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后面的哭声逐渐消失,封老太君陷入回忆。当年卫妈妈不堪其扰,抱着阿嫤来侯府的时候,襁褓中的女婴如今的曾孙还要小。那会琏哥儿刚搬到外院去住,镇北侯府彻底失势后她要参加的应酬少了很多,整个人正处在一种不知做何是好的困惑中。
是阿嫤的到来填补了她这份空虚。亲戚家、京中这些相熟的高门大户家,但凡有孩子满月、周岁,她总要去看上那么一看。算起来这辈子她也见过不少孩子,但没一个比得上阿嫤。她小小的一团那么可爱,而且性子也好,不哭不闹不说,一到她怀里就笑。小娃娃笑起来比年画上的娃娃还要惹人疼。
随着一天天长大,她完全长成她预期中的模样。漂亮、聪明、知书达理且恪守本分。她多喜欢这姑娘,要不是顾忌琏哥儿那点心思,她真认了她当干孙女。可后来怎么就那样了呢,她就眼睁睁看着吴氏作践她。让她当通房不说,还给她泼了那样一盆脏水。
“人老了就是糊涂。”
贴身伺候了三十多年,卫妈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老太君,一时间她情绪格外复杂。恨么?她当然恨。就算再忠心于侯府,但遇到女儿的事,其它一切统统都要让道。当日阿嫤出事,她之所以答应帮老太君照看侯府在外面的产业,就是想借此让吴氏不痛快,甚至有可能的话击溃她那几间嫁妆铺子。没办法,身份太过悬殊,她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法子。
要不是还想保住这条命照顾阿嫤,当时她真的会弄碗药、或者直接提菜刀,反正用各种手段弄死吴氏。
可时间总会抹平一切,算起来阿嫤也算因祸得福。如今两年过去,她与衡哥儿小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卫妈妈心里那点怒气也逐渐散去。当然此时此刻,让她真正下定决心的还是阿嫤。自打衡哥儿被刑部来人带走后,她便一直心思不定,甚至连刚才拜见老太君都在走神。
她出身丫鬟实在没什么富贵亲戚,侯府算是她能唯一抓住的高门大户,就算拉下这张老脸她也要尝试一番。
“阿嫤说得对,当日谁又敢惹吴家,不说当日,即便现在…哎,总归都是命,这事真怪不得老太君。我们娘俩反倒要感谢您当日出手相助。”
老太君尤自沉浸在自责中,一直站在卫妈妈身后的楚英却听出了她话中意思。
“青娘说现在,莫非吴家又有什么动作?”
不应该啊,楚英摇头,吴家一直被他盯得很紧。
“阿嫤嫁的夫婿出事了,如今被关在刑部,我也不知究竟是谁所为。”
第162章 商议对策
卫妈妈一提晏衡,楚英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这是想要借助侯府的人脉和势力。
这些年楚英闲来无事,见最多的便是这些后宅纷争。一开始他很厌恶这般狐假虎威之事,看多了后他开始麻木,但私心里还是觉得那些被女人三言两语便骗到团团转的朝廷命官真是蠢透了。
直到如今,卫妈妈也用这般手段让他出手。她不过是仗着老太君愧疚,以及如今对世子夫人吴氏的厌恶借机说出此事,这点小算计甚至不用他思索就能看出来。本来以他的性格应该厌恶,可事到如今他除了窃喜就是庆幸。
窃喜晏衡出事,让她有求得到他的地方。庆幸自己如今还算有点权柄,在她有需要时可以帮上忙。
许久未曾体验过的愉悦之情不可遏制地从心底升腾,楚英终于明白了,先前那些甘心被后院女人利用的朝廷命官不是真的蠢。能立足朝堂的就没一个蠢人,可能会被那些妇人手段一时蒙蔽,但不可能一直看不穿。看穿了还心甘情愿做一个人手中的刀,这就是感情。
此时此刻,他麻木了近二十年的心重新感受到了鲜活。
“刑部官员以何理由带走的晏大人?”
他肯问就好,许久未曾用手段的卫妈妈长舒一口气,心下是连她都未察觉到的放松。
回答楚英问题的是卫嫤。
“刑部的人是昨日来的,几位官员只说叫阿衡过去询问此次战事的具体情况。可这都一天一夜了,他还是没回来。”
“一天一夜?”
楚英了然,昨日他被老太君支出城。后来半路收到青娘母女要过府的消息,事都没办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跟个毛头小子洗漱更衣,务必让自己看起来俊朗些,一番忙活完后他们已经到了府门外。
这般忙碌以至于他根本无暇顾及京中其它事,肯定也不知道刑部动向。
不过以他过往经验,这会却肯定一点:“若是普通问话,最迟刑部放衙人也就一块回来。这么长时间的话,应该是暂时被刑部扣押。”
卫嫤瞳孔微缩,声音中带出急躁:“侯爷的意思是,阿衡他被关进了刑部大牢?”
“应该是这样。”
楚英点头,察觉到她的焦急,又解释下:“你别着急,刑部大牢不像外面人想象得那样。里面有很多区域,不同罪犯收押地点不一致。晏衡最起码是为官之人,在确切定罪之前,没人敢对他滥用私行,而且他住得地方相对来说条件要好一些。”
不会滥用私刑应该是如今最大的安慰,可条件好…毕竟大牢,再好能好到哪儿去。
她的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见此楚英无奈道:“最起码也得是个单间,有火炕有个小桌子,还有些书让他解闷。不过条件好不好倒是其次,人总不能一直呆在牢里,得想个法子先把他弄出来。”
他这是肯帮忙?自打近了镇北侯府后,卫嫤就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但如今她也管不了那么多,能先把晏衡救出来也好。
就在他们说话这会,封老太君也从自责中走出来,一旦冷静下来,她又成了那位主掌侯府几十年的老太君。见儿子一门心思想蹚浑水,她迅速分析了狭隘如今局势。
镇北侯府蛰伏三十年,如今的确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凡事都有好坏两面,当年交还军权的决定,让侯府保住了荣华富贵,而不是像一般手握大权的武将那样弄个身首异处家破人亡的下场。从这点来说,当年的决定无比明智。然而有得必有失,退出了权力中心,镇北侯府的繁荣也在急速衰败。直至今日,甚至连世子楚琏的官职,都要托其恩师国子监祭酒柳大人周旋。
封老太君敏锐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侯府用不了多久便会败落。人生总有起起落落,侯府落了三十年,如今有吴家在前面顶着风头,如今他们也是时候争点权利。想争权首先得明确方向,庆隆帝已老,太子非嫡非长能力又没那么出众,眼看着乱局已成。如今最好的方式,便是支持一位最有可能登顶帝位的皇子。
可她拿什么支持?侯府那块门匾么?京中最不缺的便是爵位,可爵位只是个虚名,有实权才是真的。
当年楚家在西北以军功起家,文臣那一套他们完全不会。即便可以现钻研,也没必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如今最好的机会还是从军权上入手,想到这她看向下面站着的阿嫤。托吴氏的福,她曾听过晏衡的一些事。虽然吴氏嘴里一般说不出什么好话,但她有自己的判断。不论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陷害吴功”、还是“奴颜媚主不怕得罪人的检举西北军账册中那点大家都知道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她对此人颇为欣赏。
这是个有真本事的人,很值得合作。
想到这她开口了:“阿嫤是咱们侯府出去的姑娘,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关系摆在那,咱们能帮就帮。”
虽然想着拉拢晏衡,但封老太君这番话却说得极为艺术。用卫嫤的身份做文章,以感情为引线,不着痕迹地串联起两家关系。
楚英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老太君:“那是自然,不过此事得从长计议,阿嫤先说说具体情况。”
虽然没把话说死,但楚英心里还是存着十足把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侯府没了兵权,不代表就会变成个守着金山银山坐吃山空的空架子。再者,外人看来这三十年侯府一直龟缩,真实情况如何也只有他清楚。
“老太君最好了。”
即便失去记忆,身处熟悉的环境中,原先习惯的那些话如今依旧能脱口而出。
玉一般的姑娘俏生生站在她跟前,唇畔扬起的笑容带着三分娇憨,清脆中带着一丝甜糯的嗓子说着动人的话语。熟悉的感觉袭来,久违的封老太君只觉全身泡在温泉中,热乎乎暖烘烘。连带着她本想帮忙的那颗心,少了几分为家族计的算计,多了几分真诚。
“阿嫤也好,”面露轻快,老太君鼻翼两侧的法令纹也浅了不少:“看把你给担心的,放心,刑部大牢老太君以前去过,给官员住得地方条件不比驿站差。你别急,先坐下慢慢说下情况。”
老人慈祥的声音有股安抚人心的力量,与卫妈妈对视一眼,卫嫤在下首宽大的红木椅子上坐下来,卫妈妈坐在上首,楚英坐在她对面。
“这事还要从瓦剌人突然围城说起。其实前年冬天幽州大火时,那会是阿衡最紧张的时候。因为彻查之事西北官场正乱着,且大火后不久下了好大雪,天时地利都在,是进攻的最好时节。”
见对面楚英认同地点头,卫嫤继续说道。
“可厉兵秣马等了整整一个冬天,瓦剌人就跟凭空消失般。经过那个冬天,一整年都没事,秋收过后还没入冬,我们警惕心有点下降。恰好幽州行宫要开始打地基,那边缺人,便暂时调了西北军过去。没想到就那么两天功夫,西北军刚到幽州城,凉州城便被围了。当时阿衡和我就觉得,可能有人泄露了军机。”
“这般巧合,的确有可能。”
“如果这还只是猜测,后来幽州城地下密道被发现,整个幽州也陷入苦战,这时候几乎可以确定有人在泄密。”
回忆起这事卫嫤一脸苦恼:“如果是别的进攻方式还好,偏偏敌人是走密道。侯爷您应该了解幽州城新城由何人设计,当年的设计者韦相恰好是阿衡的曾外祖父,这会他跟舅舅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韦相?”
楚英早已知道其中有这一层关系,但封老太君却不清楚。
“对,韦相是先帝朝时的内阁首辅,因为一些主张被人诬陷流放到西北。”
卫嫤简单地解释着,封老太君也隐约回忆起来。消化这一事实后,她对自己方才所做决定更有信心。
“毕竟当年密道的设计图只有韦相一人知道,前年圣驾巡幸西北时,阿衡与韦相的那层关系彻底暴露在满朝文武目光下。现在出了事,肯定所有人都怀疑他。”
越说卫嫤越发无奈,不论别的,但密道泄露一事,若不是她跟晏衡关系这般亲密,肯定也会心生怀疑。她都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别人。朝堂中如何议论她只隐约听到了一点,如今形势对他们天然不利。
此时此刻,她只觉黑暗中有一张密实的网朝他们扑来。挣不脱逃不掉。
“不对。”
心烦意乱之时,上首突然传来坚决的否定声。卫嫤坐直了,满怀希望地看过去。
封老太君一身暗紫色衣袍彰显出不可忽略的气势,端坐在上首,她那双鱼尾纹深陷的眼睛,不知何时已从老年人独有的浑浊变为如今的锐利。察觉到卫嫤目光,她对视回去。
“阿嫤方才那话说的不对,我便不会怀疑晏衡。”
这下连楚英也惊讶起来,坐直了身子,他顺应民意地开口:“娘,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封老太君也没卖关子:“也不怪你们不清楚,毕竟是积年旧事。我很确定,幽州城密道当年的设计图纸,绝不止韦相一人知道。”
第163章 陈年旧事
八宝鎏金香炉内桃花香逐渐烧完,内室下人早在卫嫤进来前便被支走,这会也没人续香。桃花的甜香渐渐退去,混合渐渐升腾的凛冬之气,让人舒适的同时又隐隐有股危机感。
坐在卫妈妈下首,卫嫤听封老太君说着。
“内阁首辅必须是极富真才实学之人才能当得,当年韦相曾在六部轮换。六部之中,吏部掌天下百官晋升,是为无冕之王;户部掌天下命脉,隐隐有分庭抗礼之意。这两部最为清贵,一般人揽权,也都会着手于这两部。”
边说着封老太君心下边叹息,这便是武将之于文臣的劣势。许多武将都是大老粗,在军中有所建树后才临时读那么几本书,这样的人如何入主吏部和户部?若朝廷一直有战事还好,一旦和平下来便是武将折戟之时。
“但韦相不同,当年六部中他呆最久的部门是工部。我刚嫁进来时听公婆说过,当年的韦相认为,工部主天下攻城,筑桥修路、兴修水利、改善农具,每一样都切实关乎天下百姓福祉,故而六部中他最重工部。而他在工部时办最大的事,便是选址新建幽州城。”
其实六部中无论哪个部门都很重要,但韦相的见解中却有前人罕有涉猎的一面。的确无论官员好坏、税收多少、刑法宽严、礼仪松紧、兵卒多寡,这些东西离老百姓的生活太远了。但每日走得路、住的房子、春耕时用的农具,这却是与天下万民息息相关之事。
“曾外祖父确实见解独特。”
跟着晏衡的称呼,卫嫤心中眼中全是佩服。
“阿嫤先前一点说得没错,幽州城为韦相设计,密道也是他一手设计,他手中的确有图纸。”
重点来了,卫嫤直直身子,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些。
“但图纸绝不止他一人手中有。”
“老太君可知还有谁?”
见她如此急迫,封老太君也没卖关子,而是直接道出了答案:“贺国公。”
这名字好生熟悉,稍微一想卫嫤便记起来了。贺国公,不就是前年圣驾西巡时,因贪腐一事据理力争,以致休为条件死谏,最终要挟不成反被夺去首辅之职的贺阁老么?当时他那顶首辅的官帽还被庆隆帝送给韦舅舅,以此行动证明帝王对韦相的支持。
若说当日揭露西北军贪腐一事,他们得罪最深的人是谁,那一定非贺国公莫属。
听她说完前因后果,封老太君点头:“这的确像他所为,当年韦相倒台时贺国公府出过大力,在其后的势力瓜分中,他占据了最大的一块,也就是工部。幽州城前后历经二十年建成,建成之后西北边防格局彻底改变,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先不说后面那些风风雨雨,当年贺国公入内阁前便在户部任职,曾经手建城一事。密道之事或许下面那些小虾米不清楚,但他绝对一清二楚。”
还有这等事?卫嫤觉得几个月来笼罩再心中,连过年时爆竹都没炸开的阴云,这会终于散去不少。
“泄露军机之人是他?”
“不是。”
对面传来楚英笃定的声音。
“贺国公毕竟曾做过阁老,怎会留下这般明显的把柄。”
刚散去的阴云有凝聚之势,卫嫤不无乐观地说道:“不管是不是,最起码如今可以确定,不止阿衡手上有地图。”
听到她这样说,楚英面露欣赏之色,接着道:“虽然凭借这点无法确定谁才是罪魁祸首,但最起码能证明,有密道地图之人不一定是泄密者。”
卫嫤接着他话说下去:“既然如此,无凭无据也不能再随意扣押阿衡。”
“正是如此。”
楚英点头,整个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事不宜迟,我这边前往刑部大牢。”
卫嫤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同样站起来:“正好我也跟侯爷一块去。”
“好,我这边派人备马,阿嫤坐马车?”
“不必,我跟侯爷一道骑马赶过去。”
说完卫嫤扫一眼自己紧着的衣袖,因为昨日请柬上不善的口气,今日来侯府她特意换上了利索的衣裳,以防有个意外跌倒什么的,衣裳太过累赘拖累自己。这身衣裳干净利索,骑马完全适用。
“好,娘、青娘,你们先聊着,我跟阿嫤先去一趟刑部大牢。”
直到楚英提起剩余两人,卫嫤才想起她如今身材何处。心中依然迫切,然而看着上首华贵卧榻上一身贵气的老太君,她非常不好意思。
“一时情急,在老太君跟前失礼了。”
边道恼她边微微福身,没想到那边老太君无所谓地笑笑。
“这事怪不得阿嫤,都是侯爷随了我的急性子,想起一出来是一出。”
封老太君年轻时也曾跟着老侯爷历经戎马生涯,虽然这些年关在京城,养尊处优之下她性子越发稳重,不过本质里她还是喜欢这样的干脆利落。
“说来阿嫤也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即便忘了一些事,但这性子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讨人喜欢。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去,至于我这老婆子有青娘陪着就行,我们俩在府里等你们好消息。”
好久没有这样说话,这会说出来封老太君只觉心里一阵舒坦。她突然发现,接受儿子和青娘的事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能让她活得更高兴些。
“快去吧,阿嫤就用我那匹马。”
老太君的马…那得是多老了。卫嫤本以为她会看到一匹毛发失去光泽的老马,但一直等下人牵出来,她才发现这是一匹漂亮到不行的马。通身白毛油光水滑,形状优美的四蹄看上去满是力量。
西北盛产好马,尤其是阿彤的车马行中更是养了不少。跟他们关系走得近,也为了帮丁有德追媳妇,这两年他们一伙人出去玩,连带着她也见过不少好马。见多了后,如今打眼一扫她就知道,这匹马绝对是表里如一的好马。
“千里良驹。”
翻身上马的楚英听到她感叹,点头道:“那匹马的确是两匹千里马配种而成,我观阿嫤同为爱马之人。正好时间紧迫,你我不如赛马一番?”
赛马?卫嫤捂着自己肚子。楚英这般豪爽,若是以往她肯定答应下来,可现在不行。
马上的楚英很有君子风度,看她这样子,不等她拒绝,已经先行开口:“看我忘了,这里可是京城,光天化日之下跑马被应天府那帮衙役抓到,趁机做文章可是大大不妙。”
“多谢侯爷体恤。”
卫嫤同样翻身上马,一只脚踩在马镫上,抓住马鞍稍微往上一跳,然后稳稳当当跨过马身坐在上面。她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且因为纤细的身姿而多了几分男子所不具备的美感。望着那张几乎如出一辙的脸,楚英脑补了下木青这样翻身上马时会是何等美景,心头一热,想帮忙的心更加真挚。
“跟上。”
拍下马屁股,楚英向前疾驰。一阵冷风吹来,稍稍吹去他心中火热。如今娘答应了,他和木青一个未娶一个未嫁,所有的阻力都不在,剩余只有纯粹的感情问题。对于这唯一一点问题,他有足够的耐心和决心。
跟在楚英后面,裹在斗篷中,卫嫤策马穿过一座座公侯府邸,几乎绕过大半个东城,终于来到六部衙门聚集之所。这边离皇城很近,视线穿过冬日疏朗的空气,能看到午门城楼上如金子般灿黄的琉璃瓦。
跟着前面放慢速度,最终两人停在刑部衙门跟前。刑部衙门大门与镇北侯府差不多高,只是少了下面那一层门槛。正因少了缓冲,正门两侧那对张着血口的石狮子,一双獠牙才显得格外狰狞。
翻身下马,卫嫤规规矩矩地跟在楚英身后。刑部衙门把手严格,还没等两人走到门前,已经有两名衙役走上前,手中长-矛交叉挡住他们去路。
楚英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比卫嫤先前看过任何腰牌都要金光闪闪的牌子一亮,衙役收起长矛,单膝跪地。
“参见镇北侯。”
楚英也没叫起,而是直接说明来意:“本侯女婿被你们无辜关押,今日本侯前来带他回去,你们前面带路。”
两名衙役云里雾里,他们什么时候关过镇北侯女婿?尽管如此,官大一级压死人。两人中一人进去通传,另一人站起来引他们进了刑部。
刑部衙门建得很符合其名字,进门后院中靠墙种着两排洋槐树,槐树有些年岁了,树干很是粗壮。冬日叶子全落,露出里面光秃秃的树枝像极了希腊神话中的蛇皇美杜莎;槐树下面是两条石子铺就的引路,不同于一般大户人家浅色鹅卵石,这边用的石头颜色发黑,连带着整个院子肃穆而压抑。
小心地跟在身后,穿过庭院进入回廊,拐角处走来一位穿蓝色官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卫嫤认得他,这正是昨日前去卫家四合院带走晏衡那人。
对面官员显然认出了她,稍微作揖后他看向楚英:“侯爷可真是稀客,不知晏大人何时成了您女婿。”
卫嫤一阵脸红,站在她前面,楚英一脸理所当然。
“阿嫤是琏哥儿妹妹,自然也是我女儿,连带着他夫婿也是我女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第164章 意料之内
“阿嫤可不就是我女儿。”
雕梁画栋的朱红木回廊拐角,身材高大的楚英站在卫嫤跟前,对着刑部官员理直气壮地这样说。话说出来,他余光扫一眼回廊外面,少了那片老槐树遮挡,京城冬日正午的艳阳打在外面,响晴天温暖的日光映照着他此刻敞亮的内心。
阿嫤是他女儿,那阿嫤生母木青是他什么人?
这番联想让他浑身热血沸腾,身为男人,活了四十年,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用健壮身躯给关心之人遮风挡雨的豪情。心下既满足又熨帖,这股舒服感是任何事物、哪怕当上镇北侯都无法带给他的。
“原来是侯爷义女,下官还想着镇北侯府何时多了个这么大的姑娘。”
刑部官员话中满是嘲讽,谁不知镇北侯是个万事不管的,正经姑娘出嫁也没见他这般积极。
但这话听在楚英耳中那就完全变了味,义女也是女儿,阿嫤可不就是镇北侯府姑娘。虽然现在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总有一天会成为他掌上明珠。没想到几天不见,刑部这帮冷冰冰的官员如此会说话了。
“也不怪你们不知道,侯府姑娘哪能随随便便给别人瞧见。”
楚侯爷真是个热心肠的纯爷们,只不过念着那点卫妈妈那点过往情谊便对他这么好。
其实在侯府门口时,听到那句颇有感情的“青娘”,卫嫤曾怀疑过两人之间关系。可后来见老太君也是那般称呼,她便收起了那点不切实际的想法。镇北侯府是何等高贵的门第,单侯府门前那到膝盖的门槛,也不是一般人能随便迈得过去。
退回到曾经的主仆本分上,再看如今楚英所作所为,卫嫤对他那好感是坐火箭般往上升。感激之情越发强烈,强烈到几乎要化为实质,以至于站在她身前的楚英如有前后眼般感受个真切,转过头看来。
入目便是这样一番景象:正午回廊下,阿嫤那张与卫妈妈如出一辙的芙蕖面裹在狐狸毛滚边的斗篷中。火红的狐狸毛衬托的她那张脸莹白如雪,白嫩脸上更显突出的一双剪瞳略微湿润,如刚出生的小马驹,半是孺幕半是期待地看着他。
多招人疼。
楚英想到养在府里的娴姐儿,虽然她也常做小女儿状,可一来她长得不如阿嫤娇俏,二来她每次撒娇都带有目的,两相结合看起来非但不招人疼,见多了反而让人头疼。如今见到阿嫤这般模样,他才知道原来小女儿可以这般可人心。
这些思绪一瞬间在楚英心头闪过,随后他胸中后悔之情排山倒海。怎么没早点下定决心,若他早早地把青娘娶过来,是不是就可以在举案齐眉的同时,一块抚养这般可人心的阿嫤长大?
在他胡思乱想的片刻,刑部官员终于从“镇北侯对认个义女很骄傲”一事中清醒过来。怪人年年有,今天特别多。站在他的角度,自己没孩子稀罕一个认来的还行,明明有亲生的却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姑娘如珠似宝,那不是脑子抽了,就是这姑娘实际是他外面女人亲生的。不论哪种情况都不正常,但京城中谁不知道镇北侯本身就没那么正常,不然一个好好的侯爷不享福,非得把自己闷在后院十来年。
这些也不是他该管的事,摇摇脑袋,刑部官员想着如今的情况。
不用多问他也知道这两人来刑部的目的,晏衡是他亲自抓回来的,这会正关在刑部大牢。虽然上面还没有明确下令,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人绝对不能随便放。
可如今镇北侯来了…
刚想到这点,对面的镇北侯就开口了。
“我记得朝廷有规定,衙门传召官员问话不得超过十二个时辰。你看这日头,如今已经超了好几个时辰,是不是也该把人放了?”
刑部官员身子一僵,他早料到来者不善,没想到第一句话就拿住了他们把柄。
不过他也是刑部积年官吏,身处专司大越律的衙门,对于律法他远比镇北侯这个门外汉要熟。
“我等连夜查阅了一些卷宗,明确发现晏衡有不妥之处。依大越律,可多羁押一些时日。侯爷莫急,外面这太阳可够晒的,您二位先到厅堂来喝杯茶,稍稍歇息下。”
还要再羁押一些时日?
强压下心中焦躁,走到回廊拐角时,她扭头看一眼院中槐树。一阵风吹来,槐树新生那些光秃秃的柔软枝条微微晃动,如万千条蛇抖动,下一步就要朝她扑来,裹夹着她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