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亲手栽下,从不假手于人只自己精心侍弄的凤凰花,又开了。
第015章暮春
凤凰花开得那般艳丽,那般张狂,无一分内敛之美。
同是浮华耀眼,世人却往往更爱牡丹。牡丹高贵,凤凰花却红得过于俗气了。兼之不易成活,并无多少人愿意栽种。
但祁老夫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但将其成功养活,且还养得这般生机勃勃。她死死地望着窗下的凤凰花,眼中忽然冷意浮现,问了件同方才所言全不相干的事:“远章可差了人回来报信?”
沈嬷嬷微微一摇头:“还不曾。”
祁老夫人默然,没有再开口。过了好一会,她才将视线从花上收回,再次发问道:“距离永定侯府的赏花宴,还有几日?”
请柬是前些天到的,因看了许多遍,沈嬷嬷记忆深刻,此时略一回想便算出了天数:“还有六天。”
祁老夫人颔首示意,一言不发地往美人榻走去。
永定侯府的赏花宴,过去从没有办过,今年是第一次。未有大昭之前,夏襄本是两国,夏国风俗有别于襄国风俗,永定侯府的主子们皆是夏国而来,想必这赏花宴的筹办方式也有些不一样。
只是不曾亲眼见过也就无从分辨究竟有何不同。
祁老夫人缓缓落了座,屈指轻轻叩着小几漆面,一桩桩地叮嘱起来:“你回头亲自去看,四姑娘和五姑娘都准备了什么服饰,又打算佩戴何种钗环。”
沈嬷嬷神色恭敬地一一应下来,旋即将手中抱了半响的凌云纱搁到了一旁。
祁老夫人又道:“再去瞧瞧三丫头。”
她虽然没有多说,但沈嬷嬷也听得明白。老夫人这是在让自己去验一验三姑娘准备的嫁衣等物…虽说襄国没了,但有些根深蒂固的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例如嫁衣,依照襄国旧俗,是必须由新娘子自己亲自缝制的。
三姑娘女红不错,但嫁衣是大事,能改则改,能精便精。到底代表的是女儿家的脸面,不能掉以轻心。
作为靖宁伯府头一个出阁的姑娘,嫁衣华美些也是必要的。
沈嬷嬷再次恭声应下,但疑惑也随之而来,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老夫人,不是老奴多嘴,这永定侯府也着实有些不像话了。明明转眼世子就要大婚,这府里不着急操办,竟还分神举行什么赏花宴,真是半点规矩也没有。”
因是心腹嬷嬷的话,祁老夫人也不觉得她僭越,但面上神情是满不在乎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论什么样的规矩那不都还是人定的么?”
她散漫地笑了笑:“皇上都不讲究,底下的人又哪会讲究。总归婚期已定,到了日子永定侯府自会来迎亲。”
“至于旁的,不去理会就是。”
沈嬷嬷讷讷道是,逐渐噤了声。
…
门外丽日当空,流云徐徐,惠风畅畅。暮春三月的天,草长莺飞,日渐热闹喧嚣。天际泛着淡淡的橘红色,是被日光灼伤的样子。
太微送走了小七,却并没有立刻便回集香苑去。
她站在九曲回廊上,高高仰着头,盯着那轮红日看。阳光十分之刺眼,令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暖意撒落在她的脸庞上,像是母亲温柔的手在轻轻抚过。
太微有一瞬间的失神。
暖阳、清风。
都是真的。
她也是真的。
但这真实,看起来又是那样的假。
她朝着青空探出了手。阳光下,肤白如雪,十指纤纤,一粒茧子也看不见。水葱似的指头上长着浅粉色的指甲,是天然的、健康的光芒和色泽。
每看一次,她都觉得陌生无比。
良久,太微撤回目光,往后退了一步。
碧珠就站在两步开外,瞧见她动,呼吸一轻,喉咙发干,也跟着迈开了腿。
太微瞥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绕个路再回去。”
碧珠怔怔地问:“怎么绕?”
太微弯唇微笑:“角角落落,一点一点看够了便绕完了。”
她离家多年,到底有些记忆模糊。许多地方,都只在脑海里剩下了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看不清,也分辨不出。
往前走了一阵,太微停下了脚步。
碧珠不妨,猝然之间差点撞上她,险险站定后便见太微不知从哪摸出了一个铜板,迎着日头向上一抛,接住后按在了手背上。
那铜板抛得老高,在碧珠看来,同飞一般,也不知她是怎么轻松接住的。
眼前两条路,是个分叉口。
碧珠还在吃惊,又见太微低头往手上看了一眼。随后,太微便收起铜钱,大步流星地往左侧小径走了去。
碧珠只是一愣神,主子已然走远。
她急急忙忙地抬脚追了上去。
一路上,太微只字不言,只时不时停下来盯着某一处看。沿途遇见的丫鬟婆子瞧见这一幕,都忍不住窃窃议论五姑娘怎么有些古里古怪的。
府里几位姑娘,属二姑娘最不爱出门走动。
其次,便是五姑娘。
像今日这样四处乱逛的五姑娘,谁也没有见过。
碧珠一直跟着她,更是走着走着便忍不住想起了夫人的疯病。谁知一抬头,便见太微再次停下不动,举目望向了远处。
碧珠跟着去看,很快便认出那是紫薇苑所在的方向。
紫薇苑里,住的是靖宁伯府的疯夫人,五姑娘祁太微的生母姜氏。姜氏自从搬进紫薇苑,便再没有出来过。她连死,都死在里头。
太微犹记得,母亲临终时拉着自己的手说的那句话——
她说对不住,为娘不是个好母亲。
她说俏姑,若有来生,千万不要再投生在为娘肚子里。
太微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
时隔八年,她回来了。
她却还是祁太微。
还是那个天下第一大谄臣,和疯子的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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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过肩摔
太微摩挲着自己腕间念珠,面上表情不见半点变化,但眼睫轻颤,嘴唇渐渐发了白。她腕上旁的金银玉镯皆不戴,常年便只戴这一串念珠,琉璃制的,色如蓝海,似有波澜起伏。
这念珠,原是母亲姜氏的,五年前才到她手中。
那时母亲已经疯了许久,迁居紫薇苑,偏居一隅后,终年不见人影。据闻她每日除了诵经便只埋头睡觉,不见人,不交谈,也从不外出。
《金刚经》、《般若波罗蜜心经》、《地藏菩萨本愿经》…
一本本,一卷卷,翻来覆去地念,只盼能祛阴邪,明心智。
医药不管用,经文多念念,大抵还是有些用的。
五年前太微过生辰,都说母亲疯疯癫癫的,却仍然记挂着,想尽了法子托人将自己最心爱的念珠送来予她。
太微此刻望着紫薇苑的方向,抚摸着腕上念珠,心里忍不住想,母亲应当还是爱自己的吧。
即便疯,但爱她的心总没有变过。
外祖姜氏一门人丁凋零,早已没落,远在建阳帝杀入京城之前便已无人能够支撑门楣。是以母亲当年入门不过半年无孕,祖母便敢大喇喇赏人给父亲。
因着母亲无人可依,这脸面也就不要紧了。
父亲则是来者不拒,给他的女人皆收着。依太微看,父亲对母亲,也不像是有多喜欢的。谈不上不爱,也谈不上有多爱。
但这样的父亲,在祖母扬言要休了母亲时,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为什么?
他为什么不答应?
姜氏无人,他即便休了母亲也断没有人敢来寻他。
他为什么不答应?
难道是因为畏惧人言,生恐众人会因他休了疯妻而唾弃不齿他的作为?
太微眸色沉沉地想,不可能。
一个在建阳帝称帝后立马俯首称臣的人,怎么可能会担心“人言可畏”四个字的重量。他不休妻,分明另有原因。
只是太微琢磨了多年,却始终未能猜透罢了。
收回视线,太微看了一眼身旁的碧珠:“丁妈妈告了几天的假?”
当年乳娘被祖母随意安了个由头丢去田庄后没过多久,她院子里便多了丁妈妈。丁妈妈生得瘦巴巴的,素日说话行事也一如她的身材,干巴,无趣。
太微小时很怕她。
丁妈妈背后有崔姨娘和祖母撑腰,对付太微时,借口管教,甚至敢上戒尺。只要一言不对,便打一下手板子。
寻常小姑娘,早被打怕,打蔫了。
但太微越是挨打,越是脾气强硬。
丁妈妈便换了法子折磨她,逼她抄《女戒》、《女则》、《烈女传》…一本抄完,还有一本。说是再不知长进,这般多遍抄下来,也该记进心里了。
太微想起丁妈妈说过的话,禁不住冷笑了声。
碧珠还以为她这冷笑是冲着自己来的,立马低下头作恭敬状,道:“姑娘怎么忘了,丁妈妈告了三日的假,要后日才能回来。”
太微转身往前走,边走边想,究竟是自己记错了,还是事情真的不对。
她记得自己被祖母动用家法罚跪祠堂的日子,却丁点也不记得丁妈妈告了三天假的事。她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一出。
她越走越快,突然身体一僵,本能般手往后抓,肩膀侧顶,拽住身后之人的手腕用力往前摔去。
“哎哟”一声,地上多了个蓝衣少年。
碧珠尖叫着越过太微向前冲去,慌手慌脚地想将人给扶起来:“表少爷!您没事吧?”
地上的少年捂着手臂丝丝抽气,吃力地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地朝太微望来。他嘴角翕翕,似要说话,但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
太微垂手看着他,神色木然地道:“原来是定安表哥。”
碧珠在旁急得要命,脸色发白地喊她:“姑娘您好端端的怎么、怎么…”说到这,碧珠的话音戛然而止。她这才反应过来,太微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如何将一个比她年长,高她一头的年轻男子摔过肩的?
她嘴里的话,说不下去了。
脸色,则愈发得白了下去。
碧珠小心翼翼的,想将表少爷周定安从地上搀扶起来。可周定安手一挥甩开了她,声带懊恼地道:“不必扶我!”
见他如此,碧珠当即惊惶地缩回了手。
周定安自己站直了身子,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太微,叫了一声“五表妹”。
太微任由他看,脸上是冷漠疏离的神情。
大姑母祁春眉当年带着幼子回到娘家后,便再没有离开过靖宁伯府。她的独子周定安,就也一直养在府里。
太微和他,算是青梅竹马。
周定安生得倒不错。文质彬彬,又风流倜傥,据说是像父亲。但他娘年轻时是有名的美人,他的眉眼,其实还是更像母亲。
可他虽然生了一副好皮相,但文不成武不就,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
不过府里这般多人,似乎也只有太微觉得他无甚可看,旁的人,哪个见了他,都得赞一句俊美。仿佛只要那张脸生得好,便一切都好了。
至于秉性如何,为人如何,全不要紧。
太微过去便对此嗤之以鼻,而今再看他,只更觉乏味。
见过那个人以后,她再见任何男子,都觉不出“俊”字来。
她望着周定安,口气淡淡地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已不是稚龄小童,表哥平日还是仔细些才好。”
周定安神色狐疑,又似难堪,有些不悦地道:“是了,下回我可再不敢胡乱拍你的肩了。”
太微轻笑:“那就好。”
——不过他要是知道,他有朝一日会差点死在自己手里,莫说拍肩了,恐怕就是连看…也不敢再多看她一眼才对。
第017章麻绳
然而此时的周定安,尚且不知她笑里夹杂的意味,闻言只是皱起了眉头道:“你不回去,在这瞎转悠什么呢?”
太微听见这话,诚心实意地反问了句:“我在自己家中走动,难不成还要向表哥你请示么?”
她过去便觉得奇怪,究竟是何人给了周定安那般离谱的错觉,让他以为他才是祁家的主子。到底是祖母?还是姑姑?
他比她们姐妹几个多生了一条命根子,难道便了不起了?
不过就是个寄居祁家的表亲而已。
太微思及往事,越想越觉恶心,索性脚下一动,大步地从他身旁走过,抛下一句“表哥自便”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