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柔拥被而坐,下颌支在双膝上,漆黑的长发倾覆垂下,好像从头披了一条墨色的丝缎,将整个人都遮了起来。
有道是,以发覆面,无颜见人。
虽不至于这样,却也差不多了,至少意思一样。
看来还是太过了。
曹劲沉默了一下,欺身上前,感觉跟前的娇软人儿就瞬间身子一僵。
他不由多带了几分温柔,抚上甄柔那一头顺滑的长发,又似有爱怜地吻了吻她的头,低声哄道:“没什么的,这是正常反应,情动的时候自然会有…”
这简直就是污言秽语…
甄柔双手捂住双耳,拒绝听。
头也仍不抬起,就埋在双膝上。
太丢脸了,真的好丢人…曹劲什么都还没做,她就情动了…
而且也好不甘心啊,还有些莫名的哀伤…曹劲才和旧情人见面,还为了旧情人把她利用了一把,可是转过头来,随意对自己勾勾手…不不不,连手也没动一下,就那样看着而已,她居然就情动了…
前世薛钦的伤害还不够么,难道今生自己还不知道引以为鉴?还是她真的就这么容易动情…情动…
还有什么表达一下她身为正室的不满,这表现出的哪有什么不满,分明就是再满意不过了…她真是太没用了…
甄柔越想越觉得哀伤、自弃起来,整个人充满了莫名的悲伤感。
曹劲五感过人,几乎一瞬间察觉甄柔情绪改变了,他有些意外。
刚才还只是不好意思,怎么自己一哄,她反而衍生了诸多其他的情绪?
事情变得依稀有些棘手了。
不过在曹劲看来,闺房之事再是棘手也只是寻常,女人到底是女人,不过一个哄字吧。
于是,曹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把将甄柔连被一起抱在了怀里。
甄柔现在不仅深陷自己先前丢脸的行为中,还自弃自己的没用,总之就是闹气了小情绪,这会儿最恼怒的人当然是罪魁祸首,哪还会让曹劲抱她?
当下,甄柔好像就所有的情绪一股脑儿的发泄给罪魁祸首,她又是挣扎又是捶打,“混蛋!放开我!放开!”
正如甄柔不久前腹诽的,有其父必有其子,曹劲亦深谙人心,他在这一方面似乎有天生的敏锐直觉,他能感觉到这个时候若真走了,那他和甄柔现在的和睦估计也走到头,又将回到原点。
哪怕没有那么糟糕,却也不会有现在的温润软玉在怀了。
曹劲迅速的做了判断,不论甄柔如何挣扎,他就牢牢地将人抱在怀中,语气是少有的耐心温柔。“好了,好了,好柔儿…都是为夫的错…”
甄柔听了这话,立时来劲,又挣扎地挣了一挣,见仍是无果,她也不挣扎了,就愤然抬头,“就是你的错!你欺负我!”
见甄柔终于肯抬起头了,曹劲继续哄道,“阿柔,我那不是欺负人你,是在宠爱你…”
又来说这些了…
甄柔不禁又想起刚才的丢脸行为。
情急之下,甄柔直拿手去捂曹劲的嘴巴,“不要再说这些了!”
柔荑玉手触上唇间,知道已哄得差不多了,曹劲嘴角微扯,继续道:“好了,我不说那些就是。”
听着曹劲又迁就她的改了口,甄柔面上仍是羞恼的样子,心中却是一叹。
谁能想到当初咄咄逼人的曹劲会有如今俯首认错的一面呢?
还有谁又知伏低做小的这一面背后是什么?
每和曹劲走近一步,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他,他却又有不同的一面。
就像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每揭开一层,后面又是新的谜题。
甄柔忍不住问道:“如果熊傲他们知道你现在这样,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曹劲扬眉,不在意道:“古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我现在不过向自己的夫人低头,有何不可。”
这两者怎么能混为一谈,不过本也只是随口一问,甄柔撇了撇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曹劲却善于抓住一切机会,当下就着话道:“就像阿柔说的,我都向夫人如此低头了,阿柔可气够了?”
甄柔深呼吸,顺了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看向曹劲,不答反问道:“我的夫君为了旧情人,与我刻意上演了一番夫妻恩爱的戏码,夫君认为我现在应该气够了没?”
此言一出,原本缓和下的气氛急遽一冷。
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阿姝这个旧情人的影响力。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最初那个人,最真挚的情感。
即便往事已成过往云烟,仍是有些不同的吧。
她也是有古朴那一段少年之情的,若不是经历重生,她只怕也还陷在里面。
甄柔觉得自己非常理解曹劲的感受,只是禁锢自己的怀抱骤然松开,身上不觉一冷,竟有些怅然若失。
她摇了摇头,挥开这一丝若有似无的可笑感官,镇定地看向曹劲。
四目相对,她看到曹劲眉宇间的凝重。
“我与阿姝确实有一段情,她如今会下嫁卞昂,也皆因我起。”曹劲眉头紧锁,目光深沉慑人。
这样的话,这样的神色,颇有些沉重,似乎都沉甸甸的压在两人心头。
室内陡然陷入一种沉寂之中。
甄柔抿唇,依旧执拗的仰头直视曹劲,道:“夫君觉得亏欠于她,所以就可以如此待我?”
闻言,曹劲深深地看着甄柔,眼里神色莫测,“你这样认为?”语气沉沉。
甄柔不由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不是?
“是。”最终甄柔还是点头道。
一字落下,曹劲蓦然起身,负手走向火盆,良久,方回头道:“阿柔,你也有过去。”
甄柔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在卧榻上直身跪坐,痛快承认,反正曹劲对此最是清楚,“恩,我是有过去,还曾有两段,夫君也都知道。”
说完,忽然觉得兴味索然,决定结束谈话,道:“我并不是追究夫君的过去,而是不喜欢成为夫君和另外一个女人之间的试金石,我想也没有任何一个妻子愿意。其他的也就——”
结束语不及说出,曹劲突然道:“可想知道我和阿姝的事?”
甄柔愕然,随即点头。
第二百六十四章 反骨
曹劲负手立在火盆旁,默默望着摇曳的灯火,尘封多年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黑眸深幽,语气平铺直叙,看不出喜怒,仿若在说一旁人的事,“阳平公主在我三岁时,曾落过一个成型的女胎,一度伤心欲绝。君候在人市寻了一伶俐的女童与公主解闷。这女童虽是从人市购得,却与公主有五六分相似,让痛失爱女的公主得以安慰,并将一腔母爱放到女童身上,正式收为义女。”
“这个女童,便是阿姝?”甄柔难以置信,人间富贵花一样的阿姝,竟然是一介女奴出身。
这个时候,奴隶身份极其低微。
朝廷明确规定,王侯可以有二百奴隶,列侯可以有一百奴隶,普通官员可以有三十个奴隶。
但这仅仅是明文上规定,没有人会遵照,暗下都是私奴成群。
且斯时,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乡绅富户,皆以蓄养奴隶之多为荣。
一个大庄园之主,就可拥有奴隶达上万之众。
这也是十来年四处割据动荡的一个原因,不少拥有众多奴隶的大庄园主也趁势跟着兴风作浪。
物以稀为贵,奴隶如此易得,一个小小女奴,足可想见其身份是何等低微。
而奴隶主又对奴隶拥有绝对所有权,可谓掌握了他们的生杀大权,美貌如阿姝,若是成为其他人的私奴,其下场也可想见。
是以,阿姝原是一介女奴,委实让人震惊。
曹劲看了眼一脸惊讶的甄柔,他点头道:“不错,这个女童,正是阿姝。”
得到确定答案,甄柔心下涟漪怔怔。
当世之人,自然跳不出当世根深蒂固的观念,奴隶卑贱,曹劲却和一个女奴有一段情缘,即便阿姝已被收为公主义女,却也不能改变曾经的出身。
不对…
既然是公主义女,和曹劲当是义兄妹,他们又怎会有一段情?
像是知道甄柔心中疑惑,曹劲甄柔续又道:“我当时年幼,并不知阿姝来自人市,一直将她视如亲妹。待公主殇逝后,虽知晓阿姝出身,但彼时已有数年相处情谊,她又肖似公主,便留了下来。她心细敏感,没有公主庇护,吃穿用度虽与我兄弟相差无异,却难免他人非议,加之她与我年纪相仿,便甚是依赖我。毕竟非血亲,频频与我出双入对,颇受人非议。应是受了流言影响,她对我有了男女之思。十三岁那年——”
曹劲声音蓦然一停。
甄柔心思不由跟着一紧。
听来,曹劲和阿姝这段情应该发生在十三岁那年。
“我因公主早殇之事,和君候不睦,正受厌弃。”曹劲沉缓的声音响起,依旧不辨喜怒,淡漠地似与自己无关,“在一次宴席上又起争执,当时阿姝也正受欺凌,为她解围之时,我便当众承认,待阿姝及笄后,我将娶她为妻。”
最后一句话说完,曹劲凝目看向甄柔,一双黑眸深不见底。
甄柔跪坐在卧榻上,放在腿上的双手下意识紧攥,让自己尽量表现出镇定些。
及笄之后,迎娶为妻。
没想到曹劲和阿姝之间还有这样的承诺。
只是看着眼前深不可测的曹劲,实难想象他还有这种少年意气的时候。
是的,就是少年意气。
曹劲虽只是寥寥数语说起了自己和阿姝的过往,语气也甚是平淡,几乎就是简单的陈述而已,却不难听出这段话背后的故事。
阳平公主离世时,曹郑已经贵为冀州牧,有异军突起之势。
曹劲作为阳平公主和曹郑的嫡次子,可谓权与贵的象征。
时下贵妇们多眼高于顶,贵女们之间也明争暗斗,阿姝一介低贱的女奴,却受到曹劲庇护,还生得极为貌美,这些便足以让阿姝成为众矢之的。
而柔弱少女对总是维护自己的少男有淑女之思无可厚非,曹劲却未说他对阿姝的心思,加之开始又视为亲妹,怕那时还只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但曹劲却在十三岁那年,与曹郑起争执后,突然当众应下娶阿姝为妻,不难想象曹劲当时十之八九是冲动之举。
不过既然曹劲难得愿意一开尊口说起过往,与其猜测,不如当面问个清楚。
何况这也是一个妻子该问的吧。
如是,甄柔抬头问道:“不知夫君和君候起了何争执,就当场应下娶阿姝之言?”
听到甄柔一言正中靶心,理智得没有像一般女子着眼于他要娶阿姝之事,曹劲不由多看了甄柔一眼,随即目光一沉,薄唇抿如利刃,缓缓道:“我当着一众人等对君候说,你可娶一倡妇为续妻,我何不可娶女奴为妇。”
…
甄柔顿时无语。
所谓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
曹劲这两句话,是揭短又打脸,她脑海里都已经浮现出,曹郑和卞夫人当时的脸色了。
真是没想到,十三岁的曹劲,不仅有少年意气,还有如此大反逆之心。
也莫怪曹劲先前说他当时正受曹郑厌弃了。
只是再不喜欢那也是自己的亲骨肉,虎毒尚且不食子,曹郑又岂会让曹劲娶出身低微至极的阿姝?纳为有名份的妾室,怕已是曹郑认为对曹劲的仁慈了。
思及此,甄柔略过对曹劲那揭短打脸的话,道:“君候应是不允许夫君娶阿姝,那后面阿姝怎会成为卞夫人侄子之妻?”
听到这里,曹劲嘴角微翘,掠过一抹讽刺意味,道:“不错,君候认为高门女子所出子嗣血统更为优秀,自是极力反对我娶阿姝。”
甄柔默然。
说来她也不理解,曹郑既然认为高门女子所育子嗣更为出类拔萃,但又何为扶持卞夫人为正室,反而居于四位高门出身的如夫人之上?
她思索不出,也无心深究,又专注聆听。
就听曹劲道:“我当时甚为反骨,待阿姝及笄之后,不顾所有人反对,筹办迎娶阿姝之事。君候为了阻止我,卞夫人让卞昂侵犯了阿姝,等我发现时已太迟,阿姝那时已是珠胎暗结,她又身体羸弱无法落胎。”
第二百六十五章 底气
身为女子,最厌恶的就是侵犯。
尤其在阿姐甄姚曾被陶军逃兵凌辱之后,她对此更是深恶痛绝。
闻言,甄柔难以置信道:“是卞夫人让卞昂他…”
“侵犯”二字难以启口,甄柔只一副难掩憎恶之色。
曹劲冷哼道:“卞夫人一贯以君候的解语花自许,君候有忧,她自当为其排忧解难。”
虽知卞夫人从一倡伎一跃成为侯门夫人,连带了卞氏一族也跟着从此改换门庭,其人必不简单。
但想起卞夫人屡次向她释出善意,对任何人都一派温和,甚至连庶子也愿费心教诲,而不是口腹蜜剑的捧杀,这让她仍难相信卞夫人会做出这等事。
甄柔不由问道:“可这对卞夫人有何益处?”
曹劲嘴角弯了弯,讽刺意味明显,“君候的信任,是卞夫人和卞氏一族最大的仰仗。卞昂是卞夫人已逝兄长的独子,卞氏一族唯一的继承人,牺牲一个卞氏当家主母的位子,从而得到君候的信任,对他们而言十分值得。”
甄柔听明白了。
前因后果也联系上了。
真是和外祖母下邳太后讲述当年下邳王宫的众夫人之争,如出一辙。
用句不好听的话,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卞夫人知道曹郑为曹劲要娶阿姝之事疼痛,便设计卞昂和阿姝有了首尾,并且珠胎暗结,再让卞昂以妻子之位迎娶阿姝。
如此一来,有了卞昂子嗣的阿姝,自然不可能再嫁曹劲。
另外,对于一个女奴出身的女子而言,能成为卞氏一族的当家主母,已是极好的出路,也算是对曹劲有了交代,不至于父子彻底反目成仇。毕竟那时卞夫人已贵为君候正室,卞氏一族自也水涨船高,作为卞夫人唯一的侄子,卞氏一族的继承人,卞昂即使娶一没落的高门女子也是可行。如今却娶一心系他人的女奴,可谓莫大委屈,牺牲不小。
如是,曹郑的忧愁解了,对于卞夫人和卞昂这对姑侄的牺牲自是放在心上,少不得要弥补一二。
此计走得确实不错,可是曹劲会妥协么?
想到这里,甄柔心中忽然一动,她记起了一个传闻。
曹劲因不满卞夫人安排的婚姻,将未婚妻送予男奴另其失贞,曹郑为此勃然大怒,将其下放边关大营。
有道是空穴不来风,传闻固然有失真的成分,但这中至少也该有一两分是真的。
而按曹劲今下午对阿姝的态度,显然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可这都已经多少年了,更不提当时还少年意气、一身反骨的曹劲了,又岂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算计,看着阿姝成为计谋下的牺牲品?
若当时曹劲反抗了,势必会惹得君候勃然大怒。毕竟在父子之争中,君候已经退让了。
这两件事都是曹郑勃然大怒…又在时间上契合…
甄柔脑中灵光一闪,她蓦地问道:“当初夫君会隐姓埋名下放边关,可是与这件事有关?”
没想到甄柔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曹劲一怔之下,当真将刚才讲述的看作是一旁人的故人,他微笑颔首,语带赞赏,深不见底的眼里现出一抹玩味,“阿柔果然聪慧,这么快就想到了。”
甄柔扯了扯嘴角,无言以对。
曹劲见甄柔的表情,言归正常道:“不错,当初我会去边关,当一个末等小兵,正是因此事而起。”
“阿姝因我被欺辱,我自当承担责任,承诺仍会娶她为妻,并将腹中胎儿视如己出。”曹劲脸上的笑意渐渐冷若冰霜了起来,他缓缓道:“我执意坚持,彻底惹怒君候,他将我从家族除名。不过我当时也并非全无成算,我早与兄长定了边关参军之事,彼时外寇犯境,我若在边关建立功勋,届时我兄弟二人一内一外,我不怕无荣归之日。只是在离开之前,我却不能放过侮辱阿姝的卞昂。”
他顿住,倏然一笑,笑容颇有些自嘲意味。
甄柔却看明白了。
曹劲不放过欺辱阿姝的卞昂,但是卞昂却好好的活到现在,而当时曹郑又不再管此事,那么只有身为当世人的阿姝——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只听曹劲证实道——
“我将阿姝安排在信都城外一处农居,等为她报仇之后,我再与之汇合。可就在我已将卞昂逼到我剑下的时候,阿姝出现了,她挡在了卞昂身前,说卞昂毕竟是她腹中胎儿的生身之父,她不能看着卞昂死于我剑下。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为了她,放弃曹三公子的身份,将自己放逐到边关那等荒野战乱之地。她让我去求君候原谅,恢复曹三公子的身份。而她,愿意看在腹中胎儿的份上,嫁给卞昂,求我放过卞昂。”
从曹劲先前之言,可依稀得知少年时期,曹劲有着少年人都有的冲动意气,而且极为反骨。
他将阿姝视为一路人,并纳于身后保护,到最后却被阿姝反水,可以想见曹劲当时必是极为震惊愤怒。
甄柔不由看向曹劲,想看是否能在现在的他身上,依稀找到以前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