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住不抽回手臂,反倒俯身将她压倒在身下:“我明天就要出征了。”

晗辛一惊,不由自主松开口转头去看他。他也毫不退缩地迎视,身体却趁机动了起来。晗辛胸口憋的那口气不知不觉就泄了,手一软整个人被他压覆住,任他营营役役地耕作起来。

“为什么不早说?”在喘息的间歇,她勉强收拾起破碎的声音,低声地问。

他不回答,粗重喘着气。

“去哪里?”

回答她的仍然只有永不停歇的征伐。

晗辛明白了,他不肯说,不能说,不敢说。

她软软瘫倒在她的身下,突然感到无限绝望。在这些天无休止的欢愉之中,她曾经不止一次地隐隐生出一丝侥幸来,总觉得也许当他们放下所有的戒备和愤懑之后,会有办法打开两人之间的结。

但是直到此时她才终于意识到,她以为自己失去了平衍的信任,其实是从来也没有真正得到过。只要她还是晗辛,就永远没办法与他两心相许,坦诚相待。

平衍忽略了她的沉默,只是专注地在她身上发泄着千言万语都无法言说的情绪。身下这个女人,是他一生中最甜美的体验,却也是最可怖的陷阱。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却又时刻警醒着不敢放纵。

只在这一天,因为天亮后他就必须离开,所以可以放纵自己将对她的种种不满足全部都挥洒出来。

直到天色微亮他才终于停了下来,喘息着跌落在她的身上,他们两人俱都全身汗湿,晗辛已经被他磋磨得几乎要昏过去,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的重量将她碾压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她却满足于这样毫无遮挡的接触,这样就看不见他的眼,不用面对他的恶意惩罚,却能与他这样亲近接触。

晗辛一感觉到自己恢复些气力,便伸手揽住他,正要发问,他却已经抽身而起,翻身无声地去穿衣服。

晗辛坐起来,看着他的背影。窗外天光渐明,院中隐隐传来脚步声。

“要走了吗?”他开了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喑哑,不由自主面色一红。

“嗯。”他低头去穿靴子。

晗辛贴过去环抱住他的后背:“七郎…”

他的动作明显一顿,覆上她的手背,似是想要将她的手扯开。她越发急切起来,两手死死交握,不肯松开,快速地说:“我的主人是南朝长公主,她大权在握,掌握朝堂,专心辅佐幼帝,将来会嫁给一户高门,主理全族,她已经许久不曾与我通消息,她…不会再来找我。”

平衍停了下来,扭头钳住她的下巴,目光中有种一线生机的光芒:“她还没有嫁人,为什么?”

晗辛已经,想要挣扎,却被死死控制住:“为什么?”

她的泪落下来,闭上眼一言不发。

平衍却突然灵光闪动,想到了什么:“她这样的身份,不可能没有定过亲,你们南朝先帝在时,定然是为她选定了夫婿的。为什么不嫁?先帝死时她已经十八,早过了嫁龄,是她的夫家有什么变故?”他低头思索:先帝最宠爱的公主,什么样的才俊才能配得上她?

晗辛趁他沉吟,飞快挣脱,转身要向床榻深处逃脱,平衍却在这时突然动了起来,一把拽住她的脚踝把她拉到床沿,压制住她的肩膀,盯牢她的眼睛问:“你为什么来北方?为什么要先去柔然又来龙城?你是来找人的?”他已经完全想明白了:“莫非你们那公主的未来夫婿姓罗?”

晗辛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却已经突然收回手起身开门向外走。

晗辛怔了好一会儿,直到身上皮肤沁凉,才突然意识到门大敞着,而自己好裸着身体。她慌乱地扯过衣物遮掩身体,心头纷乱一片,懊恼不已,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犯了很大的错误。

三 千山惊月小

平衍一去就是两个多月。

起初晗辛满心担忧的都是他临去前的那一番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会惹出什么样的后患来。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渐渐再也无法安然处之。

想来是他走前下了严命,晗辛每日在府中出入,明显察觉到有人总是不远不近若即若离地跟着。一次,她去龙城西市买药,不过半日便有府中医官上门询问是否身体有恙。晗辛冷笑连连,再也按捺不住脾气,将医官赶出门去,将自己关在房中几天都不肯再出去。

还是阿寂来才将她从这微妙尴尬的处境中解救了出来。

“姐姐,你若是不快乐,为什么不走?”

晗辛一怔,看着眼前这少年。从将他带回龙城到如今也已经有将近半年了。这孩子又蹿高了一头,晗辛得抬起头来才能对上他的眼睛。

当初,在城外的那一日,她便也是这样抬头看着那人的眼睛,努力接近本不该由她去企及的任务。

她怔怔落下泪来,心头愈加烦躁,转过身去避开阿寂惊讶的目光,只是说:“没关系,我的事情你别多操心。可有人欺负你?若是有,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阿寂笑了起来,双手在她肩膀上一拍:“这你放心,大家都对我很好。”

“殿下呢?他对你好不好?”

阿寂要沉默了一小会儿才笑道:“自然是好的。人人都说姐姐你就要做王妃了,你我情逾亲生姐弟,殿下对我自然另眼相待。”他说到这里,到底还是迟疑了,良久才道:“可是姐姐,如果你与殿下在一起不快乐,我就陪你回柔然去!”

晗辛叹了口气:“以后这话可千万别再说了,即使对我也不能说。”

“可是…”

“没有可是。”晗辛神情异常肃穆,“阿寂,如果有一天,我不能留在殿下身边了,你可不可以发誓替我守着他,替我照顾他?”

“姐姐果然是不愿意久留?”

晗辛一惊,连忙摆手:“不是,你别乱猜。”

“那你为什么会不留在殿下身边?”

晗辛笑了,自己立即意识到笑容中有一丝难以言明的苦涩,带着些许惶恐地低下头,长长叹了口气:“阿寂,你是我在龙城唯一的亲人,是我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以后如果有一天,我不在王府中了,你答应我,替我照料他,就像我还在这里一样。”

也许是她语气中凄楚太过鲜明,连阿寂这样的少年听来也不觉为之心惊,不由自主地点头:“姐姐你放心,若真有那一日,我做你的眼睛和手脚,我替你照看他。”

她于是松了口气,朝面前矮几上看去。

那是一幅《消寒图》。一树的寒梅空寂地开放,等待着用颜色去填充花瓣,去灌溉生命。从冬至起九九八十一天,在龙城漫长寒冷的冬天里,在无尽的风雪中用来提醒人们距离春暖花开还有多久。

阿寂愣了愣,不由自主又朝窗外看去。外面阳光正好,刚刚过了中秋,窗外大朵大朵的菊花一丛丛开得正盛,远远没到需要用《消寒图》的时节。

晗辛拿起笔蘸着朱砂将一朵梅花染做红色。一株虬枝老梅,已经红了三分之二。阿寂看着,突然就明白了度日如年的意思。

晗辛画完了梅花,抬起头冲阿寂一笑,笑容中竟是满目秋色。

阿寂有些迷惑,恍然发现眼前的姐姐似乎已经变了个人似的。当日在大漠初逢,她一个南朝女子,却带着大漠儿女才会有的飒爽随和。他们一见如故,东来的路上彼此扶持,晗辛既不娇柔也不挑剔,一路上谋虑周详,将他们安顿得舒舒服服。

在阿寂的印象中,晗辛的身影总是带着大漠金黄色的光芒,然而如今这光芒已经暗淡。她即使在笑,笑意也无法进入眼睛。阿寂想,明明是那样爱着殿下,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她就越来越暗淡?

也许是漫长的等待吧。

殿下出征讨伐高车人,一去就是两个月。北朝不成文的制度,将军出征,总是要与坐镇龙城的晋王频繁书信往来。阿寂眼看着乐川王书房中的母料每隔几日就会从晋王那里带回书信来,却从来没有一个字提及晗辛。

他愤愤不平地想,若是自己只怕也会因为这刻意的冷落而怨怼。然而晗辛却只是安静地沉默在这越来越逼仄的角落里,独自默默地数着日子等着他回来。

阿寂是柔然人,从来没有汉人那些天长地久彼此相守的想法,他只是想,若晗辛姐姐不快乐,不如离开好了。

晗辛看着他愕然笑了笑,笑声惊动阿寂,他这才惊觉自己不经意间将想法说了出来,情不自禁脸上一红,不知该如何自处。

晗辛叹了口气,劝道:“你也别老往我这里跑。没看见门外那么多眼睛盯着吗?别因为我连累了你。”

“我本就是你弟弟,怕什么连累?”阿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若是连我都怕嫌疑跟你撇清,姐姐你在这王府中可就真是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晗辛心头一热,十分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才勉强将几乎要溢出来的泪水憋了回去,微微笑着,却又觉得一句话都已经不必说。

阿寂一直在晗辛房子待到天将擦黑才离开,出门时与守在外面的人擦肩而过,故意慢下脚步冲着对方哼了一声,这才扬长而去。

因为晗辛的关系,本来安排阿寂在平衍书房伺候的打算也被搁置,如今阿寂只能在书房外面此后茶水。平衍不在,平时只有他身边几个负责笔墨的幕僚不时到书房里来,因此阿寂才能偷跑出去陪晗辛解闷。

阿寂一回到书房外就察觉到了异样。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因为平衍不在,照理书房本该紧闭着门,但此时却大敞着,里面灯火通明,灯光透过窗棂将书房前的玉阶映得一片雪白。

阿寂心头一凉,两三步跨上台阶冲了进去。

只见房中几个幕僚垂头丧气地站着,上首坐着一个人,看见阿寂进来不禁蹙眉,正要发作,幸亏身边管家已经拽住了他:“阿寂,不得唐突。这是晋王身边的焉赉将军。”

阿寂见机极快,立即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利索地向焉赉行了礼,站起来悄无声息地退到角落里。

焉赉的声音十分沉重:“乐川王击退了阴山以北的高车人班师回龙城,在雪狼隘口遭遇伏击,身受重伤。”

书房中一时井到了极处,阿寂觉得自己哪怕是呼吸声都会引得众人注目。他憋着气听下去,焉赉说:“眼下殿下已经就近送往贺兰部医治,晋王闻讯万分忧虑,命我来府中带几个他用惯了的人去伺候。”

阿寂忍不住站出来:“我…我去!”

焉赉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微微蹙眉:“这是…”

管家连忙上前解释:“这是刚入府不久的书郎,叫阿寂。”

“刚入府?”焉赉压根儿顾不得多加盘问,直接否决,“非常时期,自然要用惯用熟的人,其他人尽量不要去添乱了,做好准备等殿下伤势稳定了回府后再尽忠心吧。”

阿寂还想争取,却被管家一下子拽着腕子扯到一边低声叮嘱:“别多时,你陪着晗辛娘子。”

阿寂回过神来,见焉赉又去与众人商议,便不着痕迹地悄悄退出了书房。管家自然察觉了他的动静,却只是朝那边看了一眼,并没有多话。

阿寂一离开书房,便朝晗辛房中飞奔而去。

晗辛却不知已经从何处得到了消息,面上一派惊惶之色,看见阿寂一把抓住他问道:“真的吗?是真的吗?”

阿寂点了点头,明白她想知道什么,不等她问便说:“殿下受重伤,送往贺兰部医治了。”

晗辛听得怔了怔,转头朝身后望去。

乐川王府层层叠叠的屋角重檐后面,便是那座高峻无比的阴山。黑夜里山影漆黑,仿佛一只巨兽安卧于龙城之上,将它的影子投下来,笼罩在整个龙城的上空。

“姐姐…”阿寂有些担心,过去扶住她的手臂,“晋王已经得知消息,专门派了焉赉将军来,从府中抽人过去。那边贺兰部想必也会对殿下悉心照顾的。”

晗辛点点头:“是,是的。贺兰部是晋王妃的本家,他又是晋王的左膀右臂,他们自然不会怠慢,一定会悉心医治的。阿寂,咱们不怕,不用担心,晋王定然不会让他有任何闪失的。”

她口中说着不怕,担忧恐惧之色却溢于言表。阿寂叹了口气,搀扶着她将她送回房中。

屋里一片漆黑,想来刚才阿寂离开不久她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以至于心神打乱,竟然连灯都无心点。阿寂点了灯,见矮几上有一罐葡萄酒,便倒出来给她压惊,温声问道:“姐姐还没有吃过东西吧?我知道你现在心乱,但总是要吃些东西,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的身体先撑不住了。”

“是啊,不能这个时候撑不下去。”晗辛低声答应,手里握着水晶杯,却一动不动。

阿寂要缓和她的心情,换了轻松的语气问:“姐姐消息真灵通,算起来大概比我知道得还早。”

晗辛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其实她不说阿寂也是知道得,以她的手段,这两个月来怎么可能毫无收获。阿寂是在柔然亲眼见过她如何在一天之内就让对可贺敦心怀疑虑的部族转而愿意为可贺敦效命的,想来这府中并不只有奉了乐川王之命监视她的人,也有人是为她效命的。

见她一动不动,如同入定一般,阿寂只得自说自话:“其实近日姐姐说什么往后离开的话,我就觉得没有道理。姐姐这样的人,与殿下简直是天作之合,天底下除了他再没有人配得上姐姐的。我虽然不知道前几个月你们争吵些什么,但眼看着你们越来越好,我们看在眼里总是开心的。”

晗辛突然抬头问:“你们?你们是谁?”

阿寂愣了愣:“就是管家啊,还有一同在书房伺候的几个人啊,其实还有府中下人,谁不知道姐姐是未来的王妃,是殿下最宠爱的女子。”

晗辛苦笑着摇头:“你们又懂什么?”

“可是我懂姐姐担忧殿下的心情。姐姐你日日数着梅花等着殿下回来,殿下一定是知道的。”

晗辛望着烛光发怔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双手已经将衣带绞成了一团。

阿寂凑过来打量她的神情,突然说:“姐姐,你是不是担心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即就到他身边去陪着他?”

晗辛一怔,半晌才回过味儿来,面上轰然一热,一把推开他的脸:“你说这些做什么?”

阿寂却难得严肃:“姐姐,如果你想去见他,无论如何我都送你去。”

晗辛微微一颤,深深低下头去。

阿寂觉得奇怪。他与晗辛一路同行,彼此早已将对方当作自己的亲人一般,却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像是有什么为难至极的事情委决不下,甚至连要不要飞奔到那人身边去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无法决定似的。

压下心头的失望,阿寂强打精神,说道:“姐姐你想吃什么,我去厨房给你弄?”

晗辛眼看着他打开了房门将要跨出去,终于下了决心将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用不高却清晰的声音说:“我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

阿寂呆了呆,随即狂喜,奔回到晗辛身边拉着她的手用力摇了摇:“这是好事啊,姐姐你为什么一副难过的样子?啊,难怪了!难怪你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他,你是担心伤了孩子吗?”他蹲下来,抬头看着晗辛的面孔:“姐姐,如果你担心,我去,我替你去看他。我替你照顾他,就像你之前要求我的那样。”

晗辛这些日子以来夙夜忧虑,满心煎熬,却又苦于陷入这样的情况,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她担心自己的身份连累阿寂,又知道平衍定然派人将他们二人都严密监视起来,所以尽量不去招惹阿寂这个唯一能够说说心里话的人。

所有的苦楚和忧伤一直在心里憋到了现在,彷如被堵塞了许久的一眼泉水,蓦然因为他的话而重新焕发活力。晗辛觉得自己四肢的僵痹渐渐如积雪消融般消退,连同胸口那一块坚冰也都满满化作了一汪水。

阿寂伸手从她面上抹去泪水,轻声道:“姐姐之前还跟我说要离开,你有了他的骨血,生下来若是男孩就是长子,若是女儿也是小郡主,你怎么能走呢?即便你要走,他也定然不会让你离开的呀。姐姐,你到底受了什么委屈,眼泪这么多,要硬起心肠离开他?”

晗辛再也忍耐不住,捂住嘴背转身去无声啜泣。

她又能说什么呢?总不能告诉阿寂自己曾被他绑在刑架上拷问吧。也不能告诉他平衍对自己其实疑心已深,即使生下这孩子也不会受到他的疼爱,而她更担心的是,以平衍的个性,届时若强行将孩子从她身边抢走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些日子以来她反复思量,来回斟酌的,全都是如何能从平衍身边全身而退。

阿寂见她越哭越伤心,疑心突起,站起身转身看了一眼矮几上红了大半的《消寒图》,突然明白过来:“姐姐,你画着梅花数日子,不是盼他回来,而是怕他回来吧?你是要在他回来之前离开吗?”

四 关山度若飞

《消寒图》终于没能画下去。

金都草原的消息不断通过晋王府传过来,平衍重伤昏迷,一直不曾苏醒。晋王府派了龙城最好的大夫去金都草原,两个不够,又从各地征集名声大的大夫络绎不绝地送过去。两天之后,医案便雪片似的飞了回来。

乐川王的右腿中箭,伤在大腿外侧,高车人用的是铁弩,力透骨髓,贺兰部的巫医用了两天才将箭拔了出来。这期间,乐川王遭受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痛苦,几次垂危,幸亏龙城的医官及时赶到,才将他从生死边缘挽救了回来。

然而伤处却化脓溃烂,败坏的血肉变成毒沿着腿上经脉游走,一条腿烂了大半。

起初几日,晗辛尚能听下去,待到平衍腿上的详细消息传来,她听着阿寂的汇报,几乎将指甲尽数折断,浑然不觉疼痛。末了只是哑着嗓子问了一句:“这可如何是好?”

阿寂自然做不得主,沉吟半晌,只得宽慰道:“想来晋王总会有所安排的,姐姐还是别太过忧心了,你看你这才几天,已经瘦成了这个样子。”他真正忧虑起来:“你肚子里还有个小世子,即便心里烦乱,也总不能让这孩子受苦吧。”

晗辛自然比阿寂更明白这其中事理,只是即便她有万千意愿,这些日子却连一点儿荤腥都闻不得,吃一口东西就会呕吐得两眼发黑,像是要将心肝脾肺肾统统都吐出去一样。

夜深人静的时候,晗辛辗转难眠,抚着肚子流泪,会低声问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不愿意来到这人世,是不是因为爹和娘之间看不到任何希望,知道即便出生也会受苦,所以借着这样的折磨宣告自己的不情愿。

但在这样的情势下,她却没有别的选择。

平衍生死未卜,她与平衍之间还有太多的问题没有解决,腹中这个孩子的到来改变了一切。她已经不像他离开时那样坚定,她愿意用孩子作为借口做出妥协。一切都纷乱而纠结,她却无能为力,每日只能强撑着日渐虚弱的身体,在心忧如焚中煎熬祈祷。

然而即便她从不信鬼神,却仍向佛祖和长生天都求了个遍,但一天天传来的仍是坏消息。

乐川王昏迷不醒,命悬一线。

是夜,在混混沌沌欲睡不睡之间,晗辛恍惚听见房门被风吹开。她想,一定是夜里下起了雨,却是细密的秋雨。外面梧桐树发出簌簌的声音,寒意随着那蚕食桑叶一样密集的声音一点点渗进了房间。

她勉强睁眼,赫然看见平衍立在门口,不由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的面孔消瘦得失了轮廓,面色苍白没有血色,宽大的袍袖被夜风鼓荡着,在身边翩扬,给晗辛一种他随时都会随风而逝的错觉。

“七郎…”她奔向他,几乎是踉跄着脚步,险些被自己的裙裾绊倒,好在他及时伸手接住了她,“你回来了…”她勉强站稳,急切地抚上他憔悴的面孔:“怎么瘦成了这样?你的伤好了吗?”

她一边问这就低头要去看他腿上的伤。平衍拦住她,钳制着她的下巴令她不得不面对他的审视。“晗辛?”他显得有些迷惑,似乎看见她十分意外,“你怎么也这么瘦了?是受了什么委屈吗?”

“我…”晗辛定了定神刚想回答,还没张口眼泪已经不受控制成串地滚落,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死死拥抱住他,一连串地说,“我怕你死了。他们把你的伤说得那样重,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七郎,这些日我夙夜忧叹,怕那些来不及对你说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怕你还不知道…”她说到这里突然察觉到他的冷淡,有些讶异地停住,仔细打量他的面容:“你…你是累了吧?你看看我,忘了你还有伤,千里迢迢地回来,却与你说着这些话。来,进来坐下,你伤在腿上,肯定站久了会累…”

她牵着他的手向屋里拉,他却一动也不动,任由她将两人的手臂牵得伸展开来,声音变得犹疑沉重:“晗辛…”

晗辛一怔,心头刚刚燃起的那一团火焰像是在狂风中飘摇晃动了起来,一时间竟然没有勇气回头,只能低头虚弱地回应:“嗯?”

她与他之间隔着一道门槛。他们的手恋恋不舍地牵缠在一起,却也都拉伸到了极限。再向前一步,就势必只能脱开。她绞着他的手指,生怕一不留神就滑脱开来,再也寻不到对方。

她心头酸楚难忍,低头看着地上那两个以奇异的姿态维持着联系的人影,苦笑了一下:“你并不是为我回来的吧?”

“我是!”这次轮到他急切了起来,勾着她的手指紧了紧,“我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你一面。”

“只是…一面吗?”她突然转身,逼视他的双目:“你还要走?”

平衍的平静就像长江大潮来临之前的夜,沉静中酝酿着风暴,令晗辛看过去没来由地心惊胆战,不由自主地低头去看牵着的他的手。

那只手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层皮裹在骨骼之外,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游走,指节突兀地耸立着,仿佛一座座山峰,孤立而苍凉。

晗辛突如其来地啜泣了一声,哪怕飞快地尽全力克制,却仍然没能防止声音逸出,落入他的耳中。

他眉头一皱,手臂一收,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一直到这个时候,他们今夜才第一次真正地拥抱。他们仅仅搂抱着对方,想要借此获取更大的勇气和温暖。然而两具同样冰冷的身体,竟是无可救药地让这个夜晚凄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