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平忍不住说:“尹小姐她……”话犹未完,慕容沣已经抽出佩枪,扬手就是两枪,只听“砰砰”两声巨响,将一只景泰蓝花瓶击得粉碎,花瓶后原本就是窗子,一大块玻璃“哗”得垮下来,溅了一地的玻璃碴子。楼下的卫戍近侍听到枪声,连忙冲上楼来,“咚”一声大力推开房门,端着枪一涌而入,慕容沣见一帮近侍都是十分紧张,笑道:“没什么事,都下去吧。”

  那些卫戍近侍,这才想起关上保险,将枪支都重新背好了,恭敬的鱼贯退出。慕容沣对沈家平说:“我像是喝高了,还是睡觉吧。”沈家平便接过他手里的那只特制勃朗宁手枪,替他放在枕下,又叫人替他去放洗澡水。这才说:“六少,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慕容沣道:“既然是不当讲的话,就不要讲了。”沈家平一大篇说辞一下子噎在了那里,慕容沣看到他张口结舌的窘态,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讲吧,讲吧。”

  沈家平说:“虽然现在是民主平等的时代了,可是凡事只求结果,在这北地九省里头,哪样东西不是攥在您手心里?再说,大帅的例子在那里呢。”原来慕容宸的五姨太太,曾是嫁过人的,慕容宸的脾气,看上后那是非要到手不可,所以威逼着那夫家写了休书,硬是娶了过来。慕容沣听他讲起这件往事,不由摇了摇头,说:“不成,强扭的瓜不甜,而且她的性子,宁死也不会肯屈服的。”又说:“这桩事情不许你自作聪明,那姓许的若是在监狱里少了一根头发,我就唯你是问。”沈家平碰了一鼻灰,只得应了一声“是”。

  慕容沣布置替静琬做生日的事,虽非十分张扬,但是人人皆知尹小姐是六少面前的红人,那些承军部属,哪个人不巴结?静琬本来胆子很大,但事到临头,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这天一早,慕容沣就来见她,因这阵子他忙,他们难得私下里见面,她一见到他的样子十分镇定,心里不由也安静下来。他向来不曾空着手来,今天身后的侍从捧着一只花篮,里面全是她喜欢的玫瑰花。他倒是按西洋的说法:“生辰快乐。”亲手又递给她一只锦盒,说:“这个回头你自己打开来看。”

  等侍从们全退出去,他才对她说:“待会儿我若是不回来……”静琬抢着说:“不会的,我等你回来吃面。”他眼中露出温柔的神气来,说:“今天又不是真的生日。”她只觉得他眼底里无限怜惜,夹着一缕痛楚,不敢再看,说:“我就是今天生日,我等你回来吃面。”将他那只金怀表取出来,说:“我在这里等着你,你十二点钟准会回来入席,对不对?”他见她手指莹白如玉,拿捏着那金表,表上镶着细密的钻石,与她柔荑交相辉映。她的手指朦胧的透着一点红光,仿佛笼着小小的一簇火苗。他点了一下头,说:“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的。”

  他走了之后,静琬心里虽然极力镇定,还是觉得两颊滚烫,像是在发烧一样,她去洗了一把脸,重新细细的补了妆,这才去打开他送她的锦盒。原来里面竟是一把西洋镶宝小手枪,虽然小巧得像是玩具,可是里面满匣的子弹。枪下压着一个信封,里面是在外国银行,以她的名字开户存的十万元现款的存单,另有一张午后十二点三十分承州至乾平的火车票。她心中怦怦乱跳,一时心思繁杂,半倚在那长条沙发之上,只理不出思绪来。

  

  第9章

  第9章

  本来只是早上九点钟光景,因为要办寿筵,陶府里外已经热闹极了。大门外请了俄国乐队奏迎宾曲,三小姐自然是总招待,外面委了督军府的一位管事总提调。到了十点钟,陶府大门外一条街上,已经停了长长一溜汽车,那些卖烧饼水果的小贩,夹在汽车阵里,专做汽车夫的生意,半条街上都只闻喇叭声、说笑声、鞭炮声,那一种热闹,令得路人无不驻足围观。管事带着陶府的警卫,安排停车、迎宾、招待……只忙了个人仰马翻,才将水泄不通的马路维持出一个秩序来。

  静琬换了件衣裳,就出来招呼客人。那些承军的女眷都已经陆陆续续到了,常太太瞧见静琬,夸道:“尹小姐今天真是春风满面,哎哟,这条项链……”只是啧啧赞叹,那些太太少奶奶小姐们,最是爱这样的珠宝,众星拱月般将静琬簇拥着,那串项链本来绕成三匝,每一匝上镶了金丝燕的钻石,配上绕镶指甲盖大小的宝石,虽然没有灯,但映在颈间,灿然生辉。徐太太道:“尹小姐生得太美,也只有这样的项链,才是锦上添花。”静琬笑吟吟的问:“怎么没见着徐统制?今天请了卢玉双卢老板来唱堂会,徐统制这样爱听戏,可千万别错过了。”徐太太答:“说是今天六少叫他们去开会了呢。”静琬这才想起来的样子,说道:“正是,早上六少还对我说,怕是中午要迟一点过来。”徐太太听她顺嘴这么一说,不由向慕容三小姐抿嘴一笑,意思是这两个人感情这样好,原来大清早就已经见过面了。

  等到了十一点后,客人都已经到了十之八九,静琬虽然在宾客间周旋,听着那喧哗的笑声,一颗心就像是在热水里,扑通扑通的跳着。三小姐并不知情,走过来对她说:“还有二十分钟开席了,若是六少赶不过来,就再等一等吧。”静琬听见说只差二十分钟就十二点了,而大厅里人声鼎沸,四面都是嘈嘈切切的说笑声,前厅里乐队的乐声,又是那样的吵闹,饶她自恃镇定,也禁不住说:“我去补一补粉,这里太热。”三小姐细细替她瞧了,说:“快去吧,胭脂也要再加一点才好,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静琬于是走回自己住的小楼里去,那楼前也牵了无数的彩旗与飘带,用万年青搭出拱门,上面簪满了彩色的绢花,十分的艳丽好看,可是因为大部分的下人都到前面去招待客人了,这里反倒静悄悄的。她走进来时也只有兰琴跟着,刚刚正预备上楼,忽听人唤了声:“尹小姐。”静琬认得是慕容沣的一个心腹何叙安,忙问:“六少回来了?”

  何叙安低声道:“请尹小姐这边谈话。”静琬就吩咐兰琴:“你替我上楼去,将我的化妆箱子拿下来,还有,将我那条粉红色的手绢找出来。”自己方跟着何叙安,穿过走廊,到后面小小一间会客室里去。那会客室里窗帘全放下来了,屋子里暗沉沉的,亦没有开灯,有两个人立在那里,可是晦暗的光线里,其中一人的身形再熟悉不过,她脑中嗡的一响,眼泪都要涌出来,只是本能一样扑上去,那人一把搂住她:“静琬。”她含泪笑着仰起脸来:“建彰,我真是不敢相信是你。”许建彰紧紧的搂住她:“我也是做梦一样……静琬,真的是你。”

  何叙安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尹小姐,六少吩咐过,如果十一点半钟之前他没有打电话,就将许先生释放,送到尹小姐这里来。”又递上一张车票,正是与她那张车票同一列火车。静琬心中一震,那车票虽只是轻飘飘的一张纸片,可是接在手中,直如有千钧重一般。想起早晨他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跟自己话别。他的眼底映着自己的倒影,情深如海,而那日结拜之时,他一仰面喝下酒去,眼里闪过稍纵即逝的痛楚,便如那酒是穿肠蚀骨的毒药一般。可是他替自己样样都打算好了,连这最后一件事,都已经安排妥当。她心里乱如葛麻,思潮起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许建彰见她心不在蔫,而自己的一腔疑惑,不得不问:“静琬,他们怎么将我放出来了,你是走了谁的路子,这样大的面子。”又问:“这里是哪里?”他的提问,她一句也不能够解释,更是无从解释,只简短的答:“等我们离开了这里,我再告诉你详情。”转脸问何叙安:“六少人呢,还在帅府?”

  何叙安摇了摇头,说:“我只负责这件事,旁的事我都不知道。”建彰不由插话问静琬:“六少?慕容六少?你问六少做什么?”静琬说:“我欠六少一个人情。”这中间的来龙去脉,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释清楚,建彰哦了一声,像是明白了一点,说:“原来是他。”他在狱中,曾经听狱卒说道:“你真是好福气,上面有人,这样照应你。”今日突然被释,自是满腔疑惑,见静琬吞吞吐吐,更是疑云四起。恰好在这时侯,屋子里那人来高的大座钟,铛铛铛的响起来。静琬听到那声音,似乎被吓了一大跳,转过脸去,瞧着那钟的时针分针都重到了一起,只是怔怔的出神。

  许建彰叫了一声“静琬”,她都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过了一会儿,方才自言自语:“十二点了。”许建彰接过她手中的火车票,看了看方讶然:“这是半个钟头后的火车,咱们要走可得赶快了。”静琬嗯了一声,只是听着前面的隐约的乐声人声,不一会儿,听到有人脚步声往这边来了,越来越近,她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可是那步声轻快,而且不是皮鞋的声音。那人一直走进来会客室里来,她才认出是陶府上房里的周妈,周妈道:“我们太太差我来告诉尹小姐,到了开席的钟点了,可是六少还没有过来,准是开会开迟了,所以想往后延一刻钟再开席。”

  静琬心里一阵的发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点了点头。见周妈打量许建彰,忙道:“这是我的表兄,告诉太太,我马上出去。”许建彰听她将自己称作表兄,更是疑惑,嘴角微动,终于强自忍住。等那周妈一走,又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做什么?”静琬说道:“这里是陶府,我为了你的事,暂时借住在这里。”许建彰道:“既然我已经没事了,那你去向主人家说一声,我们就告辞吧,这样打扰人家。”静琬轻轻的咬一咬牙,说道:“你先走,我搭下一班火车。”

  许建彰万万想不到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问:“为什么?”静琬说:“现在我还不能说,明天你就明白了。六少放了你出来,我欠他一个人情,我得当面谢谢他。”许建彰终于忍不住:“六少长,六少短,你是怎么认识的六少,他又怎么肯将我放出来?”静琬听他话语中大有疑己之意,心中激愤难言,反问:“你难道不相信我?”

  许建彰道:“我当然是信你的,可是你总得跟我解释清楚。”静琬怒道:“现在你叫我怎么解释,他将你放了出来,你不但不承情,反倒这样置疑。”何叙安在一旁低声劝道:“尹小姐,还是边走边说吧,六少专门叮嘱过我,务必送尹小姐上车。”静琬将脸一扬,说道:“六少既然如此待我,我安能扬长而去?请何先生送建彰去火车站,我搭下一班车走。”

  许建彰虽然好脾气,此时也顾不得了,冷冷的道:“你不走,我也不走。”静琬将脚一跺,说:“你不信我就算了。”对何叙安道:“麻烦你带我去见六少。”何叙安大惊,许建彰问:“你去见他做什么?”静琬淡淡的道:“人家救了你的命,我总得去谢谢人家。”许建彰再也忍耐不住:“人家为什么肯救我,你为何不明白告诉我?”

  静琬目光直直的盯在他身上,过了半晌,方才嫣然一笑:“是啊,人家为什么肯救你?你心里已经有了猜疑,为什么不明白说出来?”许建彰心中懊悔,可是瞧见何叙安去监狱提释自己,监狱长对他那样毕恭毕敬,明明他是个地位极高之人。可是这位何先生,在静琬面前,亦是恭敬异常。静琬一介女流,叫承军中这样的人物都服服帖帖,自然令人诧异,而他们交谈之中,总是提及慕容沣,可见她与慕容沣之间关系,非同寻常。他脑中疑云越来越大,汹涌澎湃,直如整个人都要炸开来一样。心中难过到了极点,可是静琬的神色间,没有对自己的多少关切,反倒又对何叙安道:“我要见六少。”

  何叙安迟疑道:“尹小姐,不成的。”静琬心中亦是乱成一团,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里清理。可是一径的想,自己与他有结拜之义,相交以来,他一直以礼相待,此番情势紧迫下,仍替自己筹划这样周到。他现在安全堪虞,自己绝不能一走了之。她须臾间便有了决断,对何叙安道:“事已至此,静琬决心已定,请何先生成全。”

  何叙安平日见她娇娇怯怯,此时听了她这样一句话,心中暗暗叫好,觉得这女子重情重义,竟然将生死置之度外。道:“六少有过命令,我不能违背。可是尹小姐若不愿去车站,我也自不能强迫。”静琬微微一笑,对建彰道:“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来。”许建彰说:“我跟你一块儿去。”静琬明知局势不明,前途未卜,瞧那时钟,已经是十二点二十分,而三小姐仍未差人来请自己入席,那么慕容沣定然还未回来。她一时间也向许建彰解释不清,更不愿再耽搁下去,只说:“你不能去的,我马上就回来。”许建彰还要说话,静琬已经道:“何先生,麻烦你在这里陪着许先生。”何叙安答应了一声,许建彰激愤至极,抓住她的手臂:“静琬,为什么?”

  静琬道:“我没有负你,若你信我,你就知道我不会负你。”她目光热烈,注视着他:“建彰,我定不会负你的。”许建彰见她眼中只是如两簇小小的火苗,燃着那样的执着,心里知道她这个样子,是绝不会改变主意的。而他心里,也不愿去想那样不堪的事情,只是说服自己,静琬这样,定然有她的道理。他终于慢慢放开手来,说:“好吧,我在这里等你。”

  静琬走出去,三小姐正在着急,低声对她说:“六少说是一定来的,怎么这时侯还没过来。”静琬道:“我想去帅府里,亲自请一请六少。”三小姐含笑道:“也好。”安排了汽车,送她去帅府。静琬坐在汽车上,心里便如有一百面鼓狂敲乱击着一样,陶府与帅府之间,不过短短几分钟就到了。她远远看到帅府前警备如常,心中七上八下,强自镇定。

  她在前面就下了车子,门上的人自然熟识她,笑道:“尹小姐来了?六少还在后面开会呢。”她不知情势如何,答应了一声,顺着走廊走到那座青砖楼里去。正巧沈家平从楼中出来,一见着她,不由露出一丝喜悦,不动声色的道:“尹小姐好。”静琬答应了一声,问:“六少呢?”沈家平道:“刚刚开完会,常师长正拉住六少在发牢骚,还有徐统制,三个人一直说到现在。”一面说,一面就向静琬递眼色,静琬心中怦怦乱跳,穿过大厅,走到后面的花厅去,近侍替她推开门,她一面往里面走,一面就笑着道:“六少,你答应人家的事,怎么半分也不放在心上。”

  慕容沣正被常德贵拉住了不放,若要扯故走开,徐治平那个人是十分精细的,只怕他会见疑。此时乍然听到她的声音,心中说不出是惊诧还是欢喜,更有一分忧心如焚。见着她进来,板着面孔道:“你来做什么?我这里有正经事。”

  静琬笑道:“菜都上了桌子了,戏也唱到正精彩,客人也都到齐了,六少答应给我做生日,这会子却还在这里。”又对常德贵笑道:“常师长,今天中午替我陪六少好好喝一杯,六少每次总是夸师长的酒量呢。”薄嗔浅怒,眼波如水,瞟了慕容沣一眼:“走吧,再不走,我可真要恼了。”不由分说,拽住慕容沣的胳膊,就往外走。回头又对徐治平嫣然一笑,说:“徐统制也快来啊,那边等着开席呢。”

  徐治平见慕容沣一脸的无奈,已经被她拉着走到门口,心念忽动,叫道:“六少,我还有话说!”静琬心中着急,抢着道:“统制到酒席上,有多少话说不成?快去入席吧。”徐治平心中疑惑,但见她娇怯怯的样子,想着其中若是有诈,也不会由一个弱女子来发作,这一转念间,只见常德贵已经大步流星往外面走去。徐治平犹豫了一刹那,也跟着往外走去。

  慕容沣一走出花厅,就从怀中取出烟盒,啪一声弹开,道:“来人,点烟。”两边走廊下埋伏下的人,听到这句话,一涌而出,向着徐、常二人扑去。常德贵犹未回过神来,人已经被按在地上,徐治平见机不对,大叫一声,从后腰抽出一把手枪,就向着慕容沣扑去。沈家平早就纵身一跳,将他死死抱住,两个人滚在地上,众卫戍近侍都慌忙冲上去。

  向来的规矩,承军的诸部将入帅府是不许佩枪的,徐常二人也早在门上就解下了佩枪,徐治平竟还在身上暗藏了一把手枪。慕容沣见形势混乱,倒还十分沉着,护着静琬往后急退,只见三四个人已经按住了徐治平,将他的枪夺下来,正是微松了一口气,忽听常德贵一声暴喝,整个人将那些侍从甩开,他本是承军中有名的猛将,这一跃之下,那些侍从哪里按得住?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扬起手来,原来竟然也藏着枪,只听“砰砰砰”连着三响,如同迅雷不及掩耳,一名侍从飞身扑过来挡住,慕容沣只觉得身子剧烈一震,静琬却是失声叫了一声,滚烫的血已经滴在手上,那些侍从们已经将常德贵重新按住,用牛筋将他双手双腿都捆起来。常德贵犹在地下乱骂:“慕容沣,你这个王八蛋!老子辛辛苦苦替你老子打下这半壁江山来,你这个兔崽子竟算计老子,有种你跟老子单挑!老子今天没打死你,老子死不瞑目……”嘴里被塞了两个麻核桃,再也骂不出来了。

  两个人已经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样,沈家平早吓得魂飞魄散,只抢过去看慕容沣手上的血:“六少,伤在了哪里?”慕容沣却抓住他衣襟:“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沈家平这才见到他怀里的静琬面色如纸,衣襟上汩汩往外涌着血,竟然是受了重伤。早有侍从飞奔着去打电话了,慕容沣却紧紧抱着静琬,那样子像是陷阱里的困兽一般,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眼中闪过骇人的光芒来,他一把夺过沈家平手中的枪,沈家平只来得及叫了声:“六少!”他已经对着常德贵的头,沈家平大惊,只听砰砰两声巨响,常德贵的脑袋已经开了花一样血肉模糊。慕容沣掉转枪口,徐治平身子一扭,哪里挣得动半分,慕容沣已经扣动了扳机,一枪接一枪,直将所有的子弹都打光,他方才将枪往地上一摔,如梦初醒般将静琬打横抱起,见她奄奄一息,呼吸已经微弱不可闻,脚下踉跄了一步,跌跌撞撞发狂一样抱着她往后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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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的人比较多,所以来作答疑:

  一、为什么要处置徐常二人后,才能释放许建彰。前文有讲,徐治平的侄子也是私运药品被处决的,而且徐的侄子,一定走私量非常之大,大到令慕容沣十分震怒,乃至于不惜一切代价将他处决,给承军内的高级将领一个敲山震虎。而这种情形下,徐迫使慕容沣作出了一个承诺,徐是守旧派势力的实质代表人物,慕容沣对他其实相当的忌惮。如果徐治平被拿下,守旧派势力重创,慕容沣可以真正实现独裁,到时他就算说月亮是方的,也不会有人敢吱声说是圆的。慕容沣就可以轻易的找个理由释放许建彰,可以说他是被诬陷的,或者可以说他携带货物量十分的少,从轻发落,罚一点钱就了事。而假若徐治平仍然大权在握,是绝对不会容忍慕容沣玩这种花样的。

  二、为什么需要静琬的合作。其实静琬与慕容沣比较有默契,慕容沣接掌大权已经一年,而对守旧派势力的容忍,也近乎到了极限。大家可以回忆一下常师长去见他时说话的语气,简直是“如教子侄”,慕容沣年轻气盛,一年来处处掣肘,自然想摆脱守旧派势力的压制。他是蓄谋已久,并不是见到静琬后才临时起意。常曾经说过他的风流事迹,比如千金买笑,捧戏子之类,他作出这样纵情声色的一面,也是在麻痹守旧派,然后谋定而动,一击得手,只是静琬的出现,令他计划的细节部分,得到更好的完善。

  三、为什么要给静琬大办寿筵。这也是一个麻痹作用,徐治平多少对慕容沣有戒心,而这样一个日子,慕容沣召集开会,承军中高级将领都来到承州城里,会后自然而然的顺路人情,去给“六少的女朋友”一个面子,散会后他们大都会去赴宴,这对慕容沣是相当有利的,起码他们全在承州城里,不在各自的驻地,即使旧守派想反击,发动兵变,军权实质上已经被架空。并且只要控制了陶府,就是控制了承军上下全部重要女眷。

  四、为什么要杀掉徐、常二人。有人说元老们会心寒,是啊,心寒是难免的,历史上的“常杨事件”,亦是褒贬不一,众说纷纭。反正我这个是架空,就表扯远了。关于为什么要杀徐常二人,请允许我引用木木的回贴——“我来说许常二人的死。好像大部分妹妹都把它归咎为小六的‘冲冠一怒为红颜’。笑,哪有这么狗血。当然,慕容当时的愤怒是真的,冲动也是真的。不过,若说开枪只为静琬的缘故,倒是看低了慕容的心机。应该说,不管但是徐常二人是否被生擒,两人的下场都是注定一死的。大的原因,私自调动亲信部队,不是意图逼宫谋反是什么?说小一点,晋见大帅时私藏枪支,不是意图行刺是什么?不管是行刺还是谋反,都是死罪。再者,如果生擒两人,如何处置他们反倒成了棘手问题。如若处死,倒是可以杀一儆百立了威信,可也寒了人心。如若不杀,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倒是现在这种情况,来一个“意图行刺,被乱枪击毙”。呵呵,筒子们,枪子儿是不长眼睛的啊,何况当时情势危急,最多是侍卫们慌乱中下手失了分寸的问题,难道谁还敢说是六少亲手击毙的不成?死得好,死得妙,这一死,省了以后多少事情啊”——我个人认为木木的理解是很准确的,慕容沣不杀徐常二人,徐常二人就要杀他了,徐常二人去见他时,可都是暗藏着枪的。徐治平擅自调动重兵,有逼宫的意图,这个慕容沣对静琬稍稍提过,说是“事情有了变化”,铁路沿线都在徐治平的控制中,而徐私自驻重兵昌永,对承州成扼喉之势,假若他再不动手,徐治平就要动手了。

  五、今天想起来补上一点,许多姐妹误以为静琬是替慕容挡枪,不是,并不是,只是乱枪中被射中而己。静琬此时还不会去替慕容沣挡枪的。

  好像就是这些了……大家若有什么问题,尽请提问。

  

  第10章

  第10章

  许建彰在那间会客室里坐了片刻,心中思潮起伏,只是不安,转过无数个念头,总是想,不要想了罢,可是偏偏脑中就如中了魔一样,那些个疑惑,只是盘旋不去。前头的乐队演奏声,戏台上的锣鼓声,笑声喧哗,隐约传来,更使心头添了一种烦乱。他坐下来不过几分钟,又站起来走了几步,自言自语一样道:“这府上是在办喜事吧,可真热闹。”

  何叙安笑了一笑,并没有答话。许建彰来回走了几趟,又在沙发上坐下来,只听那座钟,滴答滴答的走着。其实何叙安心里的焦急,更在许建彰之上,眼睁睁瞧着已经十二点半钟了,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而来,他于是知道不是陶府的人,必是帅府来人从小门里直接进来,因为不知事态已经如何,心里不免忐忑难安。

  许建彰听到脚步声,也站了起来,他在承州往来多次,一见服色便知是慕容沣的卫戍近侍。他心中惊疑不定,只见那人径直向何叙安耳语数语,何叙安瞧了一眼许建彰,向他笑道:“许先生请宽坐,六少有点小事嘱我去办,我去去就回。”许建彰道:“何先生请自便。”何叙安似乎有些着急,也未与他客气,只吩咐一名侍卫留下来陪着他,自己带了人就匆匆离去。

  何叙安回到帅府,只见一部汽车疾驰而入,一直到楼前才停了下来。何叙安认得下车的是米勒医生,这位德国医生本是外科的圣手,在承州的教会医院里最有名望。他一见到米勒大夫,不由心里一惊,急忙几步跟上去,和那米勒大夫一起进了楼中。沈家平正在楼下大厅里焦急的踱着步子,一见到米勒,如同见着救星一样,说:“六少在楼上。”亲自在前面引了路,领着米勒上楼去。楼上走廊里,真正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卫戍近侍。顺着走廊向左一转,便是极大的套间,他们穿过起居室一直走到里面,何叙安见径至慕容沣的卧室中,一颗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

  屋子里已经有一位英国的斯宾赛大夫在那里,他本是慕容家的家庭医生,医术也是颇有名气的,正与护士在低声说什么,见着米勒医生进来,两位大夫匆忙握了手,便开始用德文交谈。何叙安见着慕容沣一动不动的坐在软榻上,护士正替他清洗手上的血迹,连忙过去。他见那伤口其实只是被弹片划了一道,伤口虽长,但伤得极浅,并没有伤到筋骨,这才松了口气。他正欲说话,只听慕容沣十分简单的说了两个字:“让开”,他忙侧身一让,回过头去这才瞧见那大床之上,两个护士正忙着替静琬止血,那许多的药棉纱布不停的换下来,她盖着的那幅呢子被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一张脸上并无半分血色。何叙安瞧见慕容沣直直的盯着静琬苍白的面孔,心里不知为何就担心起来。

  两名医生商量了几句,一致同意病人不宜移动,马上动手术。他们立刻的预备起来,慕容沣这才出来到起居室,米勒医生亲自走出来向他解释:“尹小姐的情况并不算乐观,那颗子弹很深,只怕已经伤到了肺部,不容易取出来。”沈家平见慕容沣久久不作声,叫了声:“六少”。慕容沣取出烟盒,沈家平忙替他点上,他却只吸了一口就将那烟掐熄了,终于对医生慢慢点了点头。

  何叙安出去办妥相关事宜,回来时起居室里却没有人,里面的手术仍旧在进行。他正要离开,忽然见着沈家平从露台上进来,于是问:“六少呢?”沈家平将嘴一努,何叙安这才瞧见慕容沣独自在露台上吸烟,露台上本来放着一把藤椅,藤椅前已经扔了一地的烟蒂,慕容沣静静的坐在那里,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那些青白淡袅的轻烟,四散开去,拂在人脸上,微微一点呛人。楼前的槐树,一树浅嫩的绿荫,阳光一缕缕从那枝叶间漏下来,慕容沣坐在那里,望着那树间斑驳的日光,神色专注而凝重。他走过去叫了声“六少”,慕容沣见是他,似是猛然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问:“都办好了?”何叙安说:“通电的内容已经拟好了,六少要不要过目?”慕容沣说:“你念吧。”

  何叙安于是将稿纸拿出来念给他听:“沣受事以来,对于先人旧有僚佐,无不推心置腹,虚衷延纳,其中尤以望州省统制徐治平、承颖铁路驻防师长常德贵二人共事最久,倚畀尤殷。乃徐常朋比,操纵把持,致使一切政务受其牵制,各事无从进行。胪其罪状,厥有数端。屡次战祸均由彼二人怂恿播弄而成。迹其阴谋私计,世或未知……”

  电文本来由素以高才著称的幕僚精心措词,写得是情文并茂,夹叙夹释,无限痛心疾首的惋惜,何叙安见慕容沣心不在蔫,于是匆匆念完,问:“六少,是否就按这个稿子通电全国?”慕容沣这才接过去看了一遍,又问:“北边有没有消息来?”何叙安答:“还没有,但我们的两个师已经布防在哲平至望城,铁路沿线的俄国人虽虎视眈眈,倒成了牵制,谅徐常二部皆不敢轻举妄动。”慕容沣哼了一声,说:“眼下留着他们四两拔千金,等腾出功夫来,看我怎么收拾那帮俄国人。”

  何叙安乍闻他欲对俄用兵,并不敢答话。慕容沣望着那槐荫出了一会神,又说:“北边一有消息,你就来告诉我。”何叙安答应了一声,见他又从烟盒里取了支烟出来,在那银质的烟盒上轻轻顿了两顿,何叙安忙替他点上,见他并没有旁的话,悄悄就退下去了。

  陶府里正是热闹,三小姐陪了徐、常两位太太听戏,卢玉双的铁镜公主,正唱《坐宫》这一折,徐太太本来是爱听戏的人,如痴如醉,常太太却像是忽然想起来:“怎么没见着尹小姐?”三小姐笑道:“说是换衣裳去了。”一转脸见着女客纷纷起立,原来是四姨太韩氏来了。

  韩太太满面春风,未语先笑:“我可来迟了。”又对三小姐道:“原以为开席了呢。”常太太道:“四太太还没来,怎么能够开席呢?”韩太太便笑道:“既然我来了,那就开席吧。”徐太太笑道:“还有那位正经的寿星,这会子不知到哪里去了,丢下咱们这些个人,她倒失了踪。”韩太太哧得一笑,说道:“我从家里出来,倒瞧见寿星往咱们家里去了。依我说,咱们边吃边等,也不算不恭。”

  三小姐迟疑道:“还是等等他们两个吧,静琬说去催请六少。”韩太太又是嫣然一笑,说:“难道说只许他们撇下这满屋子的客人,不许咱们也撇下他们?咱们今儿偏让他们饿着。”三小姐本来不是什么蠢笨的人,猛然就悟过来,笑道:“那咱们就先不等了。”徐常二人也不觉意味深长的一笑,三小姐于是吩咐管事开席。

  许建彰在那会客室里,正是百般焦急的时候,却见刚才来的那个下人周妈走进来,说:“我们太太听说尹小姐的表少爷来了,很是欢迎,前面已经预备开席了,请表少爷去入席。”许建彰望了眼陪护自己的侍卫,问:“府上这样热闹,是在办什么喜事?”周妈不由笑了,说:“表少爷,今天是替尹小姐做生日呢。”许建彰不由一呆,重复了一遍:“替尹小姐做生日?”周妈笑道:“我们太太说,表少爷是尹小姐的亲戚,那就和一家人似的,请表少爷不要客气。”许建彰心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脱口问:“这里是陶府——难道是陶司令的府上?”周妈答:“是啊。”许建彰听见她说什么一家人,如鲠在喉,心中别提多憋闷了。想了想又问:“尹小姐回来了吗?”周妈笑道:“尹小姐过会子自然就回来了。”

  许建彰又问:“那尹老爷呢,是不是在前面?”倒将周妈问得一怔,说:“尹小姐是独个儿住在这里的,表少爷是问哪个尹老爷?”许建彰心中乱成一团,过了好一阵子,才摇头道:“替我谢谢你家太太,我不便前去,还请陶太太谅解。”

  周妈答应着就去了,过了一会儿,却带着一个听差提着提盒来了,话仍旧说得很客气:“我们太太说,既然表少爷不愿到前面去,所以叫厨房做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表少爷将就着用些。”那听差将食盒打开,里面是海米珍珠筍、清蒸鲥鱼、炒豌豆尖,外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樱桃酝鸭汤。许建彰哪里有心思吃饭,那听差替他装了一大碗老米饭,他对陪着自己的侍卫说:“你先吃吧。”慕容沣的军法十分严明,那侍卫答:“许先生请自便。”仍旧侍立一旁,许建彰勉强接过碗吃了两口就搁下了。只听前面笑语喧哗,夹着十分热闹的丝竹之声,那一种褥设芙蓉,筵开锦绣的繁华,隔着这无数重的院落,也可以遥遥想见。

  过了许久,厨房才派了两个听差过来收拾了碗筷,许建彰本是有心事的人,无意见踱到窗下,却听见一个听差在抱怨:“无事也寻点事给咱们做,今天忙成这样,还单独侍候这个,侍候那个。”另一个听差就笑道:“赶明儿尹小姐真嫁了六少,那时候你就算想侍候表舅爷,还挨不上光呢。”两个人一面说,一面去得远了。许建彰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心中直想,连下人都这样说,可见静琬与慕容沣行迹亲密,不问而知。心中如沸油煎滚,手中本来拿着一支卷烟,不知不觉就被他拧得碎了,那些细碎的烟草丝,零零碎碎都落在地毯上。

  何叙安寸步不离的守在电报房里,一直接到那封密电,这才觉得松了口气。亲自攥了电报,到后面去向慕容沣去报告。慕容沣仍旧坐在露台上,身边一张小藤几上放着几样饭菜,何叙安瞧那样子,像是一筷子也没动过。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六少,张其云的电报到了。”

  慕容沣轻轻掸落烟灰,问:“怎么说?”

  何叙安道:“已经顺利接掌徐部的兵权,第四师营团以上军官,也已经全部交接完毕。”慕容沣这才说:“那么再过几个钟头就通电全国吧,另外替我拟一份给大总统的亲笔信,用密电马上发出去,对此事件详加说明,徐常二人意图谋逆,事迹败露后又阴谋行刺,此事虽然是家丑,可是越是遮着掩着,人家的闲话就越多。”何叙安答应了一声,慕容沣又问:“陶府里情形怎么样?”何叙安答:“眼下还好。”慕容沣道:“再过一会消息公布,绝不能出乱子。”何叙安道:“六少放心,外面有陶军长亲自布置,里面有四太太。”忽听屋内咔嚓一声,像是卧室的门打开了。慕容沣腾得站起来,转身就往屋里走,果然米勒大夫已经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护士端着小小一只搪瓷盘子,慕容沣见着盘子里鲜血裹着一颗弹头,才觉得松了口气。米勒大夫说:“这一个礼拜是危险期,因为子弹创口太深,可能容易感染。希望主能保佑这位姑娘。”

  慕容沣一直走进去,看见护士已经替静琬将血迹清洗干净了,她依旧昏迷睡在那里,他本来有很多事情还要去办,可是总不忍就这样走开,直到沈家平过来,轻声道:“六少,他们都已经来了。”他才下楼去开会。

  他这个会议一直开到深夜,各处的密电都陆续的往来,那些承军的将领经过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事件,神色语气之间,与往日自又是一番不同。等接到南方最后一封回电,差不多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钟光景,夜阑人静,慕容沣才真正觉得局势控制下来,这才打了个哈欠,说:“天都要亮了,都回去睡觉吧。”

  那些将领皆啪一声起立行礼,其中一位老将特别的恭敬,说:“六少要保重,此后任重道远。”慕容沣点了点头,说:“此后还得仰仗诸位。”欲起身相送,那些部属都连声道:“不敢。”鱼贯退出。

  沈家平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问:“六少午饭晚饭都没有吃,叫厨房预备一点宵夜吧。”慕容沣这才觉得胃里是一种微微的灼痛,可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只是摇一摇头,说:“我去睡一觉,九点钟叫我起来。”

  沈家平看着他径直往后走去,知道是去看静琬,他连忙跟上去:“尹小姐现在还不能移动,叫他们另外收拾一间屋子给六少休息吧。”慕容沣说:“我去书房里睡,叫他们取铺盖过去就是了。”沈家平答应着去了,慕容沣顺着长廊走到后面楼中,楼上却是静悄悄的,米勒医生和两个护士都守在那里,见着他进去,都站了起来。

  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看静琬,她仍旧昏睡不醒,乌黑的长发婉转的铺泻在枕畔,衬得一张脸上半分血色也没有,米勒医生轻声道:“要等麻醉药的效果过去,她才能够苏醒。”她盖着一床西洋的羽绒被,因为被子很轻厚,越发显得她身形很娇小,睡在那张大的一张床中央,小小的如同婴儿一样柔弱。床对面的窗下放着一张软榻,他在榻上一坐下来,随手就摸出烟盒来。米勒医生连忙制止他:“对不起,六少,病人的肺部受过伤害,绝对不能刺激她咳嗽。”他哦了一声,将烟盒放下。他坐在那里只说休息一下就去书房睡觉,可是这一整天的辛苦劳累,身心俱疲,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是军旅出身,只不过打了个盹,睡了一个钟头的样子就醒了。身上十分暖和,盖着一床绒毯,他看窗棂里透出一线青白灰色的光线,瞧那样子天已经快亮了。忽听床上的静琬呻吟了一声,护士连忙趋前去看,他也掀开毯子下了软榻。静琬并没有真正苏醒,护士拿棉签沾了些水在她唇上,又给她量着体温,慕容沣见她脸上略微有了些血色,伸手在她额头上按了按,看她的体温如何,她十分含糊的叫了一声:“妈妈……”他不由低声道:“是我,疼得厉害吗?”她昏昏沉沉的,护士悄声说:“现在她还没有清醒,让她睡吧。”他将被角掖了一掖,忽听她呢喃:“建彰”。他本来弯腰弓着身子在那里,清清楚楚的听见这两个字,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过了半晌,才慢慢的直起腰来,走出去外面起居室里。

  沈家平本来在起居室里,见他出来马上站起来,他就吩咐沈家平:“去找许建彰来。”沈家平迟疑了一下,说:“这个时候不太方便吧,要不要等到天亮再派人去?”慕容沣怒道:“有什么不方便的,马上叫他来。”

  

  第11章

  第11章

  陶府里安置的客房自然十分舒适,可是许建彰一点睡意也没有。下午时陶府里骤然安静下来,宾客顷刻间尽散,他虽然隐约猜到是出事了,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听说慕容沣遇刺。这是何等轰动的事件,虽然通电中再三声明慕容沣并没有受伤,可是徐常二人被诛,所有的高级将领,全部赶赴帅府开会,陶府里的女眷慌乱了一阵子,也渐渐散去了。至入夜时分,整座陶府静悄悄的,和白天里那种热闹的样子一比,就像两个世界似的。

  许建彰听说出了这样的大事,静琬又正是去了帅府,不知她安危如何,那一种忧心如焚,直急得没有法子。他由侍卫陪伴,不便四处打听消息,陶府里的下人也是一问三不知,他这一夜如何睡得着?起来躺下,只盼着天亮,正是焦急烦乱到了极点的时候,外面的侍卫拍门叫道:“许先生,许先生。”

  他以为是静琬回来了,心中一喜,连忙去开门,那名侍卫说:“六少派人来请许先生去一趟。”他吃了一惊:“六少?”心中十分诧异,这种非常之时,慕容沣为什么要见自己这个闲人?但那名侍卫连声催促,只得随着他上车去帅府。

  天已经快亮了,赶早市的人已经喧哗起来,卖豆腐花的挑子,一路吆喝着从小巷里穿出来,颤巍巍的担子,和着悠长的叫卖声:“甜豆花哎……”那个“哎”字拖得极长,许建彰老远只听一声声的唱“哎”,到“耶”字欲吐未吐时,音调陡然往上一提,叫人的心也陡然往上一提。他们乘坐的车子在街上呼啸而过,那车子自然走得极快,一会儿就驶入了岗禁森严的督军行辕。侍卫引着他下了车,径直往一幢青砖楼中去,楼中大厅里灯火通明,侍立着十余全幅武装的近侍,腰中佩着最新式的短枪,钉子样伫立的笔直,四下里鸦雀无声,静得让他觉得甚至能听清自己的心跳声。

  侍卫引着他向楼上去,走完楼梯后向左一转,便是十分豪华的一间屋子,许建彰也无心看四处的陈设,只听那侍卫道:“请许先生在这里稍等。”便退了出去。

  许建彰心里七上八下,只觉得这一等,等了足足有大半个钟头的样子,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听得见鸟儿在树枝间啾啾鸣叫着,他心里有无数个疑惑,无数个念头,一会儿想着静琬,一会儿又想慕容沣为何要见自己,思绪零乱,只没个头绪。过了好久,终于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一看,当先的一人年纪约在三十上下,他心里还在琢磨,对方已经问:“许先生是吗?”他点了点头,那人道:“我是六少的侍卫队长沈家平,今天的事件想必许先生也略有耳闻,所以请许先生不要见怪。”将脸一扬,身后两名侍卫就上前来细细的将他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武器,这才向沈家平点头示意。

  沈家平道:“请许先生跟我来。”转身就往外走,许建彰跟随他之后,终于忍不住问:“我的朋友尹小姐是否还在府上?”沈家平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转过脸来,只说:“许先生,尹小姐要见你,她受了很严重的枪伤。”许建彰听了这句话,如同五雷轰顶一般,不由自主的呆在那里,定了定神才发觉落下了好几步,连忙大步跟上沈家平。

  这次沈家平带着他,却走进一间西式的套间,许建彰但觉金壁辉煌,陈设十分的富丽,外面起居室里有几名下人垂手立着,四处也是静悄悄的,连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都能听见。沈家平亲自推开里间的门,里间本来只开了一盏小小的睡灯,光线十分的朦胧柔和,许建彰此时突然只觉得害怕,心里那片阴影更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扩散开来。脚下的地毯足足有三四寸深,一步下去没自脚踝,他如同踩在沙子上一样,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只觉得举步维艰,心也像是吊在半中不上不下。眼睛已经看见一张华丽的西式大床,床头镂花镀金,垂着西式的悬帐,那帐子雪白透明,如同柔云轻泻,垂下无数金色的流苏,迤逦围绕着床间。床上一幅羽绒被,却勾勒出娇小的一个身躯。他一颗心就要跳出胸腔来一样,失声叫:“静琬。”

  她的脸色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他失神的望着她微弱的呼吸。旁边的护士急得只向他打手势,他心如刀割,失魂落魄一样,有人给他端了张椅子,他也不晓得要坐下去。那目光如胶一样,只是凝在她的脸上。他问护士:“她伤势怎么样?”护士只答:“很严重。”他问:“是怎么受的伤?”护士吱唔了一声,沈家平笑了一声,说:“许先生,有些事情你不要过问才好。”他悚然一惊,心中惶然,满腹的疑问,只好硬按下去。

  他也不晓得是过了多久,窗上本来有丝绒的窗帘,此时都用金钩束了起来,抽纱沉沉的垂着,外面的太阳薄薄的一点透进来,混沌如同黄昏。而静琬躺在那里,只如无知无觉沉睡着的婴儿一般。许建彰坐在那里,身体渐渐的发僵,可是脑子里仿佛什么都不能想。这间卧室本来极为宽敞,东面的紫檀架上挂着一把极长的弯刀,那刀的皮鞘上镶了宝石,底下缀着杏色流苏,极是华丽,显是把名刀。架上另搁着几柄宝剑,长短不一,另一侧的低柜上,散放着一些雪茄、香烟盒子之属。他目光呆滞,落在床前的挂衣架上,那上头搭着一件男子的戎装,一条皮质的腰带随便搭在衣架底下,腰带上还套着空的皮质枪盒。许建彰看到这件衣裳虽只是军便服,但肩上坠着金色的流苏,穿这样戎装的人,除了慕容沣不作他想。

  下人来请他去吃饭,他胃里像塞了满袋的石头,沉甸甸的哪里有胃口,只是摇头。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静琬偶然呻吟一声,护士走来走去,给她量体温、打针,拭汗。他坐在那里,只盼着静琬快醒来,可是似乎心底深处萌出一丝不安,仿佛在害怕什么未知的东西一样。下人又来请他吃晚饭,这一天竟然就这样过去了,过得这样快,却又过得这样慢。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只听见女子柔和的声音:“尹小姐怎么样了?”外头的一个老妈子答:“还没有醒呢。”跟着门被推开,他回头一望,只见是衣着华丽的一位贵妇,不过三十余岁年纪,兰琴忙向那贵妇道:“这是许少爷,尹小姐的表哥。”又对他说:“这是我们四太太。”

  他素闻这位四太太的大名,知道她是慕容宸生前最宠爱的一位姨太太,慕容沣未娶,听说慕容府里就是她在主事,于是连忙站起来,很客气的叫了声:“四太太。”四太太原本跟慕容宸出席各种场合,所以虽是个旧式的女子,但落落大方,伸出手来说道:“许少爷幸会。”又说:“唉,静琬出了这样的事情,真是叫人心里难过。”

  许建彰心中正是担忧,听她这样一说,越发心痛难当,四太太又说:“吉人自有天象,表少爷也不要太着急。”又问:“表少爷还没吃饭吧?”叫过外面的一位听差就说:“你们如今是越发没规矩了,客人在这里,为什么不请到后面去用饭?”

  许建彰忙道:“他们早请过几遍,我没有胃口,所以才没有去,再说已经十分叨扰府上了。”四太太笑吟吟的道:“表少爷又不是外人,为什么这样客气?我们六少这两天太忙,所以抽不出功夫来,请表少爷不要见怪。表少爷将这里当成家里就是了,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们。”

  她一口一个表少爷,许建彰满腹的疑惑,就像肥皂泡一样膨胀到了顶点,轻轻一震就要迸裂开来。四太太又说:“饭总归是要吃的,就是静琬醒来,也一定不愿意见着表少爷饿着肚子啊。”她再四的相邀,许建彰却不过情面,只得起身去吃饭。

  自然是食不知味,但慕容府里的下人招呼得还是十分殷勤,餐后是西式的作派,又有甜食又有咖啡,他哪里吃得下,草草呷了两口咖啡就回去看静琬,只见四处的灯都已经开了,走回那楼里去,走廊里灯火通明,沈家平却站在走廓上,见着他了微微一怔,许建彰也没往心里去,沈家平却跟着他一直走进去,抢先一步敲门说:“六少,许少爷回来了。”这才将房门推开。

  慕容沣正在窗前与一位外国医生说话,听见了才回过头来,许建彰虽然来往承州多次,但从未见过慕容沣。此时乍然相逢,心里无端端一惊,只见他比起报纸上的照片来,脸色微黑,虽然眉目清峻,可是那种从容不迫,倒是极为少年老成。

  他只得称呼一声:“六少。”慕容沣淡然的微一颔首,又转过脸去用俄语与那外国医生说话,那医生亦用俄语作答,过不一会儿,那医生又陪着慕容沣走到床前去,低声与他讨论着什么,许建彰料想他们是在说静琬的伤势,只是自己一句也听不懂,仿佛多余一样。

  第二日静琬仍未苏醒,总是沉沉睡着。四太太倒是每日过来两趟,看看静琬的伤势,又安慰许建彰几句。这天晚上过来后,却随手从丫头手里接过只匣子,交给许建彰说:“这两天有几位太太小姐来探望,只是医生吩咐过尹小姐这里要安静,所以我一概替静琬挡了驾,只是这些个东西,是人家是送给尹小姐的,你先替她收起来吧。”

  她走后许建彰打开来看,竟是厚厚一沓礼单,看上面所列,大都是些极昂贵稀罕的药材,什么百年高丽参新鲜熊胆虎骨鹿茸,还有送镇邪所用玉器的,有送古董玉饰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下头的落款,尽皆是承军中要人的女眷。他捏着这厚厚一沓礼单,就像捏着一块燃着的热炭一样,从心上一直灼痛到心里去。

  待得静琬渐渐苏醒,已经是三日之后。她伤口疼痛,人却是清醒起来,睁开眼来,兰琴已经喜得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医生护士都聚拢来,她目光只在人丛中梭巡,却没有看到许建彰。早有人去报告了慕容沣,他本来开了通宵的会议,此时正在睡觉。一听见说,来不及换衣服,披了件外衣就过来了。见着她醒来,不禁露出笑容来,脱口道:“你总算醒了,这一枪可真差点要了我的命。”一旁兰琴也笑道:“这下子可好了,小姐终于醒了。六少担心得不得了,隔一会儿总要来看小姐。”静琬见他神色憔悴,眼中满是关爱,心下感激,问:“六少……事情怎么样?”

  慕容沣道:“事情已经基本平靖下来了。”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静琬,好在你没事,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她勉强笑了一笑,问:“我这两天人迷迷糊糊的,好像觉得建彰在这里,怎么没有看到他?”

  慕容沣道:“我派人请许少爷来陪着你,他也确实一直在这里。不过正巧今天中午余师长请他吃饭,所以他出去了。”静琬听了,隐隐只觉得失望。

  许建彰这数日来茶饭不思,今天也仍旧是食不知味。余师长在自己家里请客,自然是一桌的山珍海味,美味佳馔。那余师长与许建彰是通家之好,女眷也并不回避。余太太素来爱说笑,一面给许建彰布菜,一面就笑道:“许少爷虽然受了几天牢狱之灾,但也算是有惊无险,今天家常便饭,算是替许少爷压惊吧。”

  许建彰哪里吃得下去,余师长问:“尹小姐的伤势,不知道眼下要不要紧。”许建彰叹了口气,说:“好几个外国大夫每天轮流看着,就是没有多大起色。”余太太笑道:“尹小姐福慧双全,必然能逢凶化吉,再说有六少的严令,说是医不好尹小姐,要拿那些大夫是问呢。”余师长听她说得不伦不类,忙打断道:“喝酒,喝酒。”亲自持了壶,给许建彰斟上一杯。

  许建彰慢慢将那火辣辣的洋酒吞下去,满腔的话终于再忍不住,说:“余师长,你我相交一场,你今天对我说句实话,六少对静琬……对静琬……”说了两遍,后头的话再问不出来。

  余师长对余太太道:“你去将上回他们送的高梁酒叫人拿来。”余太太答应着去了,许建彰见他支走余太太,心里越发不安,直愣愣的盯着他。余师长却又给他斟满了杯子,接着就长长叹了口气,说:“想必你也瞧出来了,六少对尹小姐颇为爱慕,我劝你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识时务为俊杰。”

  许建彰数日来的担心终于被证实,一颗心直直的坠下去,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像是无底无边一样,只是生出彻骨的寒意来。余师长又道:“本来这些话我不该说,可是你我相交多年,我不告诉你,良心上过不去。尹小姐确实是女中豪杰,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就冲她孤身来承州救你这份胆识,我就要对她伸出拇指,赞一声‘好’。六少瞧上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是外人,说了你也不要恼,我看啊,尹小姐对六少,也未必无意。”

  许建彰脱口道:“静琬不会的。”

  余师长又叹了口气,说:“会不会我不知道,可是这承军上下,人人皆知她是六少的女朋友,她也不避什么嫌疑,一直与六少行迹亲密。尹小姐在三小姐府上住着,那可和大帅府只有一街之隔。”将声音压得一低,说:“有一次因紧急军务,我连夜去见六少,沈家平吱吱唔唔叫我在花厅里等了足足大半个钟头,才见着六少从后面回来。后来我在小阳春请客,借着酒劲揪着沈家平问这事儿,六少的秘书张义嘏也喝得差不多了,大着舌头嘻皮笑脸跟我拽文,说什么‘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我是粗人听不懂,那帮秘书都轰得笑起来,沈家平这才说,尹小姐不比别个,你们再在这里胡说八道,瞧六少知道,不拿大耳括子搧你们。”

  许建彰心中乱成一团,想起日来种种蛛丝马迹,心如刀绞,紧紧攥着拳头,过了半晌,从齿缝里挤出句话来:“静琬不是这样的人,我信她不是。”

  余师长嘿了一声,说:“我瞧尹小姐也不是那种贪恋富贵的人,只是六少少年英雄,抛开了身份地位不算,亦是一表人才,但凡女子,哪个不垂青于他?他们两个人相处如此之久,总会生出情愫来。”

  许建彰心乱如麻,慢慢呷着酒,余师长又道:“老弟,我是将你当成自己的兄弟一样,才多说这么几句酒话。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家里人打算,假若惹毛了那一位,以后你这生意还怎么做?他的脾气你多少听说过,真要翻了脸,别说日后的生意往来,就你在这北地九省,只怕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你还有老母弱弟,你豁出去了,他们还可以指望谁?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吧。”

  PS:虽然不好,可是总想着写完这个故事。改文从来是吃力不讨好,但决心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2章

  第12章

  静琬毕竟伤后体弱,只说了两句话就觉得生了倦意,重新沉沉睡去。醒来天已经要亮了,窗帘缝隙里露出青灰的一线光,四下里仍旧是静悄悄,慕容沣坐在床前一张椅子上,仰面睡着,因为这样不舒服的姿势,虽然睡梦中,犹自皱着眉头。他身上斜盖着一床毛毯,可能也是睡着后侍卫替他搭上的,因为他还穿着昨晚的西服。

  晨风吹动窗帘,他的碎发零乱覆在额上,被风吹着微微拂动,倒减去好几分眉峰间的气势凌人,这样子看去,有着寻常年轻男子的平和俊朗,甚至透出一种宁静的稚气来,只是他的唇极薄,睡梦中犹自紧紧抿着,显出刚毅的曲线。

  她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微一动弹,牵动伤口,不禁嗳哟了一声。声音虽轻,慕容沣已然惊醒。掀开毯子就起来看她:“怎么了?”她见他神色温柔关切,眼底犹有血丝,明知他这几日公事繁忙,可是昨天竟然在这里熬了一夜。心中不免微微一动,轻声说:“没事。”他打了个哈欠,说:“天都要亮了,昨天晚上只说在这里坐一会儿,谁知竟然就睡着了。”

  静琬道:“六少先回去休息吧。”慕容沣说:“反正再过一会儿,就要办事去了。”望着她,微笑道:“我再陪你坐一会儿吧。”静琬心中微微一惊,下意识移开目光,微笑问:“大哥,建彰回来了吗?”慕容沣于是叫了人进来问,那听差答:“许少爷昨晚喝醉了,是余师长派人将他送回来的。现在在客房里休息呢。”

  静琬听了,心中微恼,慕容沣道:“他必然是担心你的伤势,所以喝起闷酒来,难免容易喝醉。”静琬嗯了一声,慕容沣又说:“医生说你可以吃东西了,只是要吃流质,想吃点什么,我叫他们预备去。”静琬虽然没有什么胃口,可是见他殷殷望着自己,心中不忍拂他的意,随口道:“就是稀饭好了。”

  厨房办事自然是迅速,不一会儿就拿食盒送来热腾腾的梗米细粥,配上小碟装的六样锦州酱菜,粥米清香,酱菜咸鲜,慕容沣笑道:“我倒也饿了。”兰琴本来正在为静琬盛稀饭,听见说,连忙又拿碗替他盛了一碗。上房里的听差就问:“六少是在这边洗漱?”慕容沣答应了一声,到盥洗室里去洗脸刷牙,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卧室,盥洗室里毛巾牙刷倒是仍旧齐备。

  静琬伤后行动不便,兰琴和另一名丫头秀云,一个捧了脸盆,一个拿了毛巾,正帮忙洗漱,只听外面听差说:“许少爷早。尹小姐刚醒了呢。”静琬听见建彰来了,正欲说话,慕容沣已经在盥洗室里问:“静琬,是谁来了?要是家平,叫他先在外面等着。”

  许建彰刚刚走进屋子,就听见他的声音,脸色不由微微一变。静琬见情形尴尬,忙说:“大哥,是建彰来了。”

  慕容沣走出来,一边扣着外衣的扣子,一边对许建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过脸去对静琬说:“已经七点钟了,瞧这样子不能陪你吃早饭了。”静琬道:“大哥请自便。”她觉得气氛尴尬,不免特别留意许建彰脸色,只见他神色已经颇为勉强,似是很不自在的样子。

  慕容沣走后,静琬吃过几口稀饭,精神已经有些不济,兰琴收拾了家什出去,静琬望着许建彰,见他也凝视自己,于是道:“你不要误会,我和六少是结拜兄妹,大哥对我一直以礼相待。”许建彰嗯了一声,却重复了一遍:“你们是结拜兄妹。”静琬见他语气敷衍,又见他神色憔悴,心中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爱怜,赌气一样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反正我自问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许建彰嘴角微微发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眼睛却望向了别处,过了许久,方才说道:“静琬,我要回乾平去了。”

  静琬只觉心忽悠悠一沉,她本来伤后失血,脸上就没有多少血色,现在脸色更是惨白:“为什么?”

  许建彰淡然道:“我原来没有走,是因为很不放心你,后来听说你受了伤,更不能抛下你,现在看来,你在这里没有什么不好的,所以我打算先回家去看看。”

  静琬又气又急又怒,问:“你必是听了什么话,所以疑心我对不对?难道我是那样的人吗?”便将自己到承州后种种情形都说了,将徐常二人事件也稍作解释,最后道:“我为了救你,才答应六少与他人在人前做戏,我与他之间清清白白,信不信由你。”

  许建彰听她将来龙去脉都说清楚,听到为了救自己,不惜赔上她自己的名声,嘴角微微一动,像是要说话,最后终于忍住。他经过千思万想,翻来覆去,虽然早就将厉害关系考虑明白,明知是不得不割舍,可是见她一双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的望着自己,几乎就要动摇。他脑中就像放电影一样,一会儿想到与她在乾平时的日子,一会儿想到家里的老母弱弟,自己肩上无法推卸的重任。一会儿想到在牢中的日子,身陷囹圄,望天无路,那种恐惧令人不寒而栗。他想着余师长的话,孰轻孰重……孰轻孰重……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奄奄一息的说不出话来,只指了指站在地下的几个弟妹。母亲与弟妹们已经失去了父亲,家里不能再没有了他——他若是不惜一切,日后哪有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亡父?

  他咬一咬牙,终于狠下心来:“静琬,我们许家是旧式的家庭,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这北地九省,无人不知你与六少的关系,我们许家,实实丢不起这个人,静琬,你虽未负我,我也只好负了你了。”

  静琬听了这一句,心里便好似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一种气忿急怒,无以言喻,只是手足冰冷,胸中抽痛,连呼吸都似痛不可抑,也不知是伤口痛,还是心痛。一口气缓不过来,连声音都在发抖:“许建彰,你竟然这样待我?”许建彰只不作声,她眼前一阵阵的发花,再也瞧不清楚他的模样,她的声音也不似自己的了:“你就为这个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