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应得无奈:“是你说,不愿在厨房里闻见油烟气。”

他说着伸手将其拿起,阳光勾勒出它的模样,赫然是把通体漆黑、尚未出鞘的长剑。

承影心里苦巴巴。

当初天雷来临,它本以为自己小命不保,大不了跟那什么地狱道同归于尽,不成想非但没死掉,还被巨力推出裴寂识海,变回它原本的模样。

不是想象中风流倜傥的风月俏公子,而是一把黑漆漆的剑。

托那道电光的福,它还想起了一点儿丢失的记忆,那应该是许多许多年前,它和曾经的主人一路打怪升级,拽得不行。

行吧,就算是剑,它也是把狂霸炫酷拽的剑,剑生值了。

——所以你们这帮臭小子臭丫头,不要拿神识在它身上戳戳戳啊!就算是剑也会害羞的好不好!

承影化身委屈小媳妇样,不停向裴寂诉苦。

戳得最凶的罪魁祸首郑薇绮看着满桌菜式,感动得神志不清,好似地里黄的小白菜:“还记得曾经几年,我们几个穷到煮雪水的时候,往锅里加了几个地瓜和野菜……”

孟诀噙了浅笑应和她:“我在山下特意买了鸡鸭鱼。”

“买是买来了。”

天羡子呵呵一笑:“结果谁都不会做饭,鸡鸭鱼的内脏全没挖,那味道,简直不敢相信。”

郑薇绮义正辞严:“明明是师尊你直接把整只鸡丢进锅里,毛都没拔!最后还逼迫我用万剑诀刮鱼鳞、拿爱剑串烤鸡,剑气和鸡毛乱飞,差点把厨房炸了!”

林浔听得瑟瑟发抖,不敢想象曾经的师门究竟是番怎样的景象。

贺知洲迫不及待地搓手嘿嘿笑,盯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叫花鸡:“好香好香!嘿嘿嘿,小鸡是我们最好吃的朋友!”

这位师兄也不正常!

小白龙面带惊恐,喝了口热茶压惊,唯恐哪天贺知洲拿了小刀靠近他,来一句“小龙是我们最好吃的师弟”。

太恐怖了!他觉得贺师兄做得出来!

“人间美味啊裴寂!”

天羡子吞下一口羊肉萝卜汤,浓郁肉香里带了点辣,把沉睡已久的味蕾轰地炸开:“这香气,这味道,我乖徒的这双手,就应该被好好珍藏起来!”

“的确不错。”

孟诀仍是微笑,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出最炸裂的台词:“师尊,不如将裴师弟囚禁起来,我们便一辈子不愁吃喝。”

说出了非常吓人的话!

林浔拿着筷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对了宁宁,我听孟师兄说,你向他打听过神识入体之事?”

郑薇绮心满意足咬了一大口叫花鸡,被软糯入味的绝妙口感取悦得勾了唇,待她将一块鸡肉吞入腹中,又忿忿道:“孟诀也真是,什么东西都给你教……那种事儿千万别随便对人做,知道吗?”

宁宁正在扒饭,闻言一愣,呆呆望着郑师姐看。

“神识入体?就是将自己的神识探入他人的经脉和识海,从而提升修为、修复创口?”

贺知洲做出一副“哦哦哦我都懂”的模样,哼哼笑了几声:“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神交’吗?”

宁宁:……

宁宁一口饭噎在喉咙里,感觉有股热气从后背涌上来。

好在郑薇绮迅速接话,瞥了他一眼:“什么神不神的?不正经。”

心情大起大落好像在坐过山车,宁宁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对啊!就是啊!那绝对只是很正常的疗伤手段,也只有贺知洲会胡乱给它下定义。

她和裴寂到目前为止特别特别清白,嗯没错,就是这样。

她心安理得地自我安慰,不成想在下一刻,就听郑薇绮正气凛然地振声道:“那分明就是双修入门嘛!”

宁宁:……

宁宁大脑宕机,呆立当场。

双——修——

双修不都是,男男女女,不着寸缕,这样那样,不可描述吗!这个词还不如“神交”呢!

“这有什么差别?”

贺知洲同她有来有回地搭腔:“反正都是一个意思——诶,宁宁,你没把这招用在别人身上吧?”

宁宁大脑快要爆炸。

整具身体仿佛盛满了沸腾的热水,咕噜噜冒着小泡泡,她一时间慌乱不堪,只想找个什么东西把自己裹起来。

她用过吗?她没用过吗?不对不对,这个稀奇古怪的法子,似乎是裴寂先行用在她身上的吧?

视线悄悄往身旁挪,无声无息落在裴寂脸上。

他也在看她,微张了唇欲言又止,像是要解释,却又碍于其他人的存在无法开口。

哦,他的耳朵也红得厉害,一直蔓延到白玉般的颈间。

宁宁收回视线,努力挤出一个干笑:“当然没有啊。”

“那就好。”

贺知洲来了兴趣,滔滔不绝地科普:“我听说那是非常亲密的两人才会做的事儿,话本子里,男女主就是靠这样来——咳,就,大家都懂的,稍不留神就擦枪走火了,好刺激的。”

不,她不想懂。

宁宁握着筷子的手越来越紧,脑子里也越来越懵,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贺知洲住口!!!

她说不出话,抿了唇低着脑袋,猝不及防间,忽然察觉手指上覆了层软绵绵的力道。

低头看去,才发现原来是裴寂把手伸到桌下,悄悄勾了勾她的指尖。

这虽然是个安慰的动作,可一旦出现在此时此刻的情景下……

果然更叫人害羞了。

宁宁觉得自己脸上像在被火烧。

偏偏天羡子还在呵呵傻笑:“哎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不要讲这个话题了,听得我怪害羞的。”

这是个爱剑如爱老婆的正统剑修,一辈子估计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

不过最害羞的并不是他。

“那个,”宁宁在这地方坐不下去,不想让其他人见到自己脸上可疑的红痕,匆匆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厨房里还有没有遗漏的糕点。”

她走得匆忙,来到厨房时,浑身的热气仍没有褪下,于是盛了一捧凉水,拍在脸上。

裴寂究竟是从哪儿学来的这种法子?她还以为是什么正经的疗伤手段,从那么早的时候,就稀里糊涂用在他身上,还问他……

还问他舒不舒服。

现在想来,简直暧昧得过分了。

——那不就是胡乱撩拨还不负责任的渣女吗!

宁宁正拼命拍脸,抬眼一晃,在门口望见熟悉的影子。

裴寂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薄唇抿成平平一条线,由于肤色极白,衬得耳廓红得厉害。

“那个法子,是承影教给我的,我不知道——”

他说得艰涩,却也真诚,始终注视着宁宁的双眼:“我不知道它是那种意思,多有冒犯,对不起。”

承影。

她和裴寂,一个来自对修仙一无所知的异世界,一个从小到大没接受过这方面的任何教育,被承影一诓,直接就诓了进去。

宁宁忍不住头疼,这位赫赫有名的上古剑灵,它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虽然这法子的确挺有用,为他俩修复识海起了不小作用,但……

她一边按压太阳穴,一边抬眼看向裴寂。

裴寂整个身子绷成一条直线,黑瞳晦暗不明:“你生气了?”

他在紧张,因为手里没有拿剑,右手紧紧攥在外衫上。

有被可爱到。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裴寂极少展露出如此示弱的模样,宁宁脑子里那些纷乱的思绪因他这道眼神烟消云散,没经过思考地安慰:“反正我们以后总会那样,就当提前适应——”

啊不对。

不对不对!她到底在说些什么猪话!裴寂的表情很明显僵住了啊!

宁宁变成一个不会动也不想进行任何思考的木头人。

她很认真地思考,关于时空回溯的可能性。

“我还不太懂……那些事。”

气氛凝滞须臾,裴寂接着她的话开口。

他红着脸,面上带了一贯的认真:“郑师姐送过我一些书册,我会好好学。”

裴寂说着一顿,加重语气:“我学东西很快。”

宁宁睁圆了双眼看着他。

郑师姐!师姐你都做了些什么啊师姐!郑师姐和承影剑灵究竟是些什么不靠谱的狠角色啊!!!

裴寂怎么能用如此正经的口吻讲出这种话?这人都不害羞的吗?剑修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还有什么叫“学得很快”,她她她、她又不着急,虽然——

宁宁没办法继续往下想。

“你你你别说了。”

面色绯红的小姑娘抬手捂住他嘴唇,似是极为羞恼地皱了眉,忽地松了手,踮脚在他唇瓣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宁宁亲完就走,一边走一边拿手搓脸,试图让醒目的红晕消退一些:“走啦,吃饭吃饭。”

少年剑修怔怔望着她的背影,用指尖轻轻触碰被亲吻过的地方。

那些话于他而言,同样难以启齿,如同糜丽幽邃的洞穴,从来只在外边遥遥相望,不敢走近探寻。

因而直至此刻,他的耳根仍在滚滚发烫。

不过,若是同她——

裴寂微微低了头,眼尾嫣红愈深,自唇角溢出一抹浅笑。

不久前的那个深吻历历在目,他食髓知味抿了唇,轻轻应了声:“嗯。”

 

 

第123章

南城近日来不太平。

麒山山巅盘旋的蛇妖为非作歹, 接连残害男女老幼十余人。

满城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向来抠门的城主狠下心来一咬牙,斥巨资广发悬赏令, 引得不少修士前来除妖。

陆晚星就是其中之一。

自天壑一战后,不少门派看中她的天赋, 纷纷抛来橄榄枝,欲要将其收入门下。

可她是谁啊, 根正苗红的大漠人, 从小到大习惯了四处撒野,哪会愿意被门派里的条条框框困住。

于是乎,在将储物袋里的遗物一一归还给各大门派后,陆小姑娘成了个自由自在的散修。

因为爹爹和兄长的遭遇, 她娘亲在早年患了心病, 身体一直不太好。

等到一切水落石出、沉冤昭雪,娘亲心病除去后,又得了不少门派送来的灵丹妙药进行一番调养,如今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搬来南城居住不久,还遇见了爱情第二春。

其实各大仙门送上的那些补贴, 已经够她们母女俩躺着享受富贵荣华、衣食无忧,但陆晚星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 她决定去会会蛇妖。

虽然大概率打不过, 打不过就跑嘛。

因有食人巨蟒的缘故,麒山之上荒无人烟。

她虽然选了正午上山,可遮天蔽日的繁茂枝叶一股脑盖下来,把太阳光吞吃得只余下零星几点。那几点微光可怜巴巴地散开, 非但不能叫她安心,反而为四周笼了层诡谲的幽谧。

陆晚星胆子大得很,一鼓作气往山上冲。

不知走了多久,等周遭空气里突然多了血腥味,她敏锐察觉到一阵波动的灵力。

然后毫无预兆地,耳边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嚎。

——救、救救救命啊!那只眼睛比她整个人都大的蟒蛇……

它突然冲破层层树木围成的屏障,朝她在的方向扑过来了啊!

陆晚星被这双幽冷的竖瞳吓到浑身发麻,好在多年的大漠探险经验为她积攒了足够多的逃生秘诀,等迅速把心中惊骇压下,立刻侧身一闪,掌间暗聚力道。

她本欲出手还击。

却在下一瞬间,听见婉转悠扬的女音:“它往那边去了……那儿有个姑娘!”

陆晚星这才意识到,原来巨蟒之所以往她这边冲,并非是为了捕获猎物,而是慌不择路之下的落荒而逃。

有人在追击它。

这个念头匆匆划过脑海,于刹那间,之前感受到的那股灵力陡然靠近。

陆晚星望见一道窈窕清瘦的女子身影,充盈在鼻尖的,全是清新灵草香气。

那人护在她跟前,顺手捏了个诀,灵力重重击打在巨蟒七寸,引得妖物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哀嚎。

“你没事吧?”

女子回头看她一眼,继而扬声对同伴道:“我打中了!”

“知道啦。”

这是陆晚星最初听见的婉转嗓音,带了点慵懒之意,噙着淡笑:“交给我吧。”

话音刚落,便是符光大作,纷然如雨落,每一击都如刀如刃,刺入巨蟒血肉。

伴随着磨得耳朵发疼的凄厉惨叫,一时间血雾纷飞,那只令全城百姓讳莫如深的凶兽终于猛然一顿,重重倒在地上。

“你没事吧?”

在巨响的余音里,护在她面前的女子轻咳一声,声线十足温柔,与方才捏诀进攻的狠决之势截然不同:“姑娘也是前来除妖的修士?”

陆晚星这才发现,这是个过分漂亮的姐姐。

她似乎身体不太好,面色呈现出雪一样的冷白,眉黛春山,秋水剪瞳,朝她微微一笑,像是蒙了雾气的远山,美得叫人心惊。

陆晚星就是个小菜鸡,哪会厚着脸皮承认自己是来降妖除魔,碍于美色愣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应道:“我就是,来看看,没想别的。”

“你没听过这条巨蟒的事儿?”

另一位年轻的符修从不远处走来,闻言轻笑:“可得留神啊,小妹妹。”

方才开口的这位同样好看。

她是与另一个姐姐完全不同的漂亮,身着红裙,五官明艳又张扬,哪怕不施粉黛、一言不发站在原地,也能像熠熠生辉的太阳,毫不费力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更何况她们还很强。

有谁不爱美人姐姐。

陆晚星在心里悄悄“哇”了一声。

“站在树梢的那位,”红衣女子挑起眉头,嗓音是一贯的懒洋洋,“可以下来了吧?”

……站在树梢的那位?

莫非这林子里还有别人?

陆晚星修为不高,难以察觉丛林间暗涌的气息,只知道这声话语落下的瞬间,耳边突然掠过一阵凉气。

——那是股被刻意收敛的剑息,清冽如流风,携了冷冷的寒意。

“既是二位抢先发现,我便没有出手争抢的道理。”

白影自林间跃下,嗓音极淡。

然而与陆晚星想象中相貌清冷的冰山美人不同,这名剑修竟生了张称得上“柔美”的脸,五官看不出丝毫攻击性,颇有几分弱柳扶风的错觉。

“前辈修为高深,想必不会与我们抢夺此等小妖的机缘。”

红衣女子又笑道:“之前那道救我于危难之中的剑气,多谢。”

剑修摇头。

陆晚星大概捋了这三人之间的关系,两名符修姐姐是一同前来的伙伴,剑修实力最强,在之前暗暗出手帮过那两人。

看来被那张悬赏令吸引过来的人挺多。

多到没过多久,她便又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少女声线:“这边血腥味好重……咦,那不是巨蟒的尸体吗?”

陆晚星心下一动,循声望去,果然见到那张熟悉的脸。

“宁宁姑娘!”

“宁宁姑娘。”

其中一句话是她说的。

那另一个开口的人——

陆晚星诧异地扭过脑袋,撞上红衣女子同样好奇的目光。

这不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发展。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名不苟言笑的剑修竟会皱了皱眉,有些困惑地出声:“你们……都认识她?”

这是什么奇妙的运气和缘分。

宁宁本人最是吃惊,视线依次扫过在场几位的面庞,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陆姑娘、孟小姐、宋小姐——还有静和长老,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啊?”

静和,传闻中万剑宗最为年轻的长老,左手用剑的剑道天才。

以及陆晚星崇拜的偶像。

陆晚星按耐住砰砰直跳的心脏,佯装矜持地抬头望对方一眼,只觉得有把剑倏地射在她心口上,激动到快要晕厥。

“我与纤凝游历八方,正巧路过南城,听闻蛇妖作祟之事,便决定上山试一试除妖。”

孟听舟道:“可巧,正好与身旁这两位碰上。”

静和甫一望见宁宁,眼底寒意褪去,蒙了层温温和和的笑:“我亦是如此。”

她说着顿了顿,眼神往后平移,掠过小姑娘,来到她身后黑衣少年颀长的身影上:“你们二人,一同下山历练么?”

宁宁点头:“是啊!”

她与裴寂说是下山历练,倒不如讲拿着公费四处游山玩水,路见不平便拔剑相助,一路上看看风景除除妖,惬意得不得了。

这回好不容易来一趟南城,没想到运气爆发,一下子遇见四个故人。

鸾城的孟听舟与宋纤凝,平川的陆晚星,以及万剑宗的静和——

或是说,舍弃了原本名字的、炼妖塔浮屠境中的周倚眉。

这位长老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山下游历,哪怕是万剑宗的本门弟子,也很难在一年中见到她的影子。

宁宁之所以能认识她,全因某日随长老们去万剑宗做客,真霄剑尊听闻静和回了宗门,像只好斗的野鸡,气势汹汹在人家门前喊了半个时辰的比剑。

然后静和长老不耐烦地推门而出,宁宁有幸与她一起吃了顿饭。

“多日未见了。”

左手持剑的剑修温声笑笑:“相逢便是缘,既然各位都与宁宁认识,不如下山一起聚聚罢。”

静和长老居然这么温柔!还邀请她待在一块儿!

陆晚星激动到打鸣:“好耶!”

 

裴寂独自走在幽寂昏暗的小道上。

静和长老发起的那起邀约,更像是闺中好友之间的聚会,他前去只会徒增尴尬,因而并未前往。

这会儿已经入了夜,他刚从南城市集出来,手里握着张纸。

那是一份房契。

他同宁宁有个习惯,在各地游览之时,若是遇上心仪的景色,便在那地方买下一幢房屋,等往后来了兴趣,就去屋子里舒舒服服住上几日。

——与花钱大手大脚的其他同门不一样,裴寂这几年间积攒了极为可观的一大笔灵石,绝对不差钱。

他们在南城买下的院子位于郊外,一处碧绿澄澈的池塘旁边。宁宁说住在这里,一定能看见成群结队、又肥又圆的大黄鸭。

她一直都好好记得他说过的话。

……也不知此时此刻,她的闺中聚会有没有结束。

今夜格外安静,聚拢的乌云如同漫天飘絮,遮掩住大半个残缺的月亮。

裴寂微微仰起头,四周放眼望去一片漆黑,映在瞳仁里,成了化不开的浓墨。

他的眸子里有些冷。

被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记忆一点点浮现,这是裴寂曾经走过的道路。

当年他无依无靠、身无分文,又顶着个魔族怪物的称号,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都会得到肆意的羞辱与谩骂。

那时他已经长大,懂得抡起拳头反抗,因而很少能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在接连的打斗中遍体鳞伤。

裴寂离开南城的时候,就是走的这条小路。

带着满身伤疤,以及对黑暗无穷无尽的恐惧,每走一步都是提心吊胆。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自嘲一笑。

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实在不应该如此耿耿于怀。

裴寂继续向前,市集里的灯火渐渐消散,眼前墨色渐浓,张开怀抱,将他全然抱拢。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感到心烦意乱,有了一瞬踌躇。

裴寂厌烦黑暗。

可他必须穿过重重黑暗,为了某个人,去往另一边。

所以他脚步一直没停。

突然之间,没有任何征兆地,身着黑衣的修长身影微微一愣。

前路本应见不到光亮,此时却有白光无声一晃,如同倾泻而落的一缕星河,明丽绵长,悠悠荡荡,穿过亘久静谧,来到他身旁。

这是一道剑气。

裴寂瞬间辨出它的主人。

属于宁宁的剑气被刻意压得很柔,几乎没有力道,恍若夜风流淌在他身旁。

白光并不刺眼,像是连缀成片的萤火虫,点亮周遭深沉夜色,触碰到他皮肤时,会得意洋洋、撒娇似的缓缓一蹭。

如同被棉花撞上心口的感觉。

……剑气那样冷硬的东西,哪里是像她这样用的。

心里虽是这样想,身体却很诚实地释放出更为浓郁的剑息,将宁宁剑气的顶端认真压住,好似逗弄一般,与之发自本能地交叠勾缠。

如此一来,本是伤人的剑气,不自觉竟有了几分缠绵悱恻的意味,悄无声息,最是勾人。

师尊若是知晓,大概能气到变成鼓鼓的河豚。

念及此处,裴寂眼底浮了层无可奈何的笑,似是心有所感,顺着白光抬眸望去。

在不远处高高的树梢上,坐着他心心念念的女孩。

剑气自她的指尖蔓延,牵引出比穹顶更为璀璨的星河,为他指引前行道路。白光映亮杏眼,浸出静谧澄净的浅浅银灰,像极了被秋月洗净的湖山,澄澈且迷人。

宁宁置身于莹白光晕里,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眉眼弯弯扬唇一笑。

没有人会不为这样的景象心动。

裴寂看见她轻盈跃下,朝他奔来的时候,像阵轻快的风。

“欢迎回家。”

温温热热的一团柔软闯进怀中,宁宁用脑袋蹭蹭他脖颈,嗓音带了点倦意:“我等你好久了。”

她说着轻笑一声,贴着他的胸膛继续道:“好困哦。”

这笑里带了点狡黠的意味,像是别有深意。

“嗯。”

剑气尚未消退,当裴寂抬手摸上她后脑勺,指尖引出一道纤长绵软的光。

裴寂抱住她,如同抱着闪闪发光的月亮:“回家,睡觉。”

他已经能无比顺畅地念出那个字。

少年时难以启齿的艰难苦涩、迷茫胆怯,全因着这道白芒倏然退散,如今已与曾经截然不同。

有人愿意为他遥遥点亮一束光,驱散无尽黑暗,然后如同今夜这般,义无反顾地奔向他。

对于他而言,“家”并非一座房屋,一些家具,或是一隅天地。

宁宁才是他的家。

因为有了她的存在,曾经难以忍受的夜色也变得那般美好,黑夜不再是一切的终结,而是黎明到来的前兆。

他有那么那么深爱她。

暮色四合,幽林疏疏,暗夜勾勒出两道并肩而行的影子。

宁宁打了个哈欠,耳边传来远处模糊的犬吠,恍惚之间,闻见野花自梢头洒落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