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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放下来也没关系。

即便看见那样面目可憎的他……也没关系吗?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还不等有所反应,手腕上就传来一阵突兀却柔软的温度。

宁宁用空出的左手按住裴寂手腕,只不过用了轻轻的一点力道,便顺势带着他的手掌下移,露出她明媚白皙的面庞。

两道视线笔直相撞。

宁宁扬起嘴角,勾出小巧精致的弧度,圆润的杏眼则往上微微一挑,亦是亮莹莹地弯起来,犹如远山之上悬着的皎洁月光,朝他露出一个毫不设防的笑:“这样就很好啊!其实你很好看的。”

仿佛倏地撞在心口上,让胸膛沉甸甸地一震。

承影这回什么话也说不出,在发出一声绵长的“啊”声后销声匿迹,大概是躲去了识海的某个角落滚来滚去,自由飞翔。

至于裴寂。

裴寂喉头上下滚落,板着脸转过身去,声音听不出丝毫起伏,黑发遮掩住耳朵上的绯红:“走吧。”

“你没事了吗?”

宁宁在身后跟着他,语气轻快:“对了!你以后可得多吃点东西,刚才摸上你后背的时候全是骨头,快硌死我了。”

摸上他后背的时候。

之前他行事肆无忌惮,大半原因是受到魔气驱使。当下黑雾尽散,裴寂终于恢复了理智——

哦,他似乎还撒了娇,让她陪陪他。

脊背上似乎还残留着那道陌生的触感,裴寂忽然就红了耳朵,仓促回头瞥一眼宁宁。

见小姑娘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看,仿佛是要遮掩什么似的,面无表情沉下身子,把整个脑袋都埋进水里。

承影啧个不停,唉声叹气:“你这叫什么,活生生的掩耳盗铃。还真以为把脑袋浸在水潭里,就不会被别人发现脸红啦?我可都全——看——到——啰——裴小寂。”

宁宁不懂他的用意,懵懵叫了声:“裴寂?”

水面寂静,冒出来几个泡泡,咕噜咕噜串成透明的小珍珠。

没过多久,裴寂很快从水下站起身来,恍如方才无事发生,自储物袋里取出一件男款青黑薄衫,轻轻搭在宁宁头顶:“别着凉。”

他的衣物向来被折叠得一丝不苟,带了点清新皂香。

宁宁笑着将它接过,存了点捉弄的心思,也从储物袋拿出一件女款穿花绣蝶披风,直直丢在裴寂脑门:“你也是。”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好在有裴寂的那件衣服,周遭的冷风吹拂而过,经过被水打湿的布料时,宁宁才不至于冷得瑟瑟发抖。

等套好外衫一抬头,居然看见呆呆站在路边的乔颜。

乔颜的内心有些拉扯。

她只不过是随随便便闲来无事这么一逛,万万没想到会猝不及防看见眼前这番景象。

试问一男一女说说笑笑地从水潭里一起湿漉漉上来,都在做穿衣的动作,这两人之前究竟做了什么?

该是怎样的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才能让他们穿错对方的衣物,如此招摇地行走在大道上。

修道之人的情趣,果真不是旁人能懂的。

裴寂乖乖套着件浅粉色女式斗篷,一张俊秀的脸煞白煞白,面色阴沉得犹如死人。

宁宁伸出胳膊做尔康手,因为外衫太大,手掌压根没露出来:“乔姑娘,你听我说!”

乔颜郑重道了歉,强忍着内心激荡,捂着脸跑开了。

宁宁:……

宁宁戳一戳裴寂手臂:“今晚咱们谁去解释?”

第56章

经过那样一番折腾, 天色已经快要入夜。

穹顶如同少女羞红的面庞,于无声无息间漫上一层暧昧橘红。天边的云朵依旧很少,放眼望去晚霞翻涌如潮, 覆盖在漫无边际的明镜之上。

宁宁身上裹着裴寂的外衫, 手脚全都被罩在宽大的棉布里。她似是觉得有趣,像演京剧似的兴致勃勃甩着袖子,引出一道道浸了香气的凉风。

她只是腰腹以下入了水潭, 虽然被瀑布溅射了一些水花, 却也并没有变成落汤鸡;

裴寂则因为那个蹲下的动作浑身湿透,漆黑长发凌乱搭散在身后, 湿漉漉滴落着水珠,像极了攀在脖子上的水蛇,尾巴扫过少年凹陷的颈窝。

不知是因为冰凉潭水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原本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的魔气不知不觉间慢慢退去,只剩下十分微弱的余烬。

身上的浅粉小斗篷笼罩着一层浅浅栀子花香,让他想起宁宁身上同样的味道, 有些不习惯地扯了扯衣角。

“裴寂,你有没有觉得事情怪怪的?”

宁宁步伐轻快,说话时转过脑袋看他, 不知怎地轻笑一声, 递过来一块手帕:“把脸上的水擦一擦, 全湿透了。”

裴寂依言接过,语气很淡:“愿闻其详。”

“首先是灼日弓的下落,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宁宁吸了吸气, 把玩着外衫的袖口:“无论是魔族还是灵狐,一旦拿到它,就等同于拥有了扭转战局的力量。若是当真被其中一方取得, 怎么可能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

裴寂耐心听她讲,低低“嗯”了一声:“按照时间线,乔颜亲眼见到她爹在拿取灼日弓的途中遭遇魔族埋伏,玉佩被火凰所劫。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应该都被藏在西山。”

他顿了顿,又道:“之后便是我们将其夺来、霓光岛受骗、玉佩回到我们手中,中途没有任何空出的机会,能让旁人趁虚而入。”

也就是说,无论是从结果还是作案时间来看,有人偷偷拿走玉佩、盗取神弓的几率都非常之小。

“然后是乔颜的那位青梅竹马。”

宁宁点点头,轻轻勾起嘴角:“乔颜说过,他在那场大战中弄丢了她送的千丝穗,并且在那之后对她越发冷淡,疏远得好像陌生人。虽然也可以解释为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想与乔颜再有纠葛,但如果摒弃掉这个老掉牙的虐恋情深套路,从最直观的另一个角度思考——”

她思索须臾,加重了语气:“既没有信物,又陌生得不像话,这不就是个从没见过的人么?”

这样一想,褪去自我牺牲与所谓爱情的外壳,这个故事就未免有些过于诡异了。

宁宁细细想来,只觉得头皮发麻,沉默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之所以刻意疏远、很少同她讲话,就是因为不想被乔颜发现,他只不过是个虚假的冒牌货——但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除了乔颜之外,那么多灵狐村民,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的异样么?乔颜真正的青梅竹马又究竟在哪里?”

裴寂跟着她的思维走,剑眉微蹙:“会不会是为了灼日弓?只要进入狐族内部,且是与乔颜关系亲近之人,一旦她取得玉佩,就有很大机会将它夺来。”

“但据琴娘所说,水镜阵法绝不会被魔族攻破,他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

宁宁想得一个头两个大,也颇为苦恼地皱起眉头:“而且如果真要化身为乔颜亲近之人,岂不是与他后来的刻意疏远彼此矛盾了?”

她说话时双手闲不下来,一直攥着袖口玩,长衫搭在身上却并未扣拢,只要裴寂转过头去,就会望见少女轻轻贴在胸前的单薄衣料,以及脖颈处白净的皮肤。

他抿着唇移开视线,不由分说地抬起手臂,替宁宁把外衫扣拢,惹得她发出轻轻的一声笑。

这声笑毫无征兆,由于两人隔得很近,几乎是清清泠泠地落在裴寂耳边。

他莫名觉得心口一顿,很快又恢复了与她并肩而行的姿势,嗓音不知为何沙哑了些许:“……不止他,其他人也有问题。”

宁宁很乖巧地接话:“你是说,琴娘?”

裴寂点头。

“她对乔颜与灼日弓拥有超乎常理的控制欲,若是以前,或许还能解释为爱女心切,不愿让她冒险。”

他敛了神色,刻意不去看她直勾勾盯过来的视线:“但后来我们找到玉佩,却发现神弓失窃,乔颜将此事告诉她时——”

裴寂说到这里停顿稍许,宁宁则正色接过话茬:“她居然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惊讶的神色,并且很快就转移了话题,好像早就知道我们不会寻得神弓。而且身为族长夫人,灵狐一脉传承多年的宝物就此失窃,这样的反应实在不合常理。”

“不错。”

裴寂点头,终于定定地与她对视一瞬:“而且你不觉得么?她对于‘不允许乔颜去阵法另一头屠灭魔族’的执念,居然要远远高于对灼日弓、乃至其它一切事物的执念。就连劝她赶紧离开秘境也是,好像心里所想所念的,都是决不能让乔颜与魔族产生接触。”

——她想隐瞒什么?为什么不能让乔颜去往阵法的另一边?

谈话进行到这里,迷雾似乎已经在逐渐散开了。

宁宁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深吸一口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她说:“据琴娘所言,水镜另一边尽是金丹元婴期的魔族,实力不容小觑,所以乔颜才会对水泊那样忌惮——可我们之前见到的,分明只是个没什么威胁的小怪物。以乔颜以弓箭射杀它时熟稔的姿势来看,想必也曾多次击杀过‘镜鬼’,要是真有所谓的元婴大能,为什么她会从没见过?”

一时间两人皆是无话。

宁宁沉默半晌,忽然又抬头看他一眼。

这回她眼底没了笑意,声线脆生生的:“我有个想法……咱们去附近的湖边看一看,如何?”

瀑布周边并没有多少水泊,宁宁跟着裴寂穿梭在葱葱茏茏的树林,大约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终于找到最近的一面湖泊。

这面湖并不大,倒映着昏沉黯淡的天光,周围的灵菇已经隐隐散出了光亮,为晚风蒙上一层幽绿色荧光。

宁宁站在湖边,本打算向前一步靠近湖面,却被裴寂轻轻拉住衣袖。

他们俩在来之前匆匆换好了衣物,裴寂大概买了无数套款式相差不大的黑衣,身形被吞没在溶溶夜色里。

当宁宁扭过脑袋,看见他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我来。”

即便没有太多言语,他也总是能很快明白她的思路。

裴寂说罢将她向后拉了一步,径直走到湖泊近旁。

月亮从暮色中探出身子,洒下一捧暧昧的昏黄光晕,在月色与水光里,湖水中倒映出少年清隽挺拔的影子。

——随即水面猛地一震,一只瘦骨嶙峋的血手自湖中陡然伸出,直攻裴寂咽喉。

他早就有所预料,因而并未露出丝毫惊异的目光,而是深色不变地后退一步,将水底的怪物引上岸来。

这回的镜鬼与之前那个并无太大不同,仍旧是头顶秃圆、身形矮小瘦弱的模样,正龇牙咧嘴地从嗓子里发出阵阵嘶嚎,让宁宁想起手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

她强忍着捂住耳朵的冲动,对裴寂道:“别杀它。”

裴寂本已拔剑出鞘,闻言又将长剑收回鞘中,迅速闪身躲过镜鬼袭来的利爪,在心里默念剑诀。

他并未下死手,只见得周身剑气涌动,旋即白光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那怪物的后颈处。

镜鬼还没来得及发出一道哀鸣,便丧失意识昏倒在地。

宁宁眸光微黯,下意识握了握拳:“继续吧。”

于是裴寂又一次走向湖边。

他们一共试验了六回,每次裴寂以身为诱饵,吸引而来的都是模样怪异、实力微弱的镜鬼,而琴娘口中“为数众多的金丹元婴魔修”,却是一个也没见到。

其中猫腻再明显不过。

琴娘在撒谎。

“明明只是这种不值一提的小怪物,她却信誓旦旦地编造了谎言,让乔颜无论如何都不要接近湖泊。”

宁宁蹲在地上,细细端详着镜鬼的模样:“这样一来,琴娘就必定不是出于担忧她的安危,之所以不想让乔颜接触镜鬼——”

一个念头兀地闪现而过,刺骨寒意从脊椎径直蔓延到脑海,让她不由得遍体发寒。

细细想来,他们对于水镜的一切了解,都是来源于乔颜。

而乔颜本人所掌握的情报,则是来源于她母亲。

灵狐一脉与魔族一夜之间爆发大战,为了抵御魔物,不得不以全族之力设下水镜之阵,将其禁锢于镜面另一头。

当年乔颜重病昏迷,对此一概不知,这是琴娘告诉他们的。

灵狐族族人灵力式微,只愿牺牲全族奄奄一息的性命,保护乔颜不受魔物侵扰。

乔颜被蒙在鼓里多年,一心盼望着和大家一起离开此地,因此这也是琴娘告诉他们的。

但如果这些都并非实情,从头到尾……他们对于那段往事与这处秘境的了解,都是基于彻彻底底的谎言呢?

为什么乔颜青梅竹马的手腕上没有千丝穗。

因为他压根不是原本的那个人,哪怕有心模仿,也绝不会注意到这种无关痛痒的小装饰。

为什么灼日弓下落不明。

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秘境,而是由阵法创造的镜像空间。水镜能复制所有山水鸟兽,唯独那一把威力巨大的上古神弓,无论如何都造不了假。

为什么琴娘会百般阻止乔颜取得灼日弓,让她不顾一切地尽快离开秘境。

因为一旦乔颜拿到灼日弓,前往水泊的另一面歼灭“镜鬼”,很大几率会察觉到蛛丝马迹,从而明白一切被掩埋的真相——

潭水之下,那些模样古怪、被乔颜当作怪物毫不留情射杀的生物,才是曾经真正的狐族。

而与她朝夕相处的“同胞”们,才是把狐族屠戮殆尽、披戴着面具的魔。

宁宁早该想到的。

在第一次见到乔颜时,狐族少女曾告诉她,“镜鬼皆是异变后的魔族”。

可细细想来,魔物已被魔气侵染,即便走火入魔,也断然不会变成这种孱弱且怪异的模样。

唯一能被魔气影响并产生异变的,只有极度虚弱、灵气所剩无几的人与妖。

水镜之上,秘境之下,用以维系阵法的不单单只有灵力。

还有一场贯穿始终的谎言。

第57章

“所以说, ”宁宁从地上站起来,最后望一眼不省人事的镜鬼,“当年乔颜父亲牺牲后, 两族很快展开大战。狐族应该的确曾以全族之力迎战, 并使魔修难以招架、元气大伤,不得不藏入水镜之阵苟延残喘。”

——然而要想重创魔修,灵狐必然也损失惨重, 不但耗尽灵力, 还在极度虚弱时被魔气趁虚而入,堕化成如今这副模样。

水镜之阵, 阴阳相生。

宁宁曾向乔颜询问过阵法一事,小狐狸回想片刻后告诉她:“灵气为阳,魔道为阴。正派之人能以此阵将魔物困于镜面中;若是魔族动用此术,亦会让自身置于水镜,多是用来躲避敌人袭击,不失为一种保命之法。”

魔族只能待在阴面的镜中, 所以这个空间里不会出现真正的灼日弓。

“琴娘”对此事心知肚明,但由于没有玉佩,并不知晓目前密室里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也许会出现一把虚假的弓箭, 那样乔颜定会带着它去往阳面, 发现一切真相;

又或者空空如也, 不存在任何理由能够解释灼日弓的去向,这样一来,同样会引人怀疑。

无论是哪种可能性, 对魔修而言都不是件好事,因此他们才会竭力阻止乔颜取得玉佩,劝她尽早离开。

“奇怪。”

宁宁越想越不对劲:“魔族为什么会如此在意乔颜?灵狐一脉上上下下那么多族胞, 怎么就刻意留下了她?”

“或许不是‘刻意留下她’。”

裴寂冷然道:“而是‘只有她’。”

只有她——

宁宁心头一动。

大战之后,狐族与魔族尽是伤亡惨重,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也都身受重伤、灵力全无。更不用说魔修们还耗尽仅存的力气,创造出了这样一个浩大的镜面世界。

这场秘境虽是虚构,可看村落里那些人虚弱不堪的模样,却是无论如何都演不出来的。

他们对整个秘境毫不熟悉,加上病弱得连路都走不了,在如此绝望的困境里,总得有个人肩负起照料全族的责任。

而乔颜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或是说,一件协助他们恢复的工具。

她自小在秘境中长大,对地形地势与灵植分布了解得一清二楚,由于目睹了爹爹的去世,在决战之时高烧昏迷,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恰好能为他们所用。

——当初乔颜也曾亲口说过,族胞们重伤体弱,正是靠着她采摘而来的天灵地宝,这才能勉强吊住一条命。

这样想来,真是讽刺至极。

乔颜一觉醒来,家人朋友全都为了所谓“阵法”重伤濒死。她只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为了灵狐一脉日夜辛劳,不但跋山涉水、满秘境地寻找药材续命,甚至心甘情愿冒着生命危险去西山夺取玉佩,誓要铲除镜中恶鬼。

殊不知一切皆是谎言,她付出一切保护的,是自己恨之入骨的敌人;拼尽全力想要除掉的,却是心心念念最爱的族胞。

“如果他们之所以留下乔颜,是为了加以利用,”宁宁压低声音,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她邻居家的小弟弟,那个大战时仍是婴孩的小昭……不就没有任何理由能被留下了吗?”

魔族当然不会大发慈悲地赡养孩子,行得通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小男孩同样是魔修的化身。

但这样想来,就不可避免地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

裴寂显然跟她想到了一块儿,垂眸沉声道:“其余魔修仍处于极度虚弱状态,他却已能行动自如,与常人无异,这其中或许有猫腻。”

宁宁一想到那小孩看似天真的笑,就下意识觉得心惊肉跳,半晌之后似是想到什么,有些激动地拉了拉身旁少年的衣袖:“裴寂,你还记得之前乔颜向我们提起那孩子,她是怎样说的吗?”

裴寂低头,一言不发地看她,耐心等待下一句话。

“她说,‘小昭在大战后身体虚弱得不得了,跟族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有好几次都差点丢了命。多亏他命好,吃了一阵子药后,终于缓了过来’。”

她说话时指尖冰凉,胸口却是被心脏冲撞得一片滚烫,随着一步步接近真相,宁宁的语速也越来越快:“既然他也因为大战而羸弱不堪,状况理应和其他魔族差不多。之所以能恢复得那样快,一共有两种可能。”

宁宁说着朝他比了个“二”的手势,大概是觉得浑身阴森森的,悄悄往裴寂身边靠了一点:

“第一,他实力极强,恢复能力比其他魔修快得多;第二,他地位极高,其他魔修心甘情愿地将大半药材献给他,助他恢复修为。无论是出于哪种解释,抑或两者兼有,都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那人的身份必定不简单。”

千算万算,她之前是无论如何也算不出,幕后boss居然会是那个小孩。

“所以他们才会让乔颜离开秘境。”

宁宁的思绪渐渐豁然开朗,一股脑地继续分析下去:“灵狐受到魔气侵袭,会丧失理智、无端攻击他人,魔族之所以躲在水镜里,直到现在也不敢出去,就是害怕受到此等袭击。现如今小昭的实力恢复大半,只需等乔颜离开后解除水镜阵法,再一举攻下狐族,不但是灼日弓,整个秘境里的天地灵气就全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她说着又有些想不明白了:“其实事已至此,乔颜已经没了太多利用价值,他们完全可以直接把她杀掉……这么煞费苦心劝她离开是为了什么?那群魔修难道还会对乔颜存有感恩之心么?”

那也太不像他们的作风了吧,又不是在演《魔的报恩》。

裴寂摇头,沉声应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

宁宁听他清越的声线穿过晚风,本来还在努力思考其中猫腻,忽然呼吸一顿,抬头直直望向裴寂:“糟糕,贺知洲他们还在灵狐的聚落里!”

魔修的手段千奇百怪,往往血腥又残忍,多的是以其他人的性命为引、魂魄为芯,献祭这献祭那的恶心法子,被当作祭品的可怜人连起来能绕地球两圈。

秘境常年不开,那群魔修许久没见过生人,加之极度渴望恢复灵力,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算盘,随时都有可能对借宿于此的他们下手。

秘境中不能御剑飞行,靠双腿赶路速度太慢,为了防止在此期间发生意外,宁宁在赶回聚落之前特意准备了两份通讯符,分别传给贺知洲与许曳,告知二人事情的真相。

至于乔颜……

宁宁不知道应不应该让她了解一切,若是知道被毫不留情射杀的镜鬼其实是狐族同胞,那小姑娘一定会当场崩溃。

通讯符抵达贺知洲房间时,正巧许曳在他身边。

更巧的是,除了他们俩难兄难弟,房屋里还伫立着一高一矮另外两道影子。

正是男孩小昭,以及乔颜那位坐在轮椅上的暗恋对象。

贺知洲拖长声音笑了声:“哦——原来是晏清公子,好名字!”

宁宁与裴寂不知去了哪里,这两位狐族以闲聊为借口,在他和许曳讨论动力势能加速度时突然前来拜访。

贺知洲也是这会儿才知道,原来乔颜的青梅竹马名叫晏清。

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宁宁的通讯符。

当时许曳正忙着捏那狐族小孩的耳朵,贺知洲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将它打开,本以为是封无关紧要的信,结果刚看完第一句话,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除乔颜以外,狐族尽是魔修假扮,切勿与之接触。]

这句话的冲击力实在太大,贺知洲强忍着瑟瑟发抖的冲动,看一眼正在兴高采烈摸耳朵的许曳。

以及笑得诡异的晏清和小昭。

他努力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如果说前一句话是根重重的棒槌,毫不留情把他砸得头昏脑胀,那接下来这句就是一锅馊了的白米饭,不由分说直接往他嘴里灌,险些把一个大好青年吓到呕吐。

[小昭身份不一般,很可能是魔修头领,且实力恢复大半。记得万事小心,我和裴寂马上回来。]

……这是个鬼故事吧!

贺知洲又抬头看了一眼许曳,听他欢欢喜喜没心没肺地笑:“小昭真可爱啊!哈哈哈看这小耳朵——”

他这回的眼神和之前那次不同,已经彻底沦为看死人尸体的目光了。

“许曳。别看我,别说话,继续笑,继续揉。”

看完那封简短的信,贺知洲仰头四十五度,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随即走到许曳身旁开启传音入密:“宁宁来消息,说这些灵狐除了乔颜,全是魔族假扮的。”

如同肉毒素打多后的面部严重中毒,许曳的神色瞬间一僵,又听贺知洲继续传音道:“你揉的这小破孩,估计就是当年领头的首领。”

许曳:……

许曳现在的心情,就好像深夜连输五十把排位赛,本想点个外卖安慰自己,结果不但没送筷子,凑合着吃了一半,才发现一团米饭发霉变成了诡异的绿色,最后满心烦闷地打电话给女朋友诉苦,却听见手机那头传来好兄弟的声音。

惨痛之程度,大概如此。

许曳神色复杂,看一看被自个儿捏在手中随意把玩的毛茸茸大耳朵,又望一望小昭天真无邪的脸蛋。

小朋友笑得灿烂,见他神情大变,咯咯笑出声:“大哥哥,怎么了?”

咯咯咯咯,你莫不是老母鸡成了精。

许曳虽然是个姐宝男,但好歹是个正统仙门弟子,当即接话应答:“没什么!我——我就是,好像肚子有点疼。”

对啊!他和贺知洲此时没有合理的借口离开此地,若是伪装成身体不适,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回房了!

许曳飞快与贺知洲交换一个眼神,“嗷”地一声捂住肚子,五官扭曲成一朵绽放的菊花,颤巍巍伸出手:“贺师兄,我旧疾又复发了……快,快带我回我房中取药!”

贺知洲心领神会,把二十一世纪好演员的基本素养贯彻到底,猛地一拍大腿:“师弟!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太过操劳,你偏不听!”

说着扭头看一眼身旁的另外两人,满脸歉意:“对不住,我师弟身体不好,等我们先去他房间取了药,再来与二位详谈。”

“哦?”

谁料坐在轮椅上的灵狐少年淡声笑笑,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二位莫慌。这瓶子里装了专治腹痛的灵药,只需尝上五颗,便会有脱胎换骨之效。”

许曳只差当场吐出一口鲜血,在心里骂了他不知道多少遍,正当绝望之际,忽然见到跟前的贺知洲右手猛地一颤。

这道由右手开始的抖动犹如一条小蛇,逐渐蔓延至全身的每块骨骼。

但见贺知洲口眼歪斜双目无神,手脚痉挛不停、浑身抽搐不止,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劈中一般,一颤一颤地翻着白眼。

那姿态那眼神,好似风中一匹癫狂的野狼,甚至还加戏给自己配了音,跟九十岁凡人老大爷的声线没什么两样:“药……药……”

许曳自然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忘捂着肚子,带着哭腔大喊:“贺师兄!你怎么也发病了啊贺师兄!别着急,我马上就带你回房间拿——”

说到一半,忽然神情惊恐地闭了嘴。

——这里不就是你的房间吗!演个棒棒锤啊白痴!

玄虚剑派与万剑宗的得意门徒当众飙戏,秘境里的晏清与小昭冷笑连连,玄镜外的长老们纷纷对两个门派投去同情的视线,阁楼里一时间寂静无言,很是尴尬。

“二位可知我们前来拜访的真正目的?”

小昭笑笑,白净脸庞仍旧充满童稚与天真的味道,见他们俩停了动作一言不发,很有兴致地敲了敲桌子:“我们恰好缺了献祭的材料……要想恢复修为,人修的魂魄可不能少。”

他居然毫不掩饰地直接挑明了。

许曳心头大骇,只觉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跃到嗓子口来。

之前这两个魔修还会对他们客套几句,如今开门见山横刀直入,显然是不想再继续假装,打算直接开干。

而他与贺知洲,就是头一批受害者。

“你们应该察觉到不对劲了吧?”

小昭起身向前一步,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可惜来不及了。自我介绍一下……我乃魔君祁寒。”

直至此刻,汹涌魔气才终于一股脑地陡然从他身后溢出。在这压抑至极的气息之下,许曳不禁屏住呼吸,同时也明白了一个事实——

此人的实力超乎想象,他与贺知洲很可能并非对手。

“愣着干嘛,快跑啊!”

耳边传来贺知洲的声音,许曳仓皇抬头,一眼就看见了他伸来的手。

祁寒此时已经变做了青年男人的声线,身形亦是愈发高大魁梧,闻言不屑冷嗤道:“想跑?没门。”

他说话的同时伸出手去,试图打断两人手与手之间的对接,于是玄镜之外,所有长老都目睹了这千年难得一见的场面。

如同命运的邂逅,缘分的牵连,如果前生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一次擦肩而过,那他与贺知洲的前世,一定是两根缠在一起的超级麻花。

缘,妙不可言。

贺知洲在即将抓住许曳手臂的瞬间扭过头去直视前方,以接力赛运动员的姿势做好了预备动作;

而魔君祁寒在同一时刻伸出右手,好巧不巧,恰恰落在两人的手掌之间。

一时间十指相交,难舍难分。

——救命啊!贺知洲他一把拽过魔君的手掌,甩着舌头就往外跑了啊!!!

仙门弟子竟对魔君做出这种事,男人看了会沉默,女人看了会流泪,玄镜之外男默女泪,如同开了一场哀悼会;

屋子里被莫名其妙留下的两个人面面相觑,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许曳:嘎啊?

晏清·枪版:哎呀?

许曳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幽幽望向身旁脸色苍白的少年人:“那个……我记得,你好像灵力尽失、手无缚鸡之力对吧?”

两。级。反。转。

晏清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冷笑,端的是高洁傲岸、冷傲不羁。

随即咬破嘴皮,从唇边溢出一缕殷红鲜血,神情痛苦地捂着肚子,直接就躺在一旁的木桌上,开始不断抽搐:“药……给我药……肚肚疼,不吃就死了,死了……”

——看来他学习能力挺强,这居然还是他们俩之前的结合版。

“这这这,”玄镜外的林浅看得目瞪口呆,“这该如何是好?贺知洲为人虽然的确那个了一点,但怎么说也是玄虚剑派门下的弟子,这样下去必然会没命的!”

她所言不假,贺知洲直到现在也没发现自己拉错了人。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拉错小手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趋近于零,更何况在场的除了许曳,只有一个小孩和一个浑身无力的病人,无论哪个都不可能陪他跑得这么虎虎生风。

而那位魔君哪里见过此等骚操作,似乎也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满脸懵地被他拽着跑到屋外,一直没发出半点声音。

贺知洲跑得有如老狗,舌头甩得老高,面目尤其狰狞;身后的祁寒好似被拖拽在后的麻袋,目光里是肉眼可见的震惊与茫然。

两个人一前一后,硬生生跑出了私奔的架势,奔向最遥远城镇,去做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