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崇明的事暂且放下,这之后又轮到了顾景航。

定北侯给顾景航物色了几个适龄的女子,皆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嫡女,也有庶女在列。顾景航是庶子,娶妻上不必太过慎究。女子德行和家中门第谈的过去,也就足够了。却被顾景航一口回绝:“父侯,儿子适才也说了,如今如功无名,故此无心成家,大丈夫何患无妻,儿子的婚事,还是来日再说。”

定北侯呛住,最在意的两个儿子皆不愿成婚,换做旁的世家,恐怕都已经儿女成群了,他半百的年纪,除了忧心边垂重地,最盼的莫过于抱上孙子,长子与二儿子名下倒有两个孙女,顾家算是人丁兴旺,到了下面这一辈怎么就不行了。

“唉!你们兄弟二人在这方面却是不及你们两位兄长的!”定北侯似调侃。

从定北侯的书房出来,顾景航邀顾崇明去画舫听曲儿,“三哥,你我太久没有一聚,今日若无事,四弟请你小酌几杯。”

顾崇明天性温和,但对那些温情蜜意的地方也是不喜,笑着摆了摆手,“还是算了吧,四弟,家中数你最了解我,我还是去钻研我的兵书才觉有趣,你要是有兴致,不如请两位兄长一并过去,他二人素日里的确高傲了些,但大家终归是兄弟,今后顾家还是靠着你我兄弟四人,家族和睦才是重要。”顾崇明看得出来,他这个四弟身上的戾气太重,有时候他都会为之惊撼,他此言也是为了告诫顾景航一次。

顾景航冷笑了一声,囫囵作答:“那三哥去忙吧,下次有机会,我再找你喝酒。”

薛姨娘派人来请顾景航时,他正好回自己的院子。

“四爷,姨娘有事找您。”丫鬟恭敬道。

她是薛姨娘房里的人,长的秀气好看,是薛姨娘专门从众丫鬟中挑选出来,就是给顾景航准备的。故此,这丫鬟每每见着顾景航都是心跳如鹿,四爷自幼与众不同,如今愈发的叫人望而生畏,令得女儿家的一颗芳心不由自主的想要倾心,既畏他,又爱慕他。

矛盾又可怜。

顾景航一如既往的无视丫鬟的含情脉脉,直接去了薛姨娘那里,薛姨娘是顾家唯一的妾室,因曾是侯夫人的陪房,在后院过的还算舒心,无人与她争宠,正妻也不会过分的苛责她。

“姨娘找我?”顾景航开门见山。

定北侯对情/事从不热衷,不会亏待自己的女人,但也从不会给予太多,是那种淡而如水的相处,薛姨娘知道这辈子能走到今天也已经是走了好运,她如今就盼着母凭子贵,将来顾景航发迹,她才能更享荣华,“我听说,你父亲给你择了几门亲事?如何了?你有没有挑中一家?我还听说有一个是御使家的庶女?”

薛姨娘两眼发直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恨不能立即让他娶妻,能娶高门之女,将来在仕途上,妻族也能派上用场。即便是世家庶女,也与寻常人家的嫡女有千差万别。

顾景航极少有耐心,他是属于那种狂暴的性子,醒来后足足蛰伏了十六载,这已经超出了他所有的忍耐,谁能忍受从高位上下来,一夜之间成为手无错铁,无权无势的人?

“姨娘,此事莫要再议,我已回绝父侯,这几年之内不会娶妻。”顾景航态度坚硬。

薛姨娘觉得不可思议,儿子常年不在身边,她对他缺少了解,可就算是幼时,她也看不懂自己的儿子,总觉得他将来必成气候,还记得他五岁那年被家中管事轻慢,没过几日,那管事家里的儿子就断了一条胳膊,此事也只有薛姨娘知情,每每想起,心有惊骇,她道:“景航,你胡说什么?过了年关,你就快十七了,还不成婚?那可是廖御使之女!廖家可是皇太后的母族啊!”谁会错过这样的好时机?

顾景航拂开了薛姨娘搭在他臂膀处的手,“姨娘,我再说一遍,我这几年不会娶妻。父侯那里你也不用再吹枕边风,你以为不知道这件事是由你挑起的?”

薛姨娘面露难堪,她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半老徐娘时,侯府又无旁的女子,加之继侯夫人生下三公子顾崇明之后,身子一切亏欠,定北侯有那方面的需要,都是来薛姨娘的院子里。好不容易盼着定北侯回京,她这阵子可算是花了大力气了。

“景航!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你上头有三个兄长,且还都是嫡出,你要是不靠着娶妻抬升地位,将来如何能在顾家立足?你三哥还好说,你前头那两个兄长何曾将你放在眼里,你怎么就不懂我的苦心!”薛姨娘苦口婆心,她着实不懂,哪有男子不欲娶妻的?

“靠女人提升地位?姨娘,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顾景航想要发迹,谁也阻挡不了,也不需要依靠任何人!有人新送了美人给父侯,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顾景航冷笑道。

薛姨娘哽住,这些年送美人,送金银的事不在少数,她一个妾室如何能干涉?定北侯就算收了小妾,她也没有法子,“说你的事,怎么好端端扯到你父侯身上去了!廖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见了一定会喜欢的。我已经约了廖家姨娘看戏,到时候廖小姐也会跟着一道出来,你借机去看上一眼,可好?”

顾景航这时已经行至门扉,并不想再纠结于这个话题:“若无旁事,我先走了。”

薛姨娘再回神时,儿子已经不见了,她追到屋廊下,只能气急的看着顾景航越走越远:“景航……这孩子打小就这样!”

*

这一日,张家老太太和张夫人登门看望楚老太太,除此之外还有头颅上绑着绷条的张家公子,楚棠在太庵堂侍疾,就发现张夫人面色煞白铁青,张老太太对她的态度亦是冰冷到底,莫不是张家已经知道了自家儿媳在外面不检点的行径?

这一点,楚棠并不关心,那是张家的事,闹上天也与她无关。

张家人登门道歉,楚老太太也没说什么,这件事能相安无事的化解,对谁都有好处。

楚棠去小竹轩看楚湛那会,张家公子已经离开,楚湛面露笑意,小小年纪倒也知道点到为止,没有因此居高自傲,“姐姐,你说二哥哥是如何办到的?张衡之在书院里都是横行的,就连夫子也拿他没办法,他今日竟然来给我道歉?”他这时再提及楚云慕,已经没有之前的低看了。

这个……楚云慕觉得此事不能对楚棠说,楚棠同样认为,她也不能告诉楚湛。

“你还小,将来会知道的。”楚棠卖了个关子。又检查了他的脚裹,发现已经消肿才放心。

第二日,楚棠亲自携带两册孤本去了林家族学,身边的护院将楚云慕叫出来时,楚棠也才等了几刻,他来的很快,似乎生怕自己等久了,他身上还是那样的单薄,石青色团花纹暗纹的直裰并不适合他,衬的更清瘦了,“二哥哥,童妈妈做了几身冬裳,湛哥儿穿着嫌大,你若不介意,我就借花献佛了。”说着,又递了孤本过去:“喏,这东西可珍贵了,连湛哥儿,我都不舍得给。”

楚云慕一眼就能看出那衣裳的尺寸,楚湛才七岁,童妈妈又不是痴傻,就算再怎么糊涂也不能将冬衣做得如此之大。楚云慕心头微酸,他母亲所有的心机都放在楚居盛身上,对他极少过问,他是缺冬衣了,竟然还是与自己并非血亲的棠儿妹妹先发现。她用这样的说辞,是怕自己难堪么?

楚云慕接过东西,冬日的暖阳从巷子口斜射了过来,照的头顶很是舒服:“那棠儿妹妹回去时候要小心,路上结了冰。”

楚棠清脆的嗓音应下,点头的时候,发髻上的艳红石榴石璀璨无比,就像她的人。楚云慕见她上了马车之际,突然开口:“那……三弟的课业,我找了空闲给他补上。”

楚棠莞尔,拉了帘子跟他说话:“好,二哥哥什么时候得空去祖宅吃个便饭,祖母在病中,也提到过你呢。”

楚棠看着楚云慕熟悉的眉宇,差不多以为他就是楚家人。

算着年份,楚云慕是张氏的前夫还没死的时候怀上的,不过又听闻楚居盛在张氏出嫁后,也一直与她暗中来往,故此楚云慕的身份才这般叫人起疑。楚老太太有一次无意在楚棠面前提及过,说是楚云慕与年少时候的楚居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否则楚老太太也不会去关注一个嗣子。

楚云慕应了一声,看着楚棠的马车走远,才回了书院。

*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初八这一日,楚家祖宅有吃腊八粥的习惯。

此时处处枯叶落尽,繁华没隐,楚湛拉着楚云慕来府上吃腊八粥,他似乎很黏楚云慕,楚棠见他比曾经开朗得多,也跟着高兴,楚湛也不过是个孩子,心思太重并不好。

后厨腊八粥早就备好,初晨的微光刚冒出屋檐,这二人便从书院回来了,先生许了三日的假,楚湛硬是让楚云慕与他同住。

楚棠去给老太太请安时,楚云慕正站在榻前,等着楚老太太问话。

这都过去两个月了,老太太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楚棠发现这一世与上辈子有很多地方发生了变化,老太太的病,楚云慕,霍重华……

楚棠走近,只听到老太太交代,“你如今已经冠了‘楚’姓,就是楚家人,湛哥儿年纪小,在学堂里还要靠着你照拂,我会与你父亲说,让你暂时别回大房了,正好祖宅也挨着林家族学近,你与湛哥儿可同来同往。小竹轩有两处住所,你二人正好为伴。”

楚棠闻言,心头微悸,老太太这是在护着楚云慕,他若回大房,日子多半不会好过,吴氏都能将大房的楚莲摒弃在外多年,更何况是血脉不明的他呢。

楚云慕低头谢了老太太:“多谢祖母,我知道了。”

楚云慕与楚湛出去后,楚老太太招了招手,让楚棠离她近些,将小小的手儿握在掌心,老太太觉得心里踏实,因着楚妙珠产生的心头空缺总算能得到一星半点的填补,“你现在高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你二哥走得近,上回湛哥儿的事,也是他出了主意,难得这孩子不记仇,他若能安安分分做他的庶子,我这个老婆子少不了他的好处。”

说来说去,老太太对楚云慕的身世还有存了芥蒂的,她如今能做出这一步,已经算是与吴氏起了嫌隙了。

楚棠笑道,“祖母,棠儿也是为了您呀,您如今身子尚未痊愈,父亲又忙于政务,湛哥儿无人管教,闹出事来还不是得让您操心,现如今,二哥哥看着他,他多少也能老实些。”

楚老太太抬手刮了楚棠的小琼鼻:“你这张小嘴惯是会贫,黑的也能让你说成白的,也不知道你那二哥哥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在意他!”

楚棠轿嗔,用狡黠的眼神回答了楚老太太,“哎呀,祖母……棠儿哪有胡说八道!对了,棠儿听大伯母上回说,大堂姐的婚事,日子已经定下了?就在来年十月底?是不是太快了?”

她觉得自己太过无能,如何才能让楚莲避免一辈子的孤苦?她如果不知道这些也就算了,可她偏偏知道是重华亲手杀了他的三哥,让楚莲成了寡妇,后来日子无比凄楚。要是阻止不了楚莲嫁入霍家,那能不能阻止霍重华杀人?

这……似乎更有难度!

楚棠正忧思时,楚老太太似温怒道:“莲姐儿过了年就十五了,再不嫁出去,难不成和你一样,打算在家里做一辈子老姑娘?”

楚棠小脸一僵:“祖母,棠儿何时说过要做老姑娘,只是现在还小,要多陪祖母几年,难道祖母不想让棠儿陪?”

她眼神专注的看着老太太,仿佛在探老太太眼底的秘密。

老太太陷入一时的沉默,这之后宛若千百惆怅,一声幽绵的长叹:“棠儿能陪着我,自然是好的,祖母高兴……高兴啊。”她的眼睛浑浊又迷离,叫人看不清焦距在何处。

楚棠从太庵堂出来,站在抄手游廊,回身望了一眼,觉得祖母与以往也有所不同了。

*

康王府在腊月这一日可谓是‘人文荟萃’,江湖侠客,西域行脚商,杏林高手,朱颜大家,文人骚客……各层各届,三教九流,皆有人被宴请在列。

康王最喜与各色人士交结,这是全天下皆知的事,因着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与朝堂并不能直接搭上关系,帝王并不在意,其他亲王也视若无睹,皆以为康王是不务正业。

奎老是康王府的家臣,也是康王最信任的谋士,霍重华身为他的弟子,自然也赴宴了,他吃了一碗鸡肉丝的腊八粥,就被王大人给叫住了:“天乐啊,你先生将你所作的文章给本官看了一眼,的确是见地独到,文辞博敏,假以时日,定会大成。”

王大人很欣赏霍重华的才情,而这份欣赏里面一半参杂了上次之事,若无霍重华多月暗中查探,将污蔑王家的证据找出,恐怕王家几百条人命此刻已经喝过孟婆汤了。

加之几次结识下来,霍重华内敛稳重的性子更是招王重阳看中。

他正缺收个学生,培养自己的势力,从多方面考究,霍重华是个合适的人选。

“王大人过奖了,天乐自不敢担。”霍重华天生有股子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孤冷,王重阳已经习惯,倒也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大丈夫就该有大丈夫的样子。

王重阳抚须笑了笑,年轻人慎重是好事,可孤冷的让他靠近不得,那就有些棘手。他家中还有一个整日挂念霍重华的女儿……王重阳想起他刚入仕时的状态,再怎么装的老道持重,也没有霍重华这般,仿佛此人注定必有一日高人一等。

有同僚过来与王重阳搭讪,霍重华借机避开,他又吃了一碗腊八粥,这阵子持续练功,饭量也大,回到霍家陌兰院可没有如此上佳的美食。他从酒馈处出来时,举头可见银白色的苍穹和醒目的明星。空气里参伴着严冬的冰寒,呼出的气息呈烟雾白。

身后有人叫住了他,此人嗓音阴沉不定,比那严冬的冰柱子还要剐人于无形,“霍兄,多日不见,你还是如此不合群。”顾景航轻笑着走了过来,身上的棕灰色貂裘大氅富贵奢靡,他上辈子得势之后,一切都是最好的,顶/端的权势,绝色的娇妻,最得力的部下,琼楼翠玉……他这人从不苛待自己。

霍重华正是百般无聊,一见来人是顾景航,他虽不喜他,也知道对方同样不喜自己,但这都不影响他,“原来是顾四爷,你来了怎么也不早说,我见你也未必合群,否则也不会从席上下来,不如你我再厮杀几局?”

顾景航冷傲的面容微僵,他就这般热衷对弈?他可没那个兴致跟他下棋。

也是了,试问朝堂上,谁能有霍重华思量思密?凡事皆比旁人想的远了好几步,甚至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还不被人所觉。

顾景航没有心思与他对弈,眼下的时局未定,所有人都盯着那个位置,他要想尽快得偿所愿,康王必须要保住,绝不能如同上一世,中途遭了难。虽说最后康王问鼎,可他自己却付出了最为惨痛的代价!

“你且随我过来!”顾景航习惯了吩咐旁人,这个习惯不曾轻易改掉。

霍重华看着他拽成二五八万的样子,不太想搭理他,他知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也知他与康王的关系,这今后怕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霍重华觉得自己需要修炼一下忍耐性,似乎除了面对楚家小丫头时,他才能‘慈爱泛滥’,看着顾景航却是肉中刺一般的存在。

“顾四爷有何事不妨直说。你若想请我喝酒恐怕还得等上几年,待我弱冠,定与你喝个痛快。”霍重华道,夜风吹起他的广袖,银耀的玄月在他身后成了一道衬托,少年轻狂,已有出尘之姿。

顾景航痛恨他,却也敬他,斗了一辈子的敌手就在自己面前,顾景航突然觉得也要让霍重华尝尝痛失毕生所恋的滋味,自王若婉病逝,他上一世不是再无续弦么?顾景航记得十分清楚,当时坊间传言,朝中两位权臣,先后失去了妻子,这之后又宛若约好的一样,再无他娶。后人戏言,说是霍阁老与顾侯爷有着龙/阳之谊,情比金坚,生生死死纠缠了一辈子。两位旷世权臣,就是死也死在了同一天。

顾景航也不知道那里不痛快,以手抵唇清咳了两声,前尘如梦,这偶发的回忆着实令人匪夷所思。也不知道当初怎就无所顾忌,任世人如何评说,皆与他无关。

“呵呵,霍兄,你想的太多了,我很好奇,你所说的,当真就是你所想的么?”顾景航自诩不是良善之人,但霍重华究竟是奸?还是良?恐怕他自己都说不清吧。这人时恶时善,关键还是要看对待谁。

霍重华就算再年轻,也看得出来顾景航视他为敌手的意思,他已经不止一次觉得顾景航高估他了,他是不是该因此高兴?起码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值得旁人打压的地方?霍重华觉得,可能是自己长得比他好看!

“顾兄,你这话有歧义,不如你我坐下来,边下棋边讨究?”霍重华邪魅一笑,唇角微冷。

“是王爷找你!”他忍无可忍,直言道。在顾景航的认知里,霍重华不应该是这个玩性不改的样子,他记得此人除了权势之外,再无旁的嗜好,或许是他记错了。若是旁人,他自可不屑一顾,可是霍重华……这人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霍重华眸光微霁,“顾四爷亲自跑一趟告之我,那真是多谢了。可惜啊,难得遇到顾兄这样的对手,却没有机会好好厮杀几局。”其实,康王大可命小厮前来唤他,从顾景航一开始的出现,直至此刻二人相对,霍重华觉得愈发奇怪,这其中定有什么他不知情之事。他当然不会当面质问顾景航,不过再大秘密,也经不住时光,终有一日会暴露出来,他不急,且慢慢等吧。

顾景航冷漠不语。

霍重华悠悠然转向甬道,将满面风霜的顾景航留在身后,他不与他深/交,也不会与他交恶,点到为止,萍水之交的关系恰恰好。

康王的书房里并非只有他一人,霍重华一进去,康王便给他介绍:“天乐啊,这位乃徐长青,徐翰林老先生,你的文章已经交由徐老一阅,他大为欣赏啊。还不快来给徐老见礼!”徐长青桃李满天下,康王甚为赏识敬重。

读书人没有不知道徐长青此人的,霍重华立刻明白过来康王的用意,也暗中感激康王的良苦用心,他忙向徐老行了大礼:“难得先生指点一二,是晚辈毕生之幸。”

徐长青是个怪才,很少有人能入得了他的眼,今日康王举荐了霍重华,他本来不悦,但霍重华的文章过目之后,立即改变了态度,定要见上他一面。此番当面一看,果真是青年俊逸,与他身边的沈岳不相上下,唯一不同的是,沈岳已经是举人,就等着春闱了,霍重华虽从未参加过科举,不过徐长青却觉得他的才学可能会在沈岳之上,宛若明珠蒙尘,叫他这个伯乐逮个正着,怎叫人不欢喜。

徐长青从康王口中获知,霍重华有奎老指点,另外王重阳也想收他为学生,这厢有点难以开口,再者霍重华还未中举,且等他一年半载再说,到时候他若愿意拜入他门下,那是最好不过的。

一番见礼客道之后,霍重华才知楚棠的表哥沈岳已是徐长青的学生,他虽知道这个人,却从未见过。今日一看,当真是风华温玉,公子如兰。难怪那丫头与沈岳暗中交往甚密,以为他不知道么?以她的胆识年纪,若无沈岳在背后出谋划策,她岂敢兀自在外面经商!

沈岳与霍重华算是结识了,离开康王府的当夜,就在茶肆里谈天论地,从诸子百家聊到字画文墨,可谓一见如故。

霍重华发现,沈岳此人浑身上下无半分瑕疵,唯一一点便是时常会留意他腰间的玉坠,霍重华笑问:“沈兄,你这玉件可是心上人送的,你竟如此在意?”

二人秉性相投,沈岳并不在意霍重华的揶揄,他低头看着腰间的缨穗:“呵呵……让你见笑了,倒不是这玉稀奇,也并非我心仪之人,是我表妹前阵子编织的缨穗,我瞧着好看。”他说话时,唇角带笑,满足又欣喜。

霍重华送到唇边的茶水又放了下来,突然不想喝了。沈岳的表妹还能是谁?是楚棠丫头吧,她会编缨穗?霍重华觉得自己不想纠结这问题,莫名的心头不快,他转移了话题:“沈兄再过一载便要参加春闱,你是徐老的学生,一定很有把握吧,将来是打算留京还是外调?”

沈岳理顺了他腰间的坠物,“你也知道,我沈家世代从商,家中早就盼着能有一人入仕,光耀门庭,将来若能留京,我必定抓住机会,只是世事难料,届时再说吧。对了,霍兄你呢?除了一心科举之外,可有旁的想法?”

“我?呵呵……我还未曾想过。沈兄这东西看着眼熟,我似乎见过谁佩戴过。”那丫头腰上也有一块,是一对的吧?

沈岳笑道:“不过是寻常物。”

霍重华不再多问,临走之前多留意了沈岳腰间的缨穗一眼,的确很好看,映山红的颜色,精细又小巧。回到陌兰院,心头似被千万根羽毛齐齐骚动,怎么躺着都不舒坦,实在难以入睡,又起榻练剑,月冷风凄,剑声葳葳,恨不能耗尽体力。后半夜才勉强入睡,也不知道谁磨了他平静已久的心扉。

那丫头救过他,他又觉得她好玩,也长得好看,所以他便留意了,无非是对美好的事情存了好奇心罢了,他以为仅仅是这样,也只能这样。在不久的日子里,霍重华会愈发纠结于这份心绪,直至他不能忍的时候。

这之后,霍重华与沈岳时常会面,一来二往,变成了好友。霍重华发现,沈岳经常会提及楚棠,像是在夸耀自己身边了不得的人物,言辞间,有欢喜,有溺宠。

第71章 流年错

到了年关,吴氏携大房几个姐儿来祖宅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的病时好时坏,身子骨消瘦如柴,楚居盛曾请过宫里的太医来看诊,结果也是束手无措。

心病啊,只能心药方能医治。

林家族学已经彻底下学了,要等到来年二月二之后方才开始进学,因着老太太收留了楚云慕一事,吴氏直至今日才肯登门。大房和二房虽分了家,逢年过节还是要在一起的。加之二房没有正室,老太太又病着,家中一切中馈自然皆落在了吴氏身上,经商榷之后,决定大年三十就在祖宅过了。

楚岫也不知道怎么的,原来对楚棠还算体恤堂妹,如今却不甚喜她,来了祖宅,没有与楚棠说话,反倒与一直不怎么亲密的楚莲坐在了一处。

墨随儿小声道:“小姐,你那堂姐也是小心眼,也不知道是生哪门子的气呢。奴婢听说她已经和吴家表哥订了亲,就在来年年底出嫁。若不是为了她,莲小姐也不用提前几月就要出阁。”

时人婚期多半皆定在年底,很少在秋后就成婚的。大房此举,着实是对庶女的不重视,但也无人能说什么,庶出的孩子肯定要给嫡出的让道。

闻言,楚棠突然明白了过来,楚莲的婚事提前到了来年十月,是为了方便安排楚岫出嫁事宜。

吴氏长了一张方寸脸,年轻时还能过得去,如今却半分姿色也无了,与张氏相比,脸上有股子凶悍之气,她给老太太请了安,就对楚棠道:“棠姐儿啊,你是二房的嫡女不假,可二房后宅不能一日无主,你父亲的傅姨娘在庄子里思过多月也该回来了。”说到这里,吴氏笑了笑,看向了楚湛:“湛哥儿个头又高了,哎……要是二弟妹还在人世,那该多好。”

楚棠听她一言,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她记得上辈子吴氏也想给楚二爷物色一个继室的,不然二房诸事无人打理,吴氏这个做宗妇的还得两头顾及,不过更重要的是她所推荐的人是她的远房和离的表妹,还带着一个拖油瓶。不过最后却被楚二爷婉言回绝了。楚棠那时就想,父亲这辈子唯一做过的一件正确的事莫过于此。

吴氏提及傅姨娘,是想楚棠退一步么?接受父亲续弦?区区一个傅姨娘,她还真不放在眼里。楚棠没有给吴氏提及二房续弦的机会,笑道:“大伯母说的是,姨娘是该回来了,玉姐儿害了冻疮,小脸都冻的不成样子,大伯母这次不说,棠儿也会在年前将傅姨娘接回来,玉姐儿年纪太小,总得有人照看着。”

吴氏登时语塞,她原以为楚棠恨傅姨娘入骨,定不会让傅姨娘回来,到时候她就有理由提议让楚二爷续弦了,楚棠此言一出,吴氏只能干笑了两声,她到底是大房正妻,又是分了家的,没有资格插手二房内院的事。

几日后,傅姨娘被婆子接回了府,还是住在她原本的琼玉斋里。对此,就连墨随儿与墨巧儿也甚是不懂,“小姐,您这不是白费了一场功夫么,傅姨娘回来了,吹上几次枕头风,二爷还不是跟以往一样偏向心您那两位庶妹!”

楚棠趴在小案上描着花样,想给湛哥儿和楚云慕缝护膝,她淡淡道:“傅姨娘不足为惧,没有王嬷嬷在身边出谋划策,她只会画蛇添足,自谋其乱。况且你们两个没看到傅姨娘如今的样子么?她那张脸已经连小翠都不如了,凭什么让薄情的父亲对她特殊对待?傅姨娘不回来,父亲许还会在意她,更会将对她的情义转移到楚娇和楚玉身上,可如果人就在身边,天天能见着,谁还会稀罕?”

墨随儿和墨巧儿相互对视,又是一阵纳罕,再看自家小姐,身上裹着大红滚兔毛边的披风,样子可人乖巧的坐在炕上,无半分精明的样子,不由得唏嘘。

“小姐,您可真聪慧,奴婢敬仰您。”墨随儿认真的道。

楚棠一愣,手里的朱笔停下,纸上很快晕开一圈艳红:“……”听了墨随儿这话,她想起了霍重华,那家伙也是整日严肃的做着不正经的事,也不知道现如今是否又去祸害旁人去了。她道:“小灰是不是快生了?”

那只灰兔子被她养的滚圆肥胖,她真担心生产那日会有困难。

墨巧儿笑道:“小姐您放心,奴婢指派了两个小丫头盯着,一有动静就通知您。以奴婢看,小灰肚子里的崽儿可不少呢。咱们海棠苑今后可热闹了。”

楚棠无奈的笑了笑,可不是嘛,自从有了咕噜那只鸟,她已经太久没有赖床了,每日晨间,比鸡鸣还要准时的叫她起床。她甚至怀疑是不是霍重华故意的。

*

年关,铺子里的账目也要一一清算出来,楚棠大致估算了一下,这大半年来茶庄盈利还算不错,只是还了表哥沈岳的那笔银子之后,她手头已经所剩无几。幸而还有沈氏生前在大兴和保定置办的几处油盐铺子,让她不至于沦落到没有周转的资金的地步。

这一日下午,楚棠在茶庄子和掌柜对账时,沈岳来了。他身着殷红底五幅棒寿团花的玉绸袍子,肩头披了玄色披风,随着他步入正堂,头顶的日光照着他暖玉一样的脸,宛若从画中而来,如谪仙。他笑道:“棠儿,你也太心急了,要是让祖母和祖父知道你半年内就将银子都给了我,还以为我逼着你还债呢。”

提及金陵的外祖母和外祖父,楚棠愧疚难耐,两位老人家时常会寄东西过来,就是前几日她还收到了金陵来的船货,尽是绫罗玉器,定值不少钱,而她呢……还从未敬过孝道。

“表哥,你怎么来了?我上回让人给你送银票,还以为你要回金陵过年呢。”楚棠笑眯眯的,小脸莹□□嫩,越活越回去了,“表哥今年要留在京城么?你下次回金陵,替我捎点东西给外祖父,还有外祖母。”

这时,沈岳身后又冒出一人,此人着青色素面刻丝直裰,竹簪子固定墨发,眉宇之间是孤山远水的青墨般的淡薄。因为太寡,太淡,连着冬日的暖阳遇到他,也变得孤寂了。

楚棠本能的笑容僵住,沈岳笑道:“棠儿,我今日带了好友过来,要从你这里拿些好茶招待。”

楚棠手中的算盘皆乱,心绪古怪的抽搐,她铺子里的茶叶都是从霍重华手上得来的,他那里才有真正的好茶,她可拿不出更好的了。

不过,沈岳似乎不知道楚棠与霍重华之间的种种‘纠葛’,“棠儿,这位是霍兄,我与他或许将来还会是同门,我今年不回金陵,正好前阵子在京城置办了宅子,本要请霍兄上门喝茶,正好在路经此处,在外面看到了你的马车,便猜测就在里面。”

霍重华从踏进门廊到此刻,只字未语。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楚棠。

楚棠想起一件事来,霍重华曾经跟她说过不止一次,说是全当没见过他,她和他从不相识。

其实,楚棠同样不想与他太过熟络,道:“那好,表哥,你与这位……霍公子是吧?你二人先坐,我这就让巧儿去煮茶,铺子里新进了几套紫砂壶,今日正好用上。”她好像根本没认出霍重华。

霍重华的目光终于情不自禁的落在了楚棠脸上,见她只与沈岳眼神交流,那清媚的容色比前几个月还要好看,他突然觉得丹田有股热流肆意沸腾,无处宣泄,很快就移开了视线,以他素来的寡然之态,撩袍坐下,似有寒风拂动。

沈岳见他面色不悦,道:“霍兄,我这表妹与寻常女子不同,你别看她年岁小,做出来的事,就是我也不及,她在陶朱之道上很有见地,我们沈家就是商贾出生,我祖母和母亲也在经商,故此,我并不认为表妹的行径有什么不妥之处。霍兄可是与世人一般想法,认为我棠儿表妹就该深居后宅,不该抛头露面?”他以为霍重华对楚棠的作为有看法,立刻帮着楚棠辩解。容不得旁人对楚棠有偏见。

我棠儿……表妹?

霍重华不动声色弹了弹袍服上不存在的灰尘,淡淡一笑:“那倒不是,虽说世人有云,妇人者,伏于人也。然,这世上女博士,女鸿儒也不是没有,令表妹……无不妥之处。”

小丫头,还真忘了他了?这才过去多久?

霍重华此刻心情欠佳,就好像自己喜欢的小宠物突然摇着尾巴向旁人求怜,他成了被她遗忘的前主人了。

这个比方虽不恰当,但霍重华现在就是这般心绪。

楚棠听了他说这话,只是莞尔,并不言语。霍重华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脸上的浅笑,好些日子没跟她说过话了,此番偶遇,又是当着沈岳的面,他却是欲语却无词。

墨巧儿很快就煮好的茶端了上来,墨随儿一双眼睛一直在滴流直转,小姐怎么与霍四少好像不记得对方了?不记得更好!

沈岳与霍重华品了一会茶,便颇为惋惜的向对面而坐的楚棠道,“棠儿,我有一事要同你说,还记得上回你送我的缨穗?有一日夜归,无意间弄丢了,你可莫怪我。”沈岳很在意楚棠的看法。

楚棠笑道:“表哥是指那个呀,无碍的,我再给你编几条就是了。”

霍重华低垂着眼眸品茶,就连眉眼也沉浸在一片腾起的雾气中,他的沉默与楚棠认知中的纨绔截然不同,好像换了一个人。这样的霍重华才是将来叱咤朝堂的权臣!

门外有小厮疾步而来,饶是寒冬如斯,也是跑的满头大汗,见了楚棠便道:“小姐,大事不好了,老祖宗她……她快不行了,适才吐了血,人已经晕了过去,老祖宗这之前一直唤着您呢!”

楚棠闻言,脑中极速回忆,祖母会活不长么?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上辈子她死后,恐怕祖母还好端端的活着,这一世,冥冥之中,很多事情都在变化着。她唤自己做什么?她可曾视自己为她的娇娇孙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