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时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被关在猫包里的胖橘被摔在地上嗷嗷惨叫,简直声声凄厉。周围有物业大妈斥责的声音,有小孩喊叫的声音,乱嘈嘈的。

“有时!有时你怎么样了!”盛安骅手足无措,屈膝蹲在她旁边,嘴唇都在哆嗦,看样子是知道她右腿复健没好的。

何有时无端端想笑,是啊,他怎么能不知道,他神通广大得连她的住址都能查到,悄无声息地搬到她对门来,怕是把她这两年来的所有事都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这个最糟糕的故人裹挟着过往回忆汹汹而来,有那么一瞬间,何有时看着他的脸,真想拉着面前这人死了算了。

这个抑郁的想法未能成型,下一秒就被打散了。

秦深一手格开盛安骅,一手握住她肩膀把她往怀里带。何有时腿软得站不稳,一下子仰倒在他怀里,被他扶着站稳后也没往边上挪一步。

“秦先生?”

她带着哭腔这么喊他,秦深垂眸看她一眼,她脸上几乎没半点血色,几乎全部的重量撑在他身上才能堪堪站稳。

“这是,纠缠不清的前男友?”秦深偏头问她,齿间嚼着这几个字缓缓送出。

何有时整张脸缩在他怀里,只露出一个后脑勺,听到秦深这话,却丁点不犹豫地点了头。

盛安骅像被人打了一耳光,眼里的光一下子熄了大半,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

已经在她家楼下了,秦深打横抱着她一路走上三层楼梯,穿过玄关,客厅,卧室,直到床边才把她放下。何有时慌忙坐起身。

秦深脸色沉得吓人,忍着心头火问:“药有没有?”

“那边。”她怔怔指了个方向。

桌子上不怎么整齐,医药箱赫然放在最上边,里面感冒咽炎一类的日常用药很少,反倒治跌打损伤、活血化瘀的多。

刺得秦深眼睛疼,心头火纾解不开,反倒愈演愈烈了。

刚拿着医药箱走回来,就看见有时又在低着头看手机,手机一个劲儿地震,想也知道是谁的电话。她掐掉,对方不依不饶地拨过来,来来回回好几遍,红着眼睛欲哭不哭的样子。

秦深下颔绷得极紧,把医药箱重重往床头一放,塑料盒与木柜发出的几乎是巨响了。何有时哆嗦了下,没敢开口说话,下一瞬就看着秦先生坐在床边,闷不吭声地去掀她的裙子。

“秦先生!”何有时忙缩回腿。

她今天穿的还是裙子,裙子下是一条厚绒打底|裤,因为宽松,从下面推上去也没关系。

“不用不用!”她一手握手机,一手拼命推开他的手,窘得整张脸都红了,连连推拒:“秦先生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话没说完,猛地被攥住手腕,男人手背青筋突兀,开口如震响在耳边的闷雷。

“何有时,你想瘸一辈子?”

何有时愕然抬头,只看到秦深目光冷厉,眼底有压不住的煞气漏出来。她没忍住哆嗦了一下,推拒的力气有点软了。

手机铃声震个不停,此时听来烦得要命,秦深劈手摔了,碎在身后的墙壁上,钢化膜渣子四溅。

“别…”

何有时只来得及挤出一个字,脸上骤然一冷。

兜头丢过来的东西有些份量,一股凉意从脸上开始,一路冷到心口,每个毛孔都飞快地瑟缩起来。她是天生迟钝的那种人,东西丢过来的一瞬间,竟连闭眼的反射都没做出来。

何有时呆住,后知后觉地摸了下脸。

一块凉水浸过的,湿毛巾。

她就这么顶着块凉毛巾,堵住了所有没说出口的推拒,沉默地感受着秦深倒出药酒,一点点给她揉膝盖。

眼睛看不到,呼吸也憋闷,触觉却尤其敏锐。活血化瘀的药水顺着小腿流到脚踝,秦深随手拣了团纱布擦去,动作不怎么细致,纱布粗糙,磨在皮肤上有点疼。

纵然视线被挡住,都能感受到他手腕上凸起的筋络,鼓|胀着的全是蓄势待发的燥意。好像之前一个多月,所有温和的表象都被打破了。

何有时怔怔地想,大概,这才是秦先生本来的样子。哪怕他在她面前表现出九十分的温和,她也觉得剩下那十分偶尔才冒出头的冷淡和戾气,才是真的。

这是秦深头一次,看到她的右腿膝盖是怎样的伤。

整个膝盖骨的前方蔓延过一道十几厘米长的伤痕,环过半个膝盖,缝得歪歪扭扭。因为膝盖运动受限,右小腿肌肉使不上力,已经有萎缩趋势。

秦深自虐一样,没挪开视线,就着治跌打损伤的药酒给她揉。手劲不轻不重,何有时疼得哆嗦也没敢哼一声。

“以前喜欢的人?”

秦深垂着眼,没什么语气地重复她先前的说法。

大冬天的,何有时拿冰凉的毛巾擦干净眼泪:“两年前就分手了。”

过往实在难堪,她连“前男友”这个词都说不出口。

还真是纠缠不清的前男友。

这么个晴天霹雳砸下来,秦深才堪堪接稳,没等他缓个三五分钟,便听有时接着说了下一句,秦深咬着牙根吸了口气。

“也是…把我腿撞成这样子的,肇事者。”

*

“髌骨开放性骨折。秦先生你知道是什么么,就是撕裂伤…膝盖骨,和小腿整个错位,骨头破开皮肉,肌腱断裂,要往骨头里打钢钉…摔一跤,缝线就会裂开,得重新缝合的那种…”

“是他开车撞到我的,我没横穿马路…我在斑马线上走着好好的,学校限速30,当时还是绿灯,我看清楚了…”

她哭得整个人都在抖,好像整件事里,“没有横穿马路”却遭遇飞来横祸,才是最大的委屈。

“很疼。”

秦深心都要被揉碎了。可她没给他回应的机会,死死抱着个很大的绿毛乌龟,毛线织成的那种。

“他赔了钱。因为是在学校里撞的,连系主任都来劝我息事宁人。”

何有时胡乱抹了一把眼睛:“他却没走。每天在我病床边上嘘寒问暖,给我换药,穿袜子,推着轮椅带我回学校上课,带我复健。每天被我爸妈骂,也没走。”

“那是我头回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样子的…这世上竟真的会有一个陌生人,能对我那么好。”

她每说一句,秦深心往下沉一点。说完了,沉到底了。

肇事者爱上苦主,富二代对一个瘸子不离不弃,无论哪个都是感人至深的故事。

“我们谈了半年,直到取下钢钉后,我还是没能站起来…医生说肌腱没长好,不能植入人工膝盖,以后看复健情况再考虑…跟我之前想得一点都不一样。”

说到这里,她眼泪流得更急:“我以为我好了,就能跑能跳了。”

“他跟我说,‘有时,我欠你的已经还清了’。他说他爸爸妈妈也不能接受一个残疾人,让我学习怎么独立。”

何有时拿纸巾捂着鼻子,瓮声瓮气的:“我那段时间,特别不要脸…我每天看张海迪名言,他不来看我,我就去学校找他,低声下气的…特别不要脸…”

“他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大家以相处舒服的原因在一起,他只能陪我走一段路,不能因为愧疚捆绑到一起。”

“他说他负担不起我今后的人生,说我对他的依赖性太强了,他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以前的承诺都是假的…”

原谅一个人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克服父母的阻碍,顶着同学间“残疾系花傍上富二代”的说法和他在一起,几乎花掉她半条命。

后来他拿这样的理由逼她分手,剩下半条命也没了。

*

“没勇气,没担当,没责任感,背信弃义,不自立,过分在意别人眼光。”

秦深坐在她平时做直播时的椅子上,眉眼沉俊,说这话时像是在挑剔一个没救的垃圾,把人从头到脚挑拣了一遍。

最后给予总结性陈词:“这些,对男人来说,每一点是致命伤。”

他说得言之凿凿,何有时哽咽声都停了下,乖乖“嗯”了一声:“秦先生说得对。”

“现在想通了么?”秦深问她。

何有时点点头,红着眼睛红着鼻子跟兔子似的,这副样子就算她说再理智的话都显得可怜兮兮的:“早就想通了,分手半年后就想通了。”

——分手半年才想通。

——不,至今还没想通。躲着前男友,躲着同学,躲着一切与之相关的人,视线恐惧,社交障碍,怀着纤细敏感的玻璃心缩在自己的壳子里。

这是她所谓的“想通”。

秦深眼里郁色更深,薄唇抿成一条线,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没想通。”他沉声吐出这么一句。随即眉头微松,不紧不慢地解开衬衫最上边一颗扣子,从椅子上倾身,一手撑在床上,没等有时做出反应,便低头吻了上去。

吻得不深,一触即收,他唇干燥,也不暖,透着两分微微的凉。

吻完之后,秦深还定定看她半晌,像是在等她反应。

他面上坦然,一双眼极黑,连点初吻该有的羞涩都没表露。因为靠得太近,何有时甚至看得到他喉结连着滚了几下,所有细节俱都无比清晰。

何有时整个人都傻了。

秦深笑了下,声音低得厉害,字字让她鼓膜振动。

“五秒钟前我想,如果你推开我,或者给我一耳光,我就…”他仔细思考了一下,继续说:“我以后再绅士一点。”

话里用的是“绅士”一词,秦深却又厚颜无耻地低头亲了一下,亲在她湿漉的眼睛上。

“好了,现在我想通了。”秦深直起身,退回自己先前坐的位置上。

从上午接到电话时开始积攒的燥意,通通被这两个加起来不够两秒的吻平息了,还很是体贴地给她倒了一杯温水:“你继续说。”

何有时傻了足有一分钟,有一种早就埋在心底的东西破土而出,飞快地生长出枝条筋蔓,束住她四肢,束住她每一根神经,连思考都做不到。

她神思不属地咽下一口水,呛到了,咳得声嘶力竭的。

第30章

这个时隔两年的故事, 何有时讲了好几个钟头。

“那时我们在一个学校, 读研, 他比我大一届…他提分手以后我去找过他好几回,低声下气的, 他大概烦得厉害,每次都没什么好脸色。很多人都在背后说我死乞白赖倒贴。”

研究生院小,一个导师就带那么几个人,圈子里发生什么事,大家都知道的。

“然后,身边的朋友就都疏远了。”

“疏远?”秦深慢腾腾嚼着这两个字。

何有时错开视线, 望着窗外, 声音有点飘:“就是不跟你说话, 无论是上课、吃饭、散步, 都避着你, 会在背后嚼舌根。”

“我那时忙着复健, 原先做的课题别人跟进了,学校有什么重要通知, 同寝室的姑娘也不会知会一声。有一次我低烧了, 没去自习室,我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听到她们在说我。”

“我做人挺糟糕的。”她自嘲了下。琐碎的闲话太多了, 听到的那些, 何有时全都记得, 却不想跟秦深说。

这两年来她活得谨言慎行, 最怕别人看到自己落魄的一面。而今天,所有的糟心事凑在一起,那些难堪的过往被秦深抽丝剥茧般挖出来,何有时连看他一眼都不太敢。

“现在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人当面骂过我,更没人明面上给我下过绊子。但是当时,就是没能过去那个坎。”

在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只有离弃、漠视与偏见,所以那些人后来全断了联系。

“直到他出国了,我才断了念想。”何有时哭够了,垂着眼睛,再开口时轻描淡写:“学校里面也呆得压抑,读研第三个学期的时候我退学了,我爸气得厉害,天天吵架,就从家里搬了出来。”

说完两人沉默了好半天。

从最开始时哭得喘不上气,到结尾时寥寥几句带过,她难得外露的情绪又收回去了。秦深不怕她哭,就怕她这个样子,明明又弱又怂,却偏偏要死撑着颜面。

他心口憋闷,摸了摸口袋,没烟。

何有时看他一眼,“秦先生,我是不是糟透了?”

“是。”秦深几乎没犹豫,点头认可她的话。

他这么斩钉截铁的一个“是”,何有时鼻子一酸,别过身,特没出息地抽了一张纸,酝酿好眼泪等着听他的后文。

“确实很糟。但还没糟透,还有救。”秦深|喉间溢出一声笑,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呵。没等她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秦深话锋一转:“好了,过去的事翻篇了。现在你想怎么做?”

纠缠不清的前男友已经住到她对门来了,就刚才,秦深还隐约听到了门口有脚步声徘徊的动静,呆了很久才离开。就冲盛安骅有心的程度,每天与她“偶遇”三五回不是事儿,万一被逼得紧了,指不定会做出更不理智的事情。

同为男人,对“执念”这个词,秦深再了解不过。

何有时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咬着下唇很是纠结了一会儿:“要不…报警处理?”

“这种感情纠纷不会上门调解,除非——他做出什么性质更恶劣的事。你说他有天晚上敲你门,还在门口放果篮,上午争执的时候还想抱你,举止实在轻浮。还有,刚才我看过了,阳台是可以通过来的,那里的防盗窗结实么?”

秦深没什么表情地给她分析,他眉眼疏淡,不疾不徐地说这番话时好像真的是在为她的处境担忧,嗅不出别的心思。

何有时一哆嗦,果断道:“那我不住这里了。”

秦深微笑:“我…”

——现在住的怡景花园还有一套房子,小户型,就在同个楼层,当初买下整层想打通的,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

酝酿了一整天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何有时打断了:“我回我爸妈那里住。”

秦深把没来得及说完的话默默咽回肚子里,闷不吭声看着她起身下床,手脚利落地开始收拾东西。

衣服要带,猫的所有用具要带,连冰箱里的东西都清理出来要丢。摆明了这回家去住不是住一两天,而是做好走了再也不回来的打算了。

秦深眉头紧蹙:“你就这样说走就走?”

何有时被他问得愣了一下,认认真真地给他算:“家具都是房东的,当初是拎包入住的。房租半年一交,现在大概还剩两个多月,空下的时间正好让房东找下个租客。再说我爸妈,他们也一直希望我回家去,虽然回了家可能会被他们天天唠叨,但总比住在这里舒心多了。”

“你,”秦深眉心皱得更紧,声音沉沉:“何有时,你又要逃。”

手里没拆封的猫粮不留神脱了手,砸在脚上,有点疼。何有时下意识地往后撤了半步。

——你又要逃。

她垂着眼睛一言不发,连思考都不用,就能听懂秦深在说什么。

“就一个垃圾堆里的前男友,你心心念念两年,大好的年纪,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没人逼你走出来,你就一直心安理得地怂下去,守着那份可怜的自尊心,藏在网络后边苟且偷安,不敢面对任何人的眼光,也不敢接受任何人的善意,是不是?”

何有时感觉自己又快要哭出来了,心脏被狠着劲儿揉成碎末再挤成一团,秦深每个字都跟针扎似的,当真字字戳心。

偏偏以退为进从来不是他的做事准则,非得步步紧逼,逼出个结果才行。

“现在他回国了,你又要躲。盛安骅他…”

一提到这个人,秦深脑子就发晕,这会儿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不适合想严肃的事。盛安骅的事被他一言带过,只揪着何有时的痛处说:“说到底,你就是个怂包,蠢货,懦夫。”

何有时彻底崩不住了,早就藏在眼眶里的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照样低着头。像在尘埃里扎了根,此后再没抬起过头来。

“何有时,你不能再这么怂下去。没人逼你走出来,那我逼你,你这个样子我看着心烦。”

连名带姓一起叫,杀伤力简直成倍增长。何有时哭出一个鼻涕泡,委屈得心肝脾肾肺一起疼。

“等你愿意走出来以后。”秦深目光深沉,眼底藏着璨亮的光,单是他的眼神,就能演一场不动声色的戏。他抿了下唇,难得透出两分紧张,开口时却再认真不过。

“我们在一起吧。”

各种纷乱的思绪全在这一瞬间被抽离脑海,何有时彻底呆住了,泪眼婆娑的,只能看到面前模糊的人影。

坐了一下午,秦深头回从椅子上起身,摁着她坐在床上,自己屈膝蹲下,握住她一只脚。何有时怔怔缩了下,没缩动。

他掌心温热,行的是温柔之举,语气却照旧冷淡:“你先前说,他能在你病床前嘘寒问暖,给你换药,给你穿袜子,给你推轮椅,带你复健。这就是好的不得了?值得你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