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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云就这样来到了牡丹亭,跟我和非雾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她注定会成为牡丹亭里最出风头的人物之一。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二章(1)

后来我知道,非云遭到过很多次的转卖,她给许多人当过童养媳,每到一处,都受到常人无法知道的折磨和虐待,她的命非常苦,每次都是给病得快死的孩子冲喜,所以十有八九,这些孩子都死掉了,所以她成了可怕的克星,被传说成专门为克夫而生的,尽管这些小丈夫的死,跟她没有半点干系。最后,她被卖到了牡丹亭,终于不用再当童养媳了。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发愁的样子,她永远是笑嘻嘻的,两个漂亮的小梨涡时隐时现,好像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我们三个人,性格完全不一样,非雾温柔善良,我沉默安静,而非云快活乖巧。屋子里自从来了非云,笑声骤然多了起来,生活似乎也变得生动有趣了一些,她常常会说些可怕的故事给我们听,直到我们吓得尖叫起来,她才哈哈大笑地停下来。

非云不但美丽,也很聪明,半年后,她通过了第一关,留了下来,而非花和非叶,因为没有通过第二关,被淘汰了,不过,听说她们没有被转卖,而是专门学习跳舞去了,她们日后,会变成牡丹亭的舞伎,这比被卖到别的地方去好多了。暂时没有新人来学习琵琶,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跟着樊姑娘了。我们依然每天学琵琶,每天挨打,我们一关一关地过着,一天一天地进步着,也一天一天地成长着。

“非烟,你一定会成为牡丹亭最美丽的姑娘。”非雾坐在桌子旁边照着镜子,忽然对我说。

我才洗了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手中握着一把木梳,正在凝神望着窗外,窗外其实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黑漆漆的一片罢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非云去打水了,只有我和非雾在房间,听到非雾的话,我转过头,“非雾,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吧,我知道自己长什么样的,不用安慰我,我长不成美丽的姑娘。”

“真的,我从来没有看见你照镜子,为什么?”非雾有些奇怪地看着我,好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听得心中一阵难受,是呀,自从进了牡丹亭,已经一年多了,除了刚来的那一天我照过镜子,就再也没照过了,我那个恐怖苍白的样子,比鬼好不了多少,有什么好照的。而且在牡丹亭,美丽的小姑娘太多了,我觉得自惭于形,更不敢照镜子了。

非雾拿着那面铜镜过来,伸到我面前,“你看看吧,十足的美人坯子,告诉你吧,有时候我都要嫉妒你呢。”她温柔地笑着,脸上完全看不到嫉妒的模样。是的,我的这个模样,谁也不会嫉妒的。

我闭上眼睛,叫了起来,“拿走,我不要看。”

非雾诧异,她看着我的脸,道,“为什么,如果我是你,我一天会照十次镜子的。”

我摇摇头,“非雾,谢谢你,真的不用安慰我,我能接受自己的模样,早就接受了。”

非雾笑起来,“非烟,原来你根本就不认识自己,我知道了,你一定以为自己还像刚来的时候一样,瘦得像一吹就飞起来的一张纸。”

我看看自己的手腕,虽然很纤细,可是并不是瘦得皮包骨头,是啊,我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瘦了,洗澡的时候也看到自己的身子已经有了一些肉了。也许,我已经不那么难看了,我对自己的好奇心被非雾煽动起来,不由得张开了眼睛,朝镜子窥了一窥。

我忽然惊呆了,目光定定的,好像被针钉在了墙上。

铜镜里的那个少女,是我吗?!

烛光很昏暗,可是镜子里的少女的一双眼睛却如两颗星星,在茫茫夜空中静静地散发着宁静而寂寥的光辉,那种光辉很朦胧,又好像很明亮,它照入你的心里,你却不知道这光辉是从何处而来。镜中少女有一张略尖的脸,皮肤散发着似玉一般的温润色泽,鼻子小巧精致得无法挑剔,菱形的嘴唇,颜色很淡,只比玉色的脸颊稍微深一点,脸颊晕晕的一抹红,下巴的曲线柔和得让人不由得生出万分怜爱来,头发有些散乱,湿漉漉的更显得乌黑,衬得那一张脸更洁净无比。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二章(2)

这美丽得天下无双的一张脸,我依稀在哪里看见过。

我的心里如狂潮一样,涌过两个字。

娘亲!

我手中的木梳叭嗒一声掉在地上,我忽然伸出手,从非雾的手里抢过镜子,抱在怀里,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地滴在镜子上。

我记得自己好久好久没有哭过了,都快忘记怎么哭了。

“非烟,非烟!你怎么了?”非雾大惊,她完全没有想到我的反应会这么大,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她跳过来,抱住了我的肩膀,“非烟!快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

我无法说话,我拼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可我不能抑止泪水的纵横。

所有的往事一下子涌进心头。

我忽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在半夜里,刚刚失去了娘亲,然后迷了路的八岁的小女孩,我永远都只是个没了娘亲,迷了路的小女孩罢了,一辈子都是!

我不能自抑地哭着,忘了世上的一切!

非雾不能制止我的悲伤,也就陪着我悲伤起来,悲伤着悲伤着,她大概想起自己的身世,也就跟着哭了起来,她的泪水像雨一样,淋湿了我的肩膀。

“非雾,非烟,发生了什么事!”非云打水回来,看见我们相拥哭泣不止,大惊失色,差点把手中的木盆摔在地上。

她急走两步,把木盆放下,过来拍拍非雾搂着我的手,“非雾,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都没有回答她,哭得天昏地暗。

非云大声道:“你们不说,我也要哭了。”

她说完,上来抱住非雾的手臂,真的哭了起来。她也许等待一次毫无忌惮的哭泣,已经等待很久了。

那一晚,我们像三个小孩子一样抱成一团,不管不顾地哭着,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那也是我唯一的一次看见非云哭,其实不能算看见,我只不过是听见她的哭声罢了。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三章(1)

“今天就到这里了。”樊姑娘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非烟,你到我的房中来一下。”

“是。”我的心猛然一跳,我不知道樊姑娘为什么要我单独去她的房间,难道我犯了什么错么?我回想了一下,今天我学习曲子很用心,弹得也很好,甚至没有挨朱大娘的鞭笞。我满腹狐疑地随着樊姑娘向她的房间走去。

樊姑娘的背影也是那么美丽,我怀疑她走路并不需要用脚,而是淡紫的轻纱素帛带着她飘着。

我一声不吭地跟在她后面,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穿过花园,花园里的花早已凋零,连叶子也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这是我到牡丹亭的第三个冬天了,我想着曾经万紫千红的盛况时,我们已经穿过小湖上的汉白玉小桥,再走上曲曲折折的回廊。回廊为什么都要做成这曲折的样子?就像一个人的心事,我莫名惆怅着,来到了樊姐姐的房间。

她的房间跟我四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还是一张桌子,几张凳子,一道屏风把里面的古筝,长颈花瓶和床隔开了。我垂手站在屏风外面,不敢踏入里面一步。

“进来罢。”樊姑娘在里面叫我。

我转过屏风,屏风上画的是四幅仕女图,这仕女图不像在韩夫人房中看到的,都是丰腴肥美的美人,这仕女的每一个都像烟一样轻而薄,或站在芭蕉树下,或坐在花园石上,或在江边远望烟水迷茫,或在房中托腮凝神窗外。我突然发现,这仕女长得跟樊姑娘的模样很像。

樊姑娘已经把外面披着的淡紫色轻纱脱掉,一身白衣胜雪,坐在床边,仿佛不胜疲劳地闭上了眼睛。

我只好静立一边。

“认识这个吗?”她睁开眼睛,忽然指着那架古筝问我。

真奇怪,我已经在牡丹亭里认识了各种乐器了,为什么樊姑娘突然想起要考我这个来了,我看了她一眼,轻轻答道,“它是一架古筝。”

樊姑娘摇摇头,“不,它不是古筝,它是筑。”

“筑?”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牡丹亭里好像也没有人学这种乐器。我这才注意到,眼前这叫筑的乐器,跟古筝是不一样,它更精巧优雅,以上好的桐木制作,有长长的颈,身子呈细长的筒形,有十二根琴弦。如果古筝是乐器中的杨贵妃,那么筑就是乐器中的赵飞燕。

“是的,它就是荆轲在易水边唱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时候,高渐离击的筑。”樊姑娘道,“这种乐器已经快失传了,只有皇宫举行盛大的宴会的时候才会有人击筑,可是据我所知,那些伶人并不是真正会击筑,只不过是应个景儿罢了。筑可击出筝声,琵琶声,箫声,亦可击出别的乐器所不能发出的乐声。”

我不知道樊姑娘为什么突然要向我说这些,难道她想让我学击筑。我不敢冒失地问她,只能看看她,就算是看她,我也不敢久看,我怕冒犯了她的绝世美丽,也怕那绝世的美丽刺伤了我的眼睛。

樊姑娘却仿佛早看穿了我的心,她微微点头,“不错,我要把这门将要失传的乐器的演奏方法教给你,非烟,你答应我,跟我学击筑。”

我受宠若惊,我算什么,值得樊姑娘来恳求我,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让我为她做任何事。我使劲地点着头,“樊姐姐,我自然愿意。”

“这几年,我一直想找一个能继承我的击筑技术的人,以前的如诗、如画、如歌都太轻浮了,现在非雾太柔弱,非云又太尖利,只有你,柔中有刚,沉静而飞扬,最适合击筑。”樊姑娘的声音还是很淡,可我听出了一丝丝的惊喜,“我对你观察了很久,遇到什么事你都能不卑不亢,还有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冷静而明亮,你的手指,像风一样轻盈而灵动,都是为击筑而生的。”

除了娘亲和赵象哥哥,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我,我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了起来,我一下子原谅了樊姐姐以前让朱大娘对我的种种折磨。

樊姐姐拿出一个竹子做的小板子,两头都是弧形的,一头大一头小,小的是尾部,开了一个小孔,缀着一绺一绺的淡紫色流苏,小板子磨得光滑,闪着淡黄色的光泽。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三章(2)

“这叫筑尺,是用来击打筑上的弦用的。”樊姐姐坐在筑前,左手轻轻地按住了弦,右手开始在弦上时缓时急地击打起来。

一阵悲怆的乐曲顿时在房中迷漫开来,我的心顿时被这乐曲抓住了,这奇异的乐声,完全不同于琵琶的醇厚低徊,而是直接击入你的心,使你的心忽然失落,而你却为这失落而感谢诸神。它让你悲伤,又让你脱尘;让你沉迷,又让你清醒。

我在筑声中忘记了自己。

我几乎不知道樊姑娘什么时候停止了击筑,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持着筑尺,像一尊玉雕的人儿一样,凝神想着什么,樊姑娘应该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心想,她是不小心从天上坠落下来的一片云,变成人形。

我不敢出声打扰她。

“非烟,你会因为击筑而闻名洛阳的。”樊姑娘把筑尺递给我。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筑尺,“樊姐姐,我不求闻名洛阳城,我只求不要离开牡丹亭,不要…离开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我也许冒犯了樊姑娘,我静静地等着她生气。

“不,你一定要成为牡丹亭最红的姑娘,把别的姑娘远远地抛在后面,不只如此,非烟,我要你成为大唐最闻名的姑娘,连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你。”樊姑娘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

我愕然,我不知道樊姑娘今天是怎么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选中我,可是,只要樊姑娘愿意,她想要我成为怎么样的人,我就成为怎么样的人。我郑重地点点头,像是对樊姑娘做出了某种承诺。

“从今天开始,我教你击筑,因为这个,你也许会失去一些东西。”樊姑娘说。

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樊姑娘的话让我迷惑。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四章(1)

我已经长高了许多,就像非雾说的一样,我已经成为牡丹亭里除了樊姑娘外最美丽的姑娘了。我的身子还是很单薄,跟牡丹亭里丰腴的美人完全不一样,非雾说,洛阳城的风若是再大一点点,就能把我吹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可是我知道,每个姑娘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都包含了许多内容,有羡慕,更多的是嫉妒和敌视,虽然她们表面都是笑微微的。就连非云,眼里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疏离,我知道她一直想成为牡丹亭里最出色的姑娘,而我,是她唯一的障碍,这姑娘,太要强了,总有一天,会被自己伤害的。只有非雾,对我还如当初一样,她越来越温柔,越来越像一潭温柔的湖水了。非云的美,更多的是艳丽,像一朵带刺的红蔷薇,我们三个人,是牡丹亭中最抢眼的三个姑娘。

除了学习琵琶,我们还一起学习吟诗作对,学作画,学跳舞,学唱歌,学下棋,学一个优秀的乐伎必须会的一切。

而我除了这些,比她们多学了一件乐器,那就是击筑。我的击筑技术已经得了樊姑娘的真传,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趋势。

这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在一条河里游泳,河面很宽,我想游到岸边,却越游越远,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方向,我心里很害怕,又有一丝丝隐秘的欣喜,仿佛这神秘的河水能把我带到一个不可知的美丽的地方去。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梦里的感觉依稀还在心头,我不会游泳,为什么会梦见游泳呢?我怅惘了一会儿,发现天已经亮了。

非雾站在床头,推了推我,“非烟,平时不是你起得最早吗?”

我慌忙掀开被子,刚要坐起来,我的头忽然晕了一下,腹部也像有什么东西向下使劲地坠着,钝钝地疼了起来。

我闭了闭眼睛,吸了一口气,慢慢地爬起来。

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底下湿冷的一片,我连忙挪开身子,一看之下,我猛然惊呆了。

血!竟然是一片暗红的血迹!我大惊失色,差点尖叫了起来,这血一定是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天啊,这么多血!

“非烟,你怎么了!”非雾见我迟迟不下床,又走了过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颤抖的手指了指床上的一片血迹,惊得说不出话来,难道我得了什么病,或者是昨天朱大娘打我打成内伤了,我就要死了吗?

非雾看了一眼,微微笑了,“非烟,恭喜你,从今天起,你就不是一个小丫头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我流了这么多血,她一点都不紧张,反而对我说这些风凉话,这一点也不像非雾呀,我不是听错了吧?

“这是经血,每个姑娘家长大了都会有的,每个月见一次,见了经血,就说明你已经长大了,你说我应不应该恭喜你?”非雾一头说着一头很麻利地从她的一个小箱子里找来了一些柔软的棉布和一个形状奇怪的带子,递给我,“换下衣服,把这个垫在里面。再用这带子绑牢。”她边说边教我如何使用这些东西。

我不再害怕,感激地看着非雾,幸好有她,不然我一定以为自己要死了,流了那么多的血,吓也会吓死的。

非云端着洗脸水走进来,奇怪地看着我和非雾,“你们俩背着我,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非烟见红了。”非雾告诉她。

“哟,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非云笑看着我,“哪个姑娘不要经过这事,瞧你的脸色这么苍白,好像是一个娇贵的小姐似的,吃不了一点苦。”非云的笑越来越不像她刚来的时候那样纯真了,有时候,我简直有点害怕她笑,她的笑有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非云,你是什么时候见的经血?”非雾笑了笑,用话岔开,问她。

“早了,我十岁的时候。那天刚被打了,半夜里小腹疼,就醒了过来,还以为自己被打得太厉害了,才流这么多血,我也不敢告诉谁,自己拿了些破布堵住,白天照样干活,晚上就闭上眼睛等死,等了几天都没有死。”非云仍然笑着说,“我当时很希望自己全身的血流光,很希望。”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四章(2)

可是这笑里有说不出的辛酸和凄凉。

我可以想象得出来,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面对身体里流出来的汩汩的血,会是怎么样的惊慌和绝望,绝不会像她说得这么轻松。

“哎呀,快走,迟到了会被朱大娘打的!”非雾忽然跳了起来。

我们匆匆擦了一把脸,就匆匆忙忙往琵琶房中赶去。

我的小腹一直沉甸甸地疼着,可学新曲子的时候,我不敢有丝毫的分心,不然朱大娘的鞭子会使我雪上加霜的。

樊姑娘看了我几眼,但并没有问我什么。

今天我们都没有被叫停挨打,这几乎是没有过的事。时间在我们的手指下流逝过去。

“明天韩夫人要听你们三个人弹琵琶,”樊姑娘离开前向我们宣布,“如果这一次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不能通过,那谁也救不了你们了,被淘汰下来的人就只能到巫云司去了。”

我们听完都紧张起来,现在我们已经都清楚了牡丹亭的情况了,牡丹亭分为天籁司,羽衣司,魔音司和巫云司四司,天籁司是乐伎司,羽衣司是舞妓司,魔音司是歌伎司,而不能归到这三个司中的人,就是被淘汰下来的人,姿色稍差的人会被转卖到青楼里去,姿色较好的就会留下来,归于巫云司,这巫云司里的姑娘,跟别的青楼里的姑娘没有多大区别,都是出卖肉体的,唯一的区别就是,牡丹亭的姑娘价钱比别的青楼要高出一大截。

其实这四个司的界限也不是十分严格,天籁司,羽衣司和魔音司的姑娘,也有可能因为冒犯了客人或者犯了别的错而被贬入巫云司。

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一开始就进入巫云司,对我们来说,那简直是万劫不复。

“非烟,你跟我来。”樊姑娘道。

今天是我学击筑的日子。我答应了一声,就随着樊姑娘离开,离开前,我无意中看见了非云投向我的一瞥,那一瞥含着复杂的无法说清的东西,我的心被这一瞥弄得有些发沉。自从我跟樊姑娘学习击筑后,非云看我的眼睛里流露出越来越多的疏离。

“你击一首《咸阳古道》给我听吧。”樊姑娘站在窗前。

“樊姐姐,今天不弹新曲子么?”我坐在筑前,拿着小巧的筑尺,问道。

“不,你今天只需弹《咸阳古道》给我听就行了。”樊姑娘拔下她头上的一只金步摇,放在手心里端详着,这是她身上唯一的一件首饰,这只金步摇纯金打制,精巧至极,底部是金钗,有两股细长的金条,可以插戴在头发上。金钗顶部是一只以锤撵和掐丝法制作的展翅飞翔的金凤,凤嘴微张,口里衔一根花形绶带,全身呈涡旋纹、波浪纹、弧形,像流水一样美丽,上面镶着精琢玉片花饰,尾部分垂三串珠玉串饰。

这看上去不像是寻常的步摇。是不是那个负心的公子所赠呢?我猜测着。

“你发什么愣啊?”樊姐姐微微回身,催促我。

“啊!”我才回过神来,左手轻轻地按在弦上,右手筑尺轻敲,《咸阳古道》缓缓从尺底流出,如烟般缭绕在房中,幽咽的箫声若断若续,凄清的月色若明若暗,怀远的思绪若怨若慕。

樊姐姐凝视着金步摇,和着筑声,轻开檀口,放声歌道:“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我第一次听樊姐姐唱歌,她的声音有如真正的天籁之音,从遥远的天际缥缈地传来,歌声无喜无悲,一切悲喜在歌声之外,瞬间,我几乎忘了击筑,在这歌声中,我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如此纯净,又如此多愁多病。

筑声渐消,歌声渐渺,最后合成一丝颤音,在空气中无声颤动。

我和樊姐姐都好一会儿没说话。

“你知道词中的秦娥的典故吗?”樊姐姐忽然问我。

“箫史妙吹,凤雀舞庭。嬴氏好合,乃习凤声。遂攀凤翼,参翥高冥。女祠寄想,遗音载清。”我轻轻吟道,这是《列仙传》里咏箫史弄玉的诗句。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四章(3)

我很小的时候,赵象哥哥就给我看过《列仙传》,“ 箫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这段文字,曾经给我多少美好的遐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弄玉,而赵象哥哥就是箫史。

这一切已经非常遥远了,遥远得像是只在梦中出现过,我伤感异常,几乎要落下泪来。

“嬴氏好合,乃习凤声。”樊姑娘把金步摇插入云鬓,看着窗外花木萧萧,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我虽然没听到叹气声,可我感觉得到,因为骤然间,我觉得房中充满了微微的叹气声。

“好了,你回去罢。”樊姑娘轻声道。

我看了一眼窗边的樊姑娘,放下筑尺,站起来,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小腹又疼了起来,我忍着疼痛,悄悄退了出去。

我回到房中,非雾和非云正在讨论明天韩夫人要听我们弹奏的事。

“巫云司!”非云站在桌子边,做着一个舞蹈的动作,身子微微扭着,头侧过左边,两只柔软的手臂一高一低,像一只优雅的孔雀,“太可怕了!”

非雾坐在床沿,正在绣着一方丝手绢,她的样子娴静极了,绣了几针,她抬起头,温柔地微笑着,“我们三个都努力一些就是了,我觉得凭我们的技艺,一定不会被发到巫云司去。”

“这是最后一关了吧,我好像听如诗姐姐说过,每到最后一关的时候,都只挑两个最优秀的姑娘,别的会发到其他司去,有些就直接被发到了巫云司。”非云看看非雾,又看看我,再低头看看自己,好像要看出来到底谁会被发到巫云司去一样,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可我又说不准是什么。

“也不一定,如果都不差上下,就不会为两个所限。”非雾柔声安慰着非云道,“我相信我们三个人都能通过的,非烟,你说是不是?”她转过头问我。

我们三个弹的琵琶一直不相上下,就连樊姑娘这么挑剔的人,也很少打断我们喊停,这半年来,朱大娘已经变得清闲多了,因为很少有机会对我们进行鞭笞或者针扎了,她大概希望着赶紧来新的姑娘,“非云,不要担心。”我说。

非云瞟了我一眼,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笑有些发冷,阴阴的冷,我越来越不想看到非云笑了。她的腰肢轻轻摆动了一下,收起舞姿,坐在凳子上,用手整理着胸前的衣衫,道:“你当然不用担心了,樊姑娘对你青眼相看,她一定会保住你的,倒霉的只会是我和非雾两人中的一个。”

“非烟,你的身子还好吧?”非雾记挂着我的初潮,关切地问我。

我点点头,“刚刚换过棉布,我没事。”

“能有什么事!谁不要经过这事,瞧你们大惊小怪的!”非云嘲讽道。

我只是笑一笑,并不搭她的腔,我走到非雾身边坐下,看着她手中的手绢儿,她绣的是一朵粉白的牡丹,一瓣瓣丰盈肥美的花瓣,只在花蕊边染上一些红晕,高贵中带着令人怜爱的娇弱。非雾绣的花也像她的人一样。我伸出手,抚摸了一下那朵快完工的花,“好漂亮,非雾,绣好了送给我吧?”

“你自己绣一条吧。”非雾手底下飞针走线。

我的心忽然被她的话击中了,是呀,我已经多久没有绣过花了,我的手应该已经生涩了吧?我抬起两只手,这细软纤长的手指,还能握得住针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