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柯渐连忙倒了杯茶亲自奉上道:“是是是,知道大小姐你辛苦了……事情办得如何了?”
“我出马,还有不成的吗?”黎忧忧解决完一只鸡腿,用手一抹嘴,再在裙子上擦了擦手。于是脸上、裙上都留下了好大片油污。
戴柯渐啧啧摇头道:“你看看你的样子……就这副德行,说你没疯都没人会信。”
黎忧忧继续瞪眼,“怎么?我就是这个样子的!当初芾摩城主那个老色狼癫蛤蟆想吃天鹅肉,偏舅舅老顽固,非要我嫁他,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求你帮忙的,要不是当初欠了你那么个人情,我才不管你做不做城主呢。”
“于是我就被人说成是逼奸自己表妹的禽兽……”戴柯渐大叹一声,“真是没天理啊,想我是多么好的人啊,竟被人误传成那样的人。”
“少来了,要不是你平日里就行为不端,人家会这么说?”吃饱了喝足了,黎忧忧打个哈欠,从靴子里抽出把匕首,再从里面抽出封信来递给他道,“呐,风烨给你的信。”
‘他最近好吗?“
“好,有什么不好的,那么年轻就当上了首辅大臣,春风都没他得意!”黎忧忧说着眨眨眼睛道,“你这次的事情他出了不少力,要是淮素知道风烨其实是你的好朋友,估计会气得吐血。”
戴柯渐看完信后一笑,“他说明天就到。也是时候该让淮素知道一些事情了。”
说曹操,曹操到,一声音从楼下朗朗地传了进来:“淮素求见城主,城主在里面吗?”
黎忧忧小声嘀咕道:“我真不明白,你干吗不干脆等风烨来了再把事情都挑明呢?现在还是很危险啊,万一真的动起干戈来……”
戴柯渐挥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而同时小吃领着淮素走上楼来。淮素先是看了坐没坐相的黎忧忧一眼,然后才将目光转向戴柯渐,拱手正要说话,戴柯渐已招手道:“大总管你来得正好,来来来,快陪我下棋!”
“城主……”
“什么事都先等到下完棋再说!”戴柯渐往棋盘旁边一坐,淮素无奈,只得走过去也坐下。
“我执黑子,你执白子好了。小吃,别愣着,快去准备糕点茶水过来。”
“是。”小吃转身进内阁准备茶点。
黎忧忧跟了进去,小声问道:“喂,你家主子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小吃低声答道:“少爷是为了吸引大总管的注意力,把他拖在这里,毕姑娘她们就能顺利过关,前往安罗城了。”
“哦,原来是这样……”黎忧忧回看在笑嘻嘻的下棋的戴柯渐一眼,冷哼道:“这家伙还挺痴情的嘛,为了那个毕妃纤可是把命都搭上了,淮素要是现在发难,我们就惨了。”
“放心吧。少爷算准了大总管生性多疑,没十足的把握不会动手的。”小吃望着少爷,目光中也露出几分叹息,“少爷真的是很喜欢毕姑娘吧……”
午后的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进来,映着戴柯渐一脸的笑意,眼睛亮晶晶。
第十章
安罗城主罗夙有个根深蒂固的习惯──他极信佛,因此每天晚上亥时必会抽出一炷香时间前往明净堂佛前静坐。
这一日他如往常一样,进了明净堂,随行四大保镖负手站在门外,内堂静静,轻香徐燃,只有一个老妪在旁拈珠伺候。
“即是佛身藏,九十九亿恒河沙数诸佛所爱惜故,即是光明藏,一切如来光明照故……”罗夙正在默念经文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他皱起眉头,沉声道:“什么事?”
门外一人答道:“回禀城主,好像是东院那边着火了。”
“派人过去看看。”
“是。”
罗夙低头继续念道:“诵此陀罗尼者,现生能得十大利益:能得安乐,除一切病,延年益寿,常得富饶,灭一切恶业重罪……”
房梁上发出一声轻笑,“如果所有人干了坏事后念念大悲咒就能灭一切恶业重罪,那世界上也就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情了。我决定去卖大悲咒,丫头你说这主意好不?”
丫头没有答话,罗夙已冷冷一笑,制住惊慌欲呼的老妪道:“好好的东院莫名起火,我就知道必是有高人来访,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不敢相见?”
“见?我老人家跟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没什么好见的,这里就留给你们父女两个好好叙旧吧。”说着人影一闪,竟将那老妪风一般地带了出去。
四大保镖立刻警觉,大喝一声:“是谁?”然后追踪而去。佛堂一下子静了下来。
罗夙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扬眉道:“是妃纤吗?”
身前的供案帷幕被人掀起,一女子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纤长身躯深邃眉眼,正是毕妃纤。
罗夙勾起唇角,笑容颇多自嘲,“没想到淮素最终还是让你给逃了出来。”
毕妃纤直直地望着他,低声道:“你没有其他话要跟我说吗?”
“有。”罗夙将佛珠往供案上一放,站起身来,沉声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是不是觉得自己受了愚弄和欺骗?是不是觉得很委屈?”
“你会告诉我答案吗?”
罗夙回视着她,原本就冷峻的面庞变得更加严肃,使他看上去充满威严,也更加不可亲近。他负手踱了几步道:“你长得很像你娘。”
“我没她美。”她说的是实话,她母亲未疯前容色甚至不逊于罗依。
“你为什么从没想过,你长得像你娘,却一点都不像我?”
罗夙淡淡一句话,在毕妃纤心中掀起了千层巨浪,她的脸“刷”地变得惨白,不禁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咬住下唇道:“你……你是想告诉我……我、我、我不是……”
“没错,你不是我的女儿。”罗夙冷冷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都不喜欢你,以及冷落你娘的原因。”
“不可能!不可能!我娘不会做那种事情,我娘不会红杏出墙!你骗我的!”毕妃纤一步一步地后退,脊背“砰”的一下撞到供桌,一直蕴含在眼眶里的眼泪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掉了出来。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就是事实。”
“那你告诉我,我亲生爹爹是谁?”
“他死了。”罗夙冷笑,“你以为我会允许那种给我绿帽子戴的人活在世上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请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毕妃纤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袍,却在对上他的目光时手颤了一下,退缩松开。眼前这个人居然不是她爹?眼前这个思慕了一十八年的男人居然不是她爹!老天真会开玩笑,永远懂得在人心最薄弱的时候狠狠地划上一刀!
罗夙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像是在她的伤口上慢慢撒盐,“我娶了四个妻子,你娘进门最晚,她这个人懦弱胆小,从不敢跟几个姐姐争,在家里一直是受委屈的那个。也因此,我反而比其他三个更怜惜她些。可是谁知──”
罗夙说到此处,面色突地一沉,变得说不出的恐怖吓人,恨声道:“二十年前,我在围场遭人行刺,虽然保住性命,但从此不能人道。”
毕妃纤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四个贱人枉我平时对她们恩宠有加,可我遭遇到这样不幸,她们一个个表面上虽然还对我奉承有加,背地里却和其他男人有了私情──你,以及罗依,根本就都不是我的孩子!”
那凌厉愤恨的目光,像把刀子,一下插进心里来。她几乎可以看见心里有血流出来,不停地一直一直流出来,可是,无力去挡,亦无力去补救。
罗夙放声大笑道:“罗依的生母是天朝公主,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并对罗依格外宠溺,纵容她为所欲为,成了一个放荡虚荣的女子。而你娘未待我有所追究便自个儿疯了,她倒是个有福气的人,一疯百了。可是,背叛我的人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我都不会放过,虽然对你娘我是无可奈何,但还有你,不是吗?我知道她与神机阁主乃是世交,于是她一死就送你去那,你学的东西越多,对我成就大业就越有利。果然,我等了十年,整整十年,终于等到这么一个时机,派你和罗依都去涵天城,夺城的同时,顺便把你们两根眼中针肉中刺一起拔除……现在,你一切都清楚了吗?”
毕妃纤以手扶住供桌,全身颤抖,眼睛又酸又疼,可是却没有眼泪了。原来到了最悲伤绝望时,人反而是没有眼泪可流的。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坦白地把这些事告诉你?”
毕妃纤凄然道:“因为你不会让我继续活着。”
罗夙一笑道:“不错。我不能人道的事情天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又怎能容许你继续活下去?”他朝她走了几步,却见她丝毫不动,就那样站着,没有半点要反抗的意思。如此一来,他反而狐疑,眯起眼睛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毕妃纤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乌眸流转,凄楚难当。罗夙突然呆了一下,依稀许多年前,那个有相同眼睛的女子也曾这样雾蒙蒙地看过他,看了他这样一眼,然后长声大笑,最后──她疯了。
罗夙不禁快步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入手的那只手冰凉纤细,处处透露着柔软无依,不知为何,他心中一悸。
“有,我有话要说。”毕纪纤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想跟你说──对不起。”
罗夙的手紧了一下。
“对不起。”她重复道,“第一句代我娘跟你说,因为她背叛了婚姻和幸福,失去了对你的忠贞。第二句是我对你说,因为我毫无道理地怨恨了你这么多年。无论如何,我八岁前是你养大我的,虽然你冷落我和娘,但没有你,我们早就流落街头饿死了,生父不及养父恩,谢谢你。”她说着,屈膝跪了下去。
罗夙连忙后退一步,怔怔地瞪着她,眼中的暴戾、愤恨、厌恶之色一瞬间就淡了。
毕妃纤非常虔诚地拜了三拜,她每拜一下,罗夙的眼角就抽搐一下。
最后,她抬头道:“也许说出来你不会相信,这十八年来,一直是因为对你的思念和对重聚那天的期待,才让我锲而不舍地坚持下来的。我一直渴望你能看我一眼,或者,抱抱我,温柔地对我说说话,就像其他普通人家的父亲和女儿一样。”
罗夙别过了脸,他的衣袍在轻轻抖动,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其他。
“当你让我去涵天城帮你办事时,我真的觉得好高兴,我学艺十年,终于有为爹爹效命的机会……只要你高兴,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做什么都行。可是,我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杯毒酒,以及天罗地网的追杀……那时我真的很恨,我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和侮辱,你怎么可以把我对你这样真诚的一颗心,用那样不堪的方式毁去?”毕妃纤昂着头,哽咽得几乎说不清楚字,她深吸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继续道:“但是现在,获知真相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一直以来为之奋斗为之努力的目光忽然间就那样消失不见了。我……我、我……你要我的命,其实不需要什么毒酒追杀,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一句话,我就会给你的。爹爹,我会给你的……”
毕妃纤越说声音越低,忽地一反手,自腰间抽出软剑刎上自己的脖子,血光顿现,在最后那刹,罗夙突然出手一拍,软剑折断,毕妃纤软软倒入他怀中。
剑伤极深,鲜血不断地涌出来,濡湿她的衣服,和他的衣服。罗夙的眉眼,在那一刻有了动容。
“爹……”毕妃纤绽出一个笑容,喜悦道:“我渴望你像现在这样子抱着我,渴望了很多、很多年了……”
罗夙闭起眼睛,仰天长啸,又是痛苦又是愤怒地吼道:“苦肉计对我无效!我不会上你的当的,对我无效!对我无效──”
然而,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他抱住了怀里那个脆弱的身躯,却最终没有放开。
.4yt.☆.4yt.☆.4yt.☆
戴柯渐的眼皮突然一阵狂跳,手里的棋子掉到了地上。
淮素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俯身将棋子捡起来。
戴柯渐挠挠耳朵,苦笑道:“我又输了……‘他们说你的棋艺是殷惟十二城里最好的,我现在信的。”
“城主错了。”
“错了?哪错了?”
“殷惟十二城公认的第一棋手,乃是已经仙逝的老城主。”
“哦哦,你是说我爹……嗯嗯,他的确精于此道。”
淮素淡淡一笑道:“但依属下看,城主并不逊色于他。”
戴柯渐眉眼都开始笑,“这算是恭维话吗?”
“不是恭维,是事实。”淮素将棋盘一推,起身走到窗边道:“天帝的圣旨应该快到了。”
“应该是吧。”
淮素回头,眼睛明亮如星,“城主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不就是罢职吗?有什么好担心的。”戴柯渐伸个懒腰,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到窗旁。此时为亥时三刻,天上繁星如棋,这人生,又何尝不是一盘棋?
“城主之所以不担心,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有事,对吗?”淮素的微笑里多了些苦涩的味道,但举止依旧无可挑剔地优雅,“那盘棋,虽然是城主输了,但这局棋,似乎是属下我,输了。”
戴柯渐打了个哈哈,拍拍他的肩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不需要这么介怀。而且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无法断定结局。”
淮素凝视着他的眼睛,忽而自嘲地一笑,转眸看向一旁无聊地坐着拨香灰的黎忧忧道:“我一直很想知道,表小姐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黎忧忧听到点她的名字,抬头扬了扬眉毛,“你不是一直在怀疑我吗?还派了吹拉弹唱四个白痴监视我。”
“但即使这样,他们依旧拿你无可奈何,不是吗?”
黎忧忧嫣然道:“这句恭维话我爱听。实话实说,我是涵天城的死士。”
“死士?”
“没错。舅舅生前秘密培养了一帮死士,他们负责监视大臣、探听消息、卧底、朝中行走以及战斗,而我就是他们的统领。舅舅死后,我们直接听命于表哥。”
“又是老城主……”淮素低头,喃喃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再抬头时,表情已不复之前的那么潇洒,“那么,城主之所以一直以来假装玩世不恭,也是出自老城主的授意了?
戴柯渐微微一笑,黎忧忧替他做了回答:“哦,这事跟舅舅没关系,是表哥他天性如此而已,我没见过比他玩心更重的家伙。你也不用觉得气馁,如果不是因为我身份特殊,只怕我也会被他骗了过去。”说着横他一眼,悠悠道,“不过,好像毕姑娘是惟一的例外,一早就发现了他的秘密,可惜,她没有告诉你。”
淮素的眼角一跳,已有些不悦,“她不是我的属下,没有事事向我汇报很正常。”
“其实有件事我很不明白,可以请教吗?”
“表小姐请问。”
“罗依来时,带来了安罗城的一万精兵,全部秘密隐入西军营那边。其实你不必煞费苦心地设计什么美人计,最后还牺牲了那么个大美人,只要拿着兵符连夜政变,当时我不在城里,表哥又没有准备,必能一举成功。为什么你不用那么快捷便利的方法?反而一直拖啊拖的,延误了良机?”
淮素闻言轻笑,摇头叹道:“因为我太沽名钓誉,这个理由够不够好?”
“你倒真是坦白。”
“我不愿背负弑主的罪名,所以宁可慢慢等,等到城主身败名裂,由天帝下令撤位。只是枉我机关算尽,还是没能斗过老城主,他不愧是我自小起就最崇拜最敬畏的人。”
戴柯渐道:“既然事情都已经摊开来说清楚了,你还有其他想说的吗?”
淮素沉默,许久后笑了一笑,“成者为王败者寇。这一局,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戴柯渐凝视着他,缓缓道:“你应该已经知道那道圣旨不是为了罢免我而来。”
“是。”
“那么,就请君慢慢等旨吧。”戴柯渐说完,携同黎忧忧和小吃一起走了出去,反手将门关上。
黎忧忧道:“就这么让他待在里面?不怕他做出什么其他事情来吗?我总觉得淮素不该这么容易就束手就擒。”
“那你就不了解他了。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重名声重于一切,与其背负恶名逃跑,还不如从容赴死。”戴柯渐神秘地笑笑,“可惜,他想死,我还不肯成全他呢!没了他,这么大个城的包袱我交给谁去背?”
小吃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这边的事总算告一段落了,不知道毕姑娘那边怎么样了。”
戴柯渐一震,先前那种不祥的预感再度袭来,直觉告诉他,毕妃纤出事了!
.4yt.☆.4yt.☆.4yt.☆
毕妃纤在梦境里第三次看见那个女童。
这一次,她可以走过去,慢慢地靠近她,伸出手,轻轻地搭住她。女童抬起脸,乌黑的一双眼睛里,有她现在的影子。
女童问她:“人,为什么活着?”
她想了很久很久才回答她:“为了爱。”
因为爱母亲,所以在母亲变疯了的那段岁月里依旧孝顺听话;因为爱父亲,所以容忍他那样漫不经心的对待。努力告诉自己不要记恨,不要因受过伤害就变得偏激。可是结果又如何呢?十八年来的坚持和等待变成了一个笑话,辜负了恩师的教诲和期望。信仰一旦消失,生存就变成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行尸走肉,没有目标,浑浑噩噩。她的爱消失了,该怎么继续活下去?
女童的眼眸深深,忽然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