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忍不住喊了一声:“五姐,你怎么不说话?”
太微一巴掌拍在了她头上。
这一回不像往常,轻轻的,带着打趣般的无奈,而是下了力气的。
小七猝不及防,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她,小声道:“五姐,你怎么生气了?”她长到这般年岁,还没有真正挨过太微的打。
“五姐,是我说错话了吗?”她放轻了声音,讷讷地问道。
太微眼眶泛红,脸色发白,双手垂在身侧发着抖,像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又像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恐惧。
她似害怕又似恼恨,只是看着小七,一句话也不说。
小七也跟着慌了。
那一巴掌带来的疼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反而不及太微的样子来得叫人心惊。
“五姐,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
小七瘪着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给吹散:“你明明就生气了。”
只是她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怎么就叫太微不高兴了。她的五姐,虽然性子有时不大讨人喜欢,但并不是什么喜怒无常疯颠颠的人呀…
“五姐…你是不是…”小七皱着眉头,愁眉苦脸地想了又想,只想出一个可能,“你是不是想要带上祖母?”
她十分苦恼,苦恼得连嘴角也垮了下来:“那可是祖母呀…”
“…”
太微无言以对。
小七皱着白胖胖的包子脸想,祖母可不像是愿意同她们一道出游的人。
而且祖母规矩大,这个不吃那个不碰,出了门,万一因为挑嘴而饿坏了可怎么好。
小七越想越觉得带谁都行,就是不能带上祖母一起。
她张了张嘴,刚想喊“五姐”,却被太微截去了话头。
“我是生气了。”
小七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就知道。”
“但同祖母没有干系。”太微眯着眼睛盯着她。
小七伸手揉了揉眼睛:“哦,你也不想带着她,那就太好了。”
这般一来,她便不必苦恼,实在不错。
“可是五姐,那你为什么生气?”
太微冷哼了一声,垂眸仔细看了看她的头,自己方才那一巴掌虽然没用多大力气,但到底还是下了力的。她的手劲又比寻常姑娘要大上一些,一不留神便过了。
不过看小七的样子,应当是无碍。
“二姐和三姐便先不提,但六娘平素欺负你欺负得还少么?”太微冷着脸问了一句。
小七瞪大眼睛,又恢复如常,歪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似地笑了笑道:“不少。”
她年纪最小,生母白姨娘又软弱,六娘便仗着生母和亲姐姐得宠,总来欺负她。
虽说六娘年纪还小,欺负人的手段远不及四娘朝太微用的那些,但说什么也还是欺负人。
谁被人欺负了能开心?
太微自认做不到。
她见了四娘便烦,如今不想搭理四娘,不过是嫌四娘像个争宠闹事的小丫头片子,不值得她理会罢了。
若是她还是过去的那个祁太微,怎么也要和四娘惊天动地地大打一架才能甘心。
“你难道便一点也不生六娘的气?四娘宠着六娘,护着她,由着她欺负你,你也一点不在乎?”太微蹙着眉头问道。
小七奇怪地瞪起了眼睛:“我当然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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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嬗变(上)
太微眉间川字愈发深了:“既然生气,你还要带上她们一道是为了什么?”
小七瞪得溜圆的眼睛慢慢弯了起来:“五姐,我知道六姐不是什么好人。”她声音渐轻,但口气尚且坚定,“可有一回,她得了祖母的赏,是几块我从来没见过的新鲜点心,她顺手便分了我一块。”
太微怔了一下。
小七继续道:“还有四姐…四姐是六姐的亲姐姐,待六姐更好一些也是应该的。”
她们一母同胞,自然不同。
小七如此想,也如此说,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祁茉护着六娘,由着六娘趾高气扬张扬跋扈,都只因为她是六娘同母的亲姐姐罢了。
小七望着太微道:“五姐,同样的境况下,换了你,难道便不会护着我,而去护着六姐了吗?”
“当然不会。”太微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觉心头微震。小七这个年纪的孩子,能这般看事,着实不易。
她想了想,叹口气,将原先要拿来训斥小七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稚子无邪,虽愚,却也真。
她训她做什么。
太微轻声叹息着向前走去,背对着小七唤了一声:“走吧。”
小七急急忙忙提着裙子追上去,将手一抬,挽住了太微。
太微便道:“你可得好好长大才行。”
小七有些纳闷:“我当然会好好长大啦!”
她能吃能睡,怎么可能长不大!
太微看着她面上的疑惑和不解,忍俊不禁,摇头无奈大笑起来:“好好好,那就等你长大了,我们再一道去看江南烟雨去听漠上驼铃。”
小七闻言面露满意,笑得廊外红日都仿佛黯然失色。
她这般开心,全然不知太微方才的那句话,每个音的脉络里都潜藏着“逆天改命”四个字。
在这样的世道里求生,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想要平安长大成人,是如此艰难的事…
太微领着小七回到紫薇苑后没多久,白姨娘便带着小七回去了,紫薇苑里只剩下了她们母女二人并一条懒洋洋没骨头似的大狗。
虽则夏日将尽,但天气依然炎热。
阿福身上生了一层厚厚的毛,不动也是热。
它寻了个阴凉的角落躺下以后便再也不动,石头一般,倒不见凶相。
姜氏坐在廊下的摇椅上,打着扇子笑说了句:“我记得它小时候凶得很,逢人便想咬,如今倒是不一样了。”
太微赖在她边上,就着她手中扇子扇出的凉风微微偏了偏脸道:“您是没瞧见它凶的时候。”
姜氏微笑着没有说话。
太微忍不住问了一句:“娘亲,实在不成,还是让我把它带回去养吧?”
崔姨娘丢下狗便跑,自然是得了鸣鹤堂那边的准话。
姜氏停下打扇的动作,摇了摇头道:“不论是谁出的主意把它送到紫薇苑来,都是指着想要借它看我笑话的,可我过去怕狗不假,如今却已是不怕了。养着它也好,权当是给紫薇苑添添生气罢。”
姜氏笑意朗朗地道:“更何况,你那祖母巴不得我闹腾闹腾好给她寻个由头来发落我,我怎么能这样轻轻松松地如了她的愿。”
她这几日休养得好,精神大振,脑子清醒,剖析起事情来也条理分明,字字都在点上。
太微半点错处寻不出,只好颔首说是,不再提带走阿福的事。
姜氏便笑着将手中扇子朝窗下点了点,问道:“那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你这视线便没有真从上边移开过,怕不是什么宝贝?”
太微闻言,连忙扭头朝角落里看去。
花荫底下,阿福正闭着眼睛趴在那打瞌睡。
她脸上叫阳光晒得隐隐发烫,略一思忖后,起身朝窗下走去,将薛怀刃送来的匣子打开来送到母亲跟前道:“只是一朵花罢了,您自个儿瞧。”
姜氏微笑着低头向匣中望去,然而看了一眼后,她忽然愣住了:“这是…”
“花呀。”太微也循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去,因着天气热,花瓣已不如她先前所见的那般生气勃勃,但颜色依旧动人。
姜氏又看了两眼,手里的扇子“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太微一惊,急忙抬头看向她。
母亲的眼眶红红的,脸上神色很是惆怅。
她不由变了脸色,将手中匣子用力一合,急声问道:“怎么了?”
姜氏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朝她伸出手道:“俏姑,你把匣子给我,再让我仔细地看一看里头的花。”
太微怔了一怔,狐疑地将匣子递给她:“这花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她虽然先前便在薛怀刃的别院里见过它,但并不知它的品种。
难道真如小七方才胡言乱语的那样,这花有毒不成?
太微心头狂跳,下意识想要伸手去阻拦母亲打开匣子。
可姜氏的动作比她更快。
姜氏把匣子放在自己腿上,红着眼睛将盖子打开来。
里头的花,还是她方才所见的那朵。
颜色样子,都没有一点变化。
她眼睛红红地笑了起来:“没有什么不对劲,只是为娘有好些年没有见过这种花了,今日陡见,不由想起了一位故人。”
太微听她口气,像是认得这花的,定然无毒,长松口气。
可转念,她又蹙起了眉头,疑惑地问了句道:“故人?”
母亲的故人,说的是谁?
太微盯着匣子里的花看得眼睛也不眨一下。
姜氏抬手抹了一把眼角道:“这花名唤美人姜,并不是什么常见的花,我在京里住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几回。”
太微呢喃着重复了一遍花名,忽然眼神一变:“美人姜?这姜字,岂不正是您的娘家姓氏?”
姜氏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这个姜字。”
太微得了准话,不由倒吸口凉气:“难道这花的名字,是由姜氏命名的?”
“当然不是!”姜氏失笑,看着一脸惊诧的女儿摇头道,“不过是凑巧罢了,哪是照着姜氏命名的。”
太微糊涂了。
姜氏笑着道:“慕容舒的母亲很喜欢这花。我和她小的时候,她便总用这花名来打趣我,美人姜美人姜,说的可不就是个姜氏美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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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嬗变(中)
慕容舒的母亲李氏,和姜氏是至交好友。
二人自幼相识,虽无血缘,却胜似嫡亲姐妹。
姜氏说起李氏来,连眼角都会变得温柔。她的声音,轻轻柔柔,似耳语般叹息道:“可惜她不在了,这‘美人姜’我也就再不曾见过。”
李氏去世的时候,太微的年纪还很小。
她对李氏毫无印象,连李氏生得什么模样都半点不记得,听到母亲提起李氏,心里也并无太大感触。
不过她知道母亲和李氏感情深厚,如今见花忆人,难免伤感。
她立在一旁,理应说上两句宽慰宽慰母亲才是。
可偏偏她不会。
她素来不知如何宽慰旁人,此刻对着母亲,也不见长进。
于是她望着匣中的花,只是叹气。
这一叹,惊动了姜氏。
姜氏收敛神色,仔细打量着匣子里的花,轻声问道:“俏姑,这花你是从何得来的?”
太微怔了一下,回答道:“是位友人相赠。”
“友人?”姜氏蹙了下眉,“是谁?我可认得?”不过话音未落,她忽然又兀自摇摇头道:“瞧我问的什么蠢话,我怎么可能会认得。”
她和太微在一起的时光,屈指可数。
即便算上她的“梦中所见”,如今已经十四五岁的太微,对她而言,仍然是陌生的。
这种陌生,并不疏离生分,但骨子里在不时透出来难以捉摸四个字。
她不知道太微认得谁,不认得谁,更不知道太微同谁交好,同谁交恶。是以太微说出“友人”二字时,她连用来猜一猜的人选都寻不出来。
姜氏面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忧愁,一直蔓延到眼睛里。
太微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她叹得老气横秋的,实在不像是个少年人。
姜氏合上匣子,用力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