态度倒是比之前好了许多。有几次她挤不上公交车,都是他在背后狠狠一推,把她托了上去。还有一次放学,他给韩念买了块蛋糕吃。
韩念还记得那是一块芒果蛋糕,上面放了一颗蓝莓做装饰,她把蓝莓含在嘴里咂了半天,然后问他,“这个葡萄连肉都是紫色的呢!”
大概是小香菇吃啥都觉得新奇,都欢呼雀跃。此后他给韩念买过很多次吃的东西,韩念吃到了许多以前没吃过的东西,那时候她想,要是他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那么自己可以吃好多东西,还能不被别人欺负,最重要的是要是他们是兄妹,自己应该会和他一样好看吧!
事与愿违的是,因为和他走得太近,韩念又开始被班上同学排挤,不过那时候的她已经不会像第一次时那么哭泣了,但免不了有小小的郁闷。
放学后唐亦天带她和亦柔去吃披萨。他难得主动安慰她,“不要害怕欺负你的人,而要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再把他们对你所做的一切,通通还回去。”
韩念鼓着两个腮帮子大口咀嚼,“这个馅在外面的馅饼,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唐亦天就笑了,这个小香菇,真是意外的坚强啊。
尽管如此,她还是记住了那句话,从没忘记过。
PART 13
夜幕降临,烟花炮竹声声不断,承载着对新一年的祈福和向往。韩念平躺在床上,透过薄薄的窗帘看着烟花如斑斓的宝石在黑色的丝绒缎面上闪烁。
她抬起手,伸出指尖想要触碰一下那耀目的光亮,却发现它们不仅遥不可及,而且转瞬即逝,甚至无法停留一秒就熄灭了。
浴室门开,唐亦天走出来。他只在腰间缠了一条素色的浴巾,赤~裸的上身满是鲜红的抓痕,尤其是后背还有好几处被她抓得皮开肉绽。他拎过医药箱坐在床边,用左手拿着镊子,把自己的右手掌上嵌进皮肉里的玻璃渣一点点挑出来,全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透明的碎片裹着鲜血,像一颗颗妖冶的红宝石。酒精倒上去的一刹那,他才稍稍咬紧了牙,然后熟练地给自己缠好纱布。
包扎伤口还是他妹妹唐亦柔教他的,虽然她大学去了T市读医科,高中毕业后她们见面的次数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多,可韩念依旧记得她是个看起来温柔实际很坚强勇敢的女孩。
物是人非,这四个字用在韩念和唐亦天之间再合适不过,他们之间所有的美好,竟没有一样能留下!
她用酸软无力的手臂艰难支起上半身,全身像被碾碎过一样的疼。她都不忍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因为没有人会心疼,所以看到了也只有自己一个人难过。
他转过身来,冷冰冰地说,“现在我对你的身体也没什么留恋了,你可以走了。”
韩念挪动身子,双脚落地,扶着墙站起来。她的长发散落在胸前,遮住半身的白皙与紫红,红白黑的交织,如雪地中怒放的红玫瑰一般绚烂又妖娆。她说,“好,但是我得洗干净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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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肤触碰到热水的一刹那,韩念禁不住长吁了一声,所有的疲惫在一秒全部压下,她几乎晕厥在浴盆里。
一整天水米未进,胃里空绞着,她干呕了几下黄胆水和胃酸涌上口腔,又酸又苦。她接了一捧龙头里放出的温水就喝了下去,压住翻涌的胃液。
她闭上眼,放松身体,慢慢下沉,让温水一点点把她全部淹没,如婴儿浸泡在母亲湿热的羊水中一样舒服惬意。
韩念想到了范心竹。她的母亲是否也曾像自己现在这样绝望过,绝望到想要告别人生,就这样把什么都忘记,痛苦的、悲伤的、欢喜的,都抛开,然后跳进那个无悲无欢的世界。
那个世界伸出了温柔的手,抚慰她全身的伤痛,在她耳畔柔声昵语,韩念的视野有些模糊,水声也渐渐远去…
水漫过头顶的刹那,她忽地听到了耀灵的声音,“妈妈,你去哪儿了?”
她猛然睁开眼,温水呛进鼻腔,整个脑袋疼得要裂开一般,韩念发现自己和母亲从来都不像,她从小不如母亲美丽优雅,长大后不如母亲狠厉决绝。
她抓着浴缸边的扶手坐直身子,回到了冰冷的现实世界。
洗头、擦身、吹干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韩念拎着来的时候的行李,只多了一双红鞋。 她推开大门的时候,正是接天地的午夜整,鞭炮的声音惊天动地,她仿佛听到唐亦天对她说了什么,可一转身只看到他冷得像冰一样的脸。
她笑了笑,抬脚迈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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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的晚上,城市像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喧嚣与寂寥。韩念在寂寥的那一半行走,看着喧嚣的另一半与自己擦肩而过。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一辆黑色的车如鬼魅一般以极缓慢的速度尾随在她身后,而她只顾着仰头看烟花照亮夜空。
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一看,是贺东言发来一条语音微信,她一点开,却听到了耀灵的声音,“妈妈,新年快乐!么么~”
小孩子的声音又柔又嗲,韩念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嘟着小嘴的可爱样子,那粉糯糯的脸蛋蹭在她脸上时,又软又香。她的所有坚强瞬间崩塌,弓着身子最后慢慢蹲下,在路边哑声痛哭。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哭得这么丑过了…
从平海路走到中山路,距离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出租车起步价的距离,韩念断断续续走了近一个小时。
公寓大楼几乎家家都亮着灯,还没有人在这个时间休息,可韩念却困得只想睡觉。十七层的房子在她去唐家后就退了,本来就是一个幌子,她带着孩子一直是住在十六层的。只是她这样小心藏着耀灵却还是被他发现了。
韩念不知道是该怪老天,还是怪贺东言,亦或只是说是命运。
孩子年纪太小,离不开她和贺东言,没法丢在国外。可她又实在不愿意让耀灵扯进她和唐亦天之间。他们之间,黑暗又肮脏的那一面,不应该被孩子看见。
摸出钥匙打开家门,韩念胡乱地甩掉脚上的高跟鞋,推开耀灵的房门,一头栽到了温暖的小床上,被褥上还有牛奶的味道,香香甜甜,她一边闻一边笑,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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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郊监狱距离J市的中心有三十七公里。韩念打车去的时候,一路的景色都是陌生的,她还从没来过这里。
韩念坐在会见室坚硬的座椅上,没等多久,韩复周就出来了。他穿着有些泛白的灰蓝色囚服,三年多的牢狱生活并没有让他颓废沮丧,他依旧有着干净挺拔的书卷气。只是鬓角花白,毕竟他今年已过花甲。
三年多的日子对韩念来说很漫长,她一直没有机会来看父亲,大多数时候是韩复周通过律师捎话让她不要来。但对韩复周来说,三年多的日子只是他漫长无期徒刑中很短暂的一段岁月。他必须让自己保持良好的心态,否则他还没有输给命运,就输给了时光。
他拿起话筒,韩念也跟着拿起来,冰凉的听筒贴上耳朵,话语就显得格外的温暖了。
他叫她,“思思啊…”
思思是她的乳名,只有父母这么叫她,甚至连唐亦天都没有这么叫过。他曾经调侃地说,“思思?韩念?那当初直接起名叫韩思念不就好了?”
母亲范心竹叫得次数也不多,几乎都是韩复周这么叫她,久而久之,这个称呼就成了他们父女之间独有的了。
他叫她“思思同学”,她叫他“复周同志”。虽然父亲公务繁忙,陪她的时间并不多,可在韩念的印象里,所有关于父亲的记忆都是温暖的。他既严苛又慈祥,那样低调的一个人,也只有在她办婚礼的时候才那样高调地说过——“我韩复周的女儿,要嫁得比谁都风光!”
韩念没法相信这个社会对她父亲的判定,也没法接受唐亦天对她父亲的指控。即使她对爱情坚贞不渝,韩复周也是她的父亲,生她养她爱她护她的父亲!
“爸…”她扬起嘴角,韩复周喜欢看她笑,所以她笑了,韩复周也笑了。
“你一个人还好吗?”他问道,“身体都恢复了吗?”
“恩,都好。”韩念点头,“您呢?上次托张律师给您买的冬衣还合身吗?”
“合身的。”韩复周说,“还很暖和。对了,贺东言最近怎么样?还是他一直照顾你吗?”
“恩。”韩念点头,“他对我很好。”
“他是个好人。”隔着玻璃和铁栏,韩复周眼底有些小小的波澜,韩念看不清也看不透。
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了一次三年多前问过的问题,“爸,那件事真的与您无关吗?”
“思思,爸爸绝不会骗你。”韩复周并没有因为女儿的不信任而生气,他柔和的眉目里充满了慈爱,韩念抿嘴笑了起来。
她相信父亲,所以她就得继续恨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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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监狱的时候,午后阳光正盛。不远处一辆银色的车逆光向她驶来,车身上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反光,她抬手遮挡,阳光从指缝里漏过,然后车上走下一个人,紧紧地抱住了她。
“小念,你把我急死了!”贺东言的心跳声又急又猛,韩念靠在上面,几乎要被他的节奏带跑。
“我不是好好的吗?”她挣脱开他的怀抱,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
贺东言低头捧着她的脸,前后左右仔仔细细地看,都没有从笑容里看出破绽来,只得放弃。“好吧,那你怎么出来了?”
“我又没卖身…”韩念摊手,“倒是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了?”
她这么一问,贺东言的长鼻子就立刻翘了起来,“哈哈哈,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多聪明啊!我昨天下午去唐家蹲守到晚上发现你好像离开了,然后今早去公寓看到了你的行李,然后我想你一定是来这里了!”
“那你怎么不猜我去了超市呢?”韩念拽了拽厚实的羊毛围巾,藏住颈上的那些青紫。
“因为今天是初二啊。”他笑了起来,“女儿要回娘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