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差不多了,我该上台接受金印紫绶了,你懂的。小好好,记得差不多了就过来哦。”贺小笙露出个识趣的表情,扭身离开。

厨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火苗舔食罐底的声音。

颜苏收起笑容,陷入沉默。他微笑时,眼眸灿灿宛如少年,可一旦不笑,就显得有些冷淡。

方若好眼见差不多了,关了火。

颜苏突然开口:“这些……真的是你想要的?”

方若好的心咯噔了一下,右手手腕突然就隐痛起来,必须用左手紧紧握住,才能遏制那种深入灵魂的悸痛。

她深吸口气,有些不悦:“我应得的。”

是啊,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她赌上青春,搭上情感,甚至付出了健康的代价,才走到这一步,被贺家认可,接纳她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今天,就是贺家给她名分的日子。

她,就是等会儿要被推到世人面前的贺氏新成员。

一想到这点,手腕的疼痛似乎削减了。

方若好将药一滴未洒地倒入碗中。

颜苏忽说了第二句话:“收手吧。”

方若好眼中怒意一闪而过,蓦然转身,看到对方的鼻梁和嘴唇间凹下的人中线,棱角分明。

方若好开口:“你知道有个词叫交浅言深吗?”

“我以为……”颜苏的眸底似有叹息,“我们是过命之交。”

方若好一噎。

——他曾救过她。

为了救她,他被车撞,住了好久好久的院。

可是、可是、可是……那又如何?

命运在十年前就已产生分歧,他和她终究是两条路上的人。非议、规劝,对她而言都是无用之物。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应付这些。

方若好的嘴唇抖了半天,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好捧着药离开。

她走得很快,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嗒嗒有声,就像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急着去赶赴王子的舞会。

当她回到大厅时,台上的贺小笙正好从贺豫手中接过标注着贺氏掌权者的黄金印,一西一中、一老一少,画面相映成趣。

底下掌声如雷。

贺小笙捧着金印走到话筒前清了清嗓子:“谢谢!谢谢爷爷对我的信任和栽培,也谢谢在座的各位为我见礼,我知道,我此刻接过的既是荣誉,也是责任。未来,我将继续引领昭华走向辉煌,为中国影业的发展做出贡献,让中国成为最大的文化输出国。永远前进——这是贺氏的宗旨,也是我的毕生追求。谢谢!”

浮夸做作、盲目自大。方若好垂下眼睫,在心底做出了评价。也不知是哪个庸才给写的演讲稿。

不过显然,贺小笙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因为能被邀请来参加庆典的都是利害关系者,只会捧场,鼓掌得越发卖力。

“好了,下面,我要为大家介绍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贺小笙眨了眨眼睛。

人群笑了起来,纷纷转头朝方若好看过来。

“哈哈,看来不少人已经知道了。没错,我要介绍未婚妻给诸位认识,她就是——”贺小笙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挥了挥手,“若好……”

方若好将药交给一旁的秘书,提着裙子朝贺小笙走过去。

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欢腾鼓舞,但脸上不动声色。

一步两步三步,她走得跟刚才一样稳。

永远前进——这不是贺小笙的标语,而是她的。

世间再没什么能阻挡她前行。

方若好在一干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走到了贺小笙面前。

刚要开口,贺小笙忽然挑眉问:“若好,你姐姐呢?”

方若好一怔。

紧跟着,贺小笙的目光就不在她身上了,而是再次看向了大门口,一脸欢喜:“如优!快过来!”

大厅入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肤白如雪,发如鸦翅,眉眼已然绝色,再加上胸前的海瑞温斯顿的孔雀蓝时计,在芯木色长裙的烘托下,艳到极致,也媚到了极致。

方若好的心沉了下去。

贺小笙索性朝那丽人走去,握住她的双手,将她带回台上。

“方如优,我的未婚妻,我们的婚期定在11月19日,到时候会提前给大家发请帖!”贺小笙大声说。

底下不知谁带头鼓了掌,其他人纷纷跟着应和。

方如优则嫣然一笑,伸手拉住方若好,将脑袋朝她肩膀上歪了歪:“大家好,我叫如优,这是我的妹妹若好。我们两人将在昭华一起负责‘镕裁’影视投资计划,挖掘更多的好片佳作,今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掌声如雷。灯亮如昼。

虽然没有邀请媒体,但人人举着手机在拍摄。不出十分钟,有关于此的八卦花絮就会传遍网络。

贺小笙,与方如优。

不是贺小笙与方若好。

方若好于此刻想起颜苏那句“收手吧”,他必定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转折,所以看她的眼神才会那么怪异。

一时间,不能动,不能言。

只感到方如优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滚烫如火,直要将她烧成灰烬。

不管多不甘心,终归是输了。

输得措手不及。

输得一败涂地。

方若好平视前方,闪光灯此起彼伏,视线所及一片苍茫,失去了所有颜色。

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姹紫嫣红,在她眼中,灰飞烟灭。

妈妈。你看。

你让我的人生如此屈辱卑微。

我以为我已经挣脱了,我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可以改变未来;我以为只要足够优秀,就可以得到认可。但我飞了十年,争了十年,却最终躲不过命运的诅咒。

噩梦没有结束。它会继续重复上演。

在我和方如优之间有一个大大的小于号。

终此一生,我都无法与伊对等。

画这个小于号的人,是你。妈妈。

☆、第 3 章

“这次中考模拟考的最后一道不等式,全班只有一个人解出来了。”课堂上,数学老师虽然一脸恨铁不成钢,但目光落到得意门生脸上时,还是带着赞许的,“方若好,120分,满分。”

方若好站起来,走向讲台。第三排第四桌有个蓝衬衫的男孩抬头瞪了她一眼,满脸不爽。

方若好看在眼里,却没计较,只是笑了笑,十四岁的年纪,虽未长开,但眉眼弯弯,宛若朝晨白露,满目清灵。

蓝衬衫的男孩子怔了怔,冷哼一声别过头,耳根却慢慢地红了。

方若好走到讲台前接过试卷。

数学老师轻声对她说:“下课后来办公室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她点点头,回到座位,试卷被同桌一把抢过去。“让我看看怎么解的!天啊……这么七绕八弯的,除了你这个怪物,谁想得出来啊?!”

后桌则拉了拉她的马尾辫:“这下年级第一又是若好了吧?班长看起来好生气呀。”

“班长当然生气啦,每次考试都输给女孩子。若好,你这成绩妥妥上一中,去了市里头可别忘了我们呀。”

蓝衬衫的男孩隔着两排课桌回头,显得很惊讶:“你要去市一中?”

方若好还没来得及说话,同桌已抢着回答:“对了班长,你也要回市里读高中的吧?你们两个倒是有可能继续当校友呢。”

蓝衬衫男孩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为什么想去一中?”

“我知道!”这次是后桌抢答,“陌北老师在那里!”

贺陌北是他们初二时的班主任,由于业绩出众调去了市重点当了特级老师。他对方若好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临行前他把他的笔记全给了她,鼓励她好好读书,考去市里。

“这个县城,还是太小了。飞出去,你不应该只困在这里。”贺陌北望着学校围墙外的溪流,如此感慨。他这话既是对方若好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方若好听进了他的话,从此越发用功。其实并不是特别明白其中的意义,只不过,对于好孩子的青春期来说,有个尊敬的师长指出了清晰的道路,那么,就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好了。

良好的品行,完美的成绩。市一中离她只有一步之遥。一切都看上去顺理成章。

然而,当她下课后去老师办公室时,却被告知她的中考志愿意向书上,第一志愿“市一中”被划掉了。

数学老师显得很不解:“你让妈妈签字的时候她没说为什么吗?”

方若好怔怔地看着意向书,她昨天把意向书交给妈妈签字,过了一会儿妈妈说签好了塞进她的书包。她也就没再看,今天一早直接交了上去。此刻才知,妈妈不但签了名,还划掉了她的第一志愿。

为什么?

她十分不解。

午休时顾不上在学校吃饭,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回家。

远远看见自家的便利店外,停了一辆轿车。

方若好眼睛一亮——爸爸回来了!!

朴素无华的黑色大众,车牌号没错,是爸爸的车子!

便利店门挂上了“停止营业”的签牌,方若好便绕道去了后门,偷偷拿出钥匙,猫着腰进去,想给爸爸一个惊喜。

结果,透过玻璃窗看到客厅里跟妈妈对坐的人,却不是爸爸,而是两个陌生人。

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女人,短发西装,五官非常有特点,从头到脚气场强大。另一个是四十左右的男人,毕恭毕敬地站在女人身后,看上去像是助理。

她的妈妈罗娟,则低着头,摸着右手上的戒指。

——这是妈妈紧张时的一贯表现。

感应到客厅内奇异的气氛,方若好停下脚步,没有进去。

“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就算不是为自己,也为了你的女儿。”女人说着,将一个信封推到妈妈面前,“我一直都知道你,但从来没有管过。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既然能开始,就也能结束。你现在有房子,有店铺,女儿又很聪明懂事,衣食无忧的为什么不重新选择一下生活方式?虽说时代不同了,笑贫不笑娼,但在这个小县城,还是人言可畏的吧?”

方若好看见妈妈因为这番话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可她对面的女人还是那么平静,平静得甚至带着怜悯:“显成马上就要调去A国了,短则三年,长则十年。临行前他交代我帮你安排好后路。”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罗娟吃力地憋出这么一句。

女人便笑了,“因为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人需要他亲自去告别。”

罗娟露出崩溃的表情,哽咽出声:“我、我要见显成!”

女人啧啧轻叹,眉眼嘲讽:“这么多年了,还不肯放手么?”

“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不能就这样一句话打发我,我、我要讨个说法!”

女人挑眉:“是么?那在那之前,你是不是也得给我个说法?”

罗娟整个人重重一颤,抬眼再看她时,就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对、对不起……我当年是真、真的爱他,而且这么多年也没想过要跟你争什么,没破坏你们的家庭,真的!我知道你也有个女儿,她念书很好,在一中上学。为了避嫌,不给你们添堵,我都不让我家若好报考一中……”

轰隆隆,仿若平地惊雷,下面的话便再也听不清晰。

方若好浑身僵硬地站在客厅外,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句“我都不让我家若好报考一中”。

原来……是这样?!!

有些东西就像蒙尘玻璃后的风景,把玻璃窗擦干净了,就能看到里面的真相。

难怪爸爸总是出差常年不在家,偶尔回来也待不了几天;

难怪妈妈如此懒散,明明开着便利小店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丝毫不为生计发愁;

难怪亲友不往来,邻里关系也淡薄……

那些在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在此刻通通有了答案:

妈妈,是小三。

眼前的这个女人,才是爸爸的妻子。

一时间天旋地转,脊梁骨阵阵发寒。

客厅内传出罗娟撕心裂肺般的哭声,过不多时,女人带着男助理走了出来,一眼看到了愣愣地站在客厅外的方若好。

目光交集,方若好悸颤,对方却是不动声色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然后微微一笑:“好好劝劝你妈。也该长大了。”

男助理打开门,女人优雅淡定地走了出去,由始至终大家风度。

因此,也就衬得追出来嘶声大吼的罗娟越发狼狈:“你们不能这样对我!这肯定不是显成的意思,是你瞒着他来的对吧?他不会这样对我的!绝对不会……”

黑色汽车绝尘而去,倒是几个路人,被哭声吸引过来。

罗娟不得不将便利店门重重甩上,沿着墙壁滑坐在地,泣不成声。

她在一瞬间老去了十年。

而方若好就站在五步开外,望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视线朦胧。

她是她的妈妈,这个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亲人。她知道她好吃懒做虚荣软弱;她知道她自持美貌不思进取;她知道她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她见过她最隐私的样子,自以为对她十分了解。

然而,此时此刻,再看眼前这个哭得毫无形象毫无尊严的女人,却是陌生的可怕。

罗娟哭着哭着,突然回过神来,惊诧地叫道:“若好,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若好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慢慢走过去,把她扶起来。

“若好……你听妈妈解释,那个女人说的不是事实!你爸爸不会丢下咱们的,对,我不相信!我要给显成打电话!”罗娟颤颤巍巍地放开女儿的手,去客厅打电话。

方若好看见她拨按键的手一直在抖,拿着话筒呆滞了半天,回头两眼无神:“打、打不通……若好,爸爸的电话,打不通。”

当然打不通。

对方既派正室出马与你了断,又怎会让你再找到他?

方若好感觉自己的眼眶酸酸的,有温热的液体一个劲地想要涌出来,却又被她生生压下。

“若好,我们可怎么办啊?”罗娟捂脸,害怕得战栗。

怎么办?

你有店铺,有房子,有女儿。衣食无忧。正如那个女人说的,为什么不重新选择一下生活方式?

但方若好知道,这种话,妈妈是绝对听不进去的。

很多人选择不应该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他们不知道孰是孰非,而是,不愿更改。

初夏午后,炎热的阳光照得便利店外的街道明晃刺眼,从落地玻璃窗看出去,阳光如雪,一片苍茫。

那天下午她还是回去上课了,并在上课前,把志愿书重新交给了老师。

志愿书上,第一志愿第二志愿和第三志愿全被划掉。然后,填上了同一所中学。

“妈妈让我告诉您,她弄错了。事实上,我只准备报考市一中,其他学校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所以,拜托您了,老师。”

方若好将志愿书双手交呈,将腰弯下,深深鞠躬。带着践踏后的伤口、崩裂了又重新补好的自尊,以及,因为受到压制而反弹膨胀得不可收拾的骄傲。

我不逃。

我的人生,我的选择,凭什么,仅仅只是为了避嫌,为了那么龌龊又可笑的原因,就要放弃?

如果我的人生在这件事上就放弃了,那么此后,需要退让需要放弃的将会更多,我会被这样一次次的放弃逼进尘埃里。

所以,不可以。

所以,对不起,妈妈。

方若好从老师办公室退出来时,开课的铃声响了起来。她沿着冗长的走廊慢慢走向教室,白的墙壁白的地板白茫茫的天与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