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十六明显等得有些不耐烦,用爪子啪地扇了一下他的手。

即使这样,谢岚也没生气,揉了揉十六的脑袋,这才转向她,低叹一声:“你当初在会上说,五年人才计划是‘机会’。”

“是。”那是她抛出的最有分量的诱饵。

谢岚乌黑的眼瞳深不可测,声音宛若飘在水上,悠悠荡荡:“所以,这也是我给你的‘机会’。五年,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很期待。”

方若好哑然。

她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理由。

当她以上帝之姿挑选导演开展这个计划的同时,自己竟然也成了被命运选中的人,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作为一个当局者,去迎接这场充满挑战的“机遇”么?

***

谢岚真的只给了她10分钟,10分钟后,他以“你在十六不肯吃饭”为由将她赶出门。

方若好开车离开时,整个人还沉浸在哭笑不得的状态中,想着这他妈的都是什么烂事啊,又想着时间不早,还得去给贺豫煎药。不知贺老爷子当着她的面,又会说些什么。

结果,就在她走出常去取材的中药铺时,一辆sao包到死的亮粉色吉普嗖地停在了她面前。

这真是方若好见过的最大胆的汽车改装,沿途收获无数路人惊恐到唾弃的目光。但驾驶者却丝毫不以为意,打开车门跳下来,把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然后不满地抬头瞪她:“果然在这里能抓到你!搞什么啊,今天的会议老子好不容易能在早上9点起来,赶去参加却发现五个导演就我一个到了,公司里现在一堆流言蜚语,你得给我个解释!”

这是个非常年轻的男孩,不羁的凤梨头,身材又高又瘦,五官并不多么出众,但浑身上下透着一种难言的“帅气”。

方若好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果然,只有你是挖不走的……”

只有他——这场“机会”的入局者之一——21岁的富二代——林随安。

当初,他是五名导演中最不被看好的一个,方若好之所以挑他,也是投机的成分居多。结果成了唯一一枚能够置身事外从而被留下的硕果。

林随安听了这话,却是瞪眼:“你当没人来挖老子?只不过……”

方若好赶紧接话:“只不过价码太低,林少怎么看得上呢!是吧?”

林随安哼了一声:“上车,我送你去贺老头那。”

“我开车了。”

林随安有些不屑地看了眼她的大众,虽不耐烦却做了让步:“算了,那坐你车去。我有话跟你说。”

“那你的车呢?”

“扔这,回头来开。”

“这里不许长时停车的。”

“放心,交警都认得我的车。”

这倒也是,颜色如此可怕的吉普,以及那8888的车牌号,换谁都过目难忘。

方若好开车带林随安前往贺宅。

林随安盯着她,表情突然十分严肃:“你跟方如优就这么不合?她拼了巨资也要整你?”

“换了古代,我们就是嫡女和庶女的关系。你说呢?”

“手足相残幼稚死了。我爹有七八个情人,四五个私生子,我也没怎样。”

“他们不分你家产?”

林随安冷笑:“分就分呗。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钱,又怎比得上自己赚的钱香?未来路那么长,各人各造化,天下这么大,钱哪赚的光?有血缘的人不想着一起赚外人的钱,反而闷起来内斗,蠢没边了!”

方若好心悦诚服。

有一类人,真的、真的是天生的幸运儿。他们不但拥有最好的出身,还能拥有天生洒脱的品性。真不知是怎么教育出来的。

眼角余光看到他骚粉色、贴满碎钻的手机壳,又觉得平衡了些——唔,还是有缺点的。

“你接下去准备怎么办?”林随安问道,“四个导演跑了,投资商也都撤了,上亿资金缺口,消息一出,睿天股票狂跌……妈的,谢岚可以趁机低价收购散股了,他真是横竖都不亏。”

“是啊,他还美其名曰给我最后的‘机会’,等我渡过这个难关好重振睿天的股价呢。”一个两个,都是老狐狸。

林随安皱眉:“你需要多少钱?”

“怎么?林土豪要英雄救美?”

“别逗了,你算什么美?”林随安看她的眼神里全是不屑,一如看着她的大众车一样,“而且,当初我签给你的时候就说过了,能不用我自家的钱,我当然不用自家的钱。从你这刮钱还来不及呢,还想我倒贴?”

“那你找我,难道只是来八卦我和方如优相爱相杀?”

林随安非常难得地沉默了。

如此一来,方若好反而惊讶:“难道还有我所不知道的更糟糕的消息?”

“唔……嗯。”

“说吧,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方如优……是我的……初恋。”

方若好几乎是立刻踩了刹车,车身猛地停住的同时,愕然砖头,看见林随安依旧平视前方,面沉如水,显得跟平日里完全不一样。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直到今天,也没能忘掉。我找人把想拍的项目送到她手上,被拒绝了。所以我才跟你签。想的是,一部她看不上的片子,最终却红了,那场景想必会很有趣。”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看着方若好,“尤其是,经由一个她最讨厌、最忌讳的人之手。”

是谁说有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方若好收回之前的想法。

再天之骄子,再一帆风顺,遇到一个“情”字,也莫不是摇身一变,成了痴儿怨女。

如优对她如是。

林随安对如优,亦如是。

“你想拍的是哪部?”

“剧本不是发给你了吗?《滑冰少年》!”

方若好惊讶——这么巧?!

到贺宅后,方若好停好车,问林随安要不要一起去拜见贺豫,林随安看了眼那一百九十九级台阶,耸肩:“我才不找那罪受。”说完潇洒离去。

方若好提着药包上山,刚走到侧门,女佣便神色异样地迎了出来。

“我又迟到了,对不……”她还没来得及道歉,女佣已压低声音说:“少爷和如优小姐来了!”

方若好心头一震——来的好早!怎么,这么急不可待地想来验收成果了么?

“老爷叫他们来的。而且老爷吩咐,你一来,就去书房找他们。”

尽管如此,方若好还是梳理完药材,浸泡妥当后才上楼。

贺豫的书房在二楼最左边的位置,厚厚的波斯手工地毯和封闭性良好的红木门吸掉了所有声音,四下里一片安寂,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方若好敲了敲门。

方如优来开的门,看见她,露出一个标准的迷人微笑:“妹妹来了。”

书房里,贺豫正在跟贺小苼下围棋,橘黄色的灯光落在祖孙二人身上,画面说不出的温馨,怎么看都是一副共享天伦的和睦景象。

贺豫朝她投来淡淡一瞥,“若好,把我保险柜第三格第六个牛皮袋里的东西取来。”

方若好应了,走到一旁的书架前,将书架推开后,墙上有个巨大的内嵌式落地保险柜。她在感应器上输了密码按了手指后,滴的一声,柜门开了。

看到这一幕的方如优和贺小苼都有点变色。

贺老爷子的保险柜,只有两个人能打开。从前是贺豫和贺新醅,贺新醅去世了,不想竟把他的名额给了方若好。

贺小苼想到这里,眼中怒意涌现。

贺豫用拐杖点了点棋盘:“该你了。”

贺小苼强打精神,继续下棋,正要落子,一旁的方如优笑吟吟的说:“虎口朝下是不是会更好些?”

贺小苼迟疑了一下,审度棋局,然后果然改下在了边角,如此一来,做成了双虎之势,之前一直僵凝的局面霍然开朗了起来。

他感激地朝方如优眨了眨眼睛。

贺豫什么也没说,只是沉吟许久,才下了一子。

而贺小苼见局面已开,趁胜追击,没多会儿,就把贺豫逼到了绝境。

这时,方若好已取回了文件袋,贺豫点点头,“给你姐姐看。”

方如优接过文件袋,只看了第一页纸,就脸色大变:“爷爷!您——”

“这是发给各大媒体的通稿。如无意外,明天一早就会刊登。”贺豫不紧不慢地下着棋。

贺小苼好奇地探头看,也吃了一惊,他一把夺过那些文件,其中几页飞散落地:“爷爷你要重回昭华?!!”

☆、第 24 章

方若好捡起地上的一张散页,看见上面写着《贺豫重出江湖,娱媒风云再起》的字样。

距离贺小苼掌权才不到半年,贺豫就要重新执政?唔,好一出年度大戏。看来,贺老爷子这次真的被惹恼了呢。

贺小苼着急地说:“爷爷!您的身体还没康复,怎么能够强行工作?”

“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

“但是爷爷,您已经把昭华全权交给了我,现在又……”

“放心,你的职位不变。只不过,以后所有重要文件都需要我亲自审批,比如转让13%的股份什么的。”贺豫慈祥地笑了笑。

方如优轻轻搭住明显急躁的贺小苼的肩膀,脸上再度恢复了优雅从容的笑容:“爷爷兴致这么好,咱们做晚辈的,不该扫兴。能够亲自跟在爷爷身边学习,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没想到还能有实现的一天。”

贺豫笑眯眯地望着她:“袋里的文件都看完了?”

他明显的意有所指,令方如优心中一沉,连忙将牛皮袋倒拿抖了抖,把最后几页纸也给抖出来,而当她看到那几页纸上,脸上的笑容终于再也挂不住,像个面具哐啷一下碎掉了。

贺豫的眼神由微笑转为冷漠:“这是解约书。方小姐不再是昭华的一份子了。”

“什么!”贺小苼抢过那几页纸张,“爷爷你要解雇如优?!!!”

“我希望方小姐能自动离职。所以,明早9点,别忘了把辞职信送到我办公桌上来。”

“爷爷你不能这样!如优是我聘请的!公司跟她签了三年!”

“那就赔点违约金。”

“我不同意!不能解聘如优!她、她好歹也是咱们的股东之一!”

“咦?”贺豫挑了挑眉毛,“拥有13%股份的不是沈如嫣女士吗?她把股份转到方小姐名下了?”

方如优的脸煞白煞白,她咬着下唇,没再说话。

贺豫笑了笑:“沈女士如果愿意来公司上班,我非常欢迎。或者,等她把股份转让给方小姐了,方小姐再以股东的身份等候昭华的通知好了。”

贺小苼气急败坏:“爷爷!你为什么这样对如优?就因为方若好吗?”

方若好表示关于这番人事调动她真的一点都不知情,真是躺着中枪。不过,感慨之余也很震惊,她在电话中明明拒绝了贺老爷子的暗示,表示这件事情要自己处理,没想到贺老爷子还是挺身而出,快刀乱麻雷厉风行地做出了反击。

如此莽撞,如此刚烈,如此不留情面——这完全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贺豫的目光胶凝在棋盘中,用他枯瘦的手指拈起一颗白棋,慢慢地放进局内。那一片白子立刻全死了。

但正因为死了一片,空出了那一片后,反而可以看到其他几路的生机来。

“你输了。”贺豫很平静地说,“你我之间,棋艺孰高孰低并无定论。但在下棋时会听旁人意见更改棋路的人,永远是输家。”

贺小苼涨红了脸,突然大叫一声将棋盘掀翻,狠狠踩了几脚,然后拉着方如优就走。

“等等,小苼……”方如优挣扎。

“等什么!你还没看出来吗?”贺小苼在门边停下,瞪着贺豫和站在一旁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方若好,笑得凄厉,“他疯了!他被这个女人蛊惑的连亲孙子都不在乎了!既然如此,也别怪我这个当孙子的不尊重老人!”

贺小苼不由分说地拉着方如优出去了。

他们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了柔软的地毯那头。

四下里又静了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方若好从来不知,原来“安静”二字也会让人如此憋屈难受。

她想了想,慢慢蹲下身,把地上的棋子一颗颗捡起来。

贺豫打量着她,从她光洁的额头,看到小巧笔挺的鼻子,再到棱角分明的嘴唇。如此年轻的一张脸,却在暗黄色的光影里,有着跟他一样沧桑的气息。

这真有趣。

“知道我为什么最终决定亲自出手吗?”

方若好摇了摇头。

“因为我老了。”贺豫说这话时声音并未有太大起伏,却听得人心头一酸。

“我老了,护不了你多久了。这次归根结底是我的疏忽,连累了你。所以,我犯的错,我来解决。”

方若好心中一紧:“老爷子!”

贺豫看着她的目光无限温柔,温柔的,就像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人:“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我身边,也知道你为什么会一直任劳任怨地伺候我这个老头。”

方若好咬着嘴唇,浑身难以遏制的开始发抖,右手手腕隐隐约约又疼痛了起来,她不得不伸手紧紧按住。

“是为了陌北吧?”

方若好一下子哭了出来。

“你是在替陌北尽孝吧?”贺豫将视线转向窗外,窗外夜幕深沉,因为雾霾的缘故没有一颗星星,连月亮都模模糊糊,几乎看不清楚。于是,他的眼瞳也浑浊着,变得不再清晰:“陌北跟新醅,都走了三年了……”

方若好哽咽难言。

没错,她的恩师,她最最尊敬爱慕信任依赖、再造父母一般的陌北老师,姓贺。

贺陌北,是贺豫的私生子。

他和她,拥有着同样的被唾弃和被疏慢的命运。

也许正因如此,当年贺陌北才会那样无怨无悔不顾一切的帮助她。希望她走出被诅咒的命运,不要重复自己的痛苦。

但最终还是抱憾而去。

方若好带着要帮老师完成临终遗愿的心情靠近贺豫,最终一步步地走到了他身边。她为他煎药,帮他处理各种琐事,而他也逐渐介入她的人生,成为她命运的主宰。

她本以为是她在替陌北老师照顾贺豫,经此一事,却发现,好像是贺豫在代替陌北老师守护她。

一时间,心绪颤悸难宁,满是不安。

“若好,别恨你爸爸。”贺豫轻轻地说,“就像陌北不恨我一样。”

方若好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

“焦生,章丘石虹先生之叔弟也。读书园中。宵分,有二美人来,颜色双绝。一可十七八,一约十四五,抚几展笑。焦知其狐,正色拒之。长者曰:‘君髯如戟,何无丈夫气?’焦曰:‘仆生平不敢二色。’ 女笑曰:‘迂哉!子尚守腐局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为白,况床第间琐事乎?’……”

方若好从书中抬起头,看着床上的罗娟,情不自禁地想:你爱他吗?你爱方显成吗?你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在便利店一日复一日地等他呢?当你看见他的妻子女儿时,心中又是什么滋味呢?是不是跟这个故事里的狐女一样,觉得不过就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游戏,有钱,有欢愉,便足够了呢?

可若与爱无关,为何分手时又哭成那个样子?

方若好始终无法理解妈妈,或者说这类女性的心态。

贺豫曾说过:“男人和女人从生物学上,有本质的区别。雄性物种的本能是追求数量,尽可能地繁衍后代;雌性则是追求质量,为了繁衍出更优秀的后代。所以,男人想要控制物种冲动,比女人想象的艰难。”

她当时忍不住反驳:“但生而为人,应该跟动物,不一样。”

贺豫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人无完人。你若能试着理解这一点,看待人生,就会有不一样的境界。”

那次对话就此结束。贺豫没能说服她——虽然贺豫可算是她此生所遇的最睿智的长者。但他明显在男人的出轨一事上,过于想当然了。

岁月奔流,几乎是一眨眼间,就变成了如今这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达官贵人的私生子们,各种张扬嬉笑,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如何了不得的大人物。

可她没这么“幸运”。

贺老爷子没见过她的十五岁。

也没见过贺陌北的前四十年人生。

她和他是如何屈辱不堪地顶着“私生子女”的牌子,在歧视不屑憎恶的目光中挣扎着活下来,一层层的伤口结了痂,重重交叠才生出坚固的盔甲,顶着精心画出来的人皮,继续行走在阳光下。

贺陌北是圣人,所以能无私地资助和帮助她,也能宽容地体谅父母。但她不是。

她是一株阴湿腐殖土中长出的细辛,看似性温能入药,但其实有毒。

“颜医生来啦?”门廊外依稀传来护士雀跃的招呼声。

方若好的手颤了一下。

五分钟后,当换好衣服的颜苏带着一群医生护士过来查房时,罗娟的病床旁已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