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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廊如书楼后,恰那将八思巴请来,告诉他我怀孕的消息。八思巴脸上飞速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转而是满心的欢喜:“太好了,希望一举得男,萨迦便后继有人了。”

  恰那握住我的手,对八思巴笑道:“大哥,别给小蓝太多压力,即便是女孩也无妨。我还年轻,日后有的是时间多生几个孩子。”

  “有件事我必须让你们知道。”我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告诉他们,“怀孕期间,我的灵力会逐渐消散。到了临盆之时,更是与普通妇人无异。一直要等到哺乳结束才能恢复灵力。”

  八思巴吃了一惊,随即眉头皱起:“也就是说,你接下来将无法再维持坎卓本的容貌,连原本灵敏的听觉嗅觉和视觉都将会与普通人一样?”

  我心头立时紧了紧,急忙出言安慰:“别担心,灵力是随着胎儿长大慢慢消退,不会立刻没有。”

  其实我心底异常不安。我之所以跟着他们兄弟俩这么多年却从未被人发现我能说话能变身,都是因为超乎常人的听力视力和嗅觉,连睡梦中都无人能近得了我的身。可怀孕毕竟是我从未经历的凶险大关,无法想象一旦在此期间被人发现我的存在,会为兄弟俩带来多少麻烦。

  “决不能掉以轻心。”八思巴如临大敌般面色凝重,“意希迥乃还在萨迦。我已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派了人日夜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我都会知道。蓝迦怀孕的事情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最好能瞒到孩子生下来。”

  恰那紧张得手心冒汗:“我不会让任何人接近,小蓝所有的起居饮食都会由我一人照顾。”

  八思巴点头:“我会派人在廊如书楼四周设下重防,除了恰那和我,谁都不可以走进来。所有饮食必得由人先试过。”他看向我们两人,声音沉重,“我们必须尽一切力量,保住这个孩子。”

  我跟恰那紧紧握着双手,肃然点头。我感概一声:“那个春天,阿尼哥使尽浑身本亊,将黄金塔造得美轮美奂,成为萨迦一绝。”

  年轻人仔细思索着:“我总觉得这个尼泊尔人阿尼哥的名宇有些耳熟,肯定在哪里听过。”

  “阿尼哥是唯一一名载入中国古代史的外国着名建筑家,他后来被八思巴带入元朝朝廷,得到忽必烈的重用,被封为光禄大夫、大司徒,宠幸赏赐,无与伦比。死后甚至被赐太师、凉国公。”我将一本介绍北京名胜的书翻出来,找到图片指给他看,“即便你不熟悉他的名字,你肯定知道他造的最出名的建筑物:北京的白塔寺,是全北京最高的佛塔。”

  年轻人一看这图片便想起来了:“是北海那个白塔吗?我参观过啊。”

  我笑:“不是北海公园里的白塔,那是淸代仿照阿尼哥白塔另建的。阿尼哥所建的白塔在北京西城区阜成门,建成后忽必烈赞叹不已,下令以白塔为中心兴建一座‘大圣寿万安寺’。这寺庙后来成了元朝的皇家寺庙,可惜在元末毁于一场大火,只有这座白塔保存至今,是北京城内少数元代留存下来的遗址。”

  我再翻几页,找到了阿尼哥雕塑的图片:“你看,这就是现代为阿尼哥所立的铜像,就在这座白塔边。”

  年轻人感慨:“我发现,好多元朝的着名人物都与八思巴有关啊。桑哥,胆巴,还有这位阿尼哥,都受到了忽必烈重用。”

  “他礼贤下士,又有识人之明,走到哪里都注意招揽人才。遇见有特殊才能的,他都不遗余力地推荐给忽必烈。这也是为什么忽必烈那么信任重视他的原因。”我苦涩地笑了一下,“不过他也不是次次都看人看得那么准,他也有看错人的时候,并且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

  第四十七章 兄弟永别

  低垂的果树总是果实累累,温驯的孔雀总有漂亮翎尾;只有贤者才具谦逊美德,只有骏马才能行走如飞。

  ——《萨迦格言》

  接下来我只允许央金每天来看望我片刻,其余坎卓本从夏鲁带来的侍从则一律不见。我知道央金是吉彩安插在萨迦的眼线,我比得让她知道我一切安好,否则便会惊动吉彩。每天央金来看望我时,我都是小心应付,绝不能让她看出我有孕在身,以免吉彩派医官前来。

  我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腹中那小小的脆弱的生命,恰那更是一点点风吹草动便紧张得要命。在如此严密的保护措施下,我安全地度过了前三个月。除了经常恶习吃不下东西,倒也没有其他不适。虽然无法让医官来看,可我自己能凭天生的敏感觉察出胎儿的动向。我告诉恰那,孩子很好,一切都没问题。

  恰那现在的生活便是围绕着我转,整日与我腻在一起。他每天花费大量时间盯着我的肚子左瞧右瞧,然后欣喜地告诉我:“又大了些!”可我自己却怎么看都没看出啥变化来啊。哎,我只能归结于,此人想当爸爸都着魔了。

  那年的四月底,我的肚子已有微微隆起。恰那告诉我,意希迥乃离开萨迦回云南去了。自从新年晚宴时我嚷嚷着想要揭穿他,却被他轻描淡写化开后,他再也没有单独找过我。即便偶尔碰到了,也极客气,先前的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自从搬入廊如书楼后,更是从未见过他。

  我不知他究竟作何打算,但我满腹心思都在肚中的宝宝身上,无法去推敲他的心思。听到他离去的消息,我松了一口气。他在萨迦这四个月里,每天都受到了八思巴的严密监视,想来他也知道自己在萨迦再难耍什么阴谋。所以,离开萨迦回云南是他唯一的选择了。

  他走的时候萨迦不少人欢送他,五姨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伤心欲绝。谨慎的八思巴继续派人一路跟踪,直到出了后藏地界也没发现什么特异举动。等意希迥乃走了一个月后,我们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到了第五个月,我的食量一下子大了起来,肚子如同吹气球一般挺起,不久后连走路都有些吃力了。此时虽已没有了恶心呕吐的感觉,可体内灵力骤降了许多。每日见央金时要变幻出坎卓本,我已有些力不从心。虽然面容能变,可肚子却再难掩盖。于是与八思巴和恰那商议,前三个月的危险期已过,意希迥乃又已离开萨迦,索性不再隐瞒,公布坎卓本已怀孕的消息。八思巴让医官说已有四个月身孕,只因坎卓本没有寻常女子的见识,直到肚子隆起了才被恰那发现。

  除了五姨娘,萨迦上上下下都高兴坏了,本钦释迦桑布光祈祷法事就做了好几场。我借着怀孕后脾气更坏的由头,除了恰那什么人都不肯见,连央金也天天吃闭门羹。吉彩听到消息后立刻赶来萨迦,可我装作大发雷霆,不肯配合医官,将什么补药都丢了出去。怀孕的女人本就脾气古怪,加上坎卓本的性子又非常人,吉彩也无可奈何。好在看到坎卓本的确是挺着大肚子,恰那对妻子又珍视如宝,吉彩还是满意地回夏鲁安心等着做外公。这一关顺利通过。  “听到了吗?”

  恰那趴在我隆起的肚子上,屏住声息很仔细地听着,听了半天懊恼抬头:“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啊。”他有些急地轻拍我肚子,“宝宝,踢一下啊。让爸爸知道你在里面很安全。”

  我憋笑:“可能宝宝睡了,明天再听吧。”

  恰那失望大叹气,将手圈住我肚子上舍不得放开:“还是大白天呢,睡什么呀?都已经六个月了,也该听到胎动了。”

  恰那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清楚地感到肚子被顶了一下,恰那也感觉到了。我们吃惊地对视,我立刻停下一切,抓着恰那的手激动地喊:“恰那,宝宝动了,他踢我了!”

  恰那更是狂喜,抬头激动地看着我,眼里满是不置信的喜悦:“真的,是动了!”

  他开心地贴耳在我肚子上:“宝宝,再动一下,爸爸就给你唱歌。”

  我好笑:“他怎么可能听懂你在说什么呢?”

  恰那笑靥翩跹,光彩焕然:“他是你我的孩子,这世间最好的孩子,怎会听不懂?”

  仿佛为了印证恰那的话,肚子突然被剧烈地顶了一下,力气之大让我不禁“哎呦”叫出声来。恰那狂喜,抚摸着我的肚子轻轻唱起:摇呀摇,摇呀摇,宝宝怀中睡。

  摇你长大,有了希望,宝宝快长大呀,宝宝快长大。

  恰那凝神看着我的肚子,眉目间充满慈爱。窗外暖暖的阳光笼在他身上,他整个人焕发出祥和的光芒。我感动得无以复加,这孩子多幸运啊,有如此爱他的父亲。我看着他清俊的眉目憧憬着:“他如果是个男孩,一定会像你一样英俊帅”

  气,不知将来会迷倒多少女子。“恰那让我靠在他肩上,手臂环着我已无腰身的腰部,两眼放光:“虽然大哥希望是男孩,可要是女孩,我也一样喜欢。她会如你一样乖巧灵动,善良可爱。”

  我们这对准父母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傻话,憧憬未出世的孩子时,八思巴急匆匆走进了廊如书楼。恰那急忙起身迎向他,八思巴不等恰那开口,沉着脸告诉我们:“我必须马上回中都。”

  恰那看他面色不善,急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八思巴坐下来喝了口茶润润嗓:“我收到了两封来自中都的信。一封是大汗写的,说已有两年没见我,他甚为牵挂。他打算在城西按照葬地式样重修一座辽代已毁的佛塔,问我是否有建造喇嘛塔的能工巧匠。”

  恰那在哥哥身旁坐下,为他再斟了杯茶:“那个尼波罗的年轻人阿尼哥不正是大汗所需吗?他能在萨迦造这么好的佛塔,也必然能让大汗满意。”

  八思巴点头:“正是,我本来想让他留在萨迦营建未来的首邑,可既然大汗需要,我此番回中都便将他带上吧。”

  恰那看向他,疑惑地问道:“大哥,大汗想念你固然紧要,可也没必要急在一时吧?你这么急着要走,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八思巴低沉着声音说道:“扎巴俄色命人送来一封密函,帕竹派法王琼尼已经到了中都,现正在大汗宫中。他巧言令色,颇得大汗欢心。”

  恰那惊呼:“他什么时候去的?萨迦竟然不知道此事?”

  “他是秘密去的,目的很明显:趁我不在中都,争取大汗的信任,以取代萨迦的地位!”八思巴忧心忡忡地看向恰那,“我留你二哥仁钦坚赞在中都,就是为了继续维系大汗对萨迦派的支持。可惜仁钦坚赞虽然佛法造诣高深,为人却不通机变,与琼尼无法抗衡。扎巴俄色很是担心,来信让我速回中都。正好大汗召见我,我也已经完成了创建蒙古新字,此时回去复命是顺理成章。”恰那眼里充满不安:“可是,这里还有许多事情未了啊。萨迦首邑还未开建,止贡和帕竹虽然表面臣服,可背地里不知还要玩些什么花样。所以,藏地一统还远未巩固!”

  “所以我要留你在这里。我不在萨迦的时候,你就是萨迦的顶梁柱,所有一切政事都由你来定夺。”八思巴握住恰那的手,语重心长,“我知道你不喜欢,可这些未完成的事情,要由你来继续。恰那,答应大哥,帮大哥好好完成!”

  恰那的思绪仍有些混乱:“大哥……”

  “大哥答应你,等我到了中都处理完所有事情,我会即刻赶回萨迦,为你卸下这些重担。”他扭头看了看挺着大肚子的我,眼里满是期许,又带着极难辨识的一些失落,“相信到了那时,我的侄儿已经能叫我伯伯了。”

  恰那诚挚得看着哥哥:“大哥就安心回中都吧,我一定会挑起者副担子。”

  八思巴定于当年六月二十五日出发回中都。临行前恰那忙得不得了,为哥哥准备行装,听他嘱托诸事,陪我的时间顿时少了许多。我无法走出廊如书楼,只得时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跟肚子里的宝宝说说话,打发时间。

  八思巴走的前一天,我一直心绪不宁。我很想去看看他,跟他亲口说道别。从萨迦到中都来回两年,他还得在中都待一段时间,也就是说,再见他时起码是三年以后。这三年里,我有孩子牵累,怕是无法像以往那般频繁来往于兄弟俩之间。一念及此,我便无限惆怅,心里空落落的。跟随他们兄弟二十多年,从未想到过有一天我会离开八思巴这么久。

  恰那不在,我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打转。为了让我心情舒畅,恰那特意让贡嘎桑布从前藏搜寻来漂亮的各色花草种在院子里。如今是夏季,萨迦最舒适的季节。花开满院,绿意盎然,异香扑鼻,却仍是无法让我心神稍定。我想八思巴,我想见他!那一缕隐隐不安的心思,始终挥之不去。

  正打算念咒语变成坎卓本的模样,却在以扭头的刹那,看见了那一袭褐红正站在院门边,高瘦的身影寂寥孤清,清澈如水的大眼睛正定定地凝视着我,幽深的瞳仁如远山晨雾,永远让我捉摸不定却又满心牵挂。

  “娄吉……”我眼里立刻涌出了泪,却急忙掩饰着偷偷抹去,扶着肚子迎上前,“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恰那呢?”

  “恰那正跟着本钦交接萨迦的库房钥匙,我一个人来的。”他依靠着门框,有些局促地低头盯着脚尖,轻声说道,“我……我想来跟你单独告别。”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鼻子酸涩难忍。自从嫁给恰那,我的心思便全都放在了恰那身上,还没跟他这样微妙地单独待在一起。虽然心里仍惯性地跳动着那个褐红身影,可我知道此生已与他断绝了红尘羁绊,只能当成朋友和亲人来思念。

  我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毫无意义地叮嘱着:“一路别太辛苦,千万注意饮食和睡眠,别担心这里,恰那会处理好的。”

  他仍是低着头,我说一句便低低“嗯”一声。我知道其实他不会听我的,抬眼看向他消瘦憔悴的脸颊,忍不住叹息:“娄吉,只答应我一句就可以,别再瘦下去了。”

  他终于抬头,如湖水般澄澈的双眸里竟闪动着刺目的光,许久才扭头闷闷地说:“好,我一定答应你。”

  这之后,我们俩都似乎无话可讲,却又不愿说出再见两字,只这般沉默着。太阳已偏西,初夏的燥热被渐起的风一丝丝抽走,带来一抹凉意。他的僧袍被风鼓起,夕阳柔和的光线下,他渐渐挺直被重负压得有些佝偻的身子,沉稳刚毅的脸上含着温婉亲和的笑意,轻声道别:“蓝迦,我该走了。”

  我的手握成拳,指甲嵌在掌心中,传来一丝痛感。他退后一步,手扶在门框上,眼睛依旧定定地看着我,脚步却在逡巡徘徊:“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我最大的遗憾便是无法亲眼看到你们的孩子出生。”

  眼见得他的脚马上要跨出门槛,我急忙叫道:“那,临走前,你想不想摸一摸孩子?”

  他的眼睛蓦然撑大,笑意浮现在嘴角,绷也绷不住。紧走几步到我身边,眼眼睛落在我隆起的肚子上,手慢慢伸出,颤抖着想我伸来。将要触上之时,他眼里闪过一丝恐惧,突然生生煞住,将手猛地缩回。他深呼吸几次,后腿一步,面容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我是受过比丘戒的僧人,不可做如此唐突的举动。”

  我怔住,摇头苦笑:“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着,你跟恰那医院珍视这个孩子,你一定想知道他现在是否安康。”

  夕阳将天边的层层云朵染出金色轮廓。他眼里闪烁着灼人的晶莹的光,慢慢对我躬下身子:“蓝迦,为了恰那,为了萨迦,为了……我,请好好上下这个孩子。”

  我的泪不争气地涌出眼眶,这是他第二次这般郑重地对我躬身。第一次是为恰那,第二次是为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吐出两个字——“保重”,然后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望着他走得过急的高瘦身影在门边消失,褐红僧衣在夕阳余晖下转成偏黄色调,赤裸的半臂反射出麦色光晕,我轻轻呢喃:“娄吉,保重。”

  我怔怔地仰望天空,看着宝蓝色的天渐渐转成暗蓝。风柔软地吹拂脸庞,带着浓烈的花香,熏得人有些眩晕。察觉出有人,我吓了一跳,急忙转身。看到恰那正站在门边凝视着我,嘘出一口气:“恰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的听力下降得太多,居然连他回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出。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闷闷地回答:“刚刚回来。”慢慢踱步到我身边,他看着墙角一大丛开得极旺盛的金色小花,随手摘了一朵戴在我发髻上:“这花虽不漂亮,但香气浓郁。贡嘎桑布告诉我,这叫作雪山一支蒿,只有藏地林芝才产此花。为了将这花移植到萨迦,贡嘎桑布可是费了好大心力呢。”

  我看着迎风摇曳的金色花蕊,微摇了摇头:“我总觉得这花过于香浓了,将我的嗅觉掩盖了许多。你虽是为了我养了这许多花,可我担心若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说不定这些花的香气反而碍事。”

  “你呀,嗅觉本就下降了,别怪在这些花上。我倒是觉得,萨迦徒弟贫瘠缺少绿色,那么多花花草草看着最是赏心悦目。”他笑着搂住我的肩,带着我往里屋走,“别多想了,等孩子生下来,你的听力和嗅觉自然能恢复如初。”

  我嘴里应和着恰那,眼皮却不停在跳,总感觉心里堵着些什么,却说不出个缘由。这些隐隐的担心,终于在五日后如晴空霹雳般爆发,成了我一生最难以释怀的永恒伤痛。

  八思巴走时我没有出廊如书楼,只有恰那去送他。恰那骑马跟着八思巴的车队行进了许久,兄弟俩在连绵叠嶂的雪山草地间难分难舍依依惜别。八思巴叮嘱再叮嘱,恰那的眼睛红了一次又一次。这次兄弟俩的分别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分别后的两人肩头都压着沉重的担子,可千山万水相隔,几万里路途横亘,互通信息成为最困难的事。

  最后是在八思巴的一再催促下,恰那才一步三回头,掉转马头回了萨迦。八思巴站在山岗上遥望着弟弟的身影越来越小,终至不见。而我,抑制不住跳动的眼皮,在廊如书楼的院子里坐立不安。扑鼻的阵阵花香中,我望着天边压得越来越低的云层遮蔽住阳光,伴随着远处滚滚雷鸣。空气燥热沉闷,整个萨迦被笼罩在一片不详的乌云中。

  兄弟俩谁都没想到,这次分别,竟成永诀。

  “我有个疑问,萨迦有元朝支持,在西藏建立萨迦政权,可这政权好像很有限啊。你看,止贡和帕竹可以跟萨迦公然对抗,其他一些教派和万户侯在自己的辖区内还有很大的势力,所以八思巴有时也不得不委屈求全。那么,萨迦政权是不是只是名义上的?”

  “你说得固然有些道理,但不能因此说萨迦政权只是名义上的统一政权。”我想了一想继续道,“没错,这些教派和万户侯在自己的辖区有着独立的自主权,有些教派甚至还派人到中央朝廷谒见请封。这是因为西藏长期分裂割据,教派林立,八思巴在短时间内怎么可能完全剥夺他们的权益?即便只是剥夺了部分,都已经招来长达几十年的纷争。”

  “那当然啦,谁愿意自己的饼被切去一大块?”

  “所以八思巴建立的萨迦政权已经是充分考虑到实际状况,最符合西藏当时的历史情况了。后来明代的帕竹派,清代的格鲁派,也还是沿袭萨迦政权的统治方式,为其他教派保留一部分自辖地和自主权。”

  我话锋一转,犀利地看向年轻人:“不能因为其他教派有自己管辖的地方,就说萨迦政权只是名义上的西藏政权。最重要的是,元朝把各教派和十三万户的管辖权只交给了萨迦,而没有给其他教派。虽然也有其他教派受到赐封,但在权利和范围上无法相提并论。这些教派必须同时听命于元朝扶植的萨迦政权和元朝中央,虽有极大不满,可所有反对萨迦的举动都是暗地里进行,没有人敢明着对抗。因为摆到明处的话,便是与蒙古人对抗,那可是要招致灭顶之灾的。”

  第四十八章 萨迦惊变

  贤者与常人作为虽然相同,得到的结果却大不一样;撒在地里的种子虽然相同,得到的收成却打有差异。

  ——《萨迦格言》

  我永远都忘不了公元1267年藏历七月二日,那是我心头不可触碰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整个世界在我眼中都黯淡无光。七百年后回想起来,依然是锥心般的疼痛。

  那是八思巴离去五天后,一个寻常的夏日中午。恰那一早在八思巴寝殿处理政务,中午照例回到廊如书楼陪我吃中饭。

  恰那吃完中饭,本想继续回去办公,我见他有些疲惫,便劝他睡个午觉再去。没想到恰那躺上床不久,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冒汗,捂着肚子呻吟起来。我吓了一跳。急忙凑近他闻。嗅觉敏感低了许多,又被屋外阵阵花香掩盖,我竟闻不出什么不对劲儿,只道他是闹肚子。我想出去叫人,恰那拉住我,煞白着脸勉力笑了笑:“别这么兴师动众,我没事。喝口茶,再歇歇便好。”

  我急忙去为他倒茶,走回床头却看到他紧紧按住腹部,眉头拧在一起,满脸痛苦。勉强喝下我喂给他的茶,未及吞咽,他趴在床头大口呕吐起来,吐出的竟是带着浓浓腥气的血!一闻到这味道,我吓得魂飞魄散:“毒,这是毒!”

  匆忙间变成坎卓本的面容,我飞奔出去大喊:“快来人啊!”

  因为恰那曾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廊如书楼一丈之内,侍从过了一会儿才聚拢过来。我即刻吩咐:“快,快去请医官,王爷中毒了!”

  侍从们大惊,早有人拔腿便跑。我拉住一名侍从急问:“贡嘎桑布呢?”

  侍从回答:“刚刚贡嘎桑布老爷肚子有点不舒服,回自己房间歇息去了。”

  我呆住。贡嘎桑布一直在为恰那试菜。这毒不是即刻发作,所以贡嘎桑布不曾试出。此刻,只怕他也中毒了。我沉着声音吩咐:“立刻将贡嘎桑布抬到王爷房间来一起救治,再命人去将本钦请来!”

  侍从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立刻醒悟过来,他是在怀疑坎卓本为何会突然脑袋变正常了。生死攸关之际,我无暇再装痴呆,急忙朝他大吼一声:“还不快去?!”

  侍从这才醒悟,领命匆忙跑去。我回到屋里,床头地上又多了几摊发黑的浓血,恰那伏在床边,黑发凌乱地垂到地上。我大惊,呼喊着他的名字奔到他面前,将他扶起靠上枕头。他脸色发灰,嘴唇惨白,双目紧紧闭着,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我急忙俯身贴上他冰凉的唇,将灵力度给他。他缓和过来,无力地睁开眼,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双手将我推开,喘息着摇头:“小蓝,我没事,别消耗灵力。”

  我知道他不愿我在怀孕期间过多折损自己,哭喊道:“恰那,医官很快就到了,你再忍忍。”

  片刻后,本钦释迦桑布带着一群人冲入房间。医官快步上前跪在床头,从药盒中取出银针蘸了地上的血,银针头转瞬发黑,医官的脸顿时变色:“是毒!”他扭头问众人:“今日王爷午膳吃了什么?必须找到王爷吃过的东西,辨明是何种毒药,才能对症下药。”

  释迦桑布连声吩咐:“立刻去将王爷午膳吃过的剩菜找来。如果已经倒入泔水桶,便连泔水桶一起端来!”

  侍从答应着退出房间。这时贡嘎桑布坐在一张躺椅上被人抬了进来。他的面色也极难看,一手按着肚子,一手强撑着从躺椅上下来,跪在恰那床前大哭:“少爷的饭菜都是由我先以银针验过,再试吃,没有问题后才会奉给少爷。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为何今日——”

  释迦桑布冷静地说道:“大姑爷,你先别自责,先说一下今日中午都吃了些什么。”

  贡嘎桑布急忙回禀:“今日午膳的饭菜,是炖得烂烂的羊肉、鸡蛋和牛奶。少爷久居中原,喜欢吃蔬菜,所以还有一盘时令的炒豆角。这些我银针试过都没问题,试吃后也没事儿。我站在门外等候少爷吩咐,过了半个时辰,渐渐地肚子有些绞痛。我以为是想出恭,便叫别人侍立在院子外,自己回了房间。不想肚子却是越来越痛,正想着去看医官,少爷这里已经出事了。”

  贡嘎桑布一边说一边哭,自责地捶打胸膛。去厨房的侍从已经赶了回来,两个粗壮的厨子抬着泔水桶进屋,顿时传来一股酸腐味。医生不顾桶里冲鼻的酸腐气,以篦兜筛出食物残渣,找到肉类便插上银针试验,可桶里所有肉都没试出不妥。

  贡嘿桑布手按肚子,额头冒汗,却坚持站在旁边看着,突然指着篦兜筛子上的一丝蔬菜叫了起来:“这是剁碎的豆角,今日中午王爷也吃了这个。”

  医生将银针插入豆角,过了—会儿拿出看,却无异常。大家都傻眼了,所有食物已找出试过,却无一样有毒。医生蹙眉:“难道这毒不是午膳时吃进的?王爷上午可吃过别的什么东西?”

  贡嘎桑布急忙回忆:“上午少爷一直在忙着处理政事,只喝过几口茶……”

  我突然打断贡嘎桑布:“医生,请你再看看这豆角。中午王爷与我一起吃饭,我其余的都吃过,唯独这豆角没有碰。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反应,只怕是这豆角有蹊跷。”

  众人闻言都看向我,我已无所谓他们是不是会怀疑我,我只要恰那没事,医生从篦兜中拿起那丝豆角仔细看,又以篦兜在泔水缸中兜了几勺,再捞出几丝豆角,他将捞出的豆角放在地上拼接,渐渐拼出半个豆角的形状。

  医生脸色突然变得拟重,看着地上的豆角,声音有些发抖:“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豆角应该是林芝地区所产。”

  厨子急忙点头:“确实是林芝的豆角。萨迦极少出产蔬菜,可王爷却很喜欢吃,所以都是高价从逻些、林芝采购而来。”

  释迦桑布疑感不解:"我听说过未煮熟的豆角确有毒性,可只要煮熟便无事,此常识厨子应该知道,所以将这豆角煮得稀烂,难道还会有毒?“医生躬身回答:“本钦说得没错。可我记得,林芝的豆角却与众不同。林芝产一种颇为罕见的花,香气浓郁,平日无毒。但若是此花与豆角种在一处,夏季蜜蜂采蜜时将那种花的花粉带入豆角花中,生长出的豆角便会剧毒无比。”

  释迦桑布的脸沉了下来:“难道林芝的豆角煮烂了也还有毒?那为何银针无法试出毒性?”

  医生解释道:“林芝豆角煮熟后确实没有毒,可只要有那种奇异之花的新鲜花粉混入,便能激发原先之毒。若是吃得多,无药可解啊!”

  我的脸色顿时变得熬白,身子摇晃一下,差点跌倒。一旁有侍女搀扶住我,我推开她的手,跌跌撞撞冲到院子里,摘了一朵金色小花有冲回屋子。

  我摊开手掌伸到医生面前,身子如筛糠一般战栗着:“是不是这种花?”

  医生拿起那朵花端详,又凑到鼻子底下闻,脸色突然变了:“正是!此花叫做雪山一支蒿。花虽普通但香气浓郁,只在林芝那种潮气重的地方生长。这花本不适合在萨迦这烦躁之地生长,是如何到了萨迦?“贡嘎桑布呆住了,语不连贯地急急解释:“前段时间少爷想在廊如书楼种些花草让王妃高兴,我去采办时在拉孜街头碰到一个卖花人,他说这种花极香,女子最是喜欢。我便采购了来——”

  我眼前一黑,人软软地往地上瘫倒。一旁的侍女搀扶住我,我眼前全是一片金星,声嘶力竭地大喊:“阴谋,一定是阴谋!”

  林芝在藏地纬度低海拔也相对低,所以更为闷热,雪山一枝嵩与豆角都已开花完毕。含有雪山一枝嵩花粉的豆角经历本个多月来到萨迦,萨迦海拔更高,此时移植过来的雪山一枝嵩刚入花季,花开正盛。林芝豆角即便炖烂了,可端进廊如书楼时要经过园子,风会将雪山一枝嵩的花粉吹入食物中。花粉毕竟微量,贡嘎桑布只是吃了一筷子,所以症状不重。可恰那几乎吃完了一整盘!而我,我只吃荤,实在没得选择时也只吃一点糌粑,那盘豆角一丝未碰。

  如此万分之一的概率,绝无可能是巧合!我猛地拉住释迦桑布的僧袍,咬牙切齿道:“五姨娘,先将五姨娘扣押起来审问!”

  释迦桑布实在不适应与常人无异的坎卓本,反应了片刻才点头:“好,我亲自带人去将五姨娘带来问话。”

  释迦桑布带着人匆匆走了,我扭头问医生:“你仔细想想,有何药可解?不论什么稀罕名贵之药,即便藏地没有,你只须告诉我,我去想办法找来!”

  医生为难地摇头:“这,这种毒极少遇见,医书上实在没有记载化解的方子啊。”

  我厉声大喝:“立刻去找!你若不知,就赶紧去问其他医官,务必在最快时间找到。即便没有办法找到立时化解之药,那也必须找到缓解的方子,先保住王爷性命!”

  医官唯唯诺诺领命而去,我走回床边,紧紧握住恰那的手:“恰那,坚持住!只要我在,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恰那痛苦地睁开无神的眼睛,朝着我虚弱地点了点头。

  释迦桑布将五姨娘带进屋子。出乎所有人意料,五姨娘竟是十分冷静,无须别人押着,自己施施然走了进来。看见躺在床上的恰那,五姨娘森然大笑:“好强悍的命啊!二十多年前从楼梯滚下去,你母亲为你挡住了灾厄。这次这么厉害的毒,你竟然还能撑到现在没死!”

  我冲到她面前,劈头一巴掌用力挥下:“果真是你干的!背后是不是还是意希迥乃?他如今人在何处?”

  一缕血从五姨娘嘴角流出,她瞪着眼瞧我:“你倒是不傻了嘛。不过这毒是我下的,与我儿子无关。恰那死了,我儿子就是萨迦幼子,就能继承家业,哈哈!”

  “恰那死了,你以为意希迥乃就能继承家业?”我呸一口吐在她脸上,“你做梦!八思巴一定会为恰那报仇,你们母子都逃不脱报应!”

  “八思巴?”她癫狂地大笑,牙齿被血染红,面容狰狞可怖,“他还是先担心自己是不是有命活过今天把。”

  “大哥……大哥怎么了?”床上的恰那突然勉强撑起上身,哆嗦着探身向外。我急忙上前扶住他,让他靠在我肩头。

  五姨娘瞪着恰那阴冷地诡笑:“既然出手了,就绝不可能只取你一人性命。八思巴才是我最大的心腹大患。他不死,即便你死了,我儿子也无法拿回萨迦的一切!”

  释迦桑布上前一步逼问五姨娘:“法王的随行侍从有三百多,且皆是忠心之人,绝不会背叛法王。你一个妇道人家,怎可能动得了法王性命?”

  “我是动不了,可除了我,天底下还有很多人恨他!”五姨娘眼里充满恨意,咯咯咬着牙狞笑道:“也不必再瞒着你们,让你死也死个明白!止贡有五百僧兵正埋伏在却乌山口,这是去往逻些的必经之路。只要八思巴经过,三百人在狭窄的山口如何能敌得过五百人?必定会葬身于悬崖峭壁之下,哈哈!”释迦桑布顿时心神俱乱:“却乌山口?法王离开了五日,算算日子,今天正是过去乌山口的时间!”他即刻吩咐左右,“立刻派出最快的马,去拦住法王!”

  五姨娘仰头疯狂大笑:“再快的马儿也不可能在半日之内到达却乌山口,你们就等着为八思巴收尸吧!”

  “狠毒的妇人,我跟你拼了!”贡嘎桑布不顾自己也中了毒,一把抓住五姨娘,劈头盖脸地对她拳打脚踢。

  五姨娘被打得匍匐在地,释迦桑布上前拉开贡桑布,喝问道:“止贡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这般联合外人坑害萨迦!”

  她抬起满是血痕的脸,仍是狰狞地大笑着:“只要我儿子当上萨迦法王,继承了萨迦全部财产,我会让他将止贡的法统继承人放回去。这就是我跟止贡的协议。”

  释迦桑布厉声吩咐手下:“将她严加看守,日后定下重罪,受千刀万剐之刑!”

  五姨娘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颗东西塞进嘴里吞下,凄厉大叫:“我既然做了这事,就没想过活命,你们不必费心,我自己会了断!”

  释迦桑布急忙上前掐住他的嘴,却已经来不及了,黑色的血从她嘴角流下,五姨娘朝天大喊一声:“儿啊,娘看不到你当上法王的那一刻啦……”

  话音未落,她已轰然倒地,嘴角的黑血越涌越多,在恐怖的脸上积成一摊。释迦桑布只得命人将她的尸首抬走,正在不知所措之际,医官喘息着抛入:“找到法子了!”

  我与释迦桑布同时大喊:“快说!”

  医官喘着粗气说道:“中原有一种名贵药材叫首乌,尤以嵩山所产的首乌最能解毒,但得是生首乌才有解毒消痛的功效。吃下去后碎不能立时解这奇毒,但应能缓解症状。只要争取到了时间,还可以再寻名医对症下药。”

  释迦桑布问:“藏地可有此药?立刻派人去寻,可能找到?”

  医官摇头:“藏药里从不用此味药材,只怕难以找到。”

  我一把抓住医官的衣领,吼着问:“王爷此刻还能拖得几时?”

  医官吞吞吐吐:“这——”

  我追问道:“说实话!”

  “若无法及时救治,怕是拖不过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