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心之自由

对于自己这一结论,曲宁萱还有些不信,她再用神识小心探了一遍,尽力不露出任何敌意,却仍旧没有发现任何修士存在的痕迹,不由微微蹙眉。

她虽没来过中州,但有些常识是全世界都通用的,白耳城外没设置任何防御阵法,也没有任何的禁制,定是普通人的城市无疑。问题是,略好一点的城市都不可能没有修真者,尤其不可能没有连筑基都不能够,只能凭最粗劣符咒发几枚火球,几个冰箭招摇撞骗的炼气期修真者。

炼气期修真者在修真界,绝对是食物链最低等的存在,顶多只能当当伙计,打打杂工,很多人受不了这种苦,又自知修行无望,就干脆跑到世俗界去混日子,好一点的就被豪门大户养着供着,差一点的就被富商地主好吃好穿地伺候,快乐似神仙,哪不比苦哈哈熬日子强?而区区练气期修真者,在曲宁萱的神识中就有如毫不掩饰的肥肉,没有她察觉不出来的道理。

曲宁萱蹲下身子,轻轻用手掬了一把泥土,发现这些土壤很是肥沃,也隐隐透着灵气,心中疑虑更深。

这座城市,不,应该说这片区域,干净得有些不正常。

想到这里,曲宁萱不由抬头望向北方,纵然被传送到千里之外,通天峰仍隐约可辨,它桀骜地屹立在那儿,仿佛最孤高的灯塔,永远给人指引方向,却又似一道永恒的魔咒,让人前赴后继地追逐着它,从而带走一条又一条的生命。

纵然离得这样远,想要往通天峰走去的念头仍然挥之不去,曲宁萱别过脸,有些吃不定白耳城的异状到底是远古山脉的影响,还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她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取出星影剑,打算御剑离开,却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耳中也传来兵器碰撞的声音。

曲宁萱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省得招惹是非。但一声声凄厉的哀嚎与恳求,让她没办法袖手旁观,是以她长叹一声,将神识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覆盖,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高阶修士之间的争斗与倾轧,我的确没资格管,可眼下应该是普通人之间的争斗,我为何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

由于前段时间骤然顿悟,心境清明,又在身处飞行舟中的近三个月内巩固心境,曲宁萱一举升到融合巅峰。君千棠颇为遗憾地说,如果不是曲宁萱灵力不足,跨越融合期到达心动期定是水到渠成。不过,君千棠也说过,就算她失去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以后冲击心动初期,也会比常人容易很多,这也让曲宁萱更多了几分自信。

我是修道者,应该尊重生命,尊重自然,尊重世间万事万物。如果一遇到事情就退缩,夜深人静之时,我定会良心不安的!

下了决心之后,曲宁萱暗运缩地成寸之术,急速赶到郊外一处庭院十里之外,这才暗运神识,窥测院中动静,便看见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杀戮之戏。

一大群黑衣蒙面,训练有素的高阶武士没发出任何声音,他们的身影急速穿梭,手中的利刃每挥舞一次,必定要用温热的血来作为祭奠。被他们屠杀的对象方寸大乱,哭闹者有之,哀求者有之,席卷财物准备逃跑者有之,举起武器毅然抵抗的高阶武士也不少。

原本打算立刻动手的曲宁萱在见到这一幕后,松了松紧紧按住剑柄的右手。

不是她冷血无情,见到这样残忍的景象都能无动于衷,而是因为她从宅院家丁的素质以及高阶武士的数量上判断出来,这间庭院的主人必定是大户人家出身。这个世界的门阀贵族是什么德行,她通过此世的亲人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有修真者在后面撑腰的贵族们比前世的封建王公贵族们有恃无恐,欺压百姓小菜一碟,对他们来说,贱民的生命完全不值钱,何况这个世界的法律就是被强权践踏的。就算说整个世界的贵族手上都沾满了百姓的鲜血,他们的爪牙更是罪行累累,怕是谁都不能否认这句话,说自己真正无辜,而且,地位越高的贵族,作奸犯科的事情就越多,不过是区区一个别院,就蓄养了这么多高阶武士,定是顶尖豪门望族!

曲宁萱恨透了这些仗势欺人的家伙,却无力反抗整个社会的制度,所以知道被屠杀的是显贵之家后,她要救人的心思便淡了几分,觉得狗咬狗有时也会大快人心。

但是…那些四散奔逃,花容失色的侍女们,大部分都是无辜的啊!

曲宁萱死死咬住下唇,不知该如何是好。

自己能救那些真正无辜的侍女,却不能给身为黑户的她们再拿到一个户籍,偏偏这个世界的户籍严格到变态,没户籍的女子流落在外,怕是只有落入青楼一条路可走,自己又安排不了她们今后的生活,至于送她们回去,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拥有真正修真者的世界,迷信程度远远超过奴隶社会,什么人殉人葬,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她们怎么解释得清楚主人全死了,她们却被送回来这件事?还不得被当权者拿来泄愤?这样的命运,或许还不如…曲宁萱犹豫了好一会儿,心中几度挣扎,却仍旧做不出冷眼旁观之事。最后,她张开右手,掌心一粒种子悄然发芽,抽条,又慢慢舒展开来,绽出瑰丽的翠绿色花朵。

下一刻,这朵带有梦幻色彩的花朵就被曲宁萱抛至半空中,悠悠飘到庭院正上方后,它轻轻地张开自己的花瓣,无数晶莹的粉末纷纷扬扬地洒在那片修罗场上。

霎时间,所有人都感到大脑一阵疲惫,全身无力,还没等他们来得及做什么,便觉得天旋地转,直直倒在地上,陷入梦乡。

曲宁萱右手燃起一丝火苗,向庭院处轻轻一挥,庭院上方就燃起一束火焰作为图腾,方圆百里之内的人都清晰可见。

她刻意施了一个小小的咒语,屏蔽白耳城重要部门的府邸,阻止他们前来。依照曲宁萱的想法,如果这户人家慈善一点,较得人心,自会有人前来查探缘故,并去城主府报信;如果这户人家为富不仁,害得无人敢来,那么,莹幻粉药效过后,就是他们的死期。

“我也只能做到这样…”曲宁萱轻声对自己说,然后她驾驭星影剑,直接离开。

她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离开不到片刻,一个浑身被黑色布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出现在庭院上空,片刻之后,又出现在她落脚的地点,施展镜花水月之术。虽然曲宁萱时时刻刻都记得要设下结界,刻意地屏蔽别人对自己的感知与追踪,但此人修为比她高出不止一筹,就在他快要突破结界,重现一切时,剑匣却散发幽蓝的光芒,遮住了曲宁萱的容颜与声音。

此人沉思了一会儿,又有两个同样装扮的人出现,恭恭敬敬地跪下:“见过门主。”

“这户人家是什么底细?”缓慢却带了一丝阴冷的声音响起,让人听着心里都掉冰渣子,“为何今日会有此屠杀之事?”

“…”他们虽隐藏于远古山脉附近,与白耳城靠得最近,却怎会关注这些普通人,又怎知门主今日正好来这里?听见自家门主的问题,两人面面相觑,却只能低头认罪。

这人也知手下不会关注普通人,想到曲宁萱背后的剑匣以及她对元素的感知,还是决定不多惹事,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曲宁萱不知道君千棠送给她的剑匣这么快就发挥了作用,救了她一命,此时的她正调整飞剑的速度,然后将飞剑变宽,设立结界后,便坐在缓缓穿行的飞剑上,俯瞰这片山河,心情之舒适实在难以形容。

“接下来去哪里呢?”曲宁萱一一细想妍儿与月儿告诉她,或者三人闲谈之间透露提过的地方,并取出君千棠粗略画下的地图仔细检查,最后决定了自己第一站的行程所在。

中州大陆南部,千漪湖畔。

千漪湖并非中州最大的湖泊,却一定是最为美丽旖旎,且留下最多诗篇与故事的地方。千漪湖坐落的千漪行省不仅是中州最大的封建王朝——静明王朝水运的枢纽,也占据了静明王朝十分之四的盐水收入,可见地位之重要。不仅如此,君千棠还郑重地告诉过曲宁萱,中州有一个由女子组成的超级宗门名为秀语宫,宗门位置便坐落在千漪湖畔。

曲宁萱一听就觉得,这个世界的千漪湖与她前世去过的杭州西湖,从骨子里都透着一种相似,所以她千里迢迢地赶来,感受江南水乡的温柔与烟雨缠绵。

她来到千漪湖的那天,这里刚好在下雨。

曲宁萱没有打伞,任由细细密密的雨珠轻轻滴落她身上,体会这份自然与静谧,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答应君千棠的提议,背井离乡,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不就是为了这份自由与安宁吗?

“只有现在,我,才是真正的我…”曲宁萱抬头,望着朦胧烟雨中的亭台楼阁,听着远处的丝竹之声,笑容很淡,却真正发自内心。

第三十一章 千漪盛事

春天的午后总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尤其是眼下,雨水滴滴答答敲击着屋檐,小小的店铺大门虚掩,却没有任何一个顾客进来看一看,就连平素最有精神的伙计小赵也耷拉下了眼皮,却不敢睡着,省得东家说他偷懒耍滑,克扣他本来就不多的工钱。

丝竹之声与雨水的韵律叠在一起,交织成奇妙的韵律,小赵趴在桌上,暗道有钱人的生活就是好,这大白天就跑到邻街去讨好佳人。不过,也亏得他们这家店铺处在梦元街旁边,这些只能看,几乎没什么作用的木雕才有人买,只不过很多老师傅都觉得将东西卖到青楼,完全是亵渎他们的手艺,纷纷离开,店里的东西漂亮是漂亮,却少了以前那种震撼人心的美感。

正当小赵想一些有的没有,以阻止越发浓重的睡意时,大门被轻轻推开,小赵连忙站起来,脸上挂着热情却不算太过谄媚的微笑迎上去:“客官,您…”

接下来的话被生生咽下,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样子要多傻有多傻。

曲宁萱见他这个样子,才想到前不久自己施加的幻术已经失去了作用,但她沉醉于在雨中漫步的感觉,竟忘了再次施加一重幻术,真是…

小赵呆了很久,直到曲宁萱已经站在木架旁,观摩了一会儿木雕,他才回过神来,却失去了平日的巧舌如簧,呆呆地问:“需要小的为您介绍么?”

千漪湖畔青楼广布,占据了南区的半壁江山,这家店铺转角的梦元街就坐落了三家声名赫赫的青楼,每到晚上就是欢声笑语,莺歌燕舞。小赵曾去过旖梦阁送货,简直看花了眼,只觉得那里面连一个端茶送水的小丫头都比从前倾慕的街头杂货店老板之女好看,更别提那些天仙样的姑娘们。但今日见到这位客官,他才知何谓美丽,那些姑娘与她一比…打住打住,自己真应该掌嘴巴,怎么能将这位姑娘与青楼女子比?

稍微清醒一点后,小赵才发现曲宁萱背后的剑匣,他心中一惊,浑身发冷,立刻就清醒过来。

中州灵气充足,修真者远远多于东荒,与普通人的接触也更多,尤其像千漪湖这种胜地的居民,早就有一套辨别修真者的方法——长得比一般人好看的,长得比一般人奇怪的,穿着打扮诡异的…这些人你敬着一点,绝对没有错,否则被开掉是轻的,小命不保都是常事!

曲宁萱原先不过是在街上见到这家店铺,觉得它颇有韵味,一时好奇进来看看,但察觉到小赵的害怕后,她心中轻轻叹息,随意拿着一个巴掌大的木雕小舟,问:“这个多少钱?”

“四十五文…不不不,对您不要钱!”小赵下意识地回答价格,又猛地摇头,结结巴巴地说,“真的,您不必给…”

曲宁萱取出一枚金叶子,就想给他,却又想到怀璧其罪的道理,便临时换成几片银叶子,轻轻放到木架上,说:“我买了。”

说罢,她就向外缓缓走去。

小赵见曲宁萱要走,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喊了一句:“姑娘,您还是原路折回吧!”

“原路折回?”曲宁萱侧过脸,略带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对…因…因为…”小赵见曲宁萱没有责怪的意思,打颤的身子也缓了缓,颇为流利又略带尴尬地说,“再往前走的话,您会遇上很多麻烦…真的!小的知道姑娘您是神仙般的人物,但转角到梦元街,又走到尽头,就是闻名中州的‘四大名芳楼’,那儿除了接待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之外,就全是…”

他虽未说完,曲宁萱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她轻轻点头,说了声“谢谢”后,原路折回。

曲宁萱走后,小赵立在原地半晌,久久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一个清秀女子推开门,见他的样子,便抿唇打趣道:“你怎么这副木木呆呆的样子,大白天就被收了魂?”

“青萝姑娘,您来了?”小赵忙不迭请她坐下,殷勤地端茶倒水,心中却有些郁闷和憋气,暗道如果不是你们楼是我们的大客户,我犯得着对你这样一个青楼女子的丫鬟献殷勤么?他心里虽这样想,面上却什么都没显出来,还越发殷勤,“青萝姑娘,这些您需要什么?”

青萝是什么人?她在青楼里长大,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自然能察觉到小赵心中的不屑,但她却没说什么,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恼意。

被人鄙视,嘲笑,当做瘟疫一般地避开,她都习惯了,谁让她是青楼的一员呢?这就是命啊!

她轻轻捧起茶杯,却也没喝,只是说:“上次你们送来那套用竹子做的杯子,妈妈说有多少来多少,还有你们店那套黄杨木雕出的杯子,以及一些盆景…”她一一报出需要的东西,小赵听见这样大的需求量,知道自己不能做主,便请青萝稍等片刻,自己则去里间放一只鸽子出去,通知东家前来。

等东家到来的时候,小赵有些好奇地问:“青萝姑娘,楼中可是有什么盛事,怎么一下要换这么多东西?”

“的确是盛事,却不是我们楼里的。”青萝的语气中有些酸溜溜,“不知为何,从未一起出过场的四位大家竟要同台献艺,这个消息一传出,必是天下轰动…”

小赵听到这个消息,下巴差点掉下来。

千漪城的人都清楚,四大名芳楼的后台不是别的,正是修真界四家超级宗派或世家,那里面稍微有点名气的姑娘,都能毫不犹豫地甩王公贵族的脸面。能追捧四大名芳楼中顶尖姑娘的,都是修真界的大人物,尤其是四位大家,她们无一例外不是世间难寻的绝色佳人,在修真界都极有名气,引得无数人爱慕,追求者一个比一个来头大,粉丝团堪称恐怖。每次谁要献艺,必定都是天下轰动,但她们却从未同台出现过。可想而知,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多少人会赶来千漪城,难怪所有青楼都要换新东西,看看能不能沾点光了。

但…小赵的脸垮了下去。

大人物来得越多,小命不保的几率可就越高啊!

曲宁萱站在隔了几间的伞店,挑选合心意的油纸伞,却因为过于灵敏的六识,从而将小赵与青萝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纵然不清四大名芳楼的来历,她也从二人的话中猜出了七八分,更别说前生看过那么多小说,自然知道顶尖美女的效应是惊人的,有心计的绝色佳人更是难缠,王云梦、石观音、白飞飞、上官飞燕、赵敏…更别说黄易小说中的慈航静斋与阴癸派,尤其是前者,洗一个白一个,聚集天下豪杰为己用的水平可真是…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伞面,心绪却难以安定。

绝色佳人背后站着顶尖势力的时候,她们的一举一动就不再代表自己,而会引动天下局势。在曲宁萱看来,与其说这是一次表演,还不如说这是一次机会。一次将中州甚至天下所有力量聚集起来,光明正大商讨某些措施,比如针对某个心腹之患,借机将他引出来的机会。

想到这里,曲宁萱眉头微蹙,却很快地舒展开来。

她对中州局势不了解,更不清楚这些超级势力之间纷乱复杂的关系,至于防不胜防鬼蜮魍魉的技巧,步步紧逼让人无从抵抗的阴谋,她能看出都是幸事,绝不可能从只言片语中分析出来,越想反而越烦心,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师傅处理吧!那四位女子既然被尊称为大家,艺术造诣定然极高,自己只要欣赏一场旷世的歌舞声乐就行,不是么?

曲宁萱右手点到自己最心怡的油纸伞,天青色的伞柄,浅浅几笔勾勒出江南的烟雨,她付了钱,朝千漪湖走去。

待走到万顷碧波旁,曲宁萱取出先前买的木雕小船,将之缓缓变大,又粗粗布置了一番,施了个咒语,这才坐上去,任由小船轻轻飘荡。

行至湖中心的时候,曲宁萱取出君千棠给她的玉符,将事情的原委全部写在玉符上,正准备传给君千棠,却听见一个饱含怨毒的声音响起,害得她手一抖,方才用灵力写好的东西系数报废。

那个声音连绵不绝,响彻耳畔,来来去去就只有一句话:“我恨啊!我恨——”

第三十二章 一念天翻

曲宁萱放下手中的笔,立刻用结界将小船全部包裹起来,并在自己身上快速加持了七道护符,照理说不挡下攻击,也能将之削弱一大半。但这个明明虚弱无比,却直直冲击听者灵魂的呼喊却没有一丝改变地在她耳边响起,一次比一次清晰,也让她整个人都渐渐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与痛苦之中,脑中想到的只有一个字——杀!

将出现在眼前的生灵全部杀光,制造无边的腥风血雨,为我的复仇送上一点开胃小菜吧!

“不…”曲宁萱的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之中,希望借由痛苦让自己更清醒,但这个声音太具有煽动性和诱惑力,纵然她拼命反抗,却仍旧逐渐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如果不是她心思清明无比,又没有强烈的贪婪之心以及对利益的追逐,怕是第一时间就会成为受人控制的傀儡。

察觉到自己快要被对方控制住,曲宁萱狠了狠心,强行逆转经脉,下一刻,她的唇角便沁出鲜血,身子也因为剧痛从而无意识地抽搐。

出人意料地,在她这样做之后,那个声音竟戛然而止。

原本打算用这种自残的方法争取时间,将君千棠召唤过来的曲宁萱勉力靠着柔软的垫子,暂时松了一口气。她右手食指碰了碰自己的唇角,以鲜血在方才的玉符上画了一个诡异的符号,在玉符疯狂抽取大量灵力的同时,血色的记号也渐渐稀薄。过了一会儿,君千棠的声音自玉符中响起:“竟用这种方式来通知我…你闯祸了?”

“师傅,别把我说得这么差劲。”曲宁萱默念清心咒,以木属性的温和灵力缓缓调养自己,却不忘回答君千棠的问题。她先将四位大家要同台献艺的事情讲出来,君千棠冷哼一声,没做评价,只是淡淡道,“这等小事,应该不需要你大动干戈吧?”

说到正事,曲宁萱也严肃起来:“师傅,千漪湖底下封印着什么?”

从她方才的话里,君千棠已经知道她现在在千漪湖,却未料她竟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所以他面色一变,立刻追问:“你遇上了什么?”

“我在千漪湖泛舟的时候,听见了一个声音说要报仇…”想到方才的惊险,曲宁萱打了个寒战,“对方想控制我,借我的身体去大开杀戒,我抵抗不住这股力量,只能逆转经脉伤害自己,结果…”

“结果他停手了,对吗?”君千棠轻叹一声,缓缓道,“我已是君家叛逆,天下公敌,将这段不光彩的历史告诉你也无妨。”

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很久,才颇为艰难地说:“大约八十万年前,天生异象,灾祸连年,千漪湖底竟出现一个奇妙的洞窟,连接中州南部的明光海域。待明光海域涨潮之时,海水就会从这个洞窟倒灌进来,千漪湖水位将漫漫上涨,最后…”中州南部,将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

曲宁萱虽觉得匪夷所思,但她知道修真界很多事情没办法解释,便只能静静地听着。

“整个修真界,无论人族还是妖族都束手无策,只能绝望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眼睁睁地看着中州南部成为泽国,万千生灵化为鱼虾。谁都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明光海域的蛟王竟挺身而出,愿意放弃广袤的海域以及近在咫尺的飞升,蜷缩在这小小的千漪湖,以一身修为封住这个洞窟,镇压时时会倒灌进来的海水,阻止灾难的到来。”君千棠的声音突然放得很轻,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尊敬的意味,“在此之前,蛟王的风评并不好,他生性霸道又强势,好勇狠斗,荒淫无道,人类与妖族都极讨厌他,却碍于他渡劫期的修为,对他敬而远之,但在此之后…”

整个世界都对他肃然起敬。

“他的恨意表现得这样明显…”蛟王明明到了渡劫期,只要赌一次,他就很可能一跃化龙,飞升仙界,拥有永恒的生命与无限光明的未来,但为了天下苍生,他放弃了这一切,为何现在…曲宁萱抓紧自己的衣领,难以置信地问,“难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想到祖先所做的一切,君千棠难以克制心中的羞愧,但他素来高傲,不愿遮遮掩掩,加上曲宁萱已经卷进了这件事…所以只是顿了一顿,君千棠就说:“纵然是渡劫期修为的蛟王,寿命也顶多五十万年,又怎能活这么久?但若是他魂归天地,又有谁愿意做这样的牺牲?为了天下的安定,也出于对他的敬意,人族与妖族同心协力,以世间六十四中珍奇药材配制出一味丹药,每过五万年便让蛟王服用一次,同时配以种种血祭手段,从而延长他的寿命,让他的身体与精神都处于巅峰状态,并不忘寻找替代蛟王镇压这个洞窟的法宝。七万年前,开拓大帝墓穴时,大家发现了一件法宝,名为镇海清光玺,却心生恶念…”

“于是,不再被需要,又没有防备的蛟王服下了包裹剧毒的灵丹,被镇压在千漪湖底,成为各大世家和宗派炼制法宝与丹药的一个活体仓库,对么?”曲宁萱不客气地打断君千棠的话,难以克制心中的愤怒之情,“你们怎么可以做这么无耻的事情?怎么可以?”

君千棠闭上眼睛,长叹道:“这件事情虽然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我为自己祖先的做法感到羞愧。”

“对不起,我刚才情绪太激动了。”曲宁萱低下头,轻声道歉。

方才话一说出口,她就知自己不该指责君千棠,因为此事与他无关,但想到他说出的真相,曲宁萱还是觉得无比压抑与难过。

明明是拯救了中州南部无数生灵的英雄,却被害得这样凄凉,人类自诩万物之灵,却连一条蛟都不如…

“没事,我当年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气得要命,甚至跑去质问君家的长辈。”君千棠摇了摇头,语气中也掺杂了一丝悲凉,“但是,知道祖先做错了又能怎样,这种情况下,谁敢将它放出来?”

是的,知道真相后,但凡有点良知,有点傲气,有点热血的人都曾想过释放这位蛟王,但谁又真敢将一位修为已经到了渡劫期,对人类饱含憎恨,甚至可能有着灭世念头的妖族绝世强者放出来?妖族难道不知他们精神领袖的遭遇吗?他们知道,但他们不敢赌,不敢赌蛟王是否会不分敌我地杀戮。

曲宁萱死死咬住下唇,不知自己应该说什么。

“你离开千漪湖吧,七年之后再来。”君千棠很是疲倦地说,“禹宸仙府十万年开启一次,据曾经去过的人记载,灵牝珠就放置在其中第三层内围。众多超级世家与宗派已经决定,不惜一切得到灵牝珠,抽取蛟王的灵魂后,就将他的身体炼制成傀儡…最终,也只能这样了。”

说到最后,他轻轻叹息,无限惆怅。

“为什么…”曲宁萱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一遍遍地问,“为什么,拯救天下的英雄要得到这样的待遇,就因为他是妖么?”

被你们当了七万年的活体材料来源不算,灵魂还要被抽出,身体被炼制成傀儡,鳞片、筋、血都各有作用…蛟王明明还有意识,否则方才也不会以为她宁愿自我牺牲也要保护千漪湖畔的百姓,从而放弃入侵她意识的机会。一切都是你们做错了,为什么你们还能活得这样好,却让蛟王如此悲惨?

“蛟王的身上不知施加了多少重封印,你却能听到他的呼喊,甚至能让他有入侵你意识的机会…想到万年随灵仙对你异常的亲昵,说不定,你能救他。”君千棠听出曲宁萱话语里蕴藏的无限悲哀,再想到蛟王会面临的命运,也觉得异常痛苦,所以他放弃了一直以来自我催眠般的坚持,努力用平淡的语气说,“蛟王威望极高,又留有意识,他从封印中挣脱之后,以一己之力让中州腥风血雨还是轻的。就怕他整合如今一盘散沙的妖族,发动两族之战,到时候还不知会死多少人…你留在千漪湖,还不知会怎样…做任何事情之前,你都要想清楚。不过,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如果你开启不了封印,我又能帮忙的话,直接和我说一声,我会立刻赶过来。”

停止远距离灵力通话之后,君千棠抬起头,直直对着刺目的阳光,眼中流下泪来。

原来,素来冷静的我也有这般任性的时候,想用或许整个世界即将到来的鲜血证明,英雄不该得到不公的待遇。

曲宁萱放下手中的玉符,让小舟变回巴掌大,自己则强行运转灵力,缓缓沉入水中,明明是一个湖泊,却好似永远也到不了水底。

再漫长的旅途也有尽头,所以曲宁萱在第一层防御结界十米外停下,她望着幽深的水下,仿佛想穿透结界,看见那位为了天下人牺牲,却被人类算计的蛟王。

“如果我能救你的话…我该怎么做?”

第三十三章 一念地覆

“倘若本座说不能的话,你应该会很高兴吧?”曲宁萱自言自语般说完这句话后,沙哑却饱含讥讽的声音便在她脑海响起,“你会这样问,定是知道本座的故事…你之所以这样做,也不过是求一个良心能安而已。”

曲宁萱低下头,久久不语。

蛟王说得一点都没错,为了大局,曲宁萱心中的理智压过了感情,告诉自己不要救蛟王,但出于自己的私心,她实在不想让蛟王走向那等悲凉的结局。她这样问,实际上是忐忑不安地将决定权交给蛟王,如果事实证明她无法救出蛟王,离开也就心安理得,如果她真符合条件,能够救出蛟王…就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她的心思太浅,浅到蛟王仅从寥寥数语之中就能揣摩出她纠结的心态,从而毫不留情地打击她,之所以没说出恶毒的话,完全是因为这些年来蛟王接触各大门派之人,早已熟知他们修行门派至高心法的气息,知道曲宁萱不是仇人的后代或弟子。加上她心思纯善,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害人,又动过救他的心思,否则蛟王绝对能将她骂哭。

曲宁萱也知道蛟王没有和她计较的意思,所以她干脆蹲下来,双手抱腿,轻轻地说:“千漪湖是中州顶顶有名的胜地,每日来来往往的人不知多少,却没多少人能听到你说话…我大胆揣测,不掺杂多少利益之心的心灵是一个重要的条件,但拥有纯善之心的孩童何其多,您为何不随意寻一个附身?”

蛟王冷哼一声,并未说话。

曲宁萱轻轻叹息,也不知该说什么。

从蛟王的一连串举动中,曲宁萱能够看出来,蛟王不仅没有失去神智,甚至还没有失去自己的立场。虽然他这些举动有一大半出于他被严密地监控,分出神识太久会被察觉,但其中就真的没有蛟王怜惜稚子无辜,不忍毁去他们一生的想法么?毕竟,蛟王见她举动略合心意,就停止了夺舍的行动…正因为蛟王没有丧失他的品德与气节,曲宁萱才更羞于人类修真者的举动。

“蛟王陛下,就算我有本事,也不能放您出来。”沉默许久之后,曲宁萱幽幽地说,“我不敢拿全天下去赌,因为我并不能代表天下人,更不能替他们做决定,真的非常对不起。”

蛟王冷冷道:“你跑过来对我啰啰嗦嗦这一大通,就是想告诉本座,你能救我,却不想救我?”

“对不起,蛟王陛下,但我的心很乱…”曲宁萱异常压抑地说。

她天性善良,感情细腻,内心又敏感。纵然知道世界的残酷与冷血,却由于一路上都遇到对她不错的人,从而坚信人性中的善良与美好。在她心中,旁人为利益不择手段她管不着,因为那是别人的生活方式,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对自己负责。她自己只要坚持本心,走她选定的道路即可,却偏偏出了这么一桩事情。

从道义上来讲,超级世家与宗派们对蛟王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她应该站出来指责他们错了,并尽快将蛟王救出来才是,事实却正好相反。无论谁知道这件事,都必须将真相严严实实地捂着,还必须想尽办法让蛟王死得彻底,只有这样,蛟王才不会危害到众多门派,从大的方面来说,他才不会威胁天下百姓。

这就是取舍,也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军事家乃至思想家都必须掌握的一门功课,一切从大局出发,完全摈弃私人感情,从绝对理智的角度去考虑,牺牲少部分人成全大多数人…很显然,曲宁萱目前对这门功课的掌握不是零分,而是负分。

“本座的事情是谁告诉你的?”蛟王突然问。

“啊?是我的师傅…”曲宁萱还没说完,蛟王就冷笑起来:“他不是与你有仇,就是与整个天下有仇。”

曲宁萱闭上眼睛,没有答话,蛟王的声音却越发清晰:“他知你心底纯善,必会陷入两难抉择,却没有一丝遮掩地将真相告诉你,岂不是故意害你痛苦纠结?如果你没放本座,他日本座悲凉死去,此事定会成为你永恒的心魔,纠缠你直至死去,也不可能上窥天道。如果你放了本座,本座定会展开疯狂的报复,受牵连死去的人不知多少,天下倒霉不说,你更会痛苦到极点…此等用心,实在险恶至极。”

曲宁萱听了,竟没有任何失态,反而轻轻微笑道:“世间没有后悔药可吃,不是么?”

“你竟然知道?”蛟王带了一丝惊讶,却又冷笑起来,“不过,以你的绵软性子,肯定不会去报复这家伙!”

听见他的评价,曲宁萱有些哭笑不得,在她印象中,性子绵软的代表当属贾迎春无疑,她可不认为自己是那样的人。不过,大概在杀伐决断,潇洒肆意,连飞升都说放弃就放弃的蛟王眼里,做事稍微纠结一点的应该都是面人吧?

想到这里,曲宁萱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蛟王陛下,禹宸仙府七年后开启,那些人已经下了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取得灵牝珠…”

“哦?他们想炼化本座?”蛟王颇为玩味地说,纵然被困,语气中的高傲与霸气却依旧无法掩饰,“就凭他们?”

“总之,蛟王陛下,我也…”曲宁萱刚要说什么,蛟王却毫不犹豫地打断她的话:“小姑娘,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出人意料地,曲宁萱听都没听他要说什么,便断然否决。她的眼神变得无比澄澈,不复刚才烟雾朦胧,满是迷茫与纠结的样子,只听见她淡淡道:“蛟王陛下,我不会相信一个才与我谈两三句话,就出言诋毁我师傅,并对人类抱有极大敌意的绝世强者。师傅的故事,我大略知道,他憎恨的对象是谁,我也明白,甚至连他会做些什么,我都能想到一二。虽然我不清楚,他为何以此等手段对待我,我又有什么值得他压制的地方,但我能确定,他对我没有杀意,可您不一样。”

无论你从前多么高傲自负,我都不能相信,被囚禁这么多年之后,你还能保持平常的心态。之前蛟王疯狂绝望的嘶喊以及不计代价的手段还深深地刻在曲宁萱的骨子里,眼下蛟王竟能如此心平气和地与她讲话,这更让她心生警惕。

我知道,君千棠故意用言语诱导,故意将你好的方面无限夸大,突出众多门派的卑鄙无耻,最终目的就是想让我放你出来,因为你第一报复目标肯定是诸多超级世家、宗派,与他不谋而合。单凭他一己之力,实在难以保证自身的安全,如果有你吸引火力就好多了。为了报复君家及宋景雯对他的背叛,他差点成魔,自然也不在乎死多少人,可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