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彻的双眼暂且失明。沈尧的发带蒙住了他的眼睛,更显得他下颌瘦削,鼻梁高挺。他的手掌粗粝干枯,来回抚摸着桌面,不断重复道:“这是桌子。”而后,他又攥紧一杯热茶:“这是杯子。”
沈尧心道:完了,这人已经疯了。
澹台彻半是含恨,半是含笑道:“屠村的人,不是我。你信吗?”
沈尧敷衍道:“我信我信。你快把衣裳脱了……我来看看你伤势如何。”话中一顿,沈尧又试探地问:“那个,澹台兄,你认不认识段无痕?”
“认识,”澹台彻脊骨挺立,如一棵猝枯的老松,“我武功尽废,便是拜他所赐。”
☆、问心
在江湖上,废人武功,犹如杀人父母。
澹台彻少年成名,惊才绝艳,今日沦落到手无缚鸡之力的下场,他对段无痕的恨意,那是可想而知了。
沈尧梳理了一下前因后果:澹台彻自称没有屠村。但他被武林宗师抓获,关押在段家地牢,这几年来受尽侮辱和虐待,倘若他真是清白无辜的,那他得有多倒霉啊?
沈尧感到头疼。他打开药箱,取出丹医派的几瓶药,犹豫片刻后,还是递给了澹台彻:“这是我师父和师兄做的通络拨云散,益气化瘀,祛腐生新,平肝解郁。”
言罢,他摸上澹台彻的手腕,只觉这人骨头坚硬,瘦得厉害。
“你只能吃些流食,”沈尧嘱咐道,“待会儿,我和云棠说一声。”
澹台彻气衰力竭,跌坐在了木椅上。他的肤色极度苍白,像是冰冻的羊脂玉,再加上双眼被蒙住,更显出十足的病态。
他说:“茶,我想喝茶。”
沈尧端起杯子,伸到他的嘴边。可是他轻轻推开沈尧的手,从容道:“这都是什么玩意儿。我只要清明谷雨的西湖龙井,姑苏的锡壶,湘妃竹的茶灶……”
沈尧瞠目结舌:“看不出来,你还挺讲究的啊。”
他铺开一张宣纸,提起毛笔:“澹台彻,你还想要什么?你跟我一次讲完,我再转告云棠。你们教主很有钱的,这点东西,对她就是小意思。”
他记下“清明谷雨,西湖龙井”几个字,又忽然说:“对了,你不能喝酒。”
澹台彻自嘲般笑了起来。笑到一半,他弯腰扶桌,猛烈地咳嗽,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一个洞。
沈尧眼疾手快,扶起他的肩骨,捏着银针,扎入几处穴位。
澹台彻气管疏通,停止咳嗽。
沈尧又倒出一颗药丸,让澹台彻含在嘴中,并嘱咐道:除非药丸融化,否则,你不能开口讲话。
澹台彻闻言,点了一下头。
沈尧原本还担心澹台彻突然狂性大发,六亲不认,没想到澹台彻文文弱弱的,十分配合。除了有些挑剔和富贵病,其他方面都算是正常人。
只是接下来,沈尧让他脱掉裤子,检验四肢,他死也不肯。他右手握紧了桌沿,青筋暴起,五指瘦长如白骨,须臾,竟是将木桌的一角揉得粉碎。
沈尧见状,吓了一大跳。
这这这他娘的也叫“被废了武功”?
沈尧脚底抹油,跑出房间,一头撞在程雪落坚实的胸膛上。
沈尧就像撞到了石头,脑袋更疼了。
他愤怒地喊道;“日他娘的!你们一个个都不跟老子讲真话。讳疾忌医!知不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
程雪落并不明白,沈尧为什么如此生气。
倒是澹台彻反应过来,辩解道:“我被挑断手筋脚筋之后,自知此生是一个废人,再无习武的可能。每日在牢笼中,默诵各门各派的心法……”
讲到此处,他蓦然一顿,失笑道:“小兄弟,你若不嫌弃,我可以教你几招自保的功夫。哪怕你毫无内力,亦能行走江湖。”
澹台彻的一席话,情真意切,娓娓动听,却没有打动沈尧。
沈尧双手揣袖,躲在程雪落的背后,小声嘀咕:“左护法,程大侠,实不相瞒,我对你的印象那是一等一的好。我觉得你这个人,知善恶,明生死,英武非凡,潇洒俊逸……”
程雪落打断道:“有话直说。”
沈尧双手抱拳,恳请道:“你就站在这儿,做一个门神。澹台彻刚出地牢,情绪易激动,我我我离他太近,心里就没底,怕被他当做桌子,揉得稀巴烂。”
窗外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整间屋子黯淡而昏聩,密不透风。程雪落右手握剑,坐到了澹台彻的身边,似乎要近距离保护沈尧。
澹台彻坐姿不变,与他闲聊:“云棠这几年过得如何?”
程雪落敷衍道:“老样子。”
澹台彻的语调微沉:“老样子是什么样子?”
他垂着头,自言自语:“我进地牢时,教主身未死。”
沈尧轻咳一声,打断他的回忆:“澹台兄,那个,我现在准备,帮你脱掉裤子。你的四肢伤势如何,我要纵观全貌,才能对症下药。”
澹台彻执意不从,甚至言明:“你先让程雪落滚。”
沈尧就是自己滚了,都不会让程雪落滚的。但他转念一想,程雪落负伤在身,不能动武,光有一个程雪落摆在这里,是不是欠缺一丝威慑力呢?
他兀自纠结着,面上好说歹说:“我会让程雪落背对着你。你姑且听我的话,对你的病情,百利而无一害。”
话还没讲完,沈尧灵光乍现,随后遍体发寒。
澹台彻该不会是……被段家人给阉了吧?
是了!一定是阉掉了!
难怪,难怪他那么激动!
脉象也无虚无实,阴亢阳衰!
沈尧被自己的猜测震惊。他的目光复杂,盘踞于澹台彻的脸上,正要开口,澹台彻就说:“我不是阉人,劳你多虑。”
澹台彻的脸色泛起红光。倒不是因为他的气血活络,而是因为,他被沈尧气得不轻。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嗓音更低:“我的那根东西还在,姑且算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沈尧双手搓了搓脸:“你有读心术?”
澹台彻向后仰,枕住了椅子靠背:“没有。只是你一直盯着我,又沉默不语,必然是往歪处想了。”
沈尧抱紧了怀中药箱:“唉,我明日再走。你今天好生休养,明天……明天我再来为你看诊。”
澹台彻急于证明自己:“我的脉象不稳,是因为阳性内功尽废。我的左腿有伤,溃烂流脓,但我还是个男人。你别走,我这就……”
沈尧并不相信他的辩解。
因为,沈尧又发现,澹台彻的下巴十分光洁,白净瘦削,没有一丝胡茬。于是沈尧颔首,悲悯道:“左护法,请你先行离开吧。”
程雪落点头:“也好,我先走了。”
澹台彻怒火中烧,拽住程雪落的衣袖:“慢着,慢着,你也不许走。”
他们都没注意外面有人。
云棠掩藏声息,将门拉开一条缝,只听澹台彻说:“我除去一身衣物,你们两个都不要眨眼。”
沈尧捧场道:“行行行,你快脱光,我和程雪落都准备好了。”
凉风穿堂而过,吹开了整扇门。
云棠的身影一闪而逝,仍被程雪落发现。他念道:“教主。”
云棠却回答:“打扰了。”
程雪落追了出去。
沈尧留在原地,蹙眉沉思:“澹台彻,你的腿骨也被凿穿了,你还能站得起来。以我之见,至少半年,才能将你的身体完全调理好。”
澹台彻立刻披上衣袍,侧坐床沿。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破罐破摔了,他端着那一壶半温的茶水,连喝好几口。
*
与此同时,段家的家主段永玄赶回了祖宅。
段永玄在安江城待了不到半日,段家传来急报。他才知道,魔教的那帮恶徒,荡平了八卦阵,劫走了重刑犯,还将他的儿子段无痕弄得半死不活。
卫凌风顶替了段家大夫,亲自照料段无痕。他说:“段公子内功深湛,并无性命之忧,只需卧床半月,方能见好。”
段永玄站在屏风之外,负手而立:“多谢贤侄。下次见到你师父,帮我向你师父问一声好。”
卫凌风恭敬道:“前辈客气了。”
段永玄没再开口,卫凌风抱拳做礼,带着药箱离开。但他放缓了脚步,合上门扉之后,隐约听见段永玄询问他儿子:“伤你的人,是魔教的哪位高手?”
段无痕停顿半晌,哑声回答:“我并不知道那人是谁。”
段永玄又问:“你连他的身形和功法都没记住么?”
段无痕道:“我……尽力了。”
卫凌风听完这句话,竟有些意外。他提着药箱,又为几人看过病,忙到深夜,这才返回住处。许兴修和他一样,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四处奔波,刚一碰头,许兴修就问:“沈尧呢?”
卫凌风微一皱眉:“沈尧不是跟你在一起?”
许兴修狐疑,拿出一张字条:“小师弟给我留了信。他说暴.乱已平,他去药房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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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一)
卫凌风接过纸条, 当下判断道:“这不是沈尧的亲笔。”
许兴修挑眉:“你是说,有人模仿沈尧的字迹?”
卫凌风扔开药箱, 灯笼都没提一盏, 冒雨走进夜色中。凡是沈尧可能会去的地方, 都被卫凌风搜查了一遍,但他并未发现沈尧的踪迹。
他奔向沈尧的卧房,床榻上躺着一个少年。
卫凌风掀开被子,黄半夏懵懵懂懂地睁眼,侧坐起身, 含糊道:“卫……卫公子?”
窗外电闪雷鸣, 砸出“轰隆”的巨响, 蓝光一瞬间照亮室内, 也照亮了卫凌风的那张脸。
黄半夏一直觉得卫凌风清俊出尘,堪称仙人之姿。再加上他少言寡语,救死扶伤,颇具名门雅士的仪容风度。但是今夜, 黄半夏对上卫凌风的视线, 仿佛被利刃割了喉咙一样毛骨悚然。
黄半夏想起白日里, 卫凌风对自己说过的话,脑中猛然清醒, 四肢百骸一阵僵硬。他屏住呼吸, 只听卫凌风问他:“你为什么睡在沈尧的床上?”
黄半夏支吾着回答:“我来找大哥, 没见到他的人。夜深了, 我就躺下, 打了个盹……”
卫凌风环视四周,绕到后门走了。黄半夏趿拉着一双木鞋,紧紧追随卫凌风:“卫公子,你急着去哪里啊?”
卫凌风却道:“你不必跟着我。”
黄半夏还不清楚沈尧失踪的事。他觉得,卫凌风之所以对他不理不睬,是因为卫凌风看不上自己被魔教歹徒吓得尿裤子。他既已决定加入丹医派,又认了沈尧做大哥,那他丢的就是丹医派的面子。
黄半夏想通缘由,追得更勤了:“卫公子!卫公子!从今往后,我日日磨练意志,绝不随便尿裤子!”
卫凌风回应:“你倒不用拘束自己。”
黄半夏摇头如疯狗。
他正想辩解,忽然看不到卫凌风了。卫凌风他人呢?明明刚才还在这里!
庭院中的奇花异木繁茂胜春。白天看来,别有一番优美景致。而此时将近午夜,落雨霏霏,草木幽深,蔓延了一种诡异的气氛。
黄半夏胆怯地喊道:“卫凌风?”
雷声伴随雨声,敲打在近旁和远处。
卫凌风凭空消失了。
黄半夏腿脚一软,席地而坐。他吹了大半晌的冷风,终于听到了谁的脚步声,连忙呼唤:“卫……卫大夫?”
“是我。”来人这样说。
黄半夏扭头一瞧,只见许兴修提着一盏灯笼,青衫白衣都映出了微弱的暗光。
许兴修点明来意:“我找沈尧有事。他不在房间里吗?”
黄半夏道:“大哥一直没有回来。”
许兴修缓缓走近:“沈尧没回来,你见到卫凌风了?”
黄半夏傻愣愣地指着庭院:“我、我刚和卫公子说上一句话,他、他人就不见了。”
许兴修表面一副冷静镇定,心中早已翻起惊涛骇浪:怎么回事?沈尧不见了,卫凌风也不见了!究竟是哪个狗东西在捣鬼!掳掠了他的两位同门!
两位师兄弟都被相继劫走,许兴修做出了合理的猜测:今日段家内乱,家主正在筛查内应。趁着内应没被发现,魔教肯定会再捞一笔。而沈尧和卫凌风都有被捞走的价值。
他反握灯笼的木柄,呢喃道:“黄半夏,你回屋,别出门了。”
黄半夏伸着脖子看他:“你呢?许大夫?”
许兴修道:“我去找段家的家主,我有要事相商。”
黄半夏提醒他:“亥时已过,段家的家主不见客了……”
许兴修放下灯笼,撑起一把油纸伞:“我去求个情,看看门卫大哥能不能通融。”他的脚步急匆匆,徒留黄半夏一个人发愣。
*
许兴修认为,卫凌风气量宽宏,进退有度,而沈尧天性好强,胸无城府。所以他更担心沈尧。他很害怕魔教的恶棍们一言不合就虐待他的小师弟,让小师弟尝遍人间最残暴的酷刑。
然而,当前这一刻,沈尧正在享受丰盛的夜宵。
他左手抱着一盘烧鹅,右手端起一杯美酒,尝了一口,品出滋味:“这是凉州酿?”
云棠赞赏道:“你很识货。”
沈尧悄悄问她:“凉州酿多少钱一壶?”
云棠瞥了一眼她的右护法。那位右护法如实回答:“最上品的凉州酿,一壶卖一两。”
沈尧震惊不已,暗忖:这么贵的酒,一滴都不能浪费。
他干脆抄起酒壶,对着壶口痛饮,酒香直冲喉咙,甘冽醇厚,余韵无穷。他整个人都仿佛泡进了酒坛,化作酒仙,只知醉悦逍遥,不知今夕何夕。
他感慨道:“好喝好喝,段无痕诚不欺我……”
云棠抱着她养的雪貂,懒洋洋地轻笑:“你喝醉了。”
沈尧扶桌站起,站得东倒西歪:“这才一壶酒,我怎么可能会醉呢?”
他脸色微红,像模像样地来回走动:“我是有点开心。我在段家都没喝上凉州酿,到了你们魔教,嘿嘿,喝了一壶……”
云棠的右护法出声:“你说谁是魔教?”
云棠抬手拦住他:“无妨,江湖上的人,多半这么称呼我们。”
沈尧半靠着墙面,露出费解之色:“好奇怪,为什么江湖上的人,都把你们当做魔教?你们并不是不讲理啊。”
云棠调侃道:“我对你,自然是愿意讲理的。我对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沈尧看着她:“是不是因为我不会武功啊?”
云棠嫣然一笑:“因为你长得俊俏。”
沈尧非但不自傲,反而严肃又责备:“那、那你的道理要改一改。外表是上天注定的,人与人的差别在于七情六欲……不在于一张皮囊。”
云棠抚摸雪貂的耳朵,媚眼如丝道:“可我就是喜欢皮囊。我轻浮又好色,沈大夫,有药可医吗?”
沈尧略微抬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吃药干什么?是药三分毒。”
云棠沉下嗓音:“你们这些做大夫的,生了病,会不会吃药?”
沈尧嗤笑,只当她是没话找话:“当然了。我前几日中毒,要是不吃药,人早就凉了。”
云棠追问:“什么毒?”
沈尧道:“花蕾散。”
云棠又问:“谁下的呢?”
沈尧停顿片刻,思索道:“苏红叶。嗯,是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
云棠与沈尧对视。她眸色漆黑,粲粲如星,瞳中剪水,敛尽一切笑意。
沈尧怀疑自己真的喝多了。因为他头重脚轻,气息昏昏沉沉。他握手成拳,捶了自己的太阳穴:“好晕啊,我出门透风!”
话音未落,他跑远了。
室内良久寂静无声。
扶华教的教主做东请客,从未有哪个客人胆敢半路离席——除了死人。
云棠反思道:“我的摄魂术,对沈尧没用。他从没练过武功,应该很好上手才对。”
程雪落一言不发,右护法弯腰附和道:“教主是不是没有拿出五成的功力?”
云棠叹气:“我想让沈尧讲一讲自己在段家的经历。段老头性子古怪,私交甚少,沈尧却说,他师父认识段老头……”
她微微偏过脸,眼角余光扫过程雪落的神色:“五年前,名门正派围剿我们,段老头可没少出力。我父亲死了,母亲自尽,舅舅被腰斩,师父为了保护我被活捉——我宁愿他也死了呢。”
说到后来,她的嗓音轻不可闻,滔天恨意似乎消淡了。
程雪落仍然记得五年前,云棠十五岁的时候,曾经伏卧在地,朗声道:“我要让江湖八大派一个一个跪在我面前,诚心求死。”
此去经年,恍如隔世。
云棠称呼澹台彻“不如死了”,澹台彻也自称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可是,当沈尧转悠到澹台彻的门前,只见门扉半开,屋内亮着一台红烛,暗光摇曳,而澹台彻正在用一块绢布擦剑。
见有人来,澹台彻挥剑一劈,一张桌子就斩成了两半。
澹台彻问他:“怎么样?我的剑法?”
沈尧冷漠地看着他。
澹台彻拧眉:“你为何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
沈尧仍是不应答。
澹台彻垂头丧气,病容惨淡:“我这种废人,也配提‘剑法’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