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志谦让甄柔起来,沉吟道:“虽然彭城距下邳国不远,但年末贼盗猖獗,我让耿奉护送你。”

陆氏笑道:“阿柔,你伯父委实疼你,耿奉乃你伯父心腹,跟随你伯父十二载,武艺超群。”

甄姚心思细腻,也察觉甄柔自病愈后,便不大亲近甄志谦。她私下问过一回,甄柔却只说没有,此时听陆氏拉近二人关系,便也从旁帮和道:“阿柔,父亲对你比这般好,我都要吃味了。”

话都到这份上,甄柔只能附和一笑,只作宽慰陆氏母女之心,道:“侄女也是女儿,且我还是幺女呢!伯父自然要疼我些才行。”虽是学着以往的口气,但是隔阂已在,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尴尬。

听到甄柔这样说,陆氏母女果然笑了起来,甄志谦的脸上也不禁漫上笑意。

一时间,厅堂内言笑晏晏,仿佛阖家欢乐。

甄柔看着一堂欢笑,心思却早已飞远。

耿奉,她不但有所闻,而且十分熟悉。

前世护送她去建业的人,便是耿奉,足以可见甄志谦对他的信任和器重。

如今,甄志谦派耿奉护送她,实在是大材小用,让她委实不得不怀疑,甄志谦此用意到底是护送,还是名为护送实则监视?

想到这些,甄柔心里有些沉重。

到送别时,甄姚又想要同去。她和甄柔姐妹关系极好,时常同榻而眠,实是觉得一贯依偎她的阿妹,仿佛一夕之间变得沉默了,虽然相处时依旧活泼爱笑,但她就是感到不对,是以仍旧不放心甄柔独行。

甄柔劝道:“阿姐,你明年九月便要嫁往长安,此去一别难再承欢父母膝下,当是多陪伯父伯母。”

甄姚一向孝顺,一听不免犹豫,陆氏也舍不得亲女远行,一时众人相劝才是作罢。

甄姚只好拉着甄柔的的手,依依惜别道:“马车颠簸,你也别心急上路,当以安全为主。还有…”未嘱咐完,一个身形魁梧的虬髯大汉走了过来,平推手,时揖道:“女公子,一百八十护卫已齐,请启程。”

甄柔回头一看,便知来人是耿奉,心思不免又沉了沉。

甄姚却是赧然,她生性腼腆,乍然一见一位三十出头的魁梧男子立在跟前,心里便是不自在,正好甄柔也该启程了,终于不再对甄柔殷切叮嘱,只随父母立在府门外,目视甄柔远行。

正如甄志谦所说,彭城距下邳国不远,不过两百里路左右。陆行之程,马最快日行七十里,有车三十里。他们一行人多车多,便是行程慢,十日已足够抵达,若是辛苦赶一下路,四五日也是能达到的。

下邳国在彭城的东南面,所以一行人出了城,便要沿路向东。

甄柔一行二百来人的浩荡队伍。当首一辆两匹健马牵引的篷车,后又有七辆马拉车紧跟,再随车一百八十护卫俱为持戈甲士。穿城而过时自是引得城中百姓驻足,或看上一看,或谈论两句。

甄柔带着姜媪坐车,车厢内的锦毡之上,燃着一个烧得正旺的铜火盆,本该是烘得人暖和惬意,甄柔却只感被烤得一团火在心里烧,根本听不到车外的声音,只愁该如何让耿奉往西北方绕一圈,再去下邳国。

姜媪却听到外面的议论,不由跟着感叹道:“是呀,眼看还有一个多月便是年关,这个时候,也只有行商办年货的出远门了!”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甄柔眼睛顿时一亮,一把拉住坐在右侧的姜媪,惊喜道:“姜媪,你太好了!”

车厢里本是寂寂无声,甄柔这一咋一呼,吓了姜媪一跳,半晌才回过神,好笑的看着甄柔道:“婢是做了什么?让娘子这般高兴了,说出来也让婢高兴一下。”

甄柔弯眼一笑,眼里满是狡黠,“姜媪,去下邳国之前,我要去小沛边境赶集!”

“小沛?”姜媪大吃一惊,旋即不迭摇头,白胖的脸上满是不赞同,“哪里没市,怎偏要去小沛。那里可不好!”说着又苦口婆心的劝道:“几年前,小沛就被曹军给夺了,再不是豫州的地界了,去不得!”

就是因为小沛被曹军夺了,她才要去小沛。

不然怎么向曹劲偷风报信——徐州太守陶成已经和薛家暗中结盟了?

第六章 想到

甄柔打定主意,必须去小沛一趟。

永安三十二年的正月还没出,曹军就声东击西攻打徐州,却不知从何处走漏风声,徐州太守陶成早与薛家结盟,合力派兵埋伏于徐州东北第一郡——琅琊国,击退曹军,斩杀曹勋。

如今已是农历十月底了,不出三个月就要大战,期间又隔了一个新年,再不报信怕是晚了。

而且难得知道这样一个先机,甄柔不愿意放弃,也不管姜媪如何劝告,甫一出彭城,趁着中途停路休憩的当头,让阿玉找了耿奉过来,道是她要去小沛赶市,为母亲和阿兄购置新年贺礼。

耿奉自不同意,以路远行程不够拒绝。

甄柔从未想过耿奉会立马答应,她只计较着耿奉此行目的,可能是以防她让阿兄退婚,于是掂量着这一点,坐在车厢里继续道:“耿奉,我告诉你,我此行是为了散心,现在我就是要去小沛散心。”说着似忘了按剑峙立车外的耿奉,她只作恶声恶气状,兀自咬牙恨道:“看一下让薛二郎颜面尽失的小沛!”

男子一贯厌恶女子嫉恨情绪,耿奉更是如此,在车外一听,便不由皱眉,腹诽道:“女公子美则美矣,心性却是骄纵好妒,亏得楚国世子如此看重,还牵连他陪这小儿折腾!”压下心中厌恶,仍然劝道:“小沛已经被齐侯从楚王手中所夺,主公又一向与齐侯无来往,女公子再去小沛招摇过市…”

听到“招摇过市”一词,甄柔一把推开车窗,打断耿奉的话道:“什么楚王、齐侯,我只知道小沛是我大汉王土,姓刘!我有何不可去?”

说话间,甄柔已不觉生怒,她虽有故意激耿奉,但他二人却有主仆之分,然耿奉的话哪有半分敬意?

她虽不是甄志谦亲女,但甄志谦无子,早些年也纳过姬妾,却并无子嗣诞下,如今已到天命之年,已然歇下求子之心。如此一来,她阿兄便是甄家下任家主。不看生面看佛门,耿奉都不当对她无礼,竟还说出“招摇过市”这等话来,到底可有将她阿兄当作少主?

不过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甄柔压了压怒气,望着耿奉哼道:“伯父派你护送我,虽也有保护之意,但也交代你看着我,以防我让阿兄去建业闹事吧?”

先听甄柔所言,以为甄柔已察觉出什么,心下一惊,听到后来方知,甄柔以为他监视是为此,耿奉不由松了口气。

甄柔一直盯着耿奉,她清楚地捕捉到,在她说话的时候,耿奉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心中底气不觉一足,续道:“彭城位于下邳和小沛之间,这一来一回,等我再到下邳,已是十一月中旬,待不了半月,便要回彭城过年,哪还有时间唆使阿兄去闹。你说去一趟小沛可好?”

说完,甄柔已是气焰全无,只含笑看着耿奉,静候回应。

一软一硬间,已攻下心防,耿奉平推手,揖礼应道:“稍后启程,便让护卫前往小沛。”言毕惊觉自己竟应了甄柔,疑虑当从心头起,顿时目光如炬看向甄柔,见甄柔含笑回望,俨然一派闺阁无邪少女,端是一弱质女流之辈,只道甄柔是阴差阳错才说出这一番话,而自己也确实为了便于向主公复命,方才应下。

如是一行辚辚车马,北上向小沛而去。

一路北行,朔风强劲,草木枯萎。甄柔所在的车厢内,却是温暖如春。她伏在姜媪胖嘟嘟的双腿上,闭眼假寐。看上去是那般惬意,但是她的内心却充满了迷茫。她发现自重生以来,诸多事都与前世看到的不同,曾以为和伯父一家亲如骨肉,似乎也只是她的想当然了。

突然地,甄柔觉得这次小沛之行,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她不但要将这个军情告到曹劲处,还要让曹劲从此记住阿兄。

那么,又该如何才能达到目的呢?

甄柔在姜媪的腿上,烦躁地翻了一个身,出神的望着车顶。

彭城至小沛,与往下邳的距离相近。甄柔虽是心切,却因要防耿奉,只得按捺焦急,不时催促而行,终于在第四日深夜,抵达小沛界外的一个驿。此驿是官驿,属彭城管辖,耿奉一亮出身份,便被奉为上宾入住。

安顿妥当,姜媪安排侍人提了热水,灌满大澡木桶,供甄柔沐浴洁身。

甄柔早不耐路上尘土,泡了个全身发红,香汗淋漓,才觉舒坦的起身,然后换上柔软的宽大布衣而眠。

周身舒泰之下,本该一枕酣眠,甄柔却没了睡意。

望着榻前的铜人油灯,心中涌上了纷杂心思。

小沛,原豫州沛国下辖县,位于彭城西北部,处于兖州、豫州、徐州三州交界之地。如今虽让齐侯巧令名目夺取,但到底是大汉刘室的王土,庶人工商、世族大夫皆可往来,到时装作商队人马或地方乡绅便罢。然则,这却是入小沛容易,用阿兄名义报信难。

一宿无话。

次日起身,果不其然,耿奉让她扮作乡绅家的公子入市,他则带了十个甲士充作家仆。

甄柔自不反对,只要求带上姜媪和阿玉,这便一行十余人去了小沛。

汉太祖高皇帝是小沛人,小沛一直被大汉刘室认为是“龙飞之地”,逾上百年的发展,人口繁衍近乎十万众,已达整个沛国人口一半之众。又处三州交界之地,自各地军阀割据以来,不觉已成为三州商队交易之所,商市发达。

只在这时,市楼上的鼓“咚”地一声响,形形色色的人便如潮水般向沛市涌去。

甄柔一行人也被人群涌入市内,还不及四下一看,一队持戈甲士列队巡街走来。

自是曹军!

甄柔的心如擂鼓发射,怦怦直跳。

第七章 被拦

她想到了。

找小沛的县令不可能,但可以找沛市的市吏。

小沛乃三州交界之地,各属不同势力,便是市吏这类的小官,也当是经过层层筛选。若得到这样的军报,还不立即呈上去,这边县市吏岂不白任?

看到沛市巡街甲士,甄柔由此思彼想到办法,顿时心情大好。撩开軿车左侧的素纱帷幔,对随侍车旁的耿奉道:“我思忖,不能仅与母亲、阿兄购置新年贺礼,自是要给伯父、伯母、阿姐都添上。所以,需去布肆、漆肆、书肆…”只作看不见耿奉越来越黑的脸,甄柔数着手指一肆一顿的逐一列完。

四方车马行人熙熙攘攘,不便多言泄露身份,耿奉深吸口气,压下心头厌恶,垂首应道:“喏!”

得到回应,甄柔满意一笑,“有劳。”

言毕放下帷幔,轻轻吐了一口白雾,她也不想大冬天上市,而且还得轻车简从,坐在车里面,都能感到冷风透过帷幔灌进来。

甄柔紧了紧身上外罩的狐裘,不再他想,饶有兴致的透过帷幔四下打量。

她先让耿奉将沛市四禺走过了一遍。见沛市虽只是一县之市,却并不比彭城、下邳等郡国类大市有差,不过是略小了一二罢了,市内列隧近百重,其两侧尽为市物邸舍,端是店铺鳞次栉比,货旗飘摇,十分繁荣。

一时逛下来,甄柔心中有底,便开始逐店挑选各类物什。贵至各类皮类、或丝锦絮,贫至粗麻布帛,或木竹料;大到席镇凭几,小到履靴袜;反可看可买,是一样不落。如此下来,十名甲士均是双手环抱物货,已见疲乏。

时至正午,从一家书肆出来,耿奉终于不耐烦道:“女公子,已逛半日,可归?”

甄柔知道已到耿奉底线,不再刻意刁难,她停在书肆的邸舍门口道:“已经正午,劳众奔走半日,用食后再归。”

今日挑选出来随行的甲士,都为耿奉看重,知道众甲士必然和他一般,不耐这等奴隶所做之事。又至晌午,列肆间已是饭菜飘香,众甲士素来食量大,想必此时也当饥肠辘辘。出于体恤之下,听到甄柔提议,耿奉不免犹豫。

甄柔继续劝道:“今半日下来,我胸中之气也出了一半,倒是有几分为难你了。”顿了一顿,方漫不经心道:“这样吧,你带他们进食,我则不进食肆了,让阿玉去简单买一两样与我便是。”

耿奉犹豫的就是此,既然可以不让甄柔抛头露面,他也能让众甲士进食宽慰一二,心里已经允了七分,却仍旧有几分犹豫,等甄柔再劝说了两句,便不再拒绝。当下找了一家巷子里的食肆,把车和购置的物什,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停放好,就留下四人看护,其余则到食肆轮番进食。

见状,甄柔心里一喜,面上却是不显,向阿玉吩咐她要的食物,等耿奉放心走进食肆,才忙不迭探出车子帷幔,借着车下姜媪胖乎乎的身体遮挡,将一个掌心大小的漆红锦盒递给阿玉,附耳嘱咐道:“去市楼,交给市吏。小心!”言毕,又叫住要跟上阿玉的甲士,让他去书肆买一块砚回来。

如是之下,阿玉终于避过耿奉的耳目,向沛市的市楼飞奔而去。

顾不上车外脸色发白的姜媪,甄柔放下帷幔,坐在车内深深地吐了口气。

市楼是沛市的治所,位于沛市的正中,有两层楼之高。

刚才来来回回走了数遍,阿玉应该能准确无误的找到吧!

甄柔心烦意乱的在车里等着,许是心里揣着事,时间便过得慢了,也不知道大约等了多久,一刻钟,还是二刻钟,阿玉终于提着一份糕点回来。

阿玉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气喘吁吁道:“娘子,按照您的吩咐,这是您指定要的豆糕。”一面说一面将糕点递上车。

主仆多年,甄柔立马明白阿玉的意思,惊喜接过糕点,喜道:“阿玉,辛苦了!”

阿玉摇了摇头,怔怔地立在车下,等待心情平复下来。

她不知道娘子怎会与齐侯曹家扯上关系?昨夜告诉她和姜媪,今日将有一漆盒需要瞒过耿奉,送到沛市官吏手上,并要告诉接洽之人“此有关军机,必呈报曹劲”。她和姜媪自是震惊,昨日更是彻夜未眠,可娘子道事关甄家前途,她们为仆也只能照办。

耿奉食罢从食肆出来,就见姜媪和阿玉一起立在车下,脸色似乎有异,尤其是阿玉脸上竟有几分惊慌,他心里立马警觉,走过来问道:“只是为女公子买吃食,为何看起来如此惊慌?”

耿奉眯眼,目光如炬地迫向阿玉。

阿玉心慌低头,急中生智道:“婢乃曲阳翁主上市所买,适才见一女童插草标卖身葬母,心有无感罢了,劳大人关心。”说到后来,想到自己身世,心里只念甄柔母女收留之恩,存此生定要结草衔环报之。

甄柔在车内听见,不由暗赞阿玉聪慧,她这便适时帮口道:“阿玉,你也累了,先和姜媪去进食吧。”

阿玉如蒙大赦,和姜媪敛衽一礼,便忙进了食肆。

耿奉无法,却自觉有异,于是待众人休憩停当,立即让一甲士买下一辆小车,将甄柔购置的物什全部拉上,一行十余人便赶紧出了沛市。

冬日昼短,不过申牌未刻,天幕已经添了一线暗沉。

一阵北风迎面从车口灌进来,那股冬季特有的清冷凛冽劲儿,让甄柔不禁打个寒噤。

高坐健马上的耿奉,却让冷风吹得一个抖擞,警觉地扬声指挥队伍,道:“大家快些赶路,估计今晚要下雪!”

姜媪和阿玉挤一辆小车,众甲士步行。驾者闻声,立马快马加鞭,甲士发足而奔。

只在这时,轰隆隆一阵马蹄声纷沓而至。

朔风猎猎,沙尘飞扬。

透过帷幔,清晰可辨一列黑甲曹军,将他们包抄围住。

甄柔不由一惊,只听一道年轻却清冷的声音,厉声道:“站住!”

第八章 相遇

那人一马当先,被数人簇拥着。

虽未下马,但一望可知,是一个身长八尺的大汉。

身披玄色大氅,没有戴武弁,是时下男子当中少有的露髻者。不过乌黑浓密的发际线下,倒是一张英俊刚毅的面孔。人也十分年轻,只在二十三四岁上下,眉宇间却有一种沉雄之气,不怒自威。

甄柔前世闺阁十八年,能接触的年轻男子不多,除了嫡亲兄长、外家表兄,就是曾经的未婚夫、楚国世子薛钦。几人都是贵族子弟,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此人虽是相貌堂堂,仪容举止却太过随性,想来是行伍出身的寒门子弟,多年历练方有今日领兵之能。

看来是一个硬茬。

甄柔咬了一下唇,目光往周边望去,心里越发的发紧。

这是离小沛的十里地外,离徐州境已在咫尺。此时,空旷的路道上是星罗密布的黑甲曹军,均是身骑战马,腰挎铁剑,杀气深深。一望便知,是一队上过战场的精锐之师,战斗力不俗。他们人马一至,立即形成重重包围列式,队伍整肃,不动已营造出一种紧张肃然的氛围,让人无端心生惶恐。

一望之下,甄柔手心陡然生汗,认为这是漆盒惹的麻烦。

也不怪甄柔心有悔意,实在是自曹军夺下小沛后,她就常听阿兄感叹徐州要不太平了,曹军迟早都要攻打过来,而他们甄家十之八九会首当其冲。如是之下,甄柔下意识地便将曹军视为嗜血猛兽,而与兽为伍,岂是好相与的?

都怪自己太心急了,竟然冒险用漆盒装锦囊报信。

甄柔越发后悔起来。

就在甄柔窥视的同时,当首那武官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们。

一眼扫过,便将甄柔一行人估量了大概。

十余来人,当首一辆施以帷幔的简车,当是主家中的女子乘坐。接尾一辆四面敞露的轺车,一白胖仆妇和一年轻侍女挤在一起。再后一装满年货的辎车。三车的两侧是十名布衣男仆徒步跟随,唯当先一中年虬髯汉子骑马。如此看来,仿佛是一乡绅女带家仆上市采购,但是又有哪家的家仆各个目光炯炯有神,行动有速不输兵士?

疑处如此明显,仅一眼便收回目光,只将注意放在车帷中未露面的女子身上。

那武官勒缰驱马,缓缓踱向甄柔。

耿奉不是甄柔,他在军营大帐待过,一眼就认出来人,并不是简单的小沛官兵,极有可能是驻扎在此的曹军。心里早是惶然,暗自后悔不该依了甄柔,又纳闷自己一行人到底如何惹了曹军的眼。不过想到明面上,甄家与曹家尚未正式交锋,便是被识破身份应该也无事,只是少不得要惹上麻烦,到时难以向甄志谦复命。

如此一想,耿奉心下镇定,但到底希望能蒙混过去,正想着如何开口,便见那武官驱马向甄柔驶去。

是了,女公子容貌出众,难道是适才在沛市被此人窥去,才引得大队人马来拦他们?

这可不行!

耿奉立即策马跟上,出声阻止道:“这位军爷,车内乃是…”

一语未完,当先两名黑甲铁骑拔剑出鞘,“锵——”地一声,双剑相交,寒光凌厉,拦住耿奉的去路。

耿奉脸色一白,却强制镇定,人虽无法前行,口中却依旧阻止道:“我家女公子已定亲,还望军爷高抬贵手!”

那武官置若罔闻,继续驱马前行,目光紧锁车子。

帷幔遮挡,辨不清里面之人,只隐约可见有一女郎端坐其中。

浓眉微蹙,目光从车辆移向阿玉。

耿奉以为他的话见效,心下松了一口气。阿玉目光与他相接,不由打了个寒噤,他的目光并无邪佞,却犀利如刀刃,凝满肃冷之气,迫得她惊惶呆住。

那武官却似从中有所判断,猛然回首,大氅一挥,一道剑光惊破长空,耀入甄柔的眼中。

事起猝然,未及防备,帷幔一剑而斩,无声四散。

甄柔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被人剑指鼻端。

下意识仰头,瞬间,四目相接。

他立马长剑,她坐于车中,帷幔布片从他们中间飘过,落入尘埃。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武官的嘴角微微下沉,他知道车中是一妙龄女郎,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弱质芊芊的娇女。

看上去年纪很小,似乎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却已生得十分出色。

身上罩了一件素白色的皮裘,简单的发髻上仅一根木钗,那样素净的颜色,也让她穿得鲜嫩娇好,一种别样的楚楚风姿,如一枝三月新开的杏花,粉面素白,迎风招展。他虽是见惯了姹紫嫣红的人间美色,也不由觉得眼前一亮。

不过这样的姝色,当是如菟丝花般养在楼台之上,怎会让侍女传递机要!?

也就这一刹那,他面上那一丝诧异、冒犯交织出的尴尬,已经让一开始的冷硬神色取代了,仍旧目光犀利的盯在甄柔的脸上,细细打量,似要从甄柔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一样。

与此同时,甄柔也盯着对方细细打量,先是估量对方是否因为漆盒追来,如果是,那么又出于何种原因追来呢?是要确认她漆盒中信息的真伪吗?此外,市吏呈上去的漆盒,能辗转到此人手上,且此人能如此迅速率领周边百号铁骑追来,说明身份不低。虽然应该不会是曹劲本人,毕竟公主之子哪会这般随性,同时还出现在这州界小县,但应该能直接与曹劲会面吧?

甄柔极力的思索着,已然没有一开始的退缩之心,只想再次冒险抓住机会,加重自己和阿兄投诚的筹码。

然而,甄柔却忘了,在身边之人眼中,她只是一位娇女。

就在她与这武官对视的须臾之间,周边人已经反应过来,尤以耿奉当先!甄柔余关就瞥见耿奉要不顾危险冲来保护,她只好立即做出判断,忙先声夺人喝道:“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