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觉得自己就要被他扼毙的时候,勒古突然出现。被扼住的喉咙突然放开,她大口吸着气,呛咳得自觉脑浆都会崩裂。她听见勒古在搏斗中冲她大喊快跑。她顾不得身体的赤裸趁机逃走,却失脚踩上松软的石头,翻滚到河滩上。

一切都变得清晰而漫长。

平宗发现叶初雪双目直愣愣地瞪着昆莱,却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他从她面上看不出她的心思,只能轻声唤她:“叶初雪,刀,接住。”

叶初雪恍然回神,抬起眼,发现平安不知何时来到人群中。她神情憔悴悲伤,看着昆莱的目光一样带着痛恨,却没有人能安慰她的伤痛。

一直支撑着她的那股杀气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叶初雪叹了口气,低声说:“给安安吧。勒古为了救我而死,她比我更有资格去报仇。”

第三十五章 破霭西关乘青云

尧允一直到二更时才从军营回到昭明城中。

他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么大。就在杀了贺有光的第三天,陆续传来消息,临江,青堰,湖阳三镇也陆续杀了督军自立。临江与昭明接壤,又是水军重镇,控制着昭明下游七十里水道。临江反叛倒是令尧允松了口气,如此无论南朝还是龙城想要由水路进攻昭明都变得十分艰难,他只需要专心解决陆上的问题就好。

龙城果然反应激烈,第七天就传来消息,太宰府调集周围诸州郡太宰府直属大营的二十万军力向昭明而来。

龙城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平昭明。昭明平,则天下安;昭明失,则天下乱。平宸就算再糊涂,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昭明脱离掌控。

尧允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么大的压力。

这些日来,他殚精竭虑。白天要去军营安抚军士,向他们解释为什么会一夜之间成了叛军,并且调整属下将领的位置,将精锐置于自己亲信的掌控之下;夜里还要不停地研究应对方法。

楚勒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尧允一手拿着个胡饼在啃,一手还在翻着面前的信件。一盏油灯已经燃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光晕微弱地落在他的头顶,将发髻中一丝丝的白发映得闪闪发亮。

楚勒放轻手脚走到尧允桌旁,往他的油灯里添了些油,灯光一下子明亮起来。尧允这才惊觉有人来,抬起头见是他,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你?”他看得两眼昏花,说着用手指捏了捏鼻梁,伸了个懒腰。

楚勒笑道:“将军这几日太过辛劳,我都不敢来打扰你。”

尧允叹了口气:“二十万大军!”他起身走到墙上悬挂的大幅地图前查看,问道:“楚勒将军,你也是久经沙场之人,你觉得咱们应该如何应对?”

楚勒也来到地图前。

代表朝廷军队的黑线密密麻麻地在从昭明西北、正北和东北三个方向逼近,而昭

明连同临江都呈被包围之势,背靠长江,连一点逃脱的可能都没有。

楚勒摇头,果断地说:“不能打!”

楚勒和尧允都是用兵的老手,心中所想是一样的。这回答自然不出尧允的意料。他点了点头,“是啊,怎么能打?以卵击石。可是打不打,不是咱们能决定的。”

楚勒笑了起来:“倒也未必。这二十万大军是从七八个郡州调集而来,都是汉军。你也知道,州郡的汉军都是临时征募的民夫,眼下正是农忙时节,这些人突然被拉出来打仗,只能是人心涣散不肯恋战的。而且这次统兵的是武卫将军平效。此人虽属宗室,却只能算是远支,仕途不顺,至正三年派他去讨高车结果三万人折损干净回来,从此被晋王贬到玉门去戍边,也由此上了严望这条船。”

这些朝中人物的旧瓜葛,却是尧允第一次听说,不禁恍然:“原来如此,我还奇怪怎么会用平氏来统兵,果然仍是严望带出来的人。”

楚勒语气中颇为不屑:“晋王在朝中深孚众望,满朝军功皆出自晋王帐下,平宸不敢用这些人,就只能用平效这样毫无声望的将领。将帅暗弱,时起衰微,他们不过占个人数多而已。咱们倒也并非完全劣势。我担心的其实不是这仓促调集的二十万乌合之众。”

尧允知道他说到点子上了,点头道:“仓促二字就是命门。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弄出二十万人已属不易。诚如你所说,这二十万人不难对付,咱们人虽然少,只要战法得当,不是打不赢的。怕只怕…”

“怕只怕打走病狼就来了猛虎。”楚勒与他的想法相同,默契地微笑。

“是啊。咱们这七八万人是所有的家底。拿去跟二十万人消耗,他们再源源不断从北方调集真正的精锐来,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危机。”尧允摇了摇头,觉得十分疲惫:“我这些天没日没夜地看你收集来的消息,也是在想,能从哪里找到助力。”他低头想了想,问:“你说咱们这边的消息传到落霞关了没有?”

“只怕当天落霞关就收到消息了。”

“那为什么…”尧允说到这里却有些犹豫。在与龙霄联手这件事情上,他一直举棋不定,下不了决心。

楚勒见他那句话没说完,也就明白了大半。他张了张口,却觉得有些话不好说,只得又闭上。

与尧允不同,楚勒对落霞关余鹤年多少还是有点儿了解的。他知道余鹤年是惠帝旧人,跟永德关系密切,却与凤都貌合神离。所以楚勒推测,如果尧允肯与落霞关通通气,说不定能谈成联手之事。

只是尧允想要从北朝内部找助力却不容易:“这次龙城一出手就是二十万大军,虽然是冲着昭明来,警告的意义却更明显,只怕一时半会儿其他诸镇还是会继续观望的。”

尧允问:“那么你的看法呢?”

楚勒想来想去,仍旧是那一句话:“不可接战。”

如果不是心事太沉重,尧允几乎要笑出来:“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贺布楚勒居然也会畏战。”

楚勒淡淡一笑,见桌案上还剩着半碗米酒,便端起来喝掉,笑道:“我打仗也是有原则的。赢了没好处就不赢,打了没好处就不打。”

轻松的气氛转瞬即逝,尧允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到达眼睛就已经消散。他转头重新面对地图,手指划过山川河谷、平原丘陵,终至来到落霞关,重重点了点,叹息:“唉,落霞关,落霞关!”

突然听见外面有人笑道:“落霞关可真是块儿肥肉,人人都惦记。”

尧允惊得抬头,一下子冲到门口:“龙霄?”

他打开门,果然见龙霄一身银灰色轻绡长袍,头戴幞头巾,笑吟吟地抱胸站在门外:“我又回来啦。”

“哎呀!真是你!”尧允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门前,大喜过望之下,情不自禁一把抱住他,在他后背重重捶了两下:“你还活着?以前无恙乎?”

“废话,死了我现在就是鬼了!”龙霄没好气地推开他,上下打量一遍,摇头感叹:“尧允将军,你这么个忠厚稳重的人,怎么也干得出造反这事儿来?”

尧允抚着额头大笑起来:“惭愧的很,这事儿还就让我干了,如何,你是不是也想与我同列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龙霄让进屋来。龙霄一眼看见楚勒,微微一怔,随即笑出来:“还以为是贵客,没想到也是老熟人啊。楚勒将军,好久不见。”

楚勒起身向龙霄行礼:“龙使万安,确实好久不见了。”

龙霄笑嘻嘻地过来,伸出手想要如法炮制地在他肩膀上拍拍表示亲热,手到了一半,突然想起来自己跟楚勒好像没那么好的交情,当初自己被半强迫地住进晋王府,楚勒没少帮忙看着自己。后来带队潜逃出龙城,也是楚勒带人来追,于是已经挂在脸上的笑容立即收敛干净,手收到唇边,握拳假装咳嗽了一声,正容道:“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楚勒几乎被他这句话逗笑:“你觉得我活不下去了?”

“晋王都冰天雪地跑那么远去了,你倒在这里享福?”

这话说到了楚勒的心事,他叹口气,遥想了一下北国风光,神思茫茫:“我倒是想随将军在北边运筹帷幄,如今却只能被困在昭明。”

尧允冷冷哼了一声:“这局面还不是你自找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龙霄,他热络地问尧允:“刚才的话你还没答我,怎么?莫非真

是因为将我送走才逼反了你?”

尧允苦笑:“一言难尽,总之眼下走到这个地步了。刚才还跟楚勒将军说起你来,你莫非是趴在房顶偷听了,这么巧就来了?”

龙霄朝楚勒看了一眼,嘿嘿一笑:“果然你们早就把主意打到了落霞关。我今日来正是说这件事情。长话短说,尧允将军你当时说得没错,我过了江,连凤都城都没能进去,就被罗邂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指为勾结北朝叛国了。”

尧允与楚勒一听这话忍俊不禁地相对一笑。

龙霄见他们这样的神情,想了想也就明白了,登时乐得拊掌大笑:“这长江还真是面镜子,南北一家呢,连这些手段都差不多。”

他在昭明待了小半年,此番重回照明,颇有一种历劫归来的感慨,整个人的心态也与之前大为不同,哪怕对着楚勒,也生出一种亲近之感。与楚勒、尧允推杯换盏地喝了几杯酒后,便不再隐瞒,坦承自己的来意:“我这次来,就是听说你们反了,来勾结外国来了。”

尧允纵是心事重重,也被他这话逗得笑出声来:“何必说得这么难听,都是被逼到了这一步。权奸当道,主日暗弱,难免的事情。”

龙霄叹了口气,“其实我这次来,还是受余鹤年之意。他是希望你我双方能够联手,推天换日,一吐这口闷气。”

这倒是出乎尧允和楚勒的意料。他们本来的想法,是通过龙霄去试探余鹤年的态度,没想到人家倒是更直截了当。

龙霄看出他们的心思,将杯中酒仰头干掉,说道:“来之前我想过了,尧允将军,咱们如今是过命的交情,我跟你们也没什么可兜圈子的,我也设身处地地帮你们想过了,眼下只有你我两家联合,才能对抗南北两边来的危机…”他抬起手来阻止尧允说话,加快语速道:“我知道你们觉得落霞关实力不足以对抗。但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的,我本来前几日就要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个消息,才耽误到今日。”

楚勒脑中飞快地转着,问道:“莫非是琅琊王的兄弟,你们南朝那两位王终于坐不住了?”

龙霄敬佩地向他竖起大拇指:“没错,寿春王和庐江王已经分别从封地启程出发了。不但如此,随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十万精锐大军。他们两人已经打出了旗号,就是要对付罗邂。但凤都地形易守难攻,罗邂如果避战,他们就必须要找个落脚的地方。”

尧允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落霞关?”

楚勒立即兴奋了起来:“十万大军进驻落霞关,应该也能顶住平效二十万军队的压力。双方形成对峙的局面,压力外扩,龙城和凤都都会被变得很难过了。”

“你们若肯结盟,这件事情就最好。否则余鹤年那老狐狸怕你们因十万大军进驻,反倒投降龙城,坏了我们攻略凤都的大事。”

尧允和楚勒彼此对视一眼,目中皆是兴奋之情。

第三十六章 可叹青泥何盘盘

夜里,平若突然造访,其实平衍已经除去了外衣,正让内官端着水盆准备洗脸。见平若进来便招呼了一声:“你先坐,我洗洗脸,你别介意。”

平若笑道:“我跟七叔从来不拘礼,七叔你请便。”

平衍笑了笑,用手捧起水泼在面上,然后眯着眼睛四处乱摸。平若眼尖,连忙将布巾递过到他手中去,看着他将面上的水草草擦干,便挥手令内官阿屿等闲杂人等都出去。

平若一边观察着平衍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晗辛娘子不在,七叔这里十分不便。”

平衍垂下眼皮,不让他看清自己的情绪,微微笑了笑:“还好。早就习惯了。”

这一句将平若的试探无形地挡了回去,令他有些尴尬,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头轻声说:“都是我不好,七叔你骂我吧。”

“骂你若是能让晗辛回来,我不骂你也会去想办法。”平衍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平静,但语意中有一丝寒气,却令平若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房子里平白颤抖了一下。

平若咬了咬牙,郑重其事地许诺:“七叔,我一定把她救出来。”

平衍却仿佛并不信他的话,只是简单的嗯了一声,低头去解断肢上包裹的布:“你还有别的事吗?”

这话中已经有送客的意思,平若却一时不想走,见一旁有个胡床,索性拎过来放在平衍身边坐下,叫了一声:“七叔。”

平衍看了他一眼,又轻轻嗯了一声。他们二人从小一处长大,平若的弓马都是平衍教的。平宗忙于政务时,也多是平衍陪在身边悉心教导。平衍受伤之后闭门谢客,只有平若还能随时到他府中来探望,两人直到去年延庆殿之变前都一直彼此亲厚。

也许是那声“七叔”触动了平衍心中柔软的地方,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孤绝之气似乎略消退了些,叹了口气,说:“真是难为你了。”

这寥寥六个字却比所有的长篇大论更令平若感慨,登时觉得眼睛有些发烫,突兀地低头用布巾沾着水为平衍清洗断肢。

平衍问:“你后悔了吗?”

平若呆了一呆:“后悔?”他疑惑地看着平衍,见对方并没有说明的意思,猛然一下子明白了,“七叔是问我选了陛下后悔吗?”

平衍只是看着他,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不后悔。”他斩钉截铁地说,“七叔,我从没有一天后悔过,以后也不会。”

平衍盯着他,似乎不相信:“即便你辅佐的皇帝不堪大任,你也不后悔?”

平若低声笑了笑:“他不堪大任,还有我呢。”

这话说得极简单明了,平衍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么说,你是决定要对他不离不弃了?”

平若愕然抬头,对上平衍深潭一样漆黑的眼眸,多年来的默契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平衍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父王让你如此问的?他…是要回来了吗?”

平衍盯着他,良久终于微微点了点头:“你打算怎么办?”

“我希望他活着。”平若低头苦笑,“但只怕是没有缘分再续父子之情了。”

“你这么狠心?”平衍有点儿不相信,明明平若依旧顾念着亲情,却不知为何在父子之情上却决绝至此,“是恨他当日要将你杖毙?”

平若低头继续清洗断肢。从平衍的角度看下去,只看得见这孩子额头光洁饱满,两道眉毛平直上挑,浓黑英朗。也许是继承了贺兰部的样貌,平若看上去不像晋王那样轮廓深刻,锋芒必露,倒是眼角眉梢有着一种温文柔和的气质。

当初晋王就时常叹息说平若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行事缺乏狠辣之气,埋怨是汉人将这孩子教坏了。如今平衍想起来,总觉得这父子二人大概从骨子里就不是同一种人。

果然,平若摇了摇头:“我不恨他。”他突然抬头冲平衍青涩地笑了笑,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其实当日是恨的,所以才出言顶撞,令父王无路可退,只得施以极刑。只是过了这么久,我如今也勉强担了些职务,也就渐渐能从他那里着想了。当日我们犯下那样重的罪,父王到底还是体恤我的,否则真要交友大理寺、宗正寺来处置,只怕也就没有今日了。”

平衍笑了一下:“难为你还能明白。”

平若小心地将他的断肢擦干,用干净的布包好,状似不经意地说:“七叔,你别怪我狠心。我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辅佐陛下,便注定了要与父王反目成仇。你问我想过沙场相见会是怎么样,其实我日日都在想,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结果…”

“怎么?”

“父王是不肯伤我的。即便他口中说得再绝情,总会留有余地。他日若真是在战场上拼杀,我定然不是父王的对手,但这余地便是我的一线生机。”

平衍心头一沉,一把握住他的肩膀:“你说什么?”

平若抬起头,一双眼眸明亮沉静:“七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们父子早已选了自己的立场和道路。所要做的,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去走自己所选定的路。父王在战场上英武勇猛,他日他若来攻龙城,严望是靠不住的,只有我亲自上阵,才有一线生机。父王只要不忍心杀我,我就有办法保全龙城。”

平衍死死捏住他的肩,咬牙冷笑:“你如此不顾父子之情,却只望你父亲顾及你?

他就会一直将夺回龙城作为自己的首要目标。他只要活着一天,就仿佛一柄悬在你们头顶的剑,令你们无法掉以轻心,食不下咽,寝不沾席。日日夜夜,都只能提防着他什么时候发动攻击。更何况你父王并非孤立无援,南方诸镇叛乱,西边四镇不听号令,假以时日他若是收服了漠北丁零,你们所能控制的区域就只能一步步被他压缩。”

这个前景,平若不是没有想过,但从平衍口中说出来,却有另外一番惊心动魄。

但他嘴上却不肯承认,一味质疑:“七叔所说确实有可能,但一切尚在两可之间,凡事未实现,便都只是愿景而已。”

平衍目光如炬,早看出平若颊边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知道他此刻心中极其矛盾,便暂时不再逼迫,笑了笑,语气放缓:“我知道你有心要做一个匡扶社稷、辅佐君王、如同周公孔明一样的万世名臣。但这些日以来你莫非还不明白吗?平宸并非可以辅佐的明君。他既不是周成王,也不是蜀汉后主。你空有满腹才华,却要花在应付他身上,这才是浪费。你若真有拯救天下苍生的雄心抱负,有什么比自己成为天下之主更好的呢?”

平若知道他说得都有理,也知道自己确实没有道理拒绝这样的话。但是有一根刺一直扎在他的心上,令他无法释怀,更不能因为平衍的话而欢欣鼓舞。他有些踉跄地站起来,勉强维持着镇静:“七叔,时候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平衍惊讶地皱起眉来:“你居然不动心?你真打算帮平宸到底?为什么?你对他竟然如此衷心?”

这话令平若无法躲闪,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七叔,若是我一听你说能做太子便背叛陛下,我岂不是就变成了你最瞧不起的那种没有立场、见风使舵的小人了?”

平衍愣了愣,苦笑:“真是小孩子话!”

平若只觉胸口无比憋闷,苦笑了一下,却无法再说什么,只得恳求平衍:“七叔,今日这些话你千万别再提起。若父王真有那样的本事,能攻破龙城,我自会自缚到他面前请罪。但只要陛下还在一日,我便不能做出背弃主上只求荣华之事。若真是那样做了,就算父王登基,我被封为太子,只怕也难以服众。七叔,这旁人看着如登天一般的美事,于我却是地狱。”他几乎是逃到了门口,打开门被外面的夜风一吹,头脑霎时间澄明了许多,镇静了一下,回过头来又道:“今日之话,我不会跟任何人说,只会让它烂在肚子里,七叔请放心。”

平衍冷笑:“这我相信,你若说了,只不过让平宸更加疏远你而已。”

平若一怔,苦笑了一下,也顾不上行礼,转身就走。

平衍看着他的背影被淹没在茫茫夜色之中,重重地叹了口气,心中失望至极,同时也惊讶至极。不明白为什么平若居然连这么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诱惑都要抗拒,却要对平宸那样的人不离不弃。

平若回到晋王府的时候仍然心神不宁,匆匆换过衣裳就将伺候的下人全都赶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桌案后面发呆。

平衍的话如雷贯耳,惊得他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平若从没想过平宗还有自立为帝的可能。如今被平衍点醒,才恍然意识到,如果平宗想要做皇帝,竟然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平宸的帝位本就危若累卵,他们才会密谋延庆殿之变。如今崔晏已死,平宸亲政,晋王远遁漠北。似乎平宸的梦想已经实现,但是平衍说得很明白,平宗一日不夺回龙城就一日不会罢休,如果他们任由事态发展,就迟早会失去龙城。

平若闭上眼睛靠在绳床上,努力想要寻找出避免这个局面发生的办法,但平衍的语声却不断钻入耳中,搅得他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他猛地跳起来,走到格架前,小心挪开一套书,从书后将一个小布包掏了出来。

屋里灯光摇曳,平若的影子在灯光下微微颤动。他捧出布包回到桌案前,小心地一层层打开,里面却是几块已经被烧得发黑的陶片。

平若目光落在陶片上,双眉紧蹙,死死咬着嘴唇,像是他眼前的不是残破的陶片,而是一柄杀人的利剑,一杯剧毒的牵机药。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动作起来,用铜扦将灯光挑到最亮,拿起一块陶片送进灯光仔细观察。

在无数个静谧无眠的夜里,他都这样做过。那几片陶片上被他的手指磨掉了许多的残灰。在灯光下,即使被烧得发黑,仍能清楚地看清几个深褐色的印记。平若从小就随着父亲打猎征战,自然知道这是血迹。他对这些陶片已经熟悉到了不用去看,也能在心中描画出这些血迹所组成的文字。

他本以为这些血字只是一个意外的机密,对于如今的他已经不构成任何威胁。但是平衍的话却成功地让这些血字的一笔一画都变作了刀刃,每一个刀刃都在他的心头

深深地划下血痕。

他觉得胸口无比痛闷,猛地抬头大口地呼吸,又觉这房间太过憋闷,竟然令他无法安坐。

平若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他将陶片扔回进布包里,拎着大步出了门。

此时已是深夜,整个晋王府早就睡了过去。

平若在中书省也有住处,他平日不常回家,院中偶有巡夜之人遇见他都十分意外。平若嘱他们不得声张,自己悄悄来到贺兰王妃所居的毗卢院,见上房的窗户上透出晕黄的灯光,知道母亲还没有睡,便过去轻轻敲门,怕惊吓了王妃,口中轻声唤道:“阿娘,是我,阿若。”

贺兰王妃已经卸了妆正准备睡下,听到他的声音,又是惊讶又是惊喜,连忙起身,见莺歌已经去开了门引平若进来,过去拉起平若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见他还没有更衣,心疼地问:“才回来?吃饭了吗?我让莺歌去给你弄点儿吃的。”

“不用不用。”平若连忙摆手,回头吩咐莺歌:“你下去吧,我与阿娘说几句话,你在外面守着,别让旁人进来。”

莺歌、燕舞都贺兰王妃从贺兰部娘家带来的侍女,与平若无比熟稔,听他这样吩咐,知道这母子是有要紧的话要说,也不敢大意,行了礼之后就退了出去。

哪怕平若如今已经位列朝政中枢,成为国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中书令,在他阿娘眼中,也仍然是个孩子。贺兰王妃拉着他的手,来到灯下细细打量,见他面上满是风尘之色,心疼地问道:“又在外面跑了一天?这天气一日塞一日的热了,你们还要穿着官服到处跑,动辄一身大汗,你看看,满脸的渍子。我刚洗过脸,给你也擦擦?”说着便要去水盆里拧布巾。

平若连忙拦住她:“不劳阿娘,我自己来吧。正是想洗洗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