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止的指尖似乎在微微颤抖,散发被风吹过脸颊,僵硬在嘴角。
尘夕继续道:“可是,楠止是谁啊……她为何要把楠止还给我?咯咯……是你么?我要你做什么?咯咯……”
她正好从灵夕面颊上飘起,对上楠止的眼,“咦……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楠止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你有何愿望?”
尘夕笑着绕了两圈,“我的愿望啊……当然是能像你们一样,能走路,能吃饭,能交朋友,所有人都看得到我。可是镇魂珠里现在都是破碎的灵魂呢,跟我没办法融合,除非有银镜呐……”
夜风卷起落叶,窸窣作响。画面灯笼中的蜡烛噗嗤一声,烛光闪了闪,天色便也跟着暗了几分。
***
青奎与青莲回沧迦山后,与沧羽沧海说过在妖界发生的事,沧羽沉默不语,沧海蹙眉深思。
“以后这些事,交给风夙打理便是,无需来问我。”
此刻四人正在沧羽的宫殿,他起身甩了甩衣袖,一副赶人的架势。
“可是大师兄……”
大师兄他也不管事啊……
青奎只敢暗自嘟哝,师父必然是了解大师兄心性的,但仍旧执意如此,他即便再不满也没有办法。风夙从前就是什么都不爱搭理,几十上百年才难得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次,如今死后重生,比往日更加冷僻……
“你们先回去吧,为师要休息了。”沧羽摆摆手。
青奎与青莲对视一眼,再将担忧的眼神传给沧海,沧海无奈地翘了翘胡子,道:“师兄,风夙毕竟从未……”
“日后沧迦一切事务交由风夙处理,你帮忙指点一些就是。”沧羽眉头微蹙,不悦道,“再将沧瞿从酒窖子里抓出来帮上一二。若无要事,莫要扰我了。”
见沧羽态度坚决,三个人讪讪地出了殿,青奎叹口气道:“我去找沧瞿师叔。”
说着已经御剑离开,碰大师兄那个冰块的任务……还是给剩下这俩吧……
沧海直接道:“青莲,你去找风夙把妖界的事情说一番,我……我去地迈峰看看今年准备招的弟子……”
青莲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而沧羽房内,此时来了一名访客。
白衣女子面容清雅,眸光冷定,盯着沧羽徐徐道:“东华上仙几近成魔,避世隐居。几大派各路仙人资历尚浅,不成气候。如今的仙界,论修为,论资质,论德行,恐怕……该以青羽道长为首了吧?”
沧羽正在榻上盘腿打坐,察觉到房中有人也未有反应,直至女子将话说完,他才缓缓睁眼,低声道:“灵夕。”
灵夕蓦然一怔,沉着眼看他,静默不语。
“你是来取我真元?”沧羽语调平和,似乎早便料到灵夕的意图。
灵夕仍是沉默,墨色的眸子盯着沧羽,像是要将他看透一般。
沧羽轻叹一口气,“你可还记得,我生辰前夕与你说过的话?”
灵夕微微垂眼,声音不似从前,语调亦不似从前,“自然记得。”
“所以你要做什么,便做吧。”沧羽重新闭上眼,面容沉静,仿佛任人宰割。
灵夕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眸光细碎而迷茫,许久,她才恍惚有些醒悟,问道:“你见过他?”
沧羽的眉宇微微一动,颔首称是。
灵夕的眸光倏然冷下来,却是静静地立在一边,并不动手。
“若取了为师的真元能解开神界封印,打开神界之门,为师死得其所。”沧羽沉声道,“灵夕,动手吧。”
灵夕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动手欲要结印,却又顿住,最终双手握成拳,笑道:“既然你这样大义凛然舍身为人,大可自己交出真元,何须我亲自动手。”
灵夕的话刚刚落地,便见沧羽运气,房间内的温度瞬时上涨,沧羽身上罩着青紫色的淡光,银白色的真气从腹部上浮。
另一头,青奎去找沧瞿,那个诡异的夜晚沧瞿并不在山上,第二日方才一身酒气的回来,定是下山偷酒喝了。所以那夜的变故,要么他全然不知,要么他洞悉始末。
可惜无论他如何问他,他都是一副在美酒里醉生梦死的模样,此刻亦然。
“喂,醒醒!”青奎对沧瞿向来没大没小,此时一边推搡着他一边道,“沧迦山那夜发生了什么你真的不知道?还是你知道了不想说?”
沧瞿从前虽然爱酒,但也没近日这样酗得厉害,几乎整日都没个清醒。
“你再不说我就把你的酒窖全砸了!”青奎怒道。
沧瞿这才有些清醒,拉住青奎的袖子,醉醺醺道:“银……呃,银……银镜……”
“银镜?银镜怎么了你快说!”当日灵夕的灵魂被逼出身体成了碎片,还好青莲身上有银镜在,将她那些碎片纳入其中,否则闹个魂飞魄散还不止,恐怕直接灰飞烟灭了!可是那之后……
楠止竟中途停下唤魂之术,追向青莲,青莲慌忙中将银镜扔给他,他自然不愿灵夕再落入楠止手中,随手便扔下了沧迦山,想着日后再下山去找。
不想楠止连灵夕的尸身都不顾,血洗沧迦也要找出银镜。
当时青奎看着灵夕的尸体,只觉得百痛刺心,这六界的一切都成虚无。只能告诉自己得她不过是沉睡而已,天亮之后,她还会再醒,会像原来一样喊他“青奎师兄”。
然而,尸体保不住,第二日沧迦奇迹般地复生之后,银镜却再也找不到了。
沧瞿醉红了脸,摇头,“不……不可说,师兄……师兄说不可说……”
青奎一咬牙,甩下沧瞿转身就冲向沧羽宫殿。
那边灵夕正将沧羽的真元拿到手,只见沧羽缓缓倒在榻上,面上的生气渐渐消逝,嘴中呢喃道:“灵夕,为师……对不起你……”
她来不及细细体味沧羽这句“对不起”的含义,便听到殿外有人过来的脚步声,从窗口飞窜而出。
青奎一眼见到白衣女子从沧羽房中跃然而出,眨眼间远去,认出那是镜颜,心下剧跳,背后瞬时惊出冷汗,慌慌忙忙地冲入房中,便见沧羽躺在榻上,双眼微睁,双唇惨白,已然没了生气。
灵夕怀揣沧羽的真元,刚刚离开沧迦山,耳边便响起了慵懒的男声:“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灵夕不曾说话。
“难过了?”
“没有良心的人,不会难过。”
那男声低笑一声,问道:“接下来去哪里?”
“魔界。”灵夕答得毫不犹豫。
第四十四章
暗无天日的魔界,僻静的一角,青烟袅袅,渺无人烟的地方,竟隐隐的有些人间烟火的味道。
宅院深处,并不宽敞的房中有一方木桌,桌上摆了几道菜,两只碗,碗中盛了饭,桌边坐了人,不过只有一个而已。
另一个躺在一边的榻上,周身萦绕着黑色的薄雾,面色苍白,唇色却还红润,长睫微阖,仿佛下一刻便会睁开眼来。
桌边人也只是一直坐着而已,并未动筷。饭菜的香气渐渐散去,不知不觉中空气里沾上夜露,尽管天色不曾有变,但应该是晚上的时辰。饭菜全然冷却,那人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至忽来一阵风,吹灭了门口的画面灯笼,他才轻轻挥手。桌子上空空如也,他亦起身,在榻上躺下,将身旁的女子揽入怀中。
尸身因他施法保住,未曾僵硬,还如生时那般柔软,甚至还带着几许温热。
他抱着她,却不睡,睁着眼,黑沉的眸子看着上方,空茫茫的,不知眼神落在何处。夜风从窗口吹入时,他似是怕身边人被冻到,侧了侧身子,将她搂得更紧。他顺手拨开几缕散在她面上的发,指尖划过她的眉尾,在她耳边顿住,眼神落在她面上,便如凝固一般,胶在她脸上再也离不开。
他仿佛已然习惯这个样子,默默地在她身边,守着,望着,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眼便已万年。
不经意间,女子的眉头仿佛动了动。他猝然起身,暗黑的屋子瞬时大亮。
女子的眼睫仿佛蝴蝶振翅,缓缓扬起,露出眼底清冽的眸光。
楠止的身子蓦然僵住,眼底似有万千情绪在起伏滚动,却被他生生压住,最终沉寂如无波的湖面,他带着试探问道:“尘夕……?”
女子眼神微微一闪,随即对着他笑,柔得似要掐出水来。
楠止眼睑微垂,掩住了眸中神彩,低声道:“你……都记起来了?”
女子笑着拉住他的手,轻声道:“楠止。”
楠止的手微微一颤,略有僵硬,片刻才反握住那只手。
他带她去了人界,北镜。
正值夏末,北镜的秋都是极早的,大片的金黄树叶随风摇曳,一望无垠的青绿草原亦有了枯败之色,偶尔有几只蝴蝶追逐夏花的影子。
集市上人声鼎沸,一如既往地热闹。
楠止随意找了一家小店,要了两碗面,两人一同沉默地吃完。接着两人继续沉默地逛着集市,楠止一直牵着她的手,带她穿过熙攘的人群,每个小摊面前都停留片刻,见她眼神未有停留,便再换一家。
正午时分,楠止带女子来到一家酒楼,楼里的戏台上,正依依呀呀地唱着。
两人落座后点了几个菜,随即沉默。
戏台上唱着别人的戏,无意去看,便也入不了心。两人虽然都看向戏台,却显然都未仔细在听。女子一直微笑着,眼神空洞无光,楠止则不时望向她,望一望,便失了神般,痴痴地眼都不眨一眨。
他伸手,轻缓地将她鬓角的发捋到耳后,声音似是春日清透的雨水,却带着别样压抑的沙哑,道:“往日你最爱看戏。”
女子的笑容微微一僵,旋即笑得愈加灿烂,“你还记得?”
楠止嘴角勾了勾,眼底却不见笑意,敛目,喝了一口茶水,并未回答。
戏终人散,楠止又带她去了草原。尽管是初秋,天气渐凉,仍旧有不少孩子笑闹着在草地上放纸鸢。
“楠止,我……很想念你。”躺在草地上的女子,两手搭在双眼上,透过指缝,不知在看湛蓝的天,抑或空中的翱翔的纸鸢。
她似乎打算窝向楠止怀里,他却突然翻身,几乎整个身子覆在她身上,拿开她的双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女子眼底尚有泪光,蓦然见他欺近的脸,双颊微红。
一如既往的冰冷气息,连带着周围的风都染了继续寒意。他将她压在身下,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细致而小心地抚上她冰冷的脸颊。那双沉如寒潭般的眸子里,向来见不到多余情愫,此刻亦是如此,只淡淡地看着身下女子,便让人觉得那两抹墨色,要将天空都染黑方才罢休。但那浓重的墨色下,似乎有什么在一片平静下汹涌澎湃,下一瞬就破水而出。
他越来越近,气息扑在女子面上,双颊似乎缀上桃花,粉嫩而诱人。女子缓缓闭眼,似乎等着他的采撷,然而,原本垂在草地上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扬起,手中幻出一把尖刀。
楠止并没有吻她,而是缓缓将脑袋埋在她颈间,双手抱住她,似乎恨不得用尽全力将她揉入怀里,再也不放开。
女子的手顿在空中,微微颤抖。
这具身体,曾经属于她,如今却不是了。这样的熟悉,又那样的陌生。
身体里藏着破碎的灵魂,被镇魂珠压住。她觉得很拥挤,那些不属于她的灵魂,似乎随时都要将她挤出这具身体,不管她是否愿意,是否舍得。
她是来取魔君真元的,此刻应该一刀入心,趁机施法偷袭。
但,他喷在她颈间的气息潮湿而炙热,他抱着他的力度似要将她揉碎,她甚至有一丝错觉,觉得他在绝望,觉得他下一瞬便会埋在她颈间哭出来。
只这一刀,他的气息必然恢复到玄冰般冷冽。
灵夕的五指收紧,不住颤抖,用尽了心力,这刀子,竟无论如何都下不去。
灵夕仿佛见到自己的灵魂在她的身体里哭,可她的双眼却是干涸的,她漠然地看着灵魂的眼泪,超脱于六界。
楠止不知何时将唇凑到她耳边,吐出的气息蓦然冰凉,他轻声说:“很像,可惜……不是。”
说着他反手甩掉灵夕手中的刀,扼住她的喉。暴涨的戾气引来呼啸的寒风,灵夕被他扼住,躺在草地上一动不能动,只见到愈加暗沉的天光和迅速聚拢的乌云。
“我不管你目的何在,出去。”楠止的声音仿佛淬过冰渣,冷意森然。
他掐着她的手力度并不重,但是汹涌的杀气和无处不在的邪魔之气逼得她连呼吸都快不能,只死死地盯着他。
“出去。”他的手指略略收拢,似要施法,厌恶道,“莫要脏了这身子。”
灵夕的眸子里星子似的眸光倏然熄灭,一片死寂,紧抿着的唇仿佛要渗出血色来。她施法,右手再次握住一把刀,不顾扼住她脖颈的那只手,毫不犹豫地朝楠止心窝刺了过去。
温热的血顺着她的手心,一串串滑下。
天空“轰隆”一声,雨水毫无征兆地落下,洗刷了血色,砸出一地水花。
那一刀并未直入心窝,而是被楠止的手握住。
灵夕想起那夜在沧迦山顶,她握住楠止的剑,求他再等一等。锋利的剑刃刺破手心,那疼痛她似乎现在还记得。
大雨倾盆而落,淋湿她的发,吹散她的刘海,露出额头上仍未痊愈的“十”字伤口。喉被楠止扼住,只需他微微一动,便能另她再一次魂飞魄散。匕首已在他手下成灰,融入雨水中。
灵夕微微一笑,不退反进,道:“有本事,你就掐断她的脖子!”
楠止面色一白,手像被烫到似的放开,灵夕见势迅速结印向他推去,紧接着马上腾起,御风离开。
大雨滂沱,草地上的孩子早便收起纸鸢归家躲雨去了,楠止恍如雷雨中屹立不倒的大树,一动不动,连手上的伤都不曾施法治愈,雨水打湿他的发,顺着衣襟滑过他的手心,染上殷红。许久,他方才缓慢地移动步伐,夜半时分,到了一处荒废许久的民居前。
前院的花圃里长满杂草,有些已然枯萎,有些茂盛过一旁的花枝。屋子前的画面灯笼有些破损,斑驳发黄。后院蒙上尘灰藤椅在雨水的洗刷下焕然一新。
他走过去,坐下,在他最常坐的左边。
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会反复拉着他喊“楠止”的声音也不在了。他以为还可以听见的。
见到她双眼睁开,见到她弯眼巧笑,见到她用食时餍足的表情,见到她看戏时痴迷的眼神。
他以为还可以见到的。
雨水很凉,却终究淋不透那颗疼到麻木的心。
第一眼便知道不可能是她,但,仍旧舍不得放手。
***
灵夕御剑行得并不远,见身后没人追来,一口气便松下,几乎从剑上摔了下去,被人稳妥地拉住。
琴翎上下扫了她一眼,尽管是在雨中,却眉带春风,“不错,把身体要回来了。”
灵夕一把抱住他,将脑袋埋在他怀里,身子微微颤抖。
琴翎带着她停在一处荒无人烟的林子里,撑起结界,将风雨隔绝在外。
“拿不到真元也不要紧,下次哥哥与你一起去。”琴翎安慰地拍着灵夕的背,“好歹身体拿回来了,你来施法我来助你,将里面不属于你的灵魂赶出去。”
琴翎说着,双手就要结印,却被灵夕拦住。
她抓着他的手,放在她的心口,眸子如死水般沉寂,“哥哥,他见我第一眼,喊我‘尘夕’。”
琴翎微微一怔,灵夕抓着他的手微微发抖,“原来他陪我逛集市,陪我看戏,陪我吃饭……因为尘夕喜欢。”
琴翎的笑容敛住,眸中渐渐泛起冷意。
“他还说我脏了她的身子……”灵夕双眼微光闪烁,水汽弥漫,却始终没有掉下泪来,“哥哥,我不是没有良心么?为何还会心疼?”
琴翎温柔温柔地抚过灵夕的发,手过之处,雨水干涸,“没有良心而已,不是没有心。”
“那哥哥,我们去求那个人好不好?求他把我的心也拿走。”灵夕双手环住琴翎的脖子,靠在他胸口,哽咽道,“这样……就不会心疼了。”
琴翎眸中闪过一抹寒光,冷声道:“哥哥代你杀了他,便再也不会有人让你疼了。”
灵夕摇头,呐呐道:“我们去求那个人,你带我去求那个人,让他把我的心也拿走可好?我不要了不要了……只要不再这样疼,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琴翎叹口气,“连哥哥都不想要了么?”
灵夕沉默着,泪水染湿了琴翎胸口的衣襟,她抱住那份温暖,良久方才止住哭泣,低声道:“哥哥,待神界封印解除,我们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琴翎拥住她,叹息道:“本就不该来这里。”
***
人界天子遭行刺,大乱。妖王一夕命陨,大乱。仙界沧羽更是悄无声息地被人取了真元,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冥界倒还安定,只是判官一直心中忐忑,外面发生那么大的事,都快乱成一锅粥了,他们的冥王陛下还不肯听他将那战书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