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青旋身,坐上了桌子,问他:“安江城闹瘟疫,是因为有人下毒?”

“我瞎猜的,”沈尧坦诚道,“我和五毒教的长老们见过面。他们教了我一些《毒经》的道理。”

柳青青双脚离地,在半空中晃啊晃的,锦缎织成的裙摆微微扬起。她这几日很是活泼,性子豪迈爽朗,和在清关镇时一模一样。但当她伺候在云棠身边,似乎就变得小心翼翼,冷面无情。

沈尧偷偷问她:“你想没想过,抛却一切江湖事,重返清关镇,过上从前的生活?”

柳青青歪头看他,笑着说:“我不想。”

沈尧问:“为何?”

柳青青道:“我还以为,你懂我呢。”

沈尧有些局促不安:“我不懂你何必跟着云棠、程雪落他们刀口舔血?”

柳青青反问:“你从前说,你要挣一座金山银山,你要把最好的马匹、绸缎、药材、房屋良田、都买来送给卫凌风,你现在怎么想啊?”

沈尧将一条发带缠在手腕上:“我现在……甘于清贫。”

柳青青却突然靠近,严肃对他说:“先苦后甘,你选不了你要走的路。我听教主讲,卫凌风从小养在药王谷,那谷主必定对他有所图,才会让他活命。现在,谭百清、药王谷、天下第一庄、还有很多名门大派,都要活捉卫凌风。你带他逃,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沈尧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缠在手腕上的发带束得更紧。

当天傍晚,沈尧还得知一个噩耗——他的师父和另一位师兄,近日来快马加鞭,终于抵达应天府了。

师父进城时,日头正浓,万里无云,蓝天如碧。只是应天府的城楼上挂了一个女尸,看样子是被风吹雨打、外加暴晒了许多天,早已辨不清面目轮廓。城墙下的告示牌上写着:云棠,年二十,愚极恶极,杀人无数,违天误国,有避义理之路……

师父不敢多看。他带着清关镇的一些特产、还有好大一袋灵丹妙药,上门拜访段永玄。侍卫告诉他,段家的家主外出未归,他就站在门外一直等到傍晚,终于获准入内。

待他走进那座官宅的药房,亲眼看到沈尧、卫凌风、许兴修这三个宝贝徒弟挺尸一般地躺在地上,他汹涌的泪水一下就从眼中流出,颤声道:“怎、怎的……你们要把我这三个苦命的徒弟都挂去城墙上?”

赵邦杰愣了:“挂在城墙上?”

沈尧听见师父的声音,慌忙坐起来。许兴修刚刚睡醒,卫凌风衣衫不整,三个人接连劳累数日,好不容易睡个回笼觉,这会儿脸上神情多少有些困惑和迷茫。

卫凌风率先开口:“师父。”

他师父看见卫凌风垂在袖中的一只手,默然半晌,才说:“你吃苦了。”

卫凌风道:“让师父担忧,是弟子的过错。”

沈尧拢紧衣裳,瞥见陪在师父身边的那位师兄,只觉多日不见,恍如隔世,立刻喊道:“九师兄!”

九师兄名叫钱行之,看起来一表人才、俊秀不凡,实则经常被取笑为“色中恶鬼”。九师兄平日里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最擅长医治不孕不育、各类花柳病。

沈尧觉得,九师兄一定能和楚开容称兄道弟。毕竟,谁带九师兄去喝花酒,谁就是九师兄的真朋友。

哪怕天塌下来,九师兄都不会慌张。但是,当他看到卫凌风、沈尧那幅惨样,他的语气惊奇不已:“哪个龟孙把你们弄了?”

沈尧蹙眉:“九师兄,你这么讲,我听着不对劲。”

师父已经坐到了地上。他搭住卫凌风脉搏,望闻问切足有半个时辰,这并不是好兆头。病越重,耗时越长,这是师父一贯的行医法则。

沈尧十分担心,但他帮不上忙。他这点医术道行,放在他师父面前,简直,提都不要提。他焦躁不安地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直到九师兄走过来喊他:“喂,小师弟?”

沈尧道:“怎么?”

九师兄望见柳青青这个清关镇的熟人——柳青青对他不理不睬,避如蛇蝎。九师兄只能逮住沈尧,问道:“卫凌风怎么被搞成了魔教余孽?他哪里是个做恶人的料子哦。你和我都比他更像恶人吧,你贪财,我好色。”

沈尧被逗笑了:“九师兄,师父为什么只带了你来?”

九师兄一丝顾忌都没有,坦白道:“还不是因为咱们太穷喽。所有盘缠加在一起,仅能买两匹骏马,让两个人上路。我来的路上,师父打尖住店,我去混花楼。”

沈尧惊了:“混花楼不要钱吗?”

九师兄双手揣袖,脸上毫无愧色:“我跑到花楼门前摆摊,专治花柳病。我上路之前 ,带了好些药,这一趟下来不仅没亏,还白赚了好些银子。”

他从兜里翻出一把碎银,交到沈尧手上:“拿着,九师兄给你的。”

沈尧握着碎银,只觉得银子沉甸甸的。九师兄还说:“你好惨,瘦了一圈。”

沈尧笑道:“瘦点好。吃得少,能省钱。”

“省什么?师父都不知道我去花楼门口摆摊了,”九师兄偷偷和沈尧说话,“我才发现,原来银子这么好赚。那帮爱嫖的老鬼,十有五六身上染病。原先我还躲着老鸨,防她撵我,怎料老鸨恭迎我进楼,为她家接客的一群姑娘看病。”

沈尧随口问:“九师兄不爱嫖吗?”

“师兄教你说话。我那不叫嫖,”九师兄正气凛然,“我这个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沈尧佩服极了:“九师兄文采斐然,真乃当世文豪。”

九师兄颇为受用,这便低下头,与沈尧的脑袋凑到一处,使了气音,悄悄地问:“可怜见的,小师弟,你和大师兄两个人,都还是雏儿吧?”

沈尧浑身一激灵:“我和大师兄都差点死了,哪有力气想别的。”

九师兄遥望远方,安慰道:“苦中作乐,也是乐。”

沈尧不出声了。他蹲到师父旁边,旁观师父精妙绝伦的针法,又听师父说:“唉,你这只手,哪怕治好了,也不比从前。”

卫凌风道:“我晓得。我还有另一只手。”

师父道:“你可对武林盟主说过,你从七岁起,再没踏出过清关镇?”

卫凌风并拢四指,又张开,慢声回答:“我没见过武林盟主。”

“怎会?”师父责问道,“我给段家的家主、天下第一庄的庄主都写了几封信 。”

卫凌风脱了外衣,手臂上扎了一排银针,师父将两瓶药丸递给沈尧,吩咐道:“取二两黄酒,化药送服,一日两次,连服三天。”

沈尧连连点头:“大师兄的药吗?我晓得了!”

师父却说:“给你的。你近来是不是脘腹胀满、自汗盗汗?唉,明明是个大夫,还不调理自己,虚岁二十的人,偏要师父手把手来教。你心忧你师兄,更应兼顾自己,你师兄病症不轻,哪能时时照看你?”

沈尧的衣服口袋里还揣着九师兄给的碎银。他将药瓶珍重地放进口袋,恭敬道:“多谢师父。”又说:“我还以为,师父晓得了大师兄的身世,会……”

他没说完,师父就发火:“你这孩子,光长年纪,不长心智。你们都是我教出来的徒弟,说你们是孽种,不就是在辱我门户?我们丹医派自立于江湖,何曾受过这种气?”

卫凌风服下一枚药丸,才说:“师父莫要动怒,眼下尚有转机。”

师父点头,又问:“段家可有亏待你?”

卫凌风想起了段永玄,心口不一地回答:“从未。”

沈尧讲得更详细:“这几天算是很好,我们有吃有穿,有地方睡。药房非常干净,没虫没老鼠,我都谢天谢地了。澡堂就在另一个院子,我和许师兄昨天还一块儿去洗了澡。”

卫凌风转过脸望着他,目光灼灼,把他看得脸上发热,心里发窘,他诚实地描述道:“那是好多人的澡堂。侍卫都在一起洗澡,水很热,雾很大,压根看不清谁是谁。”

师父若有所思:“井在哪里?你去打些水,我带来的药材,还得泡开。”

沈尧说:“这就去。”他握着卫凌风的手掌按了按:“师兄等我,马上回来。”沈尧提着木桶迈出大门,他师父也从包裹中翻出几捆晒干的药材。药草香气浓烈,熏得赵邦杰打了个喷嚏,赵邦杰尚在养病,刚喝过一碗药汤,开始犯困。

天色阴沉,窗外灰蒙蒙发暗,起了一层淡色白雾。

院子外围似有一辆马车经过,轮子碾地,轱辘直响。卫凌风手臂酸麻,无法挪动,甚至不能转身去窗外看一眼夜色。他伸直一条腿,再弯曲,再伸直,忽然听到师父对他说:“我去外面收拾药材。药材的气味太呛鼻了。行之陪着你,有事就吩咐他,端茶倒水,那都是他该做的。”

卫凌风看向钱行之,开口说:“有劳九师弟。”

师父出门以后,钱行之才和卫凌风搭话:“大师兄,好惨。沦落到这一步,还是个雏儿吧?江湖上的人都骂你出身魔教,哪知道你有多洁身自好。”

卫凌风扫视房间,答非所问:“许兴修呢?”

钱行之道:“内急去茅房了。”

窗外雾色更浓,安静到落针可闻。室内正在焚香,那香炉是紫玉麒麟,香味浅淡、清雅,师父刚才也查验了,这种香料素有安神之效,所以,狄安、赵邦杰、柳青青都睡在地上。卫凌风手指一颤,顿感不妙。他掀开衣裳,顾不得手臂上的银针,宁愿彻底废掉这只手,也要连滚带爬往外赶。

他到底迟了一步。

他听见“砰咚”一声巨响,木桶砸在地面,井水撒了满地,冲走一片鲜血。

白雾逐渐散去,卫凌风看见,沈尧跪在地上,裤子沾满晕开的血水。沈尧张嘴要喊“师父”,发不出一个气音。他哭也哭不出来,嘴角直抽,往外扬起,那样子竟然仿佛是在笑。起初是假笑,后来又哭又笑,他终于被抽光所有力气,伏跪在师父的尸体边。

师父被人用刀割断了脖子,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白发和素衣上全是血,手中抓着一把解蛇毒的草药。

卫凌风胸腔震动,面如土色,眼看便要呕血。钱行之也忘记了师父的嘱托“好好照顾大师兄”。他双腿如有千钧,重得抬不起来,走出两步,才说:“你看到了……”

院内沉静无声。

过了很久,夜风吹得热血凉透。

沈尧出声:“我看到白影。”他说话好轻,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师兄放心,我会报仇。”

作者有话说:

注:本章引用的“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是来自《南北朝乐府诗集》的《子夜歌》“夫十二经脉者,内属于腑脏,外络于肢节。”来自《灵枢·海论》—————————————

为沈尧师父献上盒饭【心痛

☆、金蝉脱壳

近几日来,细雨连绵不绝, 通常是清晨下雨, 午后放晴, 夜里处处泛潮。

按照丹医派的规矩,掌门应当在停棺七天后下葬。但因正值当地多雨时节,安江城还有瘟疫在先, 官府出了一纸公文:停棺至多三日,三日后, 需将尸首火化。

许兴修说:“只能如此了。先按官府的公文来吧。”

师父去世之后, 许兴修静坐半日。当他从房里出来, 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还能跑前跑后地为人看病。段永玄对他说:“节哀顺变”,他竟然就弯下腰,躬身回了个礼。于是, 段永玄没有特意去见沈尧等人,直接找了许兴修细谈,再让他回去传话。

那天刮了北风, 夜里格外冷。

棺材就停在一栋偏房的侧边。沈尧用白布搭了个灵堂, 燃起两只蜡烛。他不言不语地守着烛火,火光映得天地之间宛如一色。

钱行之找到了沈尧, 递给他一块烧饼:“今天下午,我和马夫出城寻到一块墓地,风水不错。附近有花草, 有山水, 我都想躺在那里。明天一早, 马夫过来运棺……”

沈尧终于开口:“拉去城外,先火化,再下葬?”

钱行之收拢衣袖,慢悠悠躺在地上:“不然呢?我们都不是达官贵族,只能按老百姓的办法来。卫凌风还背负着骂名,我们行事应当小心,以防有心之人做文章。”

沈尧又问:“段永玄怎么说?”

钱行之道:“我听许师兄讲,段家主震怒。官宅杀人,就是作贱官府的颜面,是挑衅武林世家,是要在江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沈尧“咯咯咯”地发笑。

钱行之偏头向沈尧望去,只见沈尧浑身发抖,脸上绷着笑。夜风恰好吹灭了一盏蜡烛,潮湿寒冷的房屋背阴处,偌大的棺材靠墙而立,钱行之却并不觉得害怕。他断断续续地说:“师父去世,我起先悲痛欲绝,这两日来,我也想了很多。生死有命,师父的死不怪你,也不怪许师兄……更不能怪大师兄,只怪那凶手丧心病狂。小师弟,你这几天不吃不喝,真能为师父报仇吗?你应当学一学许师兄,学他的忍辱负重。”

沈尧却说:“学来没用。”

钱行之朝着棺材抱了个拳,罕见地正经起来:“师父教导我们,要德容兼备。”

沈尧狠狠拍响了棺材的木料,说话声音反倒很轻:“你瞧,这就是德容兼备的下场。爱徒如命,两袖清风,不贪不义之财,不受无功之禄,到头来脖子都被人砍断,死得不明不白。师父总说,段永玄是他的故交。师父死了,段永玄也没来看他一眼。江湖上又有几个人在意此事?光凭你我之力,何年何月才能查到真凶?更别提为师父报仇。”

钱行之脸色渐白:“那你说,我们要如何做?”

沈尧道:“要先逃出段家,搭上段无痕和楚开容,换个保命符。”

钱行之反问:“你这是……利用别人?”

沈尧一派平静:“怎能算是利用?我又没害人。九师兄未免有些一惊一乍。”

钱行之细细思索一番,才说:“明日一早,师父的尸首会被马夫运往城外。许兴修同我讲,明早,武林盟主那边也要派人来。他们会将卫凌风、柳青青、赵邦杰还有你,你们四个人带去流光派。”

沈尧一听“流光派”,当即站了起来:“武林世家和八大门派素来不和。我和大师兄都被段永玄带回来了,怎么还要回流光派?”

钱行之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因为武林盟主前段时间,探访了伽蓝派,又去了一趟秦岭,眼下终于抽出空来操持武林大会,各路人马都在应天府集齐了。谭百清不管怎么说……都是江湖八大派之首,由他来收押卫凌风,大家都觉得公平。”

沈尧又问:“那魔教妖女的下落呢?没人知道吗?”

钱行之指了指天上:“那姑娘不是被挂到城墙上,暴晒数日吗?现在啊,我估计她皮都掉光了。唉,你说可笑不可笑,她一个魔教妖女,都能保留全尸七八天,我们师父多正直的一个正人君子,死后只能停棺两日。”

“真是天道轮回,”沈尧喃喃自语,“我在安江城时,天天劝人火葬。这下轮到我自己了。”

钱行之没听清沈尧在说什么,以为他还在盘算武林大会。钱行之和沈尧都穿着一身孝服,粗麻织成的衣裳空敞漏风,不大能抵御寒气。钱行之在地上躺了一会儿,不自觉开始打喷嚏,一连打了好几个,人也烦躁起来:“你和大师兄要想逃跑,今晚是最后的机会。明日一早,流光派来接你们,押送你们去见各大门派的高手,哪怕你是一只苍蝇,都不可能飞得掉。”

沈尧半跪在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烧饼:“大师兄在哪里?”

“在药房,”钱行之说,“他腿不行,走路要扶拐杖。”

沈尧此时比卫凌风好不了多少。因他跪久了,再一站起来走路,也不得不扶着墙。他沿着台阶缓慢上行,推开药房的正门,才发现屋内没有点灯。风炉里火苗熄灭,残留一滩灰烬,药香味淡淡得融入夜色,他吸了一口凉气,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毛毯上。

烧饼掉在地面,又被沈尧捡起来。烧饼的边缘沾着一层污垢,他满不在乎,吃得很香,像在吃死囚生前的最后一顿饱饭。

钱行之跟在他身后,茫然道:“人都不见了?”

沈尧说:“正常。明天流光派带人来接,得先把卫凌风扔进牢房里,这才像个样子。”

钱行之又问:“那这段时间,段永玄何必招待你们?”

“段永玄也想拿到《灵素心法》,”沈尧解释道,“或者是别的东西。大师兄说,段无痕练过昭武十八式,这是魔教的功夫,段无痕怎么学会的?肯定是他老爹上梁不正,下梁才歪。”

钱行之陪着沈尧往前走,两人一路穿过漆黑的走廊。钱行之才感慨道:“呵,懂了。段永玄收藏了几本魔教的武功秘籍。”

走到半路,他们远远望见两个佩剑的侍卫,沈尧立刻走过去搭话:“请问二位知道赵邦杰和狄安的房间在哪里吗?我这儿有几副药,还得带给他们。赵邦杰在流光派受了重伤,这几日还需调理。我……”

没想到,那侍卫朝他们点了一下头,直接给他们带路了。

钱行之以为这件事已经搞定了一半,却不料侍卫把他们带到了管家的门前。管家年约四十,身形精瘦,穿一身绸缎外褂,左右手两边各立着一个妙龄丫鬟。丫鬟们红袖添香,香风扑鼻,束腰缎带勒出一把小蛮腰,系在腰间的手绢都是上好的桃花蜀锦。

打从进门后,钱行之的目光就没从丫鬟身上挪开过。沈尧恨铁不成钢,也没办法管教九师兄,只能对着管家形容赵邦杰、狄安等人的病症。管家微微一笑,却说:“段家少主、还有赵邦杰、狄安等人,都一并交由许大夫照料,段家主很是放心。沈大夫也无需挂怀了。”

沈尧只是问:“许兴修?许大夫?”

管家端起一杯茶,递给丫鬟。那丫鬟接过茶杯,先把热气吹散,才弯下腰,微微倾过杯沿,将茶水喂到管家嘴边。

沈尧正要开口,管家下了逐客令:“若是无事,二位就先回吧。”神态极为倨傲,活像皇帝退朝。

沈尧点头称好。他迈下台阶,走出院子,路上没回一次头。他腿长、步子快,钱行之赶了几步才赶上。

沈尧笑着对他说:“瞧瞧我们许师兄,前途大好,这两天为了避讳,连孝衣都没穿,现下又得了段家主赏识。我当真钦佩他。”

钱行之回视沈尧的笑容,明明挺好看的,可他心里有些发毛。

黑夜之中,熹微灯光斜洒,沈尧一脸的沉着冷静,揽袖自立,显然是心中自有一套章法,正在谋定而后动。钱行之不由得又暗暗佩服起小师弟,佩服他年少有为,突遭大难还能有一副清醒头脑。然而,就在这个念头冒出后的一瞬,沈尧突然窜入了北厢房的过道——那是官宅的禁区。

钱行之正要跟上,巡逻的侍卫便走过来了。他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望着沈尧背影消失。

*

段无痕已被父亲软禁在北厢房数日。

每天一早,辰时未到,还有两位先生来北厢房讲学,传授一些法理策论,说是要磨平段无痕身上的“燥性”。段无痕从小痴迷于修习武功,其它的书经道论,他一概不碰。那两位先生成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啰嗦不停,段无痕快被他们烦死,甚至怀念起躺在床上安静养病的日子。

于是,有一天,他不顾父亲的命令,走出了院子。

段家上下,除了父亲,没人能拦住他。

哪怕这座宅子是官宅,被他父亲临时征用,官府的人也不敢管他。

可是,段无痕踏出门槛不到片刻,他的一位先生便说:只要段无痕再往前走一步,先生便当场自裁。子不学,非所宜。教不严,师之惰。除了以死谢罪,别无他法。

段无痕生平第一次被人用性命威胁。他并未屈服,继续往前走,那位先生就从袖中拔出一枚锋利匕首,直往自己的心窝捅。鲜血一霎四溅,染得院中梨花泛红,段无痕眼疾手快一剑击飞匕首,先生仍然重伤,被侍卫拖走了。

事后,段无痕的父亲来了一趟,对儿子说:“你连区区一个读书人都说服不了,怎么说服武林盟主,说服江湖八大派,说服这天下悠悠众口?你万事都想用剑解决。你以为,只要你的剑够快,天下的是非黑白,就由你评定了?”

段无痕知道,父亲在说卫凌风那件事。

父亲见他闭口不言,又说:“江湖上,曾经有人叱咤风云。旁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化风为剑,一招封喉。他的招式很快,今世无人能敌,朝廷在他面前都要俯首称臣。”

段无痕惜字如金地问:“谁?”

父亲答道:“魔教的第一任教主。”

段无痕道:“他死得早。”

父亲温声说:“诚然,他功夫好,死得早,留下一本《无量神功》,祸及当世百姓。”

段无痕淡声回道:“心怀鬼胎之人,无论修习哪种武功,终归害人害己。”

段无痕站在院子里,他的父亲则在院子外。父亲看了他一阵,终归走了。段无痕每天还要听另一位先生的传道授业。

某日,段无痕拿出自己的长剑,摆在桌上,用一块玉石磨剑。

先生讲书讲得颤声颤调,段无痕便问:“你怕我吗?”问完,他还用手指轻敲剑锋,敲出清脆一响。

出乎段无痕意料,先生撒腿跑了,跑得慌慌张张,摔在门槛上。

段无痕方知,所谓“读书人”,并非皆有骨气。

第二天,又换了个新的先生。这人满口仁义道德,很像段无痕小时候见过的世家伯父。谈及熹莽村一事,先生针砭时弊,大骂段无痕身边一群人全是谄媚走狗。段无痕拔剑出鞘,还用剑尖指着先生的脖颈,请他再说一遍。先生只敢说:“谄、谄……”媚字还没讲出来,段无痕说 :“割出血了”。

实则没有。段无痕撒了谎。他闲得发闷,竟也会撒谎骗人。

先生没逃,只是尿了。

段无痕嫌屋子脏,换了一个房间。傍晚,他猜测那人已经将他的恶行上报给了父亲。然而,父亲没来,来的只有段家长老。

长老们说他行事过于孤傲骄纵,上不懂尊师重道,下不懂怜恤百姓,恐其乱德,问他知不知错?他说:“不知,还请前辈明示。”

长老们又说了一遍,再问他知不知?

他还说:“不知,请前辈明示。”

如此反复七八遍,段无痕仍有耐性,长老们已经急了,干脆搬出家法,拿出千年玄铁的链子将他捆住,命他静思己过。什么时候知错,什么时候放开他。

长老说:“我们对外宣称,一早便将你捆住。拖到今日才动手,已是厚待。”

段无痕被关了许多天的禁闭,本以为该是个头了,哪里想到自己不仅不能出门,反而被长老用千年玄铁锁紧。在凉州段家,这种法子,只用来对付地牢里的魔教恶徒。而他自问清白,一时愤然,直说:“你们对外撒谎,竟不算有错?”

长老没应。

他们都走了。

段无痕自恃武功高强,但他挣不断千年玄铁。他臂肘使力,用尽生平绝学,锁链越来越紧,缠得他胸骨闷痛。侍卫每天来送饭,还要亲手喂给他吃,这对心气高于山顶的段无痕而言,是比死更要命的一件事。

赵邦杰来送饭的那一天,段无痕正闭着双眼,参悟武学。赵邦杰颤声喊他:“少主?”他方才睁开眼睛:“怎么是你?”

赵邦杰坐到他身边,想帮他解开千年玄铁。赵邦杰脱了外衣,胸前缠紧三条纱布,手掌使劲时隐隐有红色的血迹从他伤口处渗出,熏得四周都有一股挥之不尽的血腥味。

段无痕退到墙角,双手靠墙,不再让赵邦杰帮忙,还问他:“你的伤?”

赵邦杰忙用衣服去挡:“没事。”

段无痕一脚踩在他鞋上,却没用力:“我问你,谁伤了你?”

赵邦杰垂首,齿间紧咬,挤出一个名字:“谭百清。”

段无痕的问题和狄安一样:“他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你是我的人”这短短五个字,已让赵邦杰恍惚了一个瞬息。他明知段无痕并非那个意思。他只好端来饭盒,拾起筷子。他的双手常年用来握剑,长满粗茧,实在不会伺候人,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