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强者本应无所畏惧,因为他有着无论如何都无法动摇的自信——来源于自身的强大。
那些浅黄色的、细碎的桂花花瓣就像是花雨一样的洒落下来,随着皇帝的动作落在元央欺霜晒雪的肌肤上。仿佛落花入流水、花香顺着水流,一点一点的渗开。
皇帝俯下身,轻轻嗅了一下,笑着念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倒是难得,他这般冷漠自持之人,竟也会在这样的时候说出这般称得上轻挑的言语来。
木窗半开半合,忽而有夜风吹入殿中,殿外的桂树被吹得枝头微颤,落了一地花香。窗扇轻响,很快便被外边守着的人悄悄合上。可是,那随之而入的夜风却带起匆匆的卷帘,吹得一殿暗香上下起伏,烛火摇曳不定。
元央几乎是艰难的闭上了眼,可是她的眼眸却好似被烈火焚过,一片茫茫无知的黑白之中,只有皇帝的面容清晰非常,仿佛烙在眼底的印记。而她最后的印象则是硌着自己背部的那几块无意滑落的棋子,有点疼也有点凉。
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们两人不知何时已经转移了阵地回了床榻。皇帝披了一件外衣,正坐在床边喝酒。他见着元央醒来,神色不变的侧首去看,端起酒杯问她:“要喝吗?”他的侧面看上去完美无瑕,雪雕玉砌,容色极盛,如磨得锋利无双的神兵一般。
银色的月光照在他的面上,静默无声,流连辗转。如同又一轮落在人间的明月,独自皎皎。
人心,真是奇怪的东西。
元央曾经无比的厌恶并且恐惧面前之人——即使她心里明白,最先动了杀机的是自己,皇帝不过是顺手反击而已。可是,人最偏爱的总是自己,千错万错,错的都是旁人。哪怕这一世,忍气吞声几次做戏,元央都觉得自己对他只有畏惧没有半分情意,心如铁石,不可动也。
然而,当她这夜从榻上睁开眼,看见那从琉璃瓦下滑落、洒满宫殿的银白月光,望见榻边端着酒杯的皇帝,看着他毫无瑕疵宛若明月美玉的面孔,忽然觉得那些被揉碎在她身前的桂花的浅浅的香气好似蔓延至了她的心头,萦萦绕绕,久久不散。好似有玫瑰悄然破土而出,在心头盛放,开出重重叠叠的万千幻象。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爱情。任是铁石,亦有刹那花开之时。
元央的手指微微颤抖,紧紧的抓住盖在身上的杯子,不自觉的垂下眼。好一会儿,她才凑上去,靠在皇帝怀里,低头就着酒杯喝了一口酒,她的声音听上去好似有些哑却含着淡淡的笑意道:“陛下不是说,要教妾下棋?”
皇帝倒没有拉开她,随口道:“以后再说吧,”他顺手摸了摸元央的长长的乌发,微微蹙了蹙眉,“晚了,睡吧......”
元央抱着被子,乌沉沉、绸缎似的乌发披在肩头,眨了眨眼,有几分稚气未脱的模样。她状似乖巧的点点头,垂着头遮住自己面上的一点苦笑——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怕是要下不了手了。
绿浓
元央心中下定了决心,只是还未想到什么法子就被尚有余力的皇帝抱着折腾了一回。昏昏沉沉睡过去的时候,她只是模糊的想着:这体力也太好了一点......
因有前车之鉴,元央这一回自然是小心再小心,一想二想,倒是又拖了两日。秋日将近,热气褪去,西山上的风越发的凉,皇帝顾及朝事繁忙,干脆又带着后宫几位嫔妃起驾回宫。
元央这回亦是和来时一样,和容美人同乘一车。不过她们的关系不知不觉间已经好了许多,放下车帘,两人倒是能凑在一起说一会儿悄悄话。元央这才知道,容美人和她初见的时候,实在是矜持太过。
这一会儿,容美人一本正经的双腿盘膝,一边吃着瓜子,一边和元央说着后宫里头的八卦:“......你知道的,宸妃她每回出门都要算一卦。有一回,她算了一个凶卦,非说后宫里面有人要有血光之灾,结果等到晚上都没事,柔妃在旁看笑话,忍笑忍得太辛苦,一不小心就咬到舌头——出血了......”
元央亦是抿了抿唇笑了出来。
容美人越发来劲,扬起唇角接着道:“唔......纯昭仪最喜欢在陛下面前装可爱、装可怜。有一次吧,大家一起去猎场,林修仪猎了一只兔子。结果纯昭仪就在那泪眼汪汪的哭‘兔兔这么可爱,林妹妹怎么这么狠心?’林修仪听了这话,默不作声的就把兔子丢到她怀里——那兔子还是活的,只是长耳被射了一箭,有些血。纯昭仪见着活蹦乱跳的兔子,连样子都不会装了,尖叫了一声,居然还真的吓晕过去!从那以后,她宫里头连一根兔毛都见不着......”
元央想着纯昭仪被吓晕的样子,终于忍耐不住,把头靠着容美人的肩头笑得不行,一副花枝乱颤的模样。
容美人正要把她推开,忽而见着她背后颈部的那一点圆圆的红印子,忍不住挑了挑眉:“——这也太圆了一点吧?”
元央会意,羞得满面通红,只得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棋子的印子......”
容美人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斜睨了她一眼,一脸的“你们城里人真会玩”。
元央想要再解释几句又不知从何处解释,只得闭上嘴不吭声。
容美人见她这般尴尬,十分体贴的递了把瓜子给她,顺口劝道:“说实话,你也别太高调。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皇后一贯就不是什么贤惠人,她心里头不好过了,大家就都别想要好过......”
元央心知容美人确是为她好,想了想,还是领情的接口道:“我知道的,”犹豫了一下,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口上道,“其实,我那只是......”不得不为。元央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闭上嘴不吭声。
容美人见她这般模样,只以为她是年少初识情滋味,不知怎的顿了顿,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似皇帝那般,容貌绝顶、至尊至贵的男子,哪怕冷心冷情,世间又有多少女子可以视若无睹?
元央看见容美人那神色就知道对方是误会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解释。
回了宫,元央第一件事就是躺回床上休息——山路到底颠簸,虽然马车十分舒适,但那么僵硬的坐了一天,也实在有些累到了。
床榻松软,她躺着躺着,很快就有了些许困意,闭了闭眼就浅浅的睡了过去。只是,还未等她睡深了,忽然听到外边的吵闹声。
元央往被子里头挪了挪,盖住半个耳朵,许久才扬声问道:“碧叶,怎么了?”
碧叶本就守在殿门口,听到元央的问话,连忙推门而入,匆匆道:“娘娘,不好了......”她的脸吓得有些透白,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娘娘,绿浓,她死了。”
元央本还有些困意,迷迷糊糊的抱着被子打算再睡一会儿,听到这里顿时清醒过来——绿浓乃皇后送兰花过来时一起来的宫人。元央本就将她看作是皇后的眼线,一贯都是高高供着,这一回出宫避暑也没带上她。只是,既是皇后送来的宫人,她若是死了,皇后那边怕是要不高兴的。
元央慢慢的坐起身来,抬眼看了看碧叶,开口问道:“怎么死的?”
大概是元央镇静的情绪感染了碧叶,她理了理自己的情绪,稳住声音回答道:“听人说,是跌倒湖里淹死的。”她顿了顿,轻轻道,“娘娘回宫,宫里的人全都依礼接驾。那些人这才发现绿浓不见,因她身份特别,当时也没人出声,只是事后因为奇怪而去找了找人。结果,就在湖里发现了尸首。”
元央抿了抿唇:且不提绿浓好端端的人如何会跌入湖中,当是看这巧之又巧的时间就知道,怕是有人针对她——刚刚回宫就出了这样的事,恐怕是特意给她和皇后添堵?
碧叶悄悄打量了一下元央的面色,低声道:“太医说绿浓是今日晨间落到湖中淹死的。只是,听认得绿浓的人说,绿浓她是会水的。现下漪兰宫的一群人都在底下说这是闹鬼。”
这还真有些像是闹鬼。兰漪宫本还住着孟才人、郑良人以及元央。结果孟才人和郑良人先后离奇死去,元央身边的会水的绿浓也跟着落水淹死。底下不知就里的人听着这些事,可不就是奇之又奇?元央倒不在乎这些有的没的,眼下最要紧的事乃是皇后:绿浓说到底乃是皇后送来的人,她这时候出了事,皇后岂不是要疑心元央恃宠生娇,刻意示威?
元央微微沉吟,很快便从床上坐起身来,口上道:“你先替我更衣,此事还需和皇后说过才好。”她在西山的时候已经招了皇后的厌恶,这时候要再惹怒皇后,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对答
因为是见皇后,元央也不好穿的花枝招展的惹人厌,只是让碧叶捡了一件湖蓝色的宫装,发上也只是简单的带了一套点翠头面,然后便急匆匆的往凤仪宫去。
只是,她走的再快,到了凤仪宫前还是吃了个闭门羹。
凤仪宫里的林女官亲自来和元央说话:“皇后娘娘正在煮茶呢,说了不让人去惊了她的茶。元贵人若是不急,可以迟些再来。”
元央并不惊讶——皇后执掌后宫多年,哪怕如今刚刚回宫,绿浓的死也是瞒不过她的。这时候,她给元央一个下马威,倒是不稀奇。故而,元央只是微微一笑,对着林女官温声道:“不必麻烦,我在这等一等就好......”说着又体贴的加了一句,“你们不必管我,我在这站一会儿。”
话虽如此,元央如今乃是皇帝的新宠,凤仪宫里的人也不是很敢得罪,最后还是退了一步:“贵人不若先去偏殿坐一会儿,皇后娘娘那壶茶想来也还要半个时辰。”
元央笑容沉静,语声温和中却带着一点不容置喙的坚定:“不必麻烦,我就在这等着。”
那些宫人总不好去拉她,只得由着元央在殿门口站着。林女官见她这般态度,看着心中一跳,想了想还是入内先去和皇后禀告一声。她快步进了内殿,等到掀了暖阁的帘子时又刻意的放缓了呼吸和脚步,俯首礼了礼:“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宸妃娘娘。”
内殿之中,皇后和宸妃对面而坐,正一人端着一盏茶喝着。她们二人一者身着朱红凤袍,容色秀丽端美;一者身着素蓝道袍,清逸绝伦。犹如枝头分出的两朵花,更见风姿。
很显然,所谓的煮茶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皇后微微颔首,神色温和,不疾不徐的开口问道:“怎么了?”
林女官不敢耽搁,连忙恭敬的低了头,把元央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宸妃忍不住抬起广袖,掩着唇轻轻一笑:“她倒是有心了,这么快就赶来。”她声音清凌凌的,干脆直接,倒没有后宫那些人的矫揉造作,叫人好感顿生,“娘娘不若见她一面,听听她要如何说?”
皇后抬眼看了看宸妃,并没有答话,反而是对林女官说:“她既然要站着,那便站着。让她等上半个时辰,再领进来吧。”
林女官诺诺应是,行礼过后,低着头退了下去。
宸妃倒是挑了挑眉,颇是诧异的道:“娘娘好似不是很喜欢元贵人?”
皇后温温一笑,好似牡丹染露,美不胜收。她放下茶盏,轻轻的道:“本宫倒觉得,宸妃似是很喜欢元贵人?”这话好似另有深意。
宸妃面色不变,眼神之中却不易察觉的掠过一丝复杂之色。但是很快,她便眨眼撒娇似的应声道:“娘娘这是吃醋了?”
皇后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反倒是慢慢的转开了话题:“说起来,过些日子便是万寿节,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宸妃会意的陪着皇后说了一会儿万寿节的事情。
暖阁之中养着皇后精心侍弄的花草,被阁中的暖气一捂,淡淡而素雅的香气便隐隐的透了出来。皇后和宸妃面前皆是有茶有点心,身后还有几个小宫女恭敬小心的侍候,自是再舒服不过。可惜同人不同命,站在外边晒太阳、吹风的元央却不大好。她近来贪吃好睡,称得上是养尊处优,故而这么一动不动的站了一会儿便觉得脚下酸痛,着力点从后脚跟移和前脚跟之间移来移去,几乎有摇摇欲坠之感。好在统共也就只有半个时辰,林女官等人亦是小心看着时间,一到时间就上前去扶元央进殿。元央不敢失礼于人,悄悄的从碧叶手上接了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方才抬步小心的往里走。
她跟在宫人后面入了暖阁,迎面一阵温软的香风,身上一松,只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元央连忙恭敬的上前行礼:“妾拜见皇后娘娘,”见宸妃也在,她极快的加了一句,“宸妃娘娘。”
皇后倒没有再给她难看,令人扶了她起来坐下,亲自伸手斟了一盏茶递上去:“来,你且尝尝。今日也算是来得巧,这是本宫亲自煮的茶。”
元央不由做出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声道:“妾受之有愧......”
皇后这做派倒是叫元央想起银河帝国那些巨富在殖民星调/教那些土著人的手段:先是冷淡苛刻,让人跟着胆战心惊又疑神疑鬼,然后再施以小恩小惠,春风化雨,很快便能收拢了好些不甚坚定的人心,就好比训狗时一大棒一萝卜。也许,皇后并非故意为之,只是这手段她早就用得顺手了,对着元央便不自觉的用上了。
皇后见元央端了茶盏那手足无措的模样,面上缓了缓,佯作无知的问道:“元贵人匆匆而来,所为何事?”
元央低头告罪道:“妾御下不严,竟是叫绿浓姑娘出了事,意外跌进了湖里。”她顿了顿,像是怕皇后想不起这人似的,加了一句道,“便是那个当初娘娘送到妾宫里的宫人。”
皇后放下手中的茶盏,随口道:“既是送到你宫里了,自是你的人,不必特特报于本宫,”她挑眉扫了元央一眼,语声里面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淡,“只是,你马上也要是一宫主位了。现在连这么一点人也管不好,叫本宫和陛下如何放心?”皇后早有言要晋元央为嫔,不过因着在西山别宫,一时未下正旨。嫔为正五品,已是一宫主位。
元央连忙“惶恐”的低头,她轻声道:“妾自知有罪,只是此事却非妾一人之罪。”
皇后面色冷淡并未应声,倒是一旁的宸妃十分配合的问了一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元央抬起头,语声沉静的道:“此事皆是由妾御下不严所致,只是还有旁人推泼助澜,欲要挑拨妾与娘娘。此人用心险恶,实是不得不提。”她一脸正色的看着皇后,简直拿出了当初参加入境考时对着帝国皇帝雕像宣誓的诚恳,“妾对娘娘一片忠心,天地日月皆可明鉴。”哪怕是皇后,对着元央这么一本正经的宣誓也忍不住生了一点尴尬的情绪。她端起茶盏抿了口,用袖子掩去面上神色的变化,然后才淡淡道:“你既然能说出这话,那就是知道这人是谁了?”
元央点点头,用手指在案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才垂眼低声道:“娘娘心如明镜,想来也是清楚的。”
皇后面上终于有了几分真切的笑意,眼中神色亦是跟着显出了几分兴味,开口道:“你怎么猜出是她的?”
元央心中终于松了口气——这一关可算是险险过了。
柔妃
元央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还是不敢放肆,低声说道:“那人专门挑在今日下手,想来是要给妾一个下马威,可这也显出了她的底细——后宫能做这般事的人,除了柔妃和庄妃之外,大多都与妾一般是今日方才回转宫中。两地间隔颇远,又有禁卫防着传递消息,就算有心腹之人怕也不能正好就赶在这时下手。”
皇后手中握着青花茶盏,淡淡的笑了笑,不置可否,示意元央接着说下去。
元央接着道:“庄妃娘娘品性庄重,又素得皇后娘娘教诲,自是不会和妾一般见识。反倒是柔妃娘娘,怕是在宫中听到了些许西山之事心中不喜,故意挑拨妾与娘娘。”她自然不好说自己已然投了庄妃——皇帝怕大臣拉帮结派,皇后自然也不喜妃嫔拉帮结派,故而才换了委婉些的说辞。
元央这话却是半真半假——若说庄妃没有插手,元央心中大抵是信的;可若说庄妃对这事毫不知情,元央则是半点不信。庄妃大概也对元央在西山得宠的事情心有芥蒂,只是元央现下勉强算是依附庄妃,她怕是怀了心思要叫元央吃个暗亏再施救,这般才会更听话些。
皇后颔首应道:“你倒是个灵醒人,”她波光潋滟的凤眼微微一挑,漫不经心的瞥了元央一眼,语气含着些许冷淡,“柔妃本就是这般的性子,柔奸成性,最是见不得人好。她这回只是叫你宫里死个人,已是看在陛下的面上了。”
元央心中一突,开口问道:“娘娘既然都知道,又何必......”放任柔妃这般的人?
皇后接口道:“她是何等人,与本宫何干?左右陛下喜欢她,她对着本宫又甚是恭敬,留着便留着。”她看了元央一眼,放下茶盏,随口道,“你也是一样,只要陛下喜欢你,你又知晓本分,本宫自然不会为难你。”
元央暗道:这话还真是假的不能再假了,端看皇后对皇帝那般心意,固然瞧不上底下的妃嫔,可若有机会,怕是要把整个后宫都一锅端了呢。不过,元央心知皇后此回放下茶盏是送客的意思,只得把后头的话全都咽下,垂首行礼告退。待她退至门口时,忽而听见皇后的轻而缓的声音。
“不过,柔妃这次确也做得过火了,竟是把本宫也算计在内。是要惩戒一二。”
元央权当没有听见,低眉顺眼,乖顺的退了出去。暂解了心中忧虑,元央想着现下还需低调,索性便又回了兰漪宫,顺便让碧叶把宫中的人全都叫到跟前来,拿着谣言的事上上下下的敲打了一遍——皇后那边应该很快就要下旨晋她为贵嫔,想来也不会特意让她迁宫,所以这兰漪宫还需好好管一管才是。
元央正风风火火的整顿兰漪宫的风气,却不知道皇帝现下正坐在御书房里听着苏公公苏德义传着兰漪宫的那些事。
皇帝大抵是天生的劳碌命,比不得一回宫就扑床上补觉的元央,他还有一堆积下来的折子要批。等他搁下笔准备歇一歇了,苏公公正好端了冰糖燕窝给皇帝——按理,皇帝是不喜欢这甜腻的东西,只是这是皇后亲自炖好令人送来的,不得不送。皇帝微微蹙了蹙眉,但还是看在皇后的面上随意的尝了两口,然后便搁下了。苏公公知道这是让人端下去的意思,摆了摆手示意下头的徒弟把那盅燕窝给端下去,自己则是拿了小茶盘把皇帝往日里爱喝的信阳毛尖端上去。
皇帝抿了口茶,冲去口中那一点甜味,方才问道:“宫里可有什么事?”
苏公公心头思绪一转,还是把兰漪宫的事给报了上去。
皇帝手上端着青玉茶盏,听到元央赶去凤仪宫外头站了半个时辰时方才徐徐开口道:“她倒是懂规矩。”
既是懂规矩,那就有不懂规矩的了?苏公公心里头颇有些犹疑,一时摸不透皇帝的想法。
皇帝倒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随口道:“今日让柔福宫接驾。”就是让柔妃侍寝的意思。
苏公公连忙应道:“是。”
皇帝伸手揉了揉眉心,稍稍歇了歇后便又端坐在书桌前批起了折子。苏公公悄悄看了几眼——好些折子都是历数萧家之罪,求皇帝诛其全族。毕竟,萧家明面上犯的是谋反之罪,不仅交好的世家全都不敢掺和,底下的大臣也全都想方设法的要和萧家划清界限,显出自己的清白和忠心。
皇帝权当笑话似的把那一本本言辞耿耿的折子看了一遍,大多都是留中不发,只挑了一本骂的最厉害的批了。等到晚间殿中点了灯,皇帝方才放下手中的折子起了身,吩咐了一句:“今日晚膳也摆在柔福宫吧。”
下头自有人跑去传旨,苏公公则是小心的扶着皇帝上了龙辇。
柔福宫里的人得了消息,如何欢喜得意自然不必再提——这可是回宫的第一晚,皇帝就想到了柔妃娘娘,可不就是圣眷优渥?
只是,越是欢喜越是得意,后头皇帝用膳用了一半,掀了桌子拂袖离开的时候,柔福宫上下全都跟着吓了一大跳,满心惊慌。反是叫全后宫都跟着看了笑话。
兰漪宫自然也是得了消息,碧叶心里大大出了口气,忍不住和元央笑着道:“听说是下头的人不仔细,菜里掺了什么,陛下一时气恼便掀了桌子,洒了柔妃一身的汤水。柔妃自持美貌,这下怕是没脸见人了。”
“虽是在自己宫里,这些闲话也别胡说。”元央看了碧叶一眼,心里却有些疑惑:柔妃绵里藏针,虽是心肠恶毒,可对着皇帝必是仔细再仔细,怎会出这样低级的错误?不过,敌人犯错她自然也是高兴的,她稍作沉吟,还是说了一句:“这事怕是还没完,陛下今日发作了一顿,皇后娘娘那里明日必也要有话说。”
皇后本就已经打算要教训柔妃一顿,如今得了皇帝的表态又怎会不顺势再把柔妃敲打一遍?
晋位
柔福宫的事情,丽贵嫔亦是有所耳闻。
自那日游湖出事被皇帝当着众人的面责备之后,丽贵嫔就低调的很——时间是冲淡一些的良药,等着风头过去,皇帝气劲过去,她自然有重起之日。
只是,听到今日柔妃一事,丽贵嫔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笑了一声:“那元贵人倒真是难得的扫把星,谁沾上了谁就倒霉,怪不得宸妃算来算去全是凶卦......”她笑意漠然冷淡,眼神却显得有些晦暗,显是心中另有所思。
皇帝待元贵人,倒真是特别的很。
丽贵嫔强自压下心头那一点复杂的心思,缓缓阖上眼。她现下就跪在自己宫中特意整出来的小佛堂里,膝下是莲青色绣佛字蒲团,手中握着一串沉香佛珠,一颗一颗的转着。
佛经里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她现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亦无所爱,自是忍得了、熬得住,等得起。总有一日,她会把这些屈辱重新还给那些人。
深夜寂静,重锦宫上上下下皆是一片静默,一身青色衣裳的宫人无声无息的垂首立在朱红廊下,廊上挂着的琉璃宫灯光色微薄,映着临近正殿的小佛堂里的一点灯光,仿佛银河上的那一点星辰之光,摇摇欲坠,明灭不定。
一盏孤灯至天明,等到枝头的翠鸟初鸣,丽贵嫔方才起身令人服侍着洗漱更衣,准备往皇后的凤仪宫去。
不巧,今日的元央亦是少见的起了个大早——她心中惦记着柔妃的事,赶着去瞧热闹,便干脆早早起来去了凤仪宫。
殿外遇上了丽贵嫔,元央不免礼貌的后退了一步,俯身行礼。
丽贵嫔这时候倒是收起了往日骄横的模样,竟是恍若无事的对着元央笑了笑,亲切的伸手挽住元央:“元妹妹不必多礼,既是遇上了,我们一起进去吧。”
元央只觉得被她挽住的手臂几乎要起鸡皮疙瘩了——之前恨你欲死,甚至亲自动手要杀你的人忽然喜笑颜开的和你姐妹相处,你能接受吗?元央觉得自己修炼时间尚短,脸皮厚度到底还不够厚,只得抽出手又往后退了一步,随口敷衍道:“礼不可废,还请娘娘先行。”
丽贵嫔亦是不强求,径直走在了前面。
皇后、宸妃还有庄妃正坐在殿中叙话,见着丽贵嫔和元央先后而至,哪怕是这几人的面上都不免显出一二异色来。
宸妃最是直接,一双妙目滴溜溜的一转,笑容自然洒脱的道:“想不到,你们二人倒是一起来了?”
皇后扫了宸妃一眼,随口接道:“大家皆是姐妹,亲近一二又有什么奇怪的?”说着又让左右宫人把行礼的两人扶起,口上道,“先坐吧。”
元央小心的落了座,想了想还是捏起一块翡翠糕,转开话题道:“娘娘宫中的糕点味道就是不同,妾每回来都恨不得多带一些回去。”
皇后温温一笑,语调温和:“喜欢就多吃些。你若喜欢,本宫迟些送几个会做糕点的宫人给你。”
元央低头一笑,细长的眼睫垂下,好似欣喜羞涩的模样:“多谢娘娘。”既是死了个绿浓,皇后必是不放心,打算再派人来兰漪宫的。所以,与其让她暗中派人,倒不如直接明面上讨几个人在身边。
皇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指的道:“你倒是个懂事的,怪不得陛下这般喜欢。”
元央顶着一众意味深长、暗含妒火的目光,含糊的应道:“娘娘过奖了,陛下想来也是见妾初初入宫,稍加照顾罢了......”
庄妃就坐在皇后下首,闻言不由挑了挑眉,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神色,很快便回归正常:也是,想来皇帝不过是图个新鲜。元贵人既是投了她,总也要给一二好处,才能叫人更忠心。故而,庄妃笑着接口道:“莫说陛下喜欢,娘娘不是也疼元妹妹?适才还说要给她晋位。”
皇后淡淡一笑:“是了,陛下那边已是拟了旨,今日是要说这事。”顿了顿,又道,“不过等人齐了再说吧。”
几人又端起茶盏,一边吃着芙蓉糕、翡翠糕等点心一边说着话。之后,其他的妃嫔也陆陆续续的到了。柔妃来得最晚,不似往日高调,安安静静的行过礼后就坐下不吭声了。
即使如此,在座的都不是瞎子,容美人就悄悄和元央说了一句:“听说陛下昨日泼了她一脸的汤水,面皮都红了,怪不得今日面上涂了这么一层粉。”
柔妃的美貌算得上是冠绝后宫,加上那一身天生异香,甚至能说的是是倾国倾城。故而,她往日里为了显出自己的美貌,一贯都是淡妆示人,显出那清水出芙蓉、天然雕琢而出的柔美来。可今日,她却一反常态的上了浓妆,自是惹人怀疑。
皇后亦是看了好几眼,随后放下茶盏,侧头和柔妃说道:“昨日的事,本宫亦是听说了。”
哪怕城府深沉如柔妃,面上也不免显出一二颜色来。她徐徐的垂了头,乌黑的发髻上只有一套白玉头面,玉色皎然,犹如她这一低头的温柔。只听她低而柔的道:“是妾御下不严,使得龙颜不悦。妾愿自请闭宫三月,悔思己过。”
柔妃声调柔软,好似花蕊中心的那一点花瓣似的,温软中染了那淡淡的香。若是男人听了,大多都要为之叹惋、心怡。可在座的皆是女人,听着不免就少了几分感觉。不过,柔妃这话算得上是以退为进——她自己抢先认了罪,领了罚,皇后自是不好再在这上面责备,要不然倒显得皇后不够宽容大度。再者,下月就是皇帝的万寿节,柔妃乃是四妃之一,自是不好缺席——所谓的闭宫三月根本不能实施。皇后冷冷的看她一眼,看透了她那点小心思,不紧不慢的应道:“你心里明白就好,也不必刻意闭宫三月,下月就是万寿节,总不好叫人看了笑话。不过,既是连自己宫中的人都管束不好,那就别再想着其他宫里的事。”这是敲打她手伸得太长,竟是管到了兰漪宫中,甚至起意挑拨皇后和元央。
柔妃握着椅柄的手紧的几乎显出青筋来。她咬住唇,无辜而可怜的道:“妾不知娘娘的意思。”
皇后笑了笑:“本宫不过随口一说,你莫要放在心上。对了,”她笑意渐盛,目光落在坐在末尾的元央身上,“今日还有件事要说,陛下有旨:晋元贵人为嫔,为兰漪宫主位。”
皇后话声落下,便有蓝衣太监拿着明黄圣旨出列,拉长声音宣旨。
元央只得起身去领旨。她行止有度,甚至连裙裾上的玉饰都一丝不乱,心里却是几乎要抓狂了:临到最后,皇后居然还要摆她一道!有了今日这一出,柔妃不恨死她才怪!只是,迎着满座如花美人的嫉妒目光,元央的心忽然静了下来——她既是选择了这一条路,哪里又能少的了敌人?不过是早晚而已,又有何惧?
她心静如水,轻轻的垂首扣地,然后才抬手接过圣旨,轻轻道:“妾,谢主隆恩。”
晨光透过雕着百鸟朝凤的木窗,仿佛有金色的花朵自半空的无形无色的暗流中一朵一朵的接连盛放,满殿繁花如堆,熠熠生辉。元央就跪在殿中央,面上的笑容依稀也染了一层薄薄的金色,明媚耀目,更胜一殿锦绣繁花。
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