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夕心跳剧烈,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拥抱,只是没有当初那股沁鼻的蔷薇花香,莫不是……又在做梦?

灵夕颤声又唤了一句:“楠止?”

“嗯。”

这回答沉稳而有力,声音透过紧贴着的胸口渗入她心底,只一个字便让灵夕泪满盈眶。然而,下一刻,楠止突然放开她。

他撇过眼,低声道:“你不愿再见我。”

“不!”灵夕重新将他抱住,突然哭起来,痛哭失声,仿佛要将这两年压抑的情绪全部都哭出来,“楠止……对不起楠止……我不该被幻境迷惑心智,说出那样伤你的话来,楠止对不起……”

楠止的眉头微微皱起,修长的手指擦过灵夕脸颊上的泪,捧着她的脸吻上她的眼。

那疼惜的动作,温润的触感,反而让灵夕的眼泪越流越凶。

然而,黑暗的世界突然开始动摇,仿佛就要坍塌。不知从哪里传来疯狂的叫嚣,邪魔之气破土而出,黑暗被吞噬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团黑色的影子,大笑着,尖叫着,四散飞去。

灵夕整个人都惊住,被楠止搂住,连哭都忘记。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什么。

魔物。

夺走哥哥,害死风夙的——魔物。

她从来都知道沧迦山有神界入口,同时也有仙魔两界的交界口,是以,沧迦弟子从来不敢松懈,随时都可能有魔物从交界口潜入,伺机袭击。但沧迦山上仙气缭绕,正气浩然,六十年前仙魔大战之后,除了五年前风夙身亡那次,魔族从不曾正面与沧迦交手。

然而,这次所见的魔物,比五年前多上十倍不止!铺天盖地汹涌而出,并且,没有停止的趋势。

“楠止,快、快带我出去!”灵夕催促。

楠止横腰抱着她,却并未走动,这些魔物仿佛对他视若无睹,也没有伤她的意图,但……他们会毁了沧迦山的!

楠止闻言,轻易腾空而起,黑色的魔物遮天蔽日,乌云般翻滚着像沧迦山主峰方向涌去。

灵夕回头看他们刚刚所处之处,原来是火迈峰的底端,而黑雾般的魔物仍旧不停从低端涌出。这让她有了一个惊悚非常的想法,莫非……火迈峰底便是仙界与魔界的交界处,而刚刚那个虚无的世界,便是隔离两界的结界?

如此一想,灵夕惊出一身冷汗。

她颤抖着想要从楠止身上下来,却被他禁锢住。

“楠止,我要去主峰!”灵夕仍在挣扎,如今她已经能非常熟练地御剑。

“好。”楠止轻轻一跃,抱着灵夕腾云而去。

一路上灵夕的心越来越冰冷,浑身上下冷汗淋漓,越过的几座副峰,入眼处尽数是被摧毁的痕迹,仿佛一片废墟,看不到生息。

魔物是刚刚才涌出,就算要毁掉沧迦山也不会这样快,必然是在她出来之前,沧迦已遭大劫。

沧迦主峰,正陷入乱战。

不知何处来的大批妖物盘踞在各个山头,沧迦弟子和前来贺寿的他派弟子共同收妖,但妖物数量太多,可说浴血奋战。沧羽带着几名长老将已经负伤的弟子和大批尚未学成的弟子用结界保护起来,青奎青莲青念三人一起与青凤撕斗。

青凤的白衣已经尽是血色,十指妖异地拉长,五官亦已妖化,忿恨地盯着三人,大笑着说些什么,灵夕听不清。

楠止抱着她落下,却并未直接落在地上,仍是悬在半空中。灵夕正好听见青凤一声凄厉的笑:“青奎!有本事你再杀我一次!”紧接着青奎道:“交出灵夕!”

战况太过激烈,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天空中突然出现的大片乌云,也没有人发现灵夕和楠止的出现,灵夕忙对青奎喊道:“青奎师兄,我在这里!”

青奎闻言,双眼一亮,躲过青凤的一击便要向她奔来,却又猛然顿住。

天空中黑雾渐散,阴霾不再,阳光重新灿烂。刚刚还在混战的人却纷纷停下,一面惊异地看着半空,一面默默左右退回各自的阵营。

灵夕一直在楠止怀中,只见到云散日出,打斗也停止,心中大松一口气。

但见沧羽一人为首,面色阴沉地盯着她,“灵夕,过来。”

青奎同样面色凝重,欲言又止的模样。

灵夕知道又是自己犯错,欲过去向沧羽认错,却被楠止禁锢住,动弹不得。

“不许去。”楠止冷声道。

“灵夕你快过来!那不是小黑!”青奎终于忍不住开口。

楠止身上的气息蓦然又冷了几分。而青奎这句话让灵夕心中莫名一空,想要从楠止怀里下来,仍是无法动弹,只得皱眉道:“楠止,放我下来。”

“不放。”楠止拒绝。

“楠止……”灵夕无奈。

若是从前,他不会拒绝的。

沧羽上前两步,扫过楠止身后才将眼神落在他身上,突然拱手客气道:“不知沧羽是否该唤阁下一声‘师尊’?”

“自然。”楠止冷然答道。

灵夕莫名,看看沧羽再看看楠止,两人的脸都是冷若冰霜。

“灵夕乃沧羽座下、沧迦山第三百九十七代弟子,可否让她回到弟子身边来?”沧羽面色虽冷,仍旧十分客气。

“不可。”楠止断然回答。

一直站在一边静观其变的诸葛绪突然上前一步嗤笑道:“我看你的乖徒弟显然和这魔头是一伙的!你竟还称魔头为师尊?莫不是要跟着入魔族不成!”

沧羽面色铁青。

灵夕不愿看着沧羽受辱,更不愿楠止被称为魔头,再次挣扎未果,面有薄怒,低斥道:“楠止!放开我!”

楠止的眉头皱了一皱,才慢慢放下她。

灵夕落地方才明白,为何正在打斗的双方突然停下,为何所有人看向楠止的眼神里都藏着惊惧,为何沧羽会特地扫过一眼楠止身后。

那身后,密密麻麻的……不是一团黑雾的魔,而是已然成形的魔。各个面目狰狞,青面獠牙似鬼,形态各异又似妖,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安分地站在楠止身后,不敢有任何出格的举止,眼藏景仰地看着他。

魔头……

灵夕想到刚刚诸葛绪说的话,头皮一阵发麻,身上又渗出冷汗。

“灵夕!快点过来!”青奎又催促道。

“哈哈……”青凤身后是大批妖物,笑得妩媚,“沧迦山之耻……今日怕是瞒不住了吧?师父?”

她挑眉看向沧羽,面上得色不掩。

沧羽蹙眉,她继续笑道:“沧迦最引以为傲的上仙楠止,百年飞升成神的上仙楠止,竟也是堕魔的上仙楠止!师父,多有趣,是么?”

沧羽脸色灰败,异常难看。

灵夕仍旧不明所以。与楠止重逢时间尚短,她还未来得及问楠止怎会又有一具肉身,并且被压在火迈峰底……

她的确记得青奎对她提过沧迦曾有位上仙,也叫楠止。但,那位“楠止”与眼前的楠止又有何关系?就算有关系,楠止与堕魔又有什么关系?

思绪纷乱间,灵夕听到心底一个低沉的声音,“杀了他。”

是沧羽的声音。

灵夕心中一跳,仿佛一脚踩空,从高处落下,慌忙摇头,快速后退,却被楠止扣住手腕。

“杀了他!”沧羽又在她心底低唤。

灵夕仍是摇头,用力想要甩开楠止的手,“楠止,放开我。”

她尽量沉着道。

沧羽的声音仍在她心底不停重复:“除魔卫道是你的本职。杀了魔君!”

“放开我楠止!”其实灵夕想喊,楠止不是魔,更不是魔君!

楠止仍是不放,用力一拽,灵夕便朝他怀里倒去。

灵夕尚在一片混乱中,不想违背师命更不想再伤楠止,但她瞥眼便扫见腰间的冰凌剑不受她控制地浮起,蓄满了锐利的杀气,朝楠止刺去。

她心急手快,一把握住剑,想要甩开它,不料一向听话的冰凌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带着她的身子一并上前。

一切只在眨眼间,冰凌锋利,一剑破心。

血肉崩裂的声音,想在耳边如同雷鸣。

灵夕僵硬地握着剑柄,抬头只望见楠止的黑衣染血,他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眸中碎裂的东西却让灵夕疼得几乎呼吸都无能。

他身后的魔物开始叫嚣,愤怒,没有他的命令却也不动。灵夕握着剑的手像被烫到似的放开,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楠止一身的杀气带起沧迦山的狂风,宛如暗夜一瞬将山头笼罩。

黑发翻飞间他一个翻身,指尖黑色的浓雾便袭向沧羽。

沧羽面色大变,匆忙中用清虚杖布出的结界挡住,楠止的嘴角微微一扬,似在嘲笑,手指略动,黑色的雾气便墨般浓重,带着不可抵挡之势突破结界,下一瞬就要将沧羽吞噬。

“掌门!”众人齐呼。

“楠止不要!”灵夕亦惊惶大呼。

楠止眉头微蹙,指尖一僵,黑色的瘴气在即将触到沧羽时消失。

众人这才喘口气,灵夕面上的惊惧还未来得及消散,便见楠止转身望向她,也就是在转身间,沧羽迅速结印,准确无误地击中他的后背。

楠止浑身一颤,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反手一掌,沧羽被一击倒地,连连吐出几口鲜血。

沧迦弟子各个露出惊惧的神色,更多的却是愤愤不平,几乎同时向楠止袭来。楠止魔气尽显,黑色的衣袂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横手一扫,那群弟子纷纷倒地。青奎青莲青念与几名长老终于也再忍耐不住,齐齐发起攻势,却被楠止轻而易举地挡掉。

眼看他浑身黑气愈重,双眸沉得不透半丝光亮,鲜血顺着心口的冰凌剑一滴滴流下,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双手蓄力,不留余力地朝那几人劈去。

黑色的掌风带着凄厉的杀气,无论是谁触到,恐怕就要命归西天。但那就要落地的掌风,却在空中生生停下。

灵夕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那些人身前,张开双臂挡住,双眼泪流不止,摇头哭道:“楠止……这都是我的师叔师兄师姐们。”

楠止眸子里的血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入骨的冰凉和几许微不可见的寂寥。他凝视灵夕流着泪,却依然神色坚定的脸,突然笑了。

这么多年,楠止笑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从来都温暖入心,唯独这一次,让灵夕觉得心口被虫蚁噬咬般一寸寸地疼。

“他们——都比我重要。”

不论是两年前,还是两年后的现在,在她心中,始终有人比他更重要。

楠止一手拔出心口的冰凌剑,扔在地上一声脆响。鲜血喷溅在灵夕脸上,一片温热。

“楠止……”

灵夕想要拉住他,五指却只是拂过他的袖尾,随之那人化作一团黑雾,飘然远去,本来矗立在他身后的魔物们也都化成黑雾,随他消失不见。

“得罪魔君,我便等着看好戏吧!哈哈……”

青凤亦带着一众妖物离去。不过片刻,沧迦山恢复平静,却再不复往日生气。

第三十四章

何为魔君?

青奎告诉灵夕,万年前神界大乱,传说便是因为一位上神堕魔,召集六界邪魔之气使得神界万年来再无生机,神族被封,神界入口也就此消失。但无人知晓,这位堕魔的上神居然就是当初百年飞升的奇迹——上仙楠止。

沧鸣钟绵延不绝,分散在各峰还能活动自如的沧迦弟子在听云大殿聚集,各派前来贺寿的仙人也未离去,沧羽重伤,因此主座上并没有人,而是温慈不够严肃有余的沧海主持。

“如诸位刚刚所见,师兄被魔君重伤,无力出面,因此嘱沧海给众仙家一个交代。”沧海紧蹙眉头,声如洪钟,“如今的魔君的确是当年飞升成神的沧迦上仙,师兄亦是在先师临终方才知晓此事。当年神界大乱后,魔君自封火迈峰峰底仙魔交界处,至今已然万年,不想今日苏醒……”

“呵呵……”又是诸葛绪,低笑打断沧海的话,扶着胡须道,“这话说得蹊跷,众目睽睽之下,青羽座下弟子与那魔头亲昵如斯,究竟是魔头自己苏醒,还是你沧迦山包庇妖孽,纵容弟子唤醒魔头危害苍生?”

一边的钰琉璃柔声道:“诸葛掌门无需如此激动,想必沧海也会代青羽道长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沧海向来对灵夕不满,此刻心头也是怒火焚烧,但并未如众人想象中对灵夕劈头一顿骂,而是深吸几口气,方才压低声音问道:“灵夕,既然众仙家想听听你的解释,你说给他们听便罢了。”

灵夕脑中仍是她刺了楠止的那一剑,抬起头来,眸子里光芒黯淡,脸上还有尚未擦净的血迹,显得尤为狼狈。听沧海这样说,茫然地望着他。

要解释,如何解释?

说楠止本是一朵蔷薇花,是她的仙灵,不知为何会在火迈峰底,也不知为何摇身一变成了魔君?还是说她闯入结界,催醒魔君,十恶不赦,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灵夕眼底缓慢激荡出恹色,沉默。

“灵夕,可是你唤醒魔君?”诸葛绪并不放过他,阴鸷问道。

灵夕察觉到整个大殿的眼神都落在她身上,知道避无可避,深吸一口气,沉静道:“灵夕被青凤抓住,伺机逃跑,落入一个无边无际的暗黑虚境,发现楠……发现魔君。冥王曾赠我灵物魂引,魂引落在魔君身上后,魔君便醒了。”

“可是众人所见,你与魔君显然早便相识。”钰琉璃慢条斯理道,“我等也是想多了解一些魔君的情况,毕竟……魔君再世,六界危矣。”

灵夕再次深吸一口气,欲要出列,被青奎拉住。她递给青奎一个眼神,拉下他的手,跪在殿中,坦然道:“灵夕曾有一仙灵,真身为一朵黑蔷薇。仙灵六年时间便修得肉身,灵夕虽然惊诧,却护犊心切,怕他被认为妖魔,因此不敢让他露面,但他与今日的魔君一模一样。两年前仙灵在东华山肉身尽毁,灵魂飘散,我以为死生再不相见,却不想在火迈峰底重遇,他也由蔷薇花变成今日魔君。”

沧海的眉头越皱越紧,由着他往日火爆的脾气,恐怕早就一耳光朝灵夕打过去,但他今日颇为自制,憋得满脸通红,死死瞪着灵夕也未多说一句话。

诸葛绪闻言,冷笑道:“想不到贵派弟子真是大胆,连魔君附体的蔷薇都敢拿来当仙灵养!”

“沧海师叔,那朵黑蔷薇是我从沧迦山顶偷下来给灵夕!”青奎突然跪在灵夕身侧,急道,“若要论罪魁祸首,非青奎莫属!师叔要罚,罚青奎一人就是!”

“青莲亦知晓仙灵所在却有意隐瞒,若要罚,青莲罪不可免。”

“青念亦然。”

青莲青念几乎同时跪下,灵夕心头一暖,眼中温热。

诸葛绪抱着双臂,笑等沧海的反应。

沧海紧紧捏着双拳,青筋暴起,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刚刚沧羽再三叮嘱不可冲动,莫要伤了灵夕,但眼前局势,如何能挑出哪怕一点不罚灵夕的理由来?最让他恼怒的是,连三个大弟子都这样袒护灵夕!

若非她,风夙怎会死?若非她,师兄怎会少了千年修为元气大损?若非她,魔君怎会苏醒,师兄又怎会重伤尚不知生死?

“把灵夕,青奎,青莲押下水牢,青念留下来照顾掌门。”尽管怒到极致,沧海仍旧压抑下情绪,拱手对诸葛绪道,“此番妖界来袭,多亏各位出手相助,否则沧迦损伤定是今日数倍。但沧海只是受师兄所托给各位一个交代,却没有私下行罚的权力,待师兄伤势稍愈,该惩该罚者,沧迦定不会手软!”

掌门重伤,其他弟子死伤无数,几位大弟子若再全部□□,沧迦恐怕就乱无章法了。因此,沧海留下青念,诸葛绪也不能再有异议。钰琉璃本就不欲过多追究,忙道:“只要沧迦不纵容邪魔势力歪长,我等自然不会有异议。诸葛掌门,如今魔界大门已开,不知他们会做出什么恶事来,我等还是快快回去才好。”

钰琉璃这样一说,诸葛绪也隐约有了担忧之色,竖眉冷声道:“还望沧迦明白肩上重任,顾念苍生,严惩妖孽!”

说完,便甩袖带着弟子离去。钰琉璃朝沧海略一拱手,亦带着门下弟子离开。而灵夕与青奎青莲早已被带下去。

***

水牢阴冷,偶尔有水滴滴落,激起圈圈涟漪。

这牢房是用来管教犯了门规的沧迦弟子,内有结界,不可使用术法。沧羽上任掌门来,对弟子慈爱有加,只有沧海较为严厉,沧瞿平时不管门中事务,真正犯错关入水牢的弟子,少之又少。

但短短几年时间,灵夕就被关入过两次。

第一次是风夙将她从牢中救出,而这次,她不知道沧羽会怎样处置她。

青莲就关在她隔壁,青奎则不知关在哪一间,未见身影。

灵夕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冻得瑟瑟发抖,牙齿都不停打颤,不期然手被握住,虽然同样是一只冰冷的手,却让她觉得心安。

“青莲师姐,谢谢你。”灵夕的声音细小,还断断续续的,在安静的水牢里却很是清晰。

青莲今日收拾妖物,又与青凤交手,虽然没受重伤,却也耗力不少,此时的声音也有些虚弱,“灵夕,我也该谢谢你,为了大师兄那么努力。”

灵夕一怔,惭愧道:“我什么都没做好。”

青莲紧了紧灵夕的手,道:“不,灵夕,你做得很好。”

灵夕心中酸涩,低头不语。

许久的沉默后,青莲的声音幽幽响起:“我曾经厌过你,怨过你,甚至嫉妒你。大师兄那样一个清高冷傲的人,偏偏对你另眼相看,我自问没有什么比不上你,却从来没让他多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