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柔咬了咬唇,眉宇间有几分沮丧。
曹劲见甄柔面有难色,仿佛为两家人的旧怨苦恼,他眼中冷意淡去了几许。
甄柔双手握拳,鼓足勇气,仰头问他,“我闻令尊最恨人对他的诟病。如此,你我两家旧怨已成定局,若我们甄家再来投诚,令尊可会接受?”
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完,甄柔屏气凝息,紧张盯着曹劲,不知觉地轻咬下唇。
曹劲发现甄柔有个小动作,她一旦紧张,就会下意识地咬住下唇。
本是涂了口脂,红唇饱满亮泽,小米粒似的皓齿轻轻咬下,仿佛四月间枝头长出的红樱桃,鲜嫩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一眼瞥过被轻咬住的红唇,方念及今日来意,看向甄柔,眼底是深不可测的幽光,话有所指道:“你无需担忧,只要能让大人相信你们的诚意。”
他们的诚意…?
甄柔咀嚼着曹劲的话,眼中蓦然一亮。
前世她火烧楚宫,以那样决绝的赴死,彻底斩断家族与薛家的关系,已足够让任何人相信他们投诚的诚意。
甄柔紧绞在一起的心倏然松了。
只是她犹不敢相信,这些日子压在心里的巨石就这样没了,她再次确认道:“只要拿出诚意,令尊就会摒弃前嫌?”
曹劲沉默点头,却另补充道:“但是大人生性谨慎,你们的诚意,需要能取信于他。”
那就对了!
自古以来,两方势力结盟,往往以联姻取信彼此。而她前世付出的诚意,甚至比联姻有过之无不及。
甄柔心下大石终于放下,她竭力忍住极喜的泪水,灿烂一笑,耀如朝霞,“谢谢你!”
曹劲眼睛微眯,灼灼盯着甄柔。
察觉曹劲灼然凝视的目光,甄柔心里一惊,状似山顶风大,拂乱耳边鬓发,她不经意地偏头,避开那道强烈的视线。
“不知三公子今日来此寻小女何事?”甄柔低头将鬓发捋到耳后,再抬头时,已是敛了笑意,一脸正色。
越是矜贵的女子越是端得起。
曹劲不在意地收回注视,目光朝崖边远望。
秋阳当空,乾坤朗朗,熠熠照耀大地。
山脚下田野阡陌,远处城郭连绵,千家万户,那便是彭城。
曹劲极目远眺,俯瞰整座彭城,“幽州牧马建光已向我们投诚,大人有意接纳,并愿继续任用马建光为幽州牧。到时,一旦幽州稳定了,下一步就是徐州。”
此话事关军事机要,落入任何人耳中,都无疑要猛吃一惊。
甄柔因为重活一世,早已知道了这些,她并不惊讶话的内容,只是在意曹劲特意来告诉她这件事。
她望着曹劲的背影,微微颦眉而思,下一瞬眼睛一亮,接口道:“所以三公子此次来,是告诉小女,你已接受我们甄家投诚。”
曹劲知道甄柔聪慧,不意外她一言截到重心,只是这并非他今日要说。
他转回身,凝目而视,目光一寸寸在甄柔身上掠过,从头到足,不略过一处。
年纪虽小,却已是娇艳鲜嫩,姝色照人。
近一年的时间,初见时的瘦弱少女,也已长成婀娜多姿的妙龄女郎。
不可多得的美丽脸蛋,曼妙的娉婷身姿,的确有足以魅惑世间男子的资本。
他从来认为自己就是一凡夫俗子,既然美人赏心悦目,撩人心扉,何不取之?
何况美人娇弱在外,难得内在又是坚韧,足以应付一些旁枝末节的琐事。
再则眼下看来,自己也是她能拥有的最好选择。
看着眼前娇颜初开的佳人,曹劲忽觉今日兴之所至,路过时偶闻甄柔在此,临时决议寻她,并非起初认为的不应之举。
曹劲看得心悦,甄柔却被他放肆的目光,看得怒火顿起,只无奈形势比人强,只能隐忍。
曹劲少时混迹边关大营,五感敏锐,察觉甄柔不虞,稍敛眸光,终于开口。
“你也知两家旧怨,若要大人相信你们投诚,你要嫁我为妻!”
第三十五章 报恩
甄柔闻言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听到了什么?
曹劲说,你也知两家旧怨,若要大人相信你们投诚,你要嫁我为妻…
可是,这怎么能行!?
甄柔震惊望着曹劲,他一双眼睛亮得灼人,清晰照出她惊恐之色,还有他此刻的认真。
甄柔方寸大乱,竭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慌乱笑道:“三公子,您别说笑了!小女蒲柳之姿,又是被弃之人,怎敢与君相配?”
惊慌失措之下,往往露出真意。
曹劲神色微变,薄唇抿了下来,周身寒气冻人。
甄柔猛地意识到危险,想起了曾经的传闻,杀人如麻,性格残暴,睚眦必报…
她不敢再呆,笑着告辞,“小女已出来多时,恐有人发现,先行告辞!”说完,转身就走。
见曹劲并未阻拦,甄柔心中一喜,赶紧加快步伐,却刚踏上小径,熊傲走了出来,拦住她的去路。
甄柔咬唇,犹豫一刹,掉头往山下的小径走去,同样刚踏上小径,就有人拦在路口。
去无可去,甄柔冷静下来,转身慢慢走回原地。
“三公子,您这是何意?”甄柔驻足,停在三步之外。
曹劲笑了一声,“你又是何意?”他嘴角虽噙了一抹笑,眼里却露出冷峻之色。
甄柔强自镇定,微笑着道:“小女不懂三公子的意思。”
话音未落,曹劲已敛了笑意,眼中仿佛有噬人的火簇,咄咄逼人地迫向甄柔,“甄女,是你先招惹我!你也是大家女公子,难道不知两家结盟,历来都是先联姻!?近几次我们独处,我的试探,你也并未拒绝,应也想过联姻!”
甄柔不妨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竟说得她哑口无言。
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与虎谋皮,咎由自取。
甄柔的脸,急遽一白。
她的神色说明了一切,她从未想过联姻。
曹劲不由想起在大雄宝殿上他的自以为,幽深的眼底蓦然现出一抹沉郁之色。
甄柔察觉曹劲的怒气,她反应了过来。
自己重生后心切改变命运,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投诚仰或结盟,一贯都是用联姻取信彼此,薛钦和荆州邓女的婚事正是如此。
在与曹劲的接触中,她的确察觉了曹劲异样,所以已经尽量回避了。
却忘了在投诚需要联姻的前提下,她回避的隐晦,却又一次次助他,无异于是默认了愿意联姻。
如今自己又一脸不愿,落在曹劲眼里,岂不是在戏耍他?
甄柔忽然有些不敢看曹劲,又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切,怕弄巧成拙,只好竭力冷静下来,勉强笑道:“小女是自知旧怨,不敢奢望。毕竟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女一被弃之人,令尊恐怕不会同意联姻。”
听得这一番解释,曹劲目中郁色稍敛。
他道:“曹家因宦官乱朝崛起,此事一直受天下诟病。若能与甄公的嫡亲后裔联姻,曹家便可摆脱当年‘十常侍乱朝’的影响,从而消除与世族贵戚乃至天下学子之间的嫌隙。如此一来,大人自会同意你我两家联姻。”
十常侍之乱,终导致绿领起义,使得大汉名存实亡,各地军阀割据,其祸害深广。
如今的曹家,却是因当年“十常侍”之首曹谭的势力而崛起。
若曹家志在天下,便不得不重声名。
而要消除天下人对曹家的诟病,与他们甄家联姻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当年与“十常侍”对抗的,是以祖父为首的士大夫一派。
甄公的嫡亲后人都愿意原谅曹家人,甚至与他们联姻,天下人又有何可置喙?
甄柔默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曹劲又道:“大人有四子,唯我还可娶妻,你们甄家亦只有你未嫁。至于令兄,乃丧妻鳏夫,是可以续弦。不过历来高嫁低娶,大人是不会让他的女儿嫁于令兄。所以我才提议,由你我成婚,既成全了你的投诚,也算我报了你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甄柔灵光一闪,从怀中拿出曹劲赠予的玉璧,想了一想,试探问道:“三公子,可还记得此物?”
曹劲冷冷看了一眼玉璧,问道:“你想要求什么?”
甄柔鼓足勇气,道:“若他日三公子攻进徐州,可否接受我甄家投诚,效仿幽州牧马建光继续任留原职?”
曹劲目光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他漠然道:“虽不知你为何坚信我定会夺得徐州,但我的确对徐州志在必得。同样,我说过的话,也不会收回。”
甄柔大喜过望,却不过下一瞬,喜色僵在脸上。
曹劲看着甄柔刹那惊喜的神色,他毫不留情地道出一个事实,“我可以接受你们的投诚,也会为你们与大人斡旋。但是不能保证在没有联姻的情况下,大人仍会留用你们甄家。不过放心,你们甄家上下的性命,我可以担保无虞。”
人心就是如此,得一想二,欲望无止境。
甄柔听得曹劲首肯甄家性命无忧,就忍不住想到幽州牧马建光为何能继续任留,保住家族基业。于是,她不甘心的问道:“可是你们也没与马家联姻,为何马建光还能继续任留?”
曹劲目光看向远方,淡淡说道:“马家实力不俗,子弟能人辈出,堪当大用!”
甄柔一怔,尔后强烈的耻辱感席卷全身。
家族势微,所以他们甄家只有送女联姻,谋求乱世苟活么!?
甄柔垂眸一笑,笑容苦涩。
曹劲看着垂头丧气的甄柔,不觉又一次生出惋惜,可惜不是儿郎。
只是即使这样没有精神气,她只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依然美得惊人。
曹劲眯了眯眼,想到种种,终是再道:“我不是非你不可,而你们甄家若想效法马建光,你却只有与我联姻一个选择。我言尽于此,你好生考虑。至少今年,我还不会攻打徐州,你尚有时间。”
说罢,曹劲越过甄柔,扬长而去。
路上,熊傲问道:“公子若中意甄女,何不破城之时,直接纳入后宅?”
曹劲道:“我需要甄家为我守住徐州,而不是为曹家所用。”
语毕,单手抱着襁褓中的遗孤,翻身上马,前往小沛。
第三十六章 名节
许是有了曹劲会保甄家善终的承诺,甄柔尽管胸中作烧,让曹劲临走之言堵得难受,却到底还是大松了一口气。
至少来日徐州被占,家族不会落得和徐州刺史陶家一个下场,惨遭满门血洗。
这样的心思之下,曹劲走了后,甄柔只站了一会,等胸中郁气散了,也就转身走了。
穿过绿树交叶蔽日的山间小径,从云清寺后门进去时,小憩的香客已经相继转醒,古朴幽静的寺院传出纷杂声响。
甄柔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看着近在咫尺的厢房庭院,心中踌躇。
这时一个黄衫女郎也正往庭院走,见甄柔只身立在院门前的古树下,上前问道:“三娘子?你怎么在这?”
甄柔垂眸,纤密的眼睑如剪影投下,看不清神色。
只听她曼声道:“前几日下邳国来信,外祖母年事已高,不小心偶感风寒,就卧床不起。我用过斋食后,便去给外祖母祈福,许是跪得久了,刚才有些头晕,就靠着树站一会儿。”
说完,甄柔抬头一笑,脸上确实有几分苍白,却带出一种温婉的柔态,那是一种属于女人的风情。
黄衫女郎眼里掠过惊艳,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彭城双姝,甄氏姐妹占尽。
甄家又是四世三公,辖彭城郡军政民务,他们无不仰仗甄家鼻息。
在甄氏姐妹面前,容貌家世无一能比,她们这些女郎只有退避锋芒。
如今大甄女嫁了,小甄女被退婚了,听说还为此大病一场,人已消廋得不成形,可眼下为何比一年前还美上几分?竟是眉眼全长开了。
黄衫女郎压下腹中酸意,勉强笑道:“三娘子怎么独自出来,也不带个人伺候着。”
甄柔道:“我留了阿玉在厢房燃香,想着寺院里安全,便一个人先去了。你呢?这是要去哪?”
黄衫女郎正要说话,庭院里忽然传来一道惊呼的女声,“这是女厢房,怎么有男子…”
转眼之间,女子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的传来。
“这不是薛世子么?我在甄三娘的及笄之礼上见过!”
“甄三娘?难道是甄三娘引来…幽会!”
“可是薛世子已娶妻?甄三娘莫不是要当妾…?”
一声声恶意的臆测入耳,甄柔脸色一白。
黄衫女郎极为尴尬,但念及甄柔身份,只有打抱不平道:“三娘子你分明在外面,这不是污蔑么?我陪你去说清楚!”
甄柔点头应了,随黄衫女郎向庭院走去。
秋阳依然当空,熠熠洒了下来,甄柔却觉齿寒。
她的长姐,曾教养在祖父膝下的大堂姐,竟对她使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不由无声一叹,敛下纷杂心绪,终是走入庭院。
云清寺供女香客休憩的厢房,共有一大一小两个庭院。
这间就是大庭院,修了一前一后两排厢房,每排有六间,共十二间房。
陆氏和甄姜两母女,还有曲阳翁主,就安排在第一排厢房内。
三人听到后排厢房七嘴八舌的惊呼,都惊得连忙推门而出。
正要匆忙赶往后排厢房,一个惊喜的声音在身后叫道,“三娘子,是你母亲她们。”
大家一听忙转身望去。
正是甄柔。
和一黄衫女郎结伴从庭院外走来。
陆氏和曲阳翁主一看,焦急顿时去了大半。
陆氏眼里更是难掩惊喜之色,“阿柔不在房里!”
甄姜的脸却在这一瞬苍白至极。
甄柔没有看甄姜,她只徐徐上前,迎着前厢房一排六间屋子人的目光,轻声说道:“我用了斋食后,一直就在佛堂为外祖母祈福,还让一位师傅点了莲花灯。不知为何还没回院子,就听到…”轻咬下唇,难以启齿。
黄衫女子看到甄家的两位夫人都在,心里存了讨好,见状帮忙解释道:“小女在旁院休息,刚才正要过来服侍母亲起来,就看到三娘子从佛堂过来,却不知怎听到那些污言!”
黄衫女郎说得义正严辞,甄柔又是一脸含冤莫白,人也是从外面回来,还有寺院僧人佐证,一切已不言而喻。
即使薛钦突然出现的蹊跷,但也不会是甄柔引来,更不是二人在幽会。
曲阳翁主心下微定,拉过甄柔的手护在身边,冷笑道:“好歹毒的手段,这是要坏我儿名节!”
看着护犊般挡在身前的母亲,甄柔的心变得暖暖的。
有母亲在真好,她也要为母亲守住如今的一切。
甄柔任曲阳翁主拉着手,心意坚定。
在场都是彭城里的人,众所周知曲阳翁主的脾气,见她发难不约安静了下来。
这里本来就是前后排厢房,任一边稍有动静,另一边都能听到。
后排厢房的人早已从头到尾听了清楚,不约而同向突兀出现在此的薛钦看去。
薛钦面沉如水,宽袖一拂,从甄柔的厢房门口阔步而行,转过拐角停下,见到低头立在曲阳翁主身侧的甄柔,眼底尽是愧疚之色。
阿玉见立在门口的薛钦一走,舌尖狠狠一咬,刺激得神台一明,旋即夺门而出,跑到前排厢房处,为甄柔解释道:“婢正在…”
话刚起头,甄柔蓦然抬头,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