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颊边笑意加深,轻声问道:“是松山雪芽?”
姜氏轻轻“咦”了声:“你怎么知道?”
太微笑着道:“上头赏了父亲,父亲又给了祖母,祖母偏疼祁茉便匀了一些给祁茉母女。崔姨娘既要做面上功夫,少不得就得拣了好东西来送,这茶叶里,还有好过这一味的么?”
“你这丫头,分析得头头是道,还真像是一回事。”姜氏笑嗔了一句,面上忧色淡去了些,“她原就不大喜欢我,如今好端端地来送什么东西,怕是另有所谋。”
太微道:“她谋来谋去,不过是怕你将她管家的权力给夺回来而已。”
然而母亲既然走出了紫薇苑的大门,这管家的权力迟早就是要拿回来的。
太微思忖着道:“崔姨娘眼皮子浅,倒不必惧她。”
姜氏轻笑了声:“我的手段,怕是还不及她。”
太微抬起手,将鬓边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到了耳后,口中慢慢地道:“您是窥见了天机的人。”
姜氏身形一僵。
她虽然已经和太微谈过许多次,但每一次想起那些事,都还是觉得心惊肉跳。盛夏的暖风吹在她身上,都像是寒冬腊月里的冷风,直吹得她浑身战栗。
为什么会这样?——那究竟是预见,还是真的发生过?她仍然想不透彻。姜氏过了好一会才放松下来,哑声道:“说来古怪,为什么你和我都碰上了这样的事?”
事情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疯了。
可太微呢?太微遇到的事,虽不及她的可怕,但却比她的更加清晰,更加真切。
她因为听了太微的话,才敢相信自己不是疯子,但是到了这会儿,平静下来以后,她仔细思索,却是越想越觉得离奇。
为什么别人没有碰上这样的事?
为什么偏偏就是她和她的女儿?
是因为太微身上流着她的血吗?
姜氏眼皮一跳,正要开口,忽见太微神色异样地问了一句:“外祖母身上,可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姜氏脸色微白,有些失神落魄地回忆起来,而后迟疑着摇了摇头。
她未发一言,太微却已明其意。母亲摇头,回答的并非没有。她摇头,乃是因为她不知道,不确定。如果她知道,她当年遭逢大变的时候,就不会那样惊慌失措,甚至相信自己已经疯癫。
然而要说她一点不知道,此刻看起来又不是很像。
太微不由得追问起来:“您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姜氏面露惶惶,脸色愈白,眸光闪烁:“你这般一问,我的确想起了一些事。”
太微不曾想自己竟真的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也跟着脸色微变:“是什么事?”
姜氏停下了脚步,站在墙根处,望望四周,又望望天空,放轻了声音喃喃地道:“真说起来,还是我小时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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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幻梦
那个时候,她们还住在临平姜家老宅里。宅子虽然翻新过几次,但看起来总还是带着股斑斑驳驳的陈旧味道。尤其是下雨的日子里,叫瓢泼大雨一淋,这木头也好,砖瓦也罢,皆会散发出阵阵朽意。
姜氏记得,每逢落雨,她娘就会带了她去看花。大雨中,那些花木似乎也变得同往常不一样了,枝叶更绿,花蕊更娇,别有一番动人之景。
那天午后,天上乌云团团,没一会便下起了倾盆大雨,小小的她打着伞,趿拉了木屐去寻母亲。
可她到了母亲屋子里一看,里头却并没有人。丫鬟婆子们,也都不知道她娘去了哪里,就好像这人是一缕青烟,日出雾散,晨风一吹便不见了。
她耳听外头的落雨噼啪声越来越响亮,便哭哭闹闹吵着要见母亲。
一群人便四下搜寻起来,将姜家老宅差点给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个角落里将人给找着了。
那地方虽不说破破烂烂,但也同干净齐整攀不上什么干系,平素里就是丫鬟婆子们也鲜有往那去的。是以谁也不明白,姜氏她娘究竟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在那里。
她就孤零零的,穿着身素衣,抱着膝盖蹲坐在台矶上。
长发乌黑地披散在脑后,只尾端用根绸带松松系了一圈。
听见脚步声,她也不回头,只盯着雨幕发呆,不动也不说话。她房里的大丫鬟上前去唤她,她也像是没听见,连眼皮也不掀一下。
众人觉得古怪,又无措,便想拦着姜氏不让她去闹母亲。
那会儿,恰逢她父亲不在家中,府里能拿主意的人,只有她母亲一个。
她娘不开口,便谁也没有头绪,没有法子。他们只当自家太太是在沉思,抑或心情不佳,只想着看好了小主子便行。
可姜氏年纪小,尚不懂事,说了要见母亲,如今却见不着人,如何能够甘心。她甩开了陪着她的丫鬟,一路小跑,踩着水坑去见了母亲。
雨丝被风吹得斜斜打在她脸上,湿漉漉的像是大哭过一场。
她伸手揉揉眼睛,嘴里叫着“娘亲”,一下扑到了母亲背上。
这一下扑得猛了,像是一颗肉球重重砸下去,母亲被她扑得身体向前一倾,差点摔下去。
她跟着后怕,双手搂住了母亲的脖子,吸着凉气喊“娘亲”,让她同自己回去,陪自己去赏花。
然而母亲回过头来看看她,看了好半天,才像是回过神来,将她抱到身前来笑了笑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小小的姜氏闻言却嘟起了嘴,伸手指着檐外的大雨道:“下雨了!”
她娘一愣,扭头去看天空,一脸茫然,过了会才喃喃说了句:“什么时候下的雨…”
姜氏拍拍她的肩膀,那上头不知什么时候叫雨水给打湿了,将她身上的衣裳泅出了一团暗色:“您衣裳都湿了。”
她娘循着她的小手低下头,一看又是一怔。
那角衣裳,看起来已经湿透很久。这场大雨,想来应该已经下了有段时间。
她神色茫然地望望女儿,摇摇头道:“真是奇怪。”
姜氏学她的模样坐下来,歪头问她,什么奇怪。
她听着小童稚音,张了张嘴,似要说话,却又突然语塞了。姜氏拽着她的袖子晃了晃:“娘亲,什么奇怪呀?”
妇人蹙着眉头,很慢地摇了下头:“没什么奇怪,是娘亲做了个怪梦。”
她一听,好奇不已,又急忙追着母亲问说是个什么样的怪梦。可母亲却不说了,只笑着抓住她,在她屁股上轻轻一拍,笑说不告诉她。
她还要问,母亲却已是一把抱住她站起身来,往里头走了去。
她嘟嘟囔囔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梦,心里和猫爪挠似的,难耐的很。
母亲终于叫她缠的没了办法,笑着同她说了句——“娘亲梦见你长大了。”
…
而后一晃眼,几十年便过去了。
如今姜氏站在廊下,望着太微,将自己多年前从母亲口中听来的那句话,复述给了女儿听,边说边白了脸。
不过是做梦而已,哪个活人不做梦?
她当年休说年纪小,就是年纪不小,听见母亲那样告诉自己,也只会当成句玩笑话,嘻嘻哈哈便略过去不会再提。可现在,当她经历过那一切之后,再去回想母亲当年的样子和说过的话,便觉得似乎处处都不对劲。
姜氏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手。
太微则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当她死而复生,睁开眼看见祖母等人的时候,只觉得不可能;当她发现自己的确回到了过去时,她以为自己是个孤例;当她确信母亲当年所谓的疯病根本就不是真相时,她只觉得庆幸和轻松。
可这一刻,当母亲说起外祖母的时候,她迷茫了。
难道…外祖母真的也曾同她们一样,窥见过所谓的“天机”?
太微看着身旁母亲的脸,那没有血色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她的脸色,恐怕也并不比母亲的要好看多少。
太微轻声道:“那之后,外祖母可还有什么异样?”
姜氏白着脸道:“我记不清了。”
或许有,或许没有。
她当时年纪太小,很多事都已经忘记了。
她摇头道:“说不好,没准是我多想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她娘亦不在人世多年,如今就是想要求证,也无迹可寻了。
姜氏叹了口气。
太微却又问了一句:“再往上推,曾外祖母呢?”
姜氏叫她说得有些胆战心惊,想了想还是摇头:“她去世的早,我拢共也没有见过她两面,哪里能记得清她的事。”如果她娘还活着,那兴许还能问上一问。
姜氏盯着女儿的眼睛问道:“你该不会是在想,这事每一代都经历过吧?”
她被自己的念头唬了一跳。
太微却颔首道:“您想想,这事难道不古怪吗?”
她一开始回来的时候便在想,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死的时候,可并没有哭着盼着重头再来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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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代代相传
于她而言,这事分明更像是个诅咒。
对她娘来说,就更是了。
太微眯着眼睛望向天空上的红日,蹙眉道:“还有那位失踪的老祖宗…”
奇怪,太奇怪了。
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说失踪就失踪。太微胡思乱想,揣测了一通,怎么都觉得发生在她们这些后辈身上的事,同那位失踪的老祖宗脱不了干系。
可那位老祖宗是早已作古的人,她们如今想要查证往事,简直难如登天。
太微问母亲道:“您说过,那位老祖宗失踪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了是不是?”
姜氏点头道是,反问道:“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太微道:“既然没有人见过她,那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也就无从考证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兴许她失踪之后仍然活了很多年也说不定。
太微收回视线,重新挽住了母亲的胳膊,继续向前走去,一边低声说道:“她当年失踪,会不会是因为她窥见了什么要命的大事?”
姜氏听得心如擂鼓,不知如何接话。
说是,谁能确定。
说不是,又有谁能够确认?
她只是呼吸一紧,转过脸看向了女儿的侧颜。阳光下,她几乎能够看清楚太微脸上细小的绒毛。碎金一般的颜色映入了她的眼帘,散发出迷离又虚幻的味道。
她透过那阵光,仿佛亲眼目睹了历史。
她和太微的先祖,某天醒来睁开眼,突然发现自己窥见了天机,于是在慌乱无措之中,失魂落魄地避开众人消失在了天光底下…
“又或者,这一切就是从她身上开始的。”太微兀自否决了自己的话,“她失踪,不是因为她窥见了天机,而是另有原因。可不管怎么说,若是真的代代相传,那不管这是诅咒,还是什么别的东西,都必然是刻在血脉之中的。”
少女天生柔软的音色,在阳光下听上去,却仿佛带着诡谲的邪气。
她声音轻轻的,说的很慢,却很清楚:“如果我猜的不错,那么…我的孩子,十有八九也会继承下去…”
这时候,她语调一变,忽然微微拔高了音量道:“不对!我漏了一件事!”
姜氏一惊,脱口问道:“漏了什么?”
太微皱着眉头道:“男丁呢?”
姜氏愣了愣:“你外祖母倒是有两个兄弟,不过…”
“不过什么?”
“那两个,都是庶出的妾生子,和你外祖母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因是庶出,又不是平素能一块玩闹的姐妹,这姐弟之间的感情就不是太亲厚。是以,姜氏对那两个庶出的舅舅也没什么太大的印象。
她小时候就没有见过他们几回,长大后更是毫无来往。
姜氏有些不解:“不过男丁怎么了?”
太微眸光微闪:“我在想,这会不会传女不传男。”
姜氏听得眉头一蹙,可仔细一想,太微所想的似乎又没有大错。一辈辈回溯过去,可不就是一代只有一个女儿么。且那位老祖宗失踪了,她的女儿又是个短命的,姜氏她娘去世的时候也远还没有到老态龙钟的年纪。
再一想,太微所见的未来里,她也没有几个月好活的了。
至于太微,更是二十出头便已一命呜呼。
姜氏从来没有细想过这些事,而今一盘算,冷汗都差点下来。
难不成真有什么诅咒?
须臾,母女俩一起回了紫薇苑。
外头风声渐大,吹得枝叶飒飒作响。
…
镇夷司北面的地牢里,薛怀刃正在批阅公文。
地牢里光线昏暗,远不如外头敞亮,只桌上燃了一盏灯,堪堪能够照亮公文而已。无邪便一直闹不明白,自家主子是有什么毛病,为什么好好的屋子不待,非要跑到地牢里看公文。
是嫌眼睛太好使,还是嫌书房太齐整不舒坦?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没有法子劝动自家主子,只好天天往地牢里跑,天天腹诽不止。这一进门,才下石阶,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气味已经淡了,但嗅在鼻间,仍是让人觉得甜腻浓腥不已。
无邪抬起空着的左手,用力揉了两下鼻子,拔脚朝薛怀刃办公的地方走去。不过临到门前,他忽然迟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