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隐隐觉得熟悉,说:“又是中毒?”
“对,和梅妃的毒一样。”钟尘耐心地说,“两种毒同样无药可解。”
我瞬间便清醒过来,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皇上是怀疑又是臣妾下的毒吗?又要臣妾去替龙将军换血吗?”
难怪他和颜悦色。
曲魅才十来岁,一命抵命也就算了,然而龙将军都七十多了。
荒唐,真的太过荒唐了。
钟尘一直没有说话。
我叹了口气,说:“好把,皇上带我去就是。”
其实现在换了也没用。
我挣扎着想起身,钟尘却伸手轻轻地按住我:“朕没有那个意思。”
他摸着我的脸,轻轻的,柔柔的,像抚摸着什么珍宝。
“朕只是来看看你,跟你叙叙旧。”钟尘语音里竟不知不觉带上回忆,“那年我们刚回来,朕说要立你为后,很多人都不同意。但龙将军从边关来了一封信,说朕受苦这么久,和你相濡以沫相互扶持,若是我没让你当皇后,反而证明我无德无义,不能让百姓信服。也是这封信,扭转了当时的局势,让你成为皇后,你还记得吗?后来朕被宁王威胁,也是他毫不犹豫来帮朕,你记得吗?”
他忽然说起这个,我一时有些晃神。
隐隐约约,我想起来了。是啊,那时候龙将军的一封信简直是雪中送炭,他地位极高,又是武将,朝中那些嚷嚷着我和钟尘“门不当户不对”的文臣不敢太过得罪他,何况他言之有理,钟尘总算以此找到突破口,让朝中那些老古董闭上了嘴,心甘情愿喊我皇后。
而对付宁王的时候,钟尘手中兵力其实不多,龙将军毫不犹豫写了暗信给自己的儿子,让他将龙家兵力全数交给钟尘,助他渡过难关。所以宁王才会被逼急之下派出刺客。
我说:“记得。°
钟尘一笑:“原来你还记得……”
他手上忽然使力,我的脸有些生痛,钟尘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你记得……我真想看看,你是不是被人换了张脸?现在的阿昭,和当初的阿昭,未免也相差太多!”
我勉强偏过头,说:“皇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何况……”我静静地说,“皇上问我还是不是当初的阿昭,那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皇上。”
钟尘,你还是当年的钟尘吗?
钟尘猛然收回手,说:“你上次接触过梅妃,应该对那毒有些了解,你可知道那毒有什么解救的方法吗?”
我顿了一儿,摇摇头。
钟尘似乎忍着怒气,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可知道那毒有什么解救的方法吗?”
我还是摇头。
“好……好!”钟尘危险地眯了眯眼,忽然喊道,“来人!”
有几个宫女太监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抬都不敢抬眼。
钟尘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道:“将这些暖炉全部搬走。”
坠儿也在,惊呼道:“皇上!”
钟尘理都没理她,继续吩咐道:“全部搬至倚梅殿,梅妃这几日想看梅花开,将暖炉放在附近,催梅花快盛开。”
我毫无反应地躺在床上。
坠儿跪着哭道:“皇上!皇后娘娘她最近身子总是发冷,没有暖炉真的不行!”
钟尘冷笑道:“皇后的心都是石头做的,还会怕冷?”
他只说完这句话,就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了,那些太监宫女唯唯诺诺,最终还是按照钟尘的吩咐一点点搬走那些暖炉。
坠儿哭得成了个花猫,跪在我床边看着我,道:“皇后娘娘,您等一会儿,我再去拿些被子来,替您盖着。”
暖炉纷纷撤走,偌大一个凤栖宫中,冷得让我心里发憷,坠儿的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让我从迷茫中惊醒,我颤抖着开口:“别哭……我没事。”
坠儿却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一颗颗的铁豆子,打在我的手上,有些发痛。
那眼泪让我觉得痛,看来我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我暗暗地掐了自己一下,力气小的很,却让我自己痛到眼前发昏。
我说:“去拿被子吧,别哭了。”
坠儿抹着泪应了,没一会儿抱了几床被子来,压在我身上,我又觉得重得喘不过气,皱着眉头让她撤了。
坠儿又拿了几个香炉过来,说是好歹有点温度。
她尽心尽力,然而现在我这样,恐怕谁也帮不了。
我说:“算了,你退下吧,我又累了……睡着了就没事。”
坠儿看着我,好半天才点点头,退了出去。
凤栖殿里空荡荡的,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周围香炉里烟雾袅袅,香气扑鼻,我不知不觉,又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是半夜,有人静静地站在我的床边。
不是钟尘,但感觉却如此熟悉。
见我醒来,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和钟尘一样,轻轻的,但和钟尘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轻轻地开口:“阿昭。”
我几乎要流下泪来。
第三章如今,我也不欠你什么了
月光柔柔地倾泻进凤栖宫,像薄薄的轻纱笼罩在我身边的男子身上。
我使劲眨了眨眼,才忍住没落泪。我低低地喊他:“师兄。”
来人正是我的师兄庭柯。
自从我被师父捡回去之后,庭柯就成了我的师兄,我第一次见他,他正专心致志地凿药,我却生生地说:“师兄好。”
他理都没理我,眼睛都不曾看我一下。
我差点没哭,以为他讨厌我,师父却笑着说:“庭柯,你再害羞也得跟小师妹打声招呼啊。”
害羞?
我有些惊诧地看着眼前那个明明眼睛和我差不多大,却板着脸面无表情像个小大人的师兄。
他凿药的手蓦地停住抿了抿嘴,说:“师……师妹……”
我:“?”
他瞥我一眼,飞快地说:“师妹好!”然后扭过头继续凿药,然而红晕却从脖颈一路蔓延到了耳根。
居然真的是害羞啊。
我叹为观止,心里对师兄的印象从“冷冰冰不好接近”变成了“好容易害羞哦”。
师父在旁边捏着长长的胡子笑了起来:“阿昭,你师兄人很好,就是不习惯和女孩子说话,你有什么要求只管对他说,哪怕他没回答你,也一定会做到的。”
“你有什么要求只管对他说,哪怕他没回答你,也一定会做到的”这句话,在我到如今的生命中,始终成立。
那一年我几乎什么也不懂,在江南小镇里跟着师兄采药,师兄帮着我,一边采药一边生硬地告诉我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
可惜他高估了我的记忆力,我总是记住这个,忘了那个,因此很是沮丧,又不敢告诉他怕他嫌弃我,只好每次采药回去凭着记忆画下然后标注,为此我那段时间每日都很晚睡,第二天又要早起,采草药的时侯,一个没留神握住了野草,锋利的边缘将我的手给割破,鲜血直流。
我自己愣了半天,倒是不感觉痛,只是有点被血给吓到,然而师兄脸顿时白了,他急忙从药篓子里拿出一种草药,嚼烂之后敷在我的伤口上,血没一会儿就止住了。
我愣愣地说:“谢谢师兄。”
师兄却猛然放开了我的手,红着脸低头继续采药。
“你……不要采药。”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开口,“我来就好。”
我应了声,说:“师兄,你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哎。”
然而他却没再理我了。
第二天清晨我睡眼曚昽地起床,发现桌子上自己那本画着草药写着标注的本子被人翻动过,而打开一看,里面所有的错误都被改正,后面则多出了几十页画得很详细地药物。
我激动又感动地跑出去,师兄已经准备好要出门了,他如常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放缓脚步往山的方向走去。
然而我忍不住笑着道:“师兄,你这样好像熊猫哦!”
师兄:“——”
“你知道熊猫吗?就是蜀地有的,白白的,但眼睛周围是黑色的……”
“快去采药!”
我大笑着跟在师兄身后,觉得一切都那么让人开心。
眼下他正坐在我身边,眉眼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稚嫩的模样,他这样随意地摸着我的脑袋,也不见一丝尴尬,更别说什么脸红了。
但那种小心翼翼的怜惜,却是二十年来一点未变。
我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但想不到那些小小的往事,我还记得这么清楚。
“阿昭。”他的手往下,握住我的手腕,替我把脉,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似是叹息,“阿昭,你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我有很多话想说,然而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果师父看到,会心疼死的。”他捏了捏我的手腕,“瘦成这样。”
我说:“还好师父看不到了。”
师兄点了点头,又叹道:“但是师兄看到了。”
我一时无言以对,他没再多说,只是从随身的药囊里掏出一枚丹丸:“先吃下这个吧,你身子太虚,手都冰成这样。”
我依言吞了丹丸,逐渐觉得身体里暖暖的,不知不觉,眼泪便掉下来。
这真是要命。
之前我没人安慰没人照顾,反而咬咬牙什么都挨得过去,但现在因为师兄的暖言暖语,却瞬间让我落了泪。
没有人爱的时候,只能独自逞强,可一旦有人关心,就还是忍不往露岀脆弱的一面。
说到底,这么多年,我也没多大长进。
一定要说的话,也就是在钟尘面前我能坚持着装没事罢了。
师兄伸手轻轻地揩拭掉我的眼泪,声音里隐隐地带了笑意:“怎么哭了。”
我说:“我心里难受。”
师兄没有说话,将我轻轻扶起,抱在怀里。他的胸膛又宽阔又暖和,比什么暖炉被子有用一百倍,我靠在他怀里,他一下一下地轻抚我的背。
“师兄心里也难受。”
他说这句话,语调近似叹息。
我道:“师父现在在哪里?”
“就葬在岩溪镇。”师兄道,“师父说,人是哪里来的,就该回哪里去。”
我有些难受地道:“师兄,等我死了之后,你也把我葬去岩溪镇吧。”
岩溪镇就是我们当初待的那个江南小镇,我想不会比那里更美的地方了,春天的时候柳芽冒头迎春摇曳,夏日百花齐放红莲独艳,秋天落叶纷飞天高气爽,冬日也不冷,偶尔飘些小小的雪絮。
我曾经以为我会在那里待一辈子。
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
也必死于斯。
师兄并不答话,而是说:“你未必会在师兄之前死。”
我道:“师兄,你都替我把过脉了……你医术那么好,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我没几天了。”
“师兄在。”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他语气势云淡风轻的,然而我知道,就算师兄医术高明,也不可能能救回我,独活是从身体内部开始的腐烂和侵蚀,其实这名字就清清楚楚了——独活,只能一个人活着。
师兄想了想,道:“你在这里待得这样不痛快,师兄带你走吧。”
他看着我,面目柔和甚至是慈悲的,我险些一个心动就要答应。
可最后我只能摇摇头:“师兄,你知道我不可能走。”
师兄从来不勉强我,这次亦然,他点头道:“好。”
接着又说:“我也会在皇宫里待下来。”
我有些惊诧:“你不用在‘那边’守着了?”
他道:“我来之前已经打点好一切,你不必担心。”
我说:“师兄做事我当然放心,只是这里我可以应付得过来……不必师兄特意跑来。”
师兄皱着眉,不认同地道:“你把自己弄成这样,也叫应付得来?”
“曲魅……是意料之外的人物。”我的解释似乎有些苍白无力。
果然,师兄根本不理我的辩解,道:“乖,我留在这里。”
我闷闷地说:“我不想师兄看到我这副样子。”
我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像个可怜可悲的弃妇。
师兄说:“没事。”
我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师兄继续说:“你什么样子,师兄都不嫌弃。”
这个倒是真的。
我只好答应下来:“好吧。”
师兄说了句“乖”,摸摸我的脑袋,扶着我躺下去,盖好被子,留了几颗药丸给我,就转身如魅般消失在凤栖宫之中。
月光还是如开始一般静静地照在凤栖宫中,一切都那么安静,若非我床头的几颗药丸,我甚至会怀疑,师兄只是我臆想出来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