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真算功臣吗?比起十四来,他又算得了什么?
我缓步走入御花园,随兴踱着步子。
无意中看见弘历一个人坐在湖心亭子里,我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端起桌上的酒抿了口。见他依然意兴阑珊,情绪低落,我继续默默喝着酒。
半晌后,他自湖面收回目光,看着我微怒道:“他们都说皇阿玛容不下大臣。”
我瞅他一眼,反问道:“那四阿哥也是这样认为的吗?”说完后我静静地看着他,他冷哼一声,恨声道:“利用战事纳贿营私、冒销滥报,这就是他做的好事。皇阿玛继位之初就下了十一道谕旨,告诫文武百官,务必勤于政事、杜绝贿赂等弊政。若不是他有战功,他又岂能活到今日?”
我笑笑道:“那只是其一,他更该死的地方,应是‘分陕旌旗周召伯,从天鼓角汉将军’吧。”
弘历一呆,凝视着我,一脸的不敢置信。
过了许久,他叹口气道:“这话不要乱说,小心招来祸端。其实阿玛心里很苦,作为帝王,他并没有做错。”
我点点头,笑着道:“如果皇上听见,会很欣慰的。”他摇摇头,苦笑道:“我也只能瞎着急,帮不了阿玛什么。”
我抿嘴笑笑道:“位不期骄,禄不期侈,最明白的还是十三爷。”
弘历眉头轻蹙,一脸不解地道:“晓文,为何你总称十三叔为十三爷,你不应该称‘我们王爷’的吗?”
我一呆,忙道:“进府时奴婢就这么称呼,习惯了。”弘历端起杯子,仍盯着我:“你的见解不像是一个奴婢能有的,你为何有着与你的年龄不符的成熟?”
二十岁的容貌,四十多岁的心境,况且我还知道历史,我的见解当然不是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所能理解的。
自年羹尧死后,胤禛就迁至
圆明园处理政务。历史上说
雍正帝常住圆明园的原因,一是嫌宫内窒息嘈杂,二是喜园中景物宜人,而且宜于酷暑纳凉。可我是知道的,虽然胤禛由乾清宫搬入了养心殿,可康熙的死在他心中始终是一道永远的伤疤,所以他选择了远离。但自此开始,圆明园也成了清代皇帝常居的御园。
清晨,我推开窗子,默默看着大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树上、屋顶、台阶…经过一个晚上,此时的圆明园已是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景色十分宜人。
回首这几个月中发生的事,我不禁暗暗苦笑。从十三府中到圆明园,再到坤宁宫,前些日子我又突然被调入圆明园勤政殿,短短数月,竟换了这么多地方。
听翠竹说,前几天高无庸前来探望刚送到坤宁宫的六十(乳名)阿哥,顺便向皇后提起,原来御前奉茶的宫女几次犯错,重新挑人也要一些日子,正好听说皇后这里有一位聪慧灵巧的宫女,于是我便被调入了勤政殿。
我听后哑然失笑。御前奉茶是何等紧要,没有胤禛的同意,他高无庸又怎能随意调人呢?只是,我心中不知,这是承欢向他提的,还是他自己的意思。如果不是承欢提的,那又代表什么呢?
我又默默站了一会儿,深深吸口气,转身披上斗篷,开门向外走去。
踩着落雪,我缓步走出贤良门,向圆明园南门走去。出了园门,我一路前行,一直走到畅春园门前。
还未走近,门前侍卫已熟稔地打起了招呼:“晓文姑娘,雪这么大,我们还想着你今日必定不会来了。”我朝他笑笑,把手中提着的点心递给他:“给你们提些糕点。”侍卫们笑着接过。
我穿着月白色的衣服,同色的斗篷,默默站在湖边。
湖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上面铺盖着白雪,风卷雪飞,煞是好看。我脑中蓦然想起曾和他驾船畅游于荷花丛中,心中一酸,举步走向那座小桥,不知那只小船还在吗?
我走近小桥,探身向桥下望去,它还在。直起身子,我慢慢走过去,脚下一滑,整个人向湖中摔去。我眼一闭,心中暗暗叫苦。
可等了一会儿,我并没有像自己想的那样落入水中。忙睁开眼睛,我一下子呆愣了,胤禛一只手托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则被我紧紧攥着。他眸中隐蕴疑色,直盯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他恢复清冷面色,淡淡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我蓦然回神,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贴在他的怀中,急忙起身,走开两步,矮身一福道:“奴婢今日不应值,没事就出来转转。”他掠我一眼,目光又定在湖面上:“说实话。”我心一横,抬起头凝视着他道:“来这里找一些回忆。”
他眸中似有一道亮光闪过,瞬间即逝,他眉头微蹙,注视着我,我们两人就这样静默地对视了会儿,他嘴角现出一丝笑:“你不怕朕。”我一愣,没有料到他会说这些,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见我如此,他轻摇头,继续道:“你很喜欢木兰花?”
我垂眸思索一会儿,苦笑着低声道:“我又何止喜欢这些,我还喜欢微雨的天气,不喜欢毒日头,最喜欢的水果是葡萄,最喜欢的动物是狗…”
他又是一阵沉默,我抬起头,他正面带惊色盯着我。见我抬头,他缓步走上来,用手托着我的下巴,沉声问:“你究竟是何许人?”
一串泪珠自眼角落下,我盯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地道:“皇上可相信人能够死而复生?”他盯着我,沉默了一会儿,放开手,道:“朕不相信鬼神之说。”
五脏骤寒,脑子也一片空白,这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可我依然一下子瘫坐在雪地上,心更是一抽一抽地痛,我捂住心口。自己究竟是谁?若曦,晓文,还是两个人的综合体?
我无声苦笑,蹒跚着站起,踉踉跄跄向林子外跑去。雪大地滑,我跑几步便会摔一跤,摔了便爬起来再跑。待跑到林子边,我身上、脸上已沾满了雪,在林子边站着的高无庸一脸诧异,走上来道:“晓文,你怎会在此?可碰见了万——”
他话音未落,我背后已传来胤禛的声音:“高无庸,吩咐再备一辆车。”高无庸应了一声,匆促地踩着小碎步去了。我脚步一顿,停了下来。他过来掠我一眼,继而眼光越过我,缓步径直往前走去。我心中踌躇不定,不知该等高无庸,还是该跟上去。
他没有回头,淡淡地道:“如果你不跟着出来,朕相信下次你根本进不了这园子。”我想想也是,遂提步跟在他身后。
到了园子大门,看到门口的两名侍卫面带惶色,想是怕我冲了圣驾。但他们见我随着胤禛一起出来,并且一前一后上了马车,这才面色一松。我拉开帘子,朝两人歉意地笑笑,两人忙垂下头,只当没有看见。我在心中暗暗叹口气,自己怕真的是再也无法进来了。
马车停在贤良门,我挑帘下车,却发现后面还有几辆车正慢慢行驶过来。
马车还未停稳,帘子已被掀开,承欢探身出来,看见我,她欢呼道:“姑姑!”我走上去,抱她下车,她拉着我的手冲到胤禛面前:“皇伯伯,你和晓文姑姑去哪里了?”
胤禛微微一笑,我忙蹲下身子:“格格,不许胡说。”承欢咂咂嘴,正要开口,背后已传来了请安声:“儿臣见过皇阿玛。”
我拉着承欢走到一侧。弘历、弘昼躬身立着,胤禛看着他们道:“先进去吧。”说完,转身向门内走去,弘历、弘昼随在后面,承欢牵着我的手,叽叽咕咕说着她和福惠之间的趣事。
坐在马车上,我默默想着心事。自那日后,一切又如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他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
我心中酸涩,暗自叹口气,直起身子,掀开侧面的窗帘,透窗看去,京城的街上人来车往,道旁的商贩正卖力地吆喝着,一派繁荣的景象。
由于康熙过于注重身后名誉,对许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造成了康熙年间吏治腐败、积重难返的局面。即使他要处罚,也只是拿两三个人开刀,杀鸡儆猴。另外,因为西北的战乱,军费开支庞大,所以胤禛继位之初,偌大一个国家,库银仅余几百万两。但随着胤禛推行新政,十三铁面无私地执行,这三四年间,情况已好了许多。
我放下帘子,向后靠在软垫上,闭目暗自思索。我该怎么办?这是近来我常问自己的一句话。朝夕相处、近在咫尺却难以相聚,这种蚀骨滋味,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理解的。
马车一顿,我身子一晃,猛然间回神。不可能这么快就到园子的,可马车怎么无故停下来了?我探身掀开帘子一角,向外望去,只见对面马车上陆续下来三个人,是八爷、十四爷和弘时。
我坐的马车是园子里的,他们应是认出来了,过来打招呼的。
八爷走在前面,一脸淡淡的笑,我忙掀帘下车,在驾车太监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看到车子里的人是我,三个人面上都微带诧异神色。八爷仍是微微笑着,十四眉头微锁,眼神有些许惘然,而弘时却肆意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遍,嘴角露出一丝讥刺的笑:“晓文姑娘面子可真是大,不仅能在畅春园与皇阿玛雪中漫步,而且出园子一趟,动静也是这么大。”
闻言,八爷仍微笑着盯着我,只是笑中有丝冷意,十四眉头紧锁看着我。我嫣然一笑,转身面向八爷道:“承欢格格急等着奴婢取回的物件,王爷如没有别的吩咐,那奴婢就回园子了。”
弘时一愣,许是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他脸上突地变了色,走过来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怒道:“你这个奴才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对我!”
我觉得手臂似被他拧折了一般,倒吸口冷气,冷笑着道:“一个连自己父亲都不尊重的人,何以会受到其他人的尊重?”
八爷还未开口,十四已走上来,捏着弘时的手臂,喝道:“放手。”弘时忙松开,揉着手臂不解地道:“十四叔,你…”八爷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柔声道:“你去吧。”
我应了一声,快步走回马车。
我边走边想,他们为何会走得这么近,十四为何又出现在京城?心念一转,我突然记起电视剧中八爷生前曾发起过八王议政,算来已没多少日子,难道此事竟是真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得一愣,呆立在原地。默想一会儿,我猛地转身看过去,八爷和弘时已上了马车,十四仍站在原地向这边望,许是没有料到我会突然转身,一时间有些愣怔。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道:“十四爷,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他一怔,道:“说。”我垂眸匆匆地道:“有些事既然已成事实,您就不要再做徒劳之事,就是不为自己,也该为身边的人留条后路,毕竟他们也陪你这么多年。”
我说完,不理他的反应,转身快速上了马车,催促小太监往回赶。小太监已被刚才的场面吓着了,忙扬鞭轻喝,快速往回走。
我心中暗暗思虑,对十四说的这番话,不知能不能起些作用。我只能点到为止,他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
第三章
冬去春始,天气虽转暖了许多,可微雨中夹带着寒风,仍让人感觉到凉意很重。
禛曦阁里,胤禛脸色微怒,两手紧攥着椅子的扶手,手指因太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十三眉头紧蹙,默然坐在下首。
八王议政果然发生了,八爷九爷联合八旗旗主上殿逼宫,企图架空皇权。
胤禛是感情内敛的人,表情总是淡淡的,可这次怒形于色,可见这件事确实触怒了他。虽说这次事件是八爷九爷挑的头,可被胤禛公开称为舅舅,并被委以九门提督重任的隆科多也牵涉其中,想来此时胤禛心中的悲愤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我蹑手蹑脚地将端着的茶水放在他身边的几案上,他眸中蕴着恨意:“朕于登基之初就封老八为亲王,对他们一再忍让,可他们却一再地逼朕!”
十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皇兄也无须再为此事费神,这件事也算是平息了。”
胤禛“啪”的一声拍在几案上,茶碗应声而破,血自他手指处流了出来,他却浑然不知。我皱眉紧盯着,犹豫了一瞬,便下去绞了帕子,走上去,抓起他的手轻轻拭去血迹,他手一颤,我心神一晃,忙垂眸自身上抽下帕子,轻柔地为他缠上。
十三的面色由不解变为紧张,大声吩咐高无庸:“快宣太医!”
太医包扎后,高无庸和太医一同走了出去。十三瞅我一眼,恢复了一脸淡然的神态。我心中一紧,忙低头开始收拾桌上的碎片,胤禛突地开口道:“放下吧,等会让高无庸吩咐人收拾。”
我轻声应了下,默默立在一旁。十三又抬头瞅我一眼,我脸一热,三个人都沉默不语。
在这难耐的寂静中,我突然听到外面咚咚的脚步声,不禁莞尔一笑,救星来了。
承欢一蹦一跳地跑进来,后面跟着满面笑容的弘历。承欢看我一眼,径直向胤禛冲过去,挤到胤禛腿边,拿起他的手,皱着眉头:“皇伯伯,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胤禛眸中掠过一丝笑意:“不妨事。”承欢一听,放下他的手就要向上爬,要挤坐在胤禛身边。十三笑斥道:“承欢,不可顽皮。”承欢抬头望了望胤禛,又转脸怯怯地看了眼十三,乖乖立在一旁不吭声。
胤禛笑着把承欢抱到腿上,对仍站着的弘历道:“这些日子你经常来这儿啊。”弘历一慌,忙回道:“回皇阿玛的话,儿臣只是送承欢妹子过来,这就回去了。”
看着弘历略显尴尬的脸,我笑盯着承欢,小丫头眼睛一转,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果不其然,承欢仰头道:“皇伯伯,我想让弘历哥哥和我一起用膳。”
胤禛笑着道:“十三弟,你也不要走了,我们一起用膳。”
我仍是把清淡的放在胤禛和十三的面前,而把荤菜放在了承欢和弘历的面前。
承欢拿起筷子望着中式猪扒,笑问我:“姑姑,这就是你说的中式猪扒吗?”我点点头,承欢一脸兴奋,望着胤禛,只等他开始。胤禛和十三互看了一眼,十三笑道:“皇兄,开始吧。”
吃了几口,胤禛问我:“上次皇后宫中的菜肴可是你做的?”我正欲开口应是,承欢已道:“皇伯伯,上次是姑姑做的,姑姑做的菜肴可好吃了。”听着承欢口齿不清的回答,十三摇了摇头,轻轻地拍着承欢的背笑道:“不要噎着了,一点也不像个女儿家。”
默默看着吃饭的几个人,我心神一阵恍惚,感觉自己已不是张小文了。张小文最不屑的就是相夫教子,而现在的自己,却像是一个每天用尽心思为亲爱的丈夫、可爱的儿女烹制菜肴,而且时时刻刻为他们担心的妻子、母亲一样。
“晓文,你怎么了?”乍听到弘历的问话声,我“啊”了一声,不知出了什么事。
看到几个人同时看着我,我忙用询问的眼神看了弘历一眼,弘历道:“皇阿玛夸你的菜做得好呢。”
我忙回话:“皇上谬赞了,奴婢用的也只是平常材料,只是奴婢留心了几位主子的口味,所以皇上才觉得可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