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进入了梅雨季,天空总是阴沉灰暗。
下雨的时候,特别容易想起她,因为这是她最喜爱的天气。
没有音讯的那十几年,每当下雨的时候,我的心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离她很近。
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印象中从没跟她一起在雨中撑着伞漫步。
如果碰到下雨,我们会躲在雨打不到的地方,等雨停。
现在重逢了,又碰到雨天,我只想跟她在雨中走走。
从没在她最喜爱的雨天里一起撑伞漫步,也算是遗憾吧。
“下雨了耶。”我传。
“我知道,也看到了,还被淋到。所以呢?”
“晚上出来走走?”
“我今天要加班。”
“噢,那改天吧。”
“不用改天,晚一点吧。十点左右。”
“好。”
没想到九点半时,她传来:
“下大雨,改天吧。”
“我好像已经习惯被你放鸽子了。”
“你不怕淋湿就可以,不要牵拖我的贴心。”
“拿伞就可以了。”
“好吧。我只是不希望你淋湿。”
提早五分钟到她家巷口,拿了伞下车。
啊?雨停了?
我很不甘心,还是撑开伞,等她出现。
“没雨了。”她下楼说,“撑着伞干吗?”
“雨随时会下,撑着比较保险。”我说。
“所以你一定吃饱了。”
“嗯?”
“吃饱了撑着。”
“其实你很有幽默感。”我笑了笑。
我只好收起伞,跟她并肩走着。
虽然雨刚停,但梅雨季节空气始终阴凉潮湿,雨也可能说下就下。
我的左手拇指轻放在伞柄按钮位置,可以第一时间撑开伞。
沿着人行道走,地面又湿又滑,我常条件反射似的伸出右手想扶她,但总是伸到一半便僵住。
“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下雨吗?”她问。
“因为你的脾气跟雨有关。”
“嗯?”
“你常常打雷闪电。”
“我脾气是真的不好。”
“没错。”
啊,我回答得太快了。
“抱歉,我白目。十几年了还是改不掉。”我说。
“你说的是事实啊,又不是白目。”
“不,我该检讨。”
“你人很好,不必检讨自己。只有我该努力检讨自己。”
我开始流冷汗了。
以前如果她突然很温柔地说话,或是说我对她太好、她对我很糟,或是说她以后不要任性、脾气会改、个性会改等,我都会流冷汗。
我曾跟她形容,这叫屠刀式的温柔,就像拿把刀轻轻抚弄你的头发,也许很舒服,却让人胆战心惊。
“你是不是工作太忙?”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
“压力太大?”
“没。”
“身体出毛病了?”
“也没。”
“那么你放下屠刀吧。”
“神经病。我要成佛吗?”
听到她骂一声神经病,我松了一口气。这才是正常的她。
“你总是不习惯我温柔地对你。”她说。
“如果老虎温柔地舔你的脸,还对你微笑,你会习惯吗?”
“你就是要我凶巴巴的,常骂你就是了。”
“对。反正让你骂是我的强项。以后请继续,也请尽量。”
她笑了起来,很灿烂的笑容。
“其实你温不温柔无所谓,只要正常就好。”
“我很正常呀。”
“你只要出现屠刀式的温柔,通常就是有心事。”
她似乎吓了一跳,突然停下脚步。
“有什么心事吗?”我也停下脚步。
“我最近又开始否定我自己了。”她说。
“因为我吗?”
“算是吧。”
我看着她的四分之三侧面,有心事时皱起眉头的样子,跟十几年前一模一样。
“我想念我自己。”她说,“你能告诉我,我以前的样子吗?”
“你以前的样子跟现在一样。”
“是吗?”她偏着头,“我觉得以前的我,一定很自在、洒脱。”
“你从不自在、洒脱,你一向任性、固执。”我笑了笑,“你总是固执得像个受伤的狮子,任性得像个兴奋的猴子。”
“你才是猴子。”
“是啊。”我叹口气,“我只是在森林中抓不到新的树藤,于是只能在原地荡来荡去的猴子而已。”
“不要说这个。”她叹口气,“也不要叹气。”
“你自己还不是在叹气?”
“因为该叹气的人是我。”
我们短暂沉默,每当碰触这个话题,我们总是选择沉默。
“为什么想念以前的你?”我先打破沉默。
“我很想念以前那个可以恣意展现的自己。那个自己,是用小鸡黄、海水蓝、桔梗紫、鲜血红、柠檬绿所建构而成的颜色。”她说,“不像现在,只剩黑与白,一味地否定自己。”
“你还是喜欢使用这种虚无缥缈的形容。”我笑了出来。
她瞪了我一眼,我立刻止住笑。
“以前你就会否定自己,”我说,“不过如果拿现在跟以前比,确实现在的病情比较严重。”
“是吗?”
“因为你是地球。现在地球大气层的二氧化碳浓度比较高,所以暖化比较严重。”
“你还是喜欢讲地球科学。”
“你依然是光滑而圆的地球,我也还是航天员。”我说。
“还是吗?”
“嗯。”我点点头,“在我眼里是。”
“你眼睛还是有问题。”
“在我心里也是。”
她终于露出微笑,然后迈步向前。我继续跟她并肩走着。
“已经下交流道很久了,该回到高速公路上了。”我说。
“什么?”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最喜欢雨天。”
“我不是喜欢雨天,”她说,“我只是喜欢下雨的时候。”
“差别在哪儿?”我有些疑惑。
“你记不记得以前有次在校园中散步时,突然下起雨?”
“我记得。那时我们赶紧躲进机械系馆避雨。”
“你记错人了。”
“不要挑战我对你的记忆。因为那些记忆都非常精准地放在脑子里,甚至是心里。像完美的艺术品一样,不会有一丝偏差或失误。”
“五朵粉红玫瑰变成三朵红玫瑰。”她哼了一声,“还好意思说?”
“那只是例外。”我干笑两声。
“我们是躲在电机系馆。”她说,“这也是例外?”
“对,只是例外而已。”我说,“而且机械插电就是电机,拔了插头就是机械,两者差不多。”
“你真的很敢说。”
“你不敢听?”
“对。”
“噢。然后呢?”
“没有然后。”她说,“我们原本该道别,但被雨困住,只好在电机系馆多待了半个小时。”
“所以呢?”
“所以什么?”
“你不是要告诉我,喜欢雨天跟喜欢下雨的时候,两者的差别吗?”
“以前我们在一起时,如果到了该道别的时候,我总是期待可以突然发生什么,让我们不用急着道别。”她说。
“其实你不要急着道别就好。”
“我很任性又固执,即使心里再怎么想多留一会儿,也会强迫自己一定要道别。我无法克服自己的这种个性,只能期待突然发生什么,让我不得不留下。”
“嗯。”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场突如其来的雨,让我们多相处了半个小时。”她说,“虽然只有半个小时,但我很开心也很满足,到现在还能感受到那股兴奋劲儿。”
“可是那时你说:想走却走不了。听起来你应该很闷。”
“我有语言表达障碍。”
“这哪是语言表达障碍?这叫心机重。”
“神经病。”她瞪了我一眼,“重逢那晚就告诉你了,我很不擅长用语言表达喜悦,而且心里感受愈汹涌,说出的话愈淡然。”
“噢。”
“你只会说‘噢’。”她又瞪我一眼,“从那次起,我就喜爱下雨的时候。只要我们在一起,到了该道别时,我总是期待下雨。”
“我还是觉得雨天跟下雨,好像差不多。”我说。
“雨天,是一种状态。而下雨,是一种征兆,仿佛老天要我们留下,不要急着走,所以它用下雨来暗示。”
她抬头看一眼夜空,还是没下雨。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她说。
我愣了一下,随即回答: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
“你也看了那部动画电影?”她问。
“去年看的。”我说。
“我也是。看来即使我们都没联络,还是会做相同的事。”
“嗯。”
“那些句子就是我的心情。”她又抬头看一眼夜空。
“我的心情也是。”
“那年出国,我很希望突然下雨。我心想如果老天突然下雨,那就是它要我留下,不要离开。”
“如果突然下雨,你真的不走?”
“一定不走。”她的眼神很坚定,“往机场的路上、进机场check in、等候登机,到进了飞机、关上舱门那一刻,我一直期待下雨。”
“最后还是没下雨吧?”我叹口气。
“有。”
“那你还走?”
“是我眼里下个不停。”
十几年前最后一次见到她后,没多久她就出国了。
到底多久后出国?时间点我不清楚,因为是辗转得知。
什么时候回来?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我一直把她出国的时间点,当作她松开拔河的手的瞬间。
现在才知道,她曾经期待老天给她一个不松开手的理由,也知道她因为松开手而眼里不停地下着雨。
她停下脚步,我停在她身旁,一起仰望夜空。
我们停在骑楼的末端,往前就是一所中学的围墙。
离她家只剩300公尺,前200公尺是没有骑楼遮雨的人行道。
再走几分钟,就回到她家了。
“以前只要我们在一起,到了该道别时,我总是期待下雨。”
“现在呢?”
“现在也是。”她仰望夜空,说。
我不禁也抬头看着夜空。
咦?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又下雨了耶!”我很兴奋。
“你有带伞,撑伞吧。”
“你刚刚才说这是老天的暗示,是征兆……”
“你有带伞就不算。”她打断我。
“为什么不算?”
“带伞就是一般的雨天,不是老天突然下雨。”
“明明就一样。”我说。
“带伞就是知道可能下雨,那怎么能说是老天突然下雨?”
“你没事叫我带伞干吗?”我很不甘心。
“是你自己要拿伞。”她说,“不信你看一下Line的对话记录。”
我拿出手机翻了翻出门前的对话记录……
“可是你说:好吧。那表示你也要我拿伞啊。”
“你说要拿伞,我又不希望你淋湿,当然说好。”
“可是……”
“撑伞吧。”她说。
“可以假装我没带伞吗?”我说。
“带了就带了,干吗假装?”
“但我的伞好像坏了。”
“明明好端端的。”
“坦白说,伞只是它的伪装,它其实是一把枪。”
“你很有幽默感。”她说,“但别挣扎了,撑伞吧。”
我抬起左脚,把左大腿当作支点,双手用力把伞往大腿一折,听到咔嚓一声。
“你在干吗?”她吓了一跳。
“这样伞算坏了吧?”我指着被折弯的金属伞柄说。
“神经病。”
“还不算吗?”我说,“没坏就再折,折到它坏。”
“我不想回答无聊的问题。”
“那就再折。”我作势要再折一次。
“喂!”她急忙拉住伞。
“伞算坏了吗?”我再问。
“坏了。”
“伞坏了,老天又突然下雨,这是它给的征兆,要我们多留一会儿。”
“神经病。”但她说完后,却笑了起来。
我们并肩站在骑楼的末端,看着下雨的夜,仿佛在欣赏美景。
斜斜的雨丝,在街灯映照下闪烁着白光或黄光,像金针与银针。
算深夜了,街上很安静,几乎没人影。
雨打地面的细微低沉之声,和偶尔经过的车子溅起水花的飞扬高亢之声,构成此刻天地间的声响。
“会痛吗?”她问。
“你问我,还是问伞?”
“问伞。”
“伞不会痛,它很爽。它原本以为只能直挺挺的,没想到还可以弯得这么漂亮。”
“可以认真回答吗?”
“噢。很痛。”我却笑了起来。
“你还笑得出来?”
“因为很开心啊。”
“我妈不知道会不会担心。”
“应该会吧。”
“她已经担心三十几年了。”她也笑了起来,“没差这几分钟。”
“你还笑得出来?”
“因为很开心呀。”
“如果不是几分钟,而是几小时呢?”
“在电机系馆躲雨的那半个小时,你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有吗?”
“你对我的记忆既然像完美的艺术品一样,不会有一丝偏差或失误,那么你一定记得我是怎么回答你的。”
“这……”我应该脸红了。
“我希望雨不要停。”她说。
“嗯?”
“我那时这么回答你。”
“抱歉。”我确定脸红了,“真的忘了。”
“这也是我现在的回答。”
梅雨季节的雨,总是连绵而细长,真要完全停,恐怕有点难。
虽然知道她太晚回家不好,虽然也希望她早点回家休息,但此刻的我,一心只期待梅雨发挥正常水平,连绵不绝。
即使要停,也要苟延残喘。
“只要有一点点雨,就不走?”我问。
“好。”
“真的好?”
“反正我任性,随时想走就会走。”
“你怎么老这样?”我有点激动。
但她却笑了起来。
“你的确变得有些不同。”她说,“以前你总是温温的,无奈接受。现在意见不一致或我的冰冷温度出现时,偶尔会听到你高亢的嗓音,还看见你激动解释的神情。”
“不行吗?”
“可以。但什么年纪了还这么容易激动,这些年的历练到哪儿去啦?”
“因为你不在,所以没有历练。”
“最好是。”
“你是我的菩萨,你才能让我有所历练,修成五蕴皆空。”我说,“没有你给我历练,我只能成为容易激动的凡夫俗子了。”
“神经病。”她笑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这场雨似乎让她的眼睛更清澈了。
“我离开的第一年,在和你相隔不知多少距离的国度,每当我一个人在房间时,常会听到下雨的声音。”她说,“但当我打开窗户时,总是只看到晴空万里或寂静黑夜。”
“为什么这样?”
“可能是心里涌上来的思绪化为下雨的声音,泄了一室。”她说,“那应该也算是一种遗憾吧。心里始终觉得如果临走时下雨就好了,这遗憾一直都在,才导致产生听到雨声的幻觉。”
“渐渐地,听到雨声的次数越来越少,这几年很少听到了。”她说,“分离的那段时间,是一首由雨声堆叠起来的乐曲。有时蒙蒙细雨,有时滂沱大雨,嘹亮与低沉夹杂其中。”
“你现在还会莫名其妙地听到下雨的声音吗?”
“如果还会,记得把我送去精神科医院。”她笑了起来,“因为这叫幻听,很可能是精神分裂的前兆。”
“好。”我也笑了,“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送你去精神科医院。”
“神经病。”她瞪了我一眼。
“不过看来你会先送我去精神科医院。”
“你如果继续白目,我会送你去。”
我们同时倾听雨声,似乎想确定雨声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幻听。
雨好像变小了,从下着雨变成飘着雨,从针变成牛毛。
雨越来越小,最后觉得搞不好雨丝没落到地面就飘走了。
终于完全看不见雨、听不见雨声。
这场雨跟十几年前一样,也是让我们多留了半个小时。
“走吧。”我说。
“喂。”她说。
“怎么了?”
“送我去精神科医院吧。”
“干吗?”
“我听到下雨的声音了。”她说。
“世界上有三大不可信:男人的承诺、女人的分手理由、命案现场死者坏掉的手表。所以请你谅解,我很难相信你的承诺。”她说。
“这说法不公平。”
“但同样地,如果有天我说要跟你分手,你也不要相信。”
“不要相信你说的分手理由?”
“不只是理由。”她说,“你更不要相信,我要分手。”
恋爱是一种错觉,久了就变成真的了。
或许一开始只是错觉,但现在已成真。
可惜我和她不是在对的时间点相遇,也不是在正确的位置相遇,所以我们会很辛苦。
上次在水池边的谈话,对她而言,应该是限制级的掏心掏肺。
从此之后,她绝口不提她的他和我的她。
同样地,我也是。
这大概是认识她以来,我们两个很有默契的一件事了。
之后的日子看似没有改变,但明明在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所学校,要见面却不像以前那样自然,仿佛挑选结婚日子一样,得选个好日子。
甚至原本约好见面,她也可以临时取消,而且没有理由。
她说一定要学会控制温度,这样才能当很久很久的朋友。
可是她根本学不会,她像是低温偏执狂,习惯将自己控制在低温状态。
差别只在于是冰,还是霜。
一旦她意识到自己融化了,便立刻采取急冻模式,成为坚固的冰。
伏尔泰说:使人疲惫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子里的一粒沙子。
如果要走长远的路,那条路好不好走、要走多久都是其次,重要的是鞋子里那粒沙要先清掉。
是沙子让人疲惫,而不是艰难遥远的路途。
鞋子里的沙,看来很难清掉,会一直在。
要避免疲惫的方法,只能不穿那双鞋,或穿了鞋后不走。
我们已经穿上那双鞋了,无法脱掉,也不想脱。
但如果穿了鞋后不走,我们怎么会有长远的路?
我对未来险峻、崎岖、坎坷的路,早已有所觉悟,而她似乎因为害怕走错路、害怕迷路,于是选择站在原地。
有次在深夜里讲电话,她说想去便利商店买东西,要挂电话了。
“我陪你去吧。”我说。
“太晚了。”她说,“我自己去就好,你不用出门。”
“没关系。”我再说,“我陪你去吧。”
“嗯……”她大概思考了十秒,“好吧。”
以前她总是马上说好,不会考虑,更不会让我问第二次。
骑机车到她住宿的地方只要五分钟,但寒冷冬夜骑五分钟就够呛的。
停好车等她出现时,我突然觉得她很像旋涡。
在旋涡中,我有时觉得被用力甩开,有时却觉得被抓紧。
而我只是努力游着,既游不开,也不想游开,所以我始终在旋涡中,上不了岸。
“谢谢你。”她出现时,我说。
“谢什么?”
“你像旋涡,我根本游不开,上不了岸,只能一直游。”我笑了笑,“因为你,我变得很会游泳。”
“神经病。”
她的语气维持一贯的低温,不知道是冬夜较冷,还是她的语气较冷。
今夜寒流来袭,冷风刺骨。
她本来就怕冷,此刻身上手套、毛帽、大衣、围巾等装备俱全。
我很好奇,怕冷的人在寒流来袭的深夜,到底要出门买什么。
我们并肩走着,到7-11也只要五分钟。
一路上没有交谈,气氛比周围的温度更低。
“我进去买就好,你不用进去。”到了7-11,她说。
“狗走进7-11被赶出来,但羊走进去却没事。为什么?”我说。
“不知道。”
“因为7-11不打烊(羊)。”
“这好笑。”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阵子她总是阴霾,这是难得出现的阳光。
“我们两个生肖都属羊,一起走进7-11绝对没事。”我说。
“但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买什么。”她的语气迅速回到低温。
“噢。”
我简单应了一声,看着她走进7-11。
如果我打开心门,和煦的阳光会照进来,温柔的微风会吹进来,但暴雨也会打进来。
有时天气在短时间内急遽变化,我不知道要开启心门,还是紧闭。
心门在开开关关间,觉得累了,索性不管了,任它随风摆动。
而她,心门似乎已经关上,而且是防弹防爆的那种门。
她走出7-11,提了一个购物袋。
袋子里的东西,看形状大小,应该是一瓶易拉罐饮料。
如果买卫生棉,那我可以理解她刚刚那句低温的话,也会觉得抱歉。
可只不过是瓶饮料,有必要说“不想让你知道我买什么”吗?
“你有考虑开课吗?”我问。
“开什么课?”
“如何在短时间内讲话忽冷忽热的课。”我说,“你是大师。”
“我可以开的是从此不再说话的课。”
又是一记冷箭。
“把你的心门打开,很难吗?”我已经有点火了。
“不难。”
“那为什么不打开?”
“因为只要一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那就不要关上啊。”
“我会怕。”
“你怕什么?”
“只要是黑黑的深洞,就会害怕跳进去。而一旦跳进去,再也回不来的恐惧也会有。”
“我像黑黑的深洞吗?”
“那种让我离不开、回不来的感觉很像。只要对你打开心门,就再也关不上,整个人会一头栽进黑黑的深洞。”
“所以你只能维持低温让我冻伤?”
“不是。”她摇摇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已。”
一直面无表情的她,此时眉头皱了一下,更添几分愁苦。
我突然想起前天晚上做的梦,依然是没什么逻辑的梦。
情节和场景都模糊了,只记得醒来时的感觉,很沉重。
梦里的我,似乎很清楚地知道我们正互相伤害对方,但这既不是我们所愿,我们也无能为力。
只能眼睁睁看彼此愈伤愈重。
已经走回她住宿地方的门口,我们停下脚步。
“我是不是让你很为难?”我问。
她眼神有些茫然,没有回话。
“如果我让你为难,或难为,那我不会再打扰了。”我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说,“谢谢你提醒我不要打扰你。”
“我是说我不会再打扰了。你哪只耳朵听到我提醒你不要打扰?即使耳朵重听,也不会把主词和受词搞混。”
“A说不打扰B,另一层深意就是请B不要打扰A,要识相点。”
“这另一层深意太扯了。”我说,“就好像公交车上男子的手摸到女子的屁股,于是说:抱歉,我的手打扰了你的屁股。原来另一层深意是女子的屁股打扰了男子的手。我真是太震惊了。”
“莫名其妙的比喻。”
“但很贴切啊。”我问,“你说是不是?”
“是你的头。”
我看她好像想笑却忍住。
“你选一个。”我说。
“选什么?”
“看是要闪电的笑,还是结冻的脸。你只能选一个表情。”
“神经病。”
她终于忍不住嘴角扬起,笑了一下。
“对不起。我刚刚声音有点大,你不要介意。”我说。
“看来你平静了。”
“我一直很平静啊。”
“最好是。”她哼了一声,“你每次都骂完才安抚。”
“其实我还没骂完。”
她瞪了我一眼。
“你连买什么都不肯让我知道,让我很沮丧。”
“你如果想知道的话,自己看。”
她把购物袋拿给我,我打开袋口看,是咖啡。
“你不是说你喝咖啡会心悸,所以从不喝咖啡吗?”我很纳闷。
“嗯。我不喝咖啡没错。”
“那你是帮人买的?”
“不。我买给自己的。”
“买咖啡又不喝,那你买咖啡干吗?”
“跟我们一样。”她说。
“什么一样?”
“我们又不能在一起,那现在干吗在一起?”
我愣住了,完全无法反驳她的话。
“好不容易出太阳,你就不能让太阳待久一点吗?”我叹口气。
“我说的是事实。”她语气稍暖,“不喝咖啡却买咖啡,就跟我们明知不能在一起却在一起一样。”
“不要说这个。”
“你不想听,那就不说了。”她的语气又结冰了。
“还有什么要问的?”她掏出钥匙,打算开门进去。
“为什么买咖啡?”
“这段日子如果想到你,我就会去买罐咖啡。”
“咖啡跟我有什么关联?”
“因为你爱喝咖啡。”她说,“买咖啡会觉得离你很近。”
“见个面就可以了。”
“还是会怕。”她说,“怕离不开、回不来。”
“你想太多了。”
“只要见你,久了后一定会离不开,所以我只能压抑想见你的念头,却无法压抑想你的心情。”
她似乎用力握紧手中的钥匙。
“买咖啡可以排解想念,也会让我有我们在一起的错觉。”她说,“到现在,我的小冰箱里已经满满的都是咖啡,可能装不下了。”
“那你还继续买?”
“因为想念从没停过。”
虽然她对维持低温得心应手,但也常常在冷到快结冰时,突然一把火把冰融化,甚至煮沸。
“冰箱装不下了怎么办?”我问。
“不知道。”
“不然请室友喝?”
“她们也知道我不喝咖啡,一定会问帮谁买的。”
“那你怎么回?”
“反正我不想让她们知道。”
“如果她们一直问你为什么呢?”
“对于自己喜爱的事物,我不用向任何人交代。”她说,“没有为什么,就是爱而已。”
“但你又不爱咖啡。”
“你一定要这么白目吗?”
“抱歉。”我笑了笑,她瞪我一眼。
“关于你,我不用向任何人交代。”她说。
“你之前买的咖啡都给我喝吧。以后如果有买,也给我。”我说。
“我怕你喝不完。”
“我喝得很快。”
“我买咖啡更快。”
她眼神很坚定,应该有十足把握。
“你要不要考虑以后想见面时就见面?”我说,“这样我才不会因为喝太多咖啡,咖啡因中毒。”
“我说了,我会怕。”
“之前不是说好一起下地狱吗?所以你是在说身体健康吗?”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有些惊慌,没有回话。
我开始明白,担心她背负太多压力,不忍心她害怕、受苦,所以我始终在旋涡中上不了岸。
“没关系。就做你觉得对的事。”我说,“我没立场要求你改变或卸下武装之类的,我不会,更不可能。”
“你有立场?”
“不管我有没有立场,你就做简单自在的你,维持你的心跳和步伐,不需要改变什么。”
“嗯。”她点点头,“那你呢?”
“我也会做好我自己,然后期待春天会来、冰雪会融化。”我说,“因为我相信,只有保持一颗真诚的心,才能等到春天来临。”
“如果春天不来呢?”她问。
“那就再多等等看吧。”
“如果春天就是死都不来呢?”
“嗯……”我想了一下,“这是个好问题。”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有些人值得等待,不管是用一个月、一年、十年,甚至一辈子。”
我看着她的眼睛,“比方你这个人。”
她的眼神突然很亮,好像浓雾和阴霾已散去的湖面。
“所以我还是相信春天会来的。”我笑了笑,“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是我这晚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她先进去,再拿了10罐咖啡出来给我。
“冰箱里还有。”她说。
我点点头,跟她挥挥手,带着总共11罐咖啡骑机车回去。
回去后的第三天晚上,我正喝第10罐咖啡时,在MSN看到她留的讯息:
“今晚11点打电话给我。”
我看了看表,还有一小时。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喝完第11罐咖啡,准时打给她。
“明天第六节下课后五分钟,在M栋侧门水池边碰面。”她说,“然后你陪我去买样东西。”
“还是买咖啡吗?”
“不是。以后不买咖啡了。”
“为什么?”
“只要想见面就见面,就不需要买咖啡。”
“你不怕吗?”我问。
“我已经不怕了。”
“真的吗?”
“因为我已经离不开,也回不来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