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喊:“小心!”

却已经来不及了,叶初雪只觉手指微微痛了一下。她连忙缩手:“哎呀,怎么还咬人?”

平宗牵过她的手仔细查看,好在那力气实在微弱,并没有咬破皮,连个红印子都没有。他松了口气,责备道:“怎么如此莽撞,幸亏它还小,伤不得你。”说着将衣襟打开。

原来是一团小小毛茸茸的幼兽,浑身雪白,脸上身上沾了不少血迹。一双天蓝色的眼睛警惕戒备地瞪着她,发出呜呜的声音警告。

“小白狗!”她欢呼一声,童心大起,从平宗手中接过来抱在怀里抚摸打量。只有手掌大一点点,蓬软的毛下面是摸起来十分细弱的骨头,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浑身发着抖,小爪子撑在她的手掌上,努力想要站起身来,却连这点儿力气都没有。

平宗没好气:“这个地方哪里来的狗?这是狼!”

叶初雪的手没来由得抖了一下:“哎呀!”小白狼站不稳险些跌了出去,她赶紧又抓住收进怀里:“你捡的?这么小,怪可怜的。”

“你要不要?送给你养吧。”

叶初雪吃了一惊,抬头看着他:“你真是要把我当丁零人了?”

“怕了?怕了我就把它扔出去,咱们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它了。”

叶初雪嗤笑了一下,并不理睬他的威胁,双手把小狼举起来左右打量:“真漂亮呢。原来狼也可以长得这么漂亮。”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凑到小狼口边,小狼毫不客气地一口含住,逗得她笑了起来:“这是饿了吧,它能吃什么?给它找点儿来吃吧。”又问小狼:“你阿娘呢?怎么身上搞得这样脏?我给你洗洗澡可好?”又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两群狼在咱们这儿打架,还咬死了咱们一匹马。我追出去,那群狼跑得倒快,只剩下一只临产的母狼被自己的狼群抛弃,血腥气招惹了对方,才产下这一只就被咬死。我赶到后驱散狼群,这小家伙就躺在血泊中。”

叶初雪心生怜惜,抚摸着小狼的头顶:“真可怜,才出生就没了阿娘。不过…”她抬起头来:“我总是听说狼群可怕,即便是骆驼也能被一瞬间吞噬成白骨,你一个人倒能驱散两群狼?”

平宗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身去取了奶块掰碎,又化了些蜂蜜水递给叶初雪,让她用奶块蘸着蜂蜜水给小狼喂着吃,自己则后退了一步,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俩。

火盆发出哔剥的声音,火光摇曳,映在叶初雪的脸上。这些日不知是睡得好了,还是身体缓过来了,她的脸色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反倒有了一种温润的光泽。

平宗看着叶初雪将小狼拥在怀中悉心喂养的样子,看着她的眼角眉梢都出现了一种以前从未不曾见过的温暖柔情。那是一种衷心流露不可掩饰的欢喜,由心而发,令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令人无法瞬目的光彩。

平宗拿过一旁的酒囊,大大喝了一口,酒香在帐篷里弥散开来,气息令人微醺。他的目光火辣,迫切地想将那个美得令天地山川变色的女人压在自己身下,听她因为他而沉醉呻吟,看她目光迷离辗转吟哦,感受她激动的颤抖和紧密的拥抱。他想将她锁在怀中,扛在肩头,想将她举向天空,让他的祖先和神灵与他一起为她迷醉。

他这样想着,便觉血脉偾张,心跳越来越鼓噪,目光落在她身上简直没有办法移开。她将小狼抱在胸前的样子令他满心嫉妒,想把那小畜生踢开,换自己去替代。

平宗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脑中将叶初雪与自己过往的情事一点儿不落地过了一遍。他无比怀念她光滑柔腻的肌肤,热情缠绕的四肢,柔韧优美的腰肢。他想念她的一切。她近在咫尺,他却不能染指分毫。

叶初雪似有所感,转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举起小狼摇了摇。她与小狼终于达成了和平,小狼乖顺地依偎在她的掌中,用小脑袋蹭着她的掌心,小舌头时不时地舔着她的手指头,品尝那上面残留的蜂蜜水的滋味。

平宗再也无法忍耐,蓦然起身,生气得瞪了她一眼,转身出了帐篷。

叶初雪朝他的背影看了一眼,没有理睬,仍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小狼身上。这些日以来,她早已习惯了平宗这样突然跳起来跑到外面吹冷风的行为。她当然知道缘由,但那日被拒绝的羞辱仍然令她时时难过,看见他如此煎熬,叶初雪只觉得心中暗喜。

外面的寒气扑面而来。

平宗深深吸了口气,将凉意深深吸进肺里,感受沸腾的血脉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脸颊还一片滚烫。他跪在雪地上,捧起两把雪用力搓脸。雪地散发出清新沁脾的凉气,却令他不能抑制的又开始想起她常年温凉的手脚。

他喜欢她把脚塞进自己的胸口取暖,喜欢将她的手包进掌心去温暖,喜欢她冰凉的脸颊和额头在他胸前磨蹭时带来的丝丝凉意。

刚刚压下去的欲望又蹿了上来,他忍无可忍,转身冲着帐篷里喊:“叶初雪!你出来!”

平宗盯着帐篷门口的毡帘等了好一会儿,里面毫无动静。

他无可忍耐,过去掀开毡帘:“叶初雪!”

叶初雪抬头冲他嘘了一声:“小白睡着了,别吵。”

平宗一怔,低头去看,小白狼依偎在她的胸前,两只小爪子抵着她的胸口,睡得无比香甜。

平宗气得一愣,哼了一声摔下帘子又走出来。

东边天色泛出了鱼肚白,远处天地相交的地方,逐渐染上一抹蔷薇色,西边天空中最后一颗星还悬在半空,微微闪烁,像是在嘲弄他的欲罢不能。

叶初雪终于放下了小白出来,没好气地问:“气哼哼的,到底谁得罪你了?”

平宗过去一把拽着叶初雪的襟口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用力吻上去,像是要把她给了小狼的柔情全都索取回来。两只手也不肯吃亏地带着报复的意味在她胸前胡乱揉着。

叶初雪只微微挣扎了一下就融化在了他这突如其来的火辣热情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热情地回应着他。日日相守不相亲的煎熬也折磨着她。

如果不是寒冷的天气。如果不是不知隐藏在何处的野兽,平宗会在此地立刻要了她。但他不能,只得咬着牙气喘吁吁地推开她。

叶初雪讥诮地瞧着他,染上了情潮的双眸缠绵如秋水,唇角却毫不同情地露出了讽刺的笑。

平宗用手掌把那双令他心跳失速的眼睛蒙住,说:“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穹山在阴山西北,虽不若阴山恢宏绵延千里之长,却也山势高峻险要,扼守着从西边冰原进入阿斡尔草原的北朝门户。自从离开了斯陂陀的商队,平宗便带着叶初雪沿着阿斡尔草原的边缘一路向西进入穹山东麓。两人在此盘桓了将近四十天,平宗确定了附近没有任何追兵才终于放心向山中行进。

穹山之中的石峡到处都是被冰雪覆盖的峭壁,一座座石壁夹天而起,高耸入云。石面被霜雪打磨得光可鉴人。因为谷深山高,阳光每日照射不到三两个时辰,一进来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这里在夏天是一条山溪。水流奔急,滩多石大,寻常人都无法涉足。”马蹄踩在厚厚的冰面上,踢嗒踢嗒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绵延不绝。

叶初雪低头着迷地看着他们的影子出现在冰面上,就像在脚下有一个剔透晶莹的水晶宫,那个世界里的他们也正彼此相依偎地坐在马上,缓缓走入寒山深处。“到了冬天反倒能进来了?”

“是啊。”他感到了刻骨的寒意,便将自己身上的重裘往她肩头又拢了拢,“世人往往将极寒看作畏途,谁知道当事情到了极致的时候,畏途变通途呢?”

“所以你即使落到这步田地也没有绝望低落,是因为你有将绝路变通途的办法?”

他笑了一下,俯身在她耳边说:“叶初雪,你都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怎么能绝望低落呢?”他越来越喜欢这样出其不意地撩拨她,看着她的耳郭瞬间变成了粉红色,便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空谷无人,笑声在山壁之间来回撞击,不一会儿便像是无数的人一起放声大笑,整个山谷冰河石壁都似乎在笑声中颤抖。

她却没有笑,覆上他执缰的手背,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平宗怔了怔,严肃起来:“自然是与你再生个孩子…哎哟…”

叶初雪恼恨地用胳膊肘向后撞他的腹部:“说正经的!”

“这就是正经话啊。”平宗揉着肚子,语中带着委屈,“男人嘛,老婆孩子热炕头。你们汉人不也讲究修身齐家平天下吗?不生个孩子齐家,如何让平天下?”

“你早就妻妾成群了,儿子也生了一堆,找我来齐什么家?”她本是想说些正经话,却被他打岔打得哭笑不得。

“我想跟你生啊。”他说得理所当然,在她颊边亲了亲,“以前的不算。”

她冷笑起来:“你王府中八部来的夫人们都不算了?不说世子,还有两个幼子也不顾了?他们失陷在龙城中,你就真不打算要了?”

“谁说不打算要了?等龙城夺回来了,他们不也就找回来了?你放心,阿若不是狠心的孩子,他对家人兄弟总是要关照的。”

“你口口声声说等龙城夺回来,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去夺。”

平宗笑起来,拍拍她的脸:“你看,我就知道你这是兜着圈子在套我的话呢。叶初雪,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报仇,要夺走我所有的东西,现在目的都已经达到了。以后你踏踏实实跟着我过日子,别再想以前那些恩怨了。”他顿了顿,终究还是忍不住抱怨:“说实话,你报仇难道不该去找那些真正害了你的人吗?罗邂、琅琊王,甚至那个龙霄,却与我纠缠不休。”

她也笑了起来:“是啊,我却为什么专与你纠缠不休?”

“因为你喜欢跟我在一起。”他厚颜无耻地扬扬自得,将她搂得更紧些:“叶初雪,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意抛下永德的身份,跟着我好好过日子?”

她一时没有回答,只是问:“你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嗯。”他轻声哼了一下,享受着她身体温软的触感,和与她在一起时无时不在的那种微醺的感觉。

“我是发现,自从咱们离开商队。你终于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是啊。”她轻轻喟叹,“我与你在一起,不去想外面那些事也觉得每日心中无比欢悦。 ”

他得意地在她面上亲了亲。

叶初雪问:“既然你我与世隔绝两情相悦,你能不能不去想着夺回龙城,不去想你做晋王的那些事,就专心与我如此一辈子?”

他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半天,平宗不肯妥协,只得道:“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一辈子所需,其实就是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为她遮风挡雨,关照她一生。”

叶初雪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你不刚说过男人最重要的也不过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吗?这些我都给你,你能不回去做晋王吗?”

他一时回答不出来,原本欢悦的心情渐渐沉了下去。

空谷之中,足音不绝,缠缠绵绵,如丝如缕,如鼓如磬。太阳仅仅露了一脸便隐没山后,寒意重重地笼盖在头顶,如同厚重的铅云,渐渐下沉,似乎要将他们全部淹没。

叶初雪叹了口气,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只觉心头一片冰凉,只能靠在他身上,吸取他的体温,让自己不被彻骨的寒意冻僵。她知道他的心情,也与他一般惆怅。她忍不住去想,若是就这样被冻僵在这里,两人相互依偎,在感觉到寒冷之前就千年万载地被留在这个地方,很多很多年以后,倘若有人无心闯入此处,发现了这两尊冻得栩栩如生的尸体,看着他们彼此相属的模样,有几个人能猜得出他们此刻这四顾茫然,看不见出路的心情呢?

叶初雪自问不是个自欺欺人的人,他们之间经历过了这么多的生死纠葛。她不可能再骗自己说这人只是她要报仇的目标,只是她要利用的对象,只是她要求生的稻草。根本不是,叶初雪一生与许多男人打过交道,甚至为了一个情字落得身败名裂,于情事上,比绝大多数女人都要清醒冷静。

她能清楚地明了自己的心意,甚至报仇都只是借口。

她从一开始就害怕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所以她与他作对为敌。作为敌人,他们的关系要简单好掌控得多。而如今,再说什么敌人或者报仇的话就太过矫情了。只是她的顾虑不可能消除。

平宗终究不会是个甘心止步的男人。只要他能走得动,就不会停下脚步。他终有一日会夺回龙城,然后荡平漠北,再加上取得了河西牧场,那个时候的平宗将将强大到无人可以阻止的地步,一条长江阻止不了他的野心,他最终会向她的家乡下手。

这就是叶初雪最深的怨恨。

沉默良久之后,她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也希望我不是永德。可我的姐妹亲族,家乡父老,我家的故宅,我这一辈子的二十多年都在永德的那一半生命里。你让我如何抛弃?”

“是啊,你若不是永德,又哪儿来的叶初雪呢?”他勒停了马,举头望向天空。

两壁山势高耸,将天夹在中间,只剩下窄窄半尺宽。黄云堆雪,天光一线,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的天井之中。

平宗想了想,说:“你有没有觉得像是梦一样?你和我,说不定已经死在了石屋里。这一切都不过是回光返照时的幻象。这一刻你我在一起,讨论着生孩子热炕头,说不定下一刻醒来,就是满身的血污,数不尽的追兵,还有怕对方死在自己身后的担心。谁知道呢?你我如今有这样的闲暇相守,谁知道什么时候梦会醒?”

“如果一切是梦的话…”她心中若有所动,扭头看着他,“总是会醒的。”

“是啊。”他恋恋不舍地抚上她的脸,“叶初雪,跟我在一起你开心吗?”

她微笑:“即便是梦,也是美梦。”

他便又笑了起来,将心头涌起的酸涩和无边无际的晦暗收敛下去,温柔地看着她:“那何必庸人自扰呢?一切等到梦醒了再说吧。在梦里,咱们只管做自己。什么龙城啊,凤都啊;什么晋王啊,永德啊,都等醒了再说吧。”

她缓缓地笑开,眨了眨眼,令自己更加清晰地看着他,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一下,将喉间的痛处咽下去,笑道:“及时行乐吗?这主意好得很。”

他笑了笑,替她拂去脸上的水珠:“再往前走不到半天咱们就到了。再别耽搁到天黑了。”一边说着,也不理睬身后驮着货物的马,一味催马快跑了起来。

迎面来的风突然剧烈了起来,一直缩在她怀里的小白狼冒出头来疑惑地看了周围一眼,又缩回去继续酣睡。

他的声音随着马蹄声洒满了一路。“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就像仙境一样,绝对不会有野兽打扰,你可以安心睡上一觉,还可以在温泉里暖暖地泡一泡。那里与世隔绝,不会有人来打扰,如果要做梦,还有比那里更合适的地方吗?”

到天将擦黑的时候,他们终于走过了山谷。

叶初雪只觉得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在他们面前是一片阔大的空地,周围高山合围,高耸入云。遍地白雪皑皑,中间是一座三间的石屋,屋前一泓湖水,被厚厚的冰雪覆盖。月至中天,天光从顶上落下,将这一方天地映照得宛如月宫,琼楼玉宇,晶莹剔透。

她呆住了,说话都有些不利落:“这里,这里就是我们要来的地方?”

平宗在她耳边笑着说:“这里叫日月谷,是我们贺布部不传的秘境。”他说完,口中呼啸,快马加鞭朝一片晶莹奔去。

“叶初雪,在这里就可以抛却一切尘世的烦恼,你信不信?”

第十一章 挂冠更在松高处

北朝制度,军人赴任不得携带家属,这官邸中往来皆是军中僚属。尧允的书房就在他的卧室旁,龙霄进来一眼就看见桌上堆满了各种往来信件,哼了一声,脸拉得老长:“尧允将军是要跟我通报什么消息吗?一大早就把我找来?”

“是要通报,却不是消息。”尧允从桌案上拿起一封公函给龙霄看,“这是刚从龙城送来的命令,皇帝邀请龙使再回龙城一趟。”

龙霄一怔,接过公函飞快地浏览了一遍,低头仔细思索:“为什么?”随即冷笑:“自去年年底到现在,你没名没分地将我羁留在此三四个月,这缘由还没给我说清楚呢,却又要将我送回龙城?”

尧允连头也不抬,对他后面的话只假作听不见,说道:“我听龙城方面的意思,皇帝希望与南朝结好。他知道你当初离开龙城事出紧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连个正式的送行仪式都没有。他希望能请龙使回龙城去,大家再好好谈谈。当时龙城主政的是晋王,如今却已经换了人,请龙使不必担忧使团的安危。”

龙霄低头思忖:“可是跟他们能谈出什么来呢?”他打量着尧允的面色:“其实你也知道,当初派我出使的是琅琊王,如今琅琊王也已经死了,凤都落入罗邂手中,即使我回龙城去谈出什么结果,也未必会得到凤都的首肯。”

尧允并不接他的话,突然道:“上回你让我打听的文山侯府里的事情已经有回音了。”

龙霄连忙问:“怎么样?”

“你提到的那个人,如今深得罗邂宠爱,罗邂为了她已经遣散了府中姬妾。而你们的太后也十分看重她,听说有意为她牵线,正式许嫁文山侯。”

龙霄心头如同热油滚过一般,皱着眉头道:“不可能,离音不会答应的!”一边说着,手中那件公函不知不觉被揉成了团。

尧允不欲插嘴这类事情,静静等他平静下来,然后说:“另外还有一件喜事你也当知道,尊夫人有身孕了!”

龙霄怔了怔,想起临走前永嘉的确暗示过已经怀有身孕。但他此刻满心都为离音的际遇担忧,想到永嘉便满心怒火,要深吸了几口气才不骂出口来,点头道:“多谢。”

尧允道:“事情已经说完,请龙使回驿管收拾一下,帝都来的命令我也不敢违抗,我明日一早就送使团上路。”

龙霄并不回应,对着他细细打量,突然开口问:“你到底是谁的人?”

“我?”尧允的笑容中掺进了寒意,“我怎么听不懂尊使的意思?我尧允是昭明骑兵总领,自然是本朝朝廷的人。”

龙霄被他的回答逗乐了:“看,还说听不懂,这不是答得很在点儿上吗?”

尧允看着他不吭声。

龙霄凑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北朝的朝廷又是谁的呢?”

“自然是皇帝的。”

“我看未必吧。”龙霄冷冷地笑了笑,“尧允将军,你这人有特别好的一点,就是武人性情,直爽不拐弯。所以呢,你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一点我特别欣赏。跟我们南方人很不一样。我们南方人呢,总是要委婉一些。比如我再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直接就吐一口唾沫过去。”

尧允哼了一声:“那是礼数。我们丁零人也不这么干。”

“但你却可以直呼皇帝,连‘陛下’两个字都不带吗?”

尧允冷笑:“谁又规定了一定要带?”

龙霄扑哧一声笑出来,拍拍对方的肩膀:“所以说将军你是个性格直爽之人啊。居上位者,光是不失礼是不行的,还得要表现出你的忠心来。”

“龙使这是在教我如何做官吗?”尧允神情戒备地瞪着他。

“倒也不是。我就直说吧,将军你虽然嘴上不说,可言谈举止、字里行间就把自已给出卖了。就这么说吧,你刚才给我的感觉呢,就是你对你们皇帝要让我再回龙城去的命令不以为然,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为人臣者,只要完成上面的命令就行了,我怎么想与大局无关。”

龙霄拊掌笑道:“果然是不满意。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呢?难道将军舍不得送我走?”

“你在这里惹了这么多麻烦,能送你走求之不得。”尧允板着脸,似乎对龙霄的调笑毫无反应。

龙霄却听出了自己想要的内容:“其实你是希望我回南边吧?”

“我什么都没想。”他仍然嘴硬。

龙霄瞪着他,一时倒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好了。尧允身上有一种铁硬固执的刀锋般的气息。固然他本人也许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油盐不进,但他一言一行中的风霜铁色是从血脉里透出来的。龙霄在凤都惯用的嘻哈手段在他不动声色的面前显得既滑稽轻浮,又软弱无力。

龙霄知道如果不让他看到自己的力度,是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的。

他背过身去踱了两步,抬头看见桌案上堆满的文书信件,心头一亮,笑道:“你说你们龙城这么短时间内换了好几轮皇帝,居然也没有影响到边郡吗?”

尧允哼了一声:“与你无关。”

“怎么能无关呢?天下大势此消彼长,联系千丝万缕,哪里是一条长江能够阻断的?更何况,我现在就在江北,在你的屋檐下,这还与我无关,莫非真要把我送到龙城去了才会有关吗?”

尧允皱眉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龙霄索性坐下,想了想,笑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举凡天下易主,总会上下牵连,洗旧换新。我好奇的是,莫非这一次将军竟然不受惊扰吗?”

尧允被他问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瞪着他看了半晌,蹦出来的还是那四个字:“与你无关。”

龙霄笑了起来:“你这么回答,那就一定与我有关了。”他跳起来走到桌案前,眼睛飞快地浏览,很快在一堆杂乱的书信中找到了与尧允给他看的那封公文一模一样装帧的公文,一把抓了起来。

他跳起来的同时,尧允也反应过来,追过去握住他的手腕:“你想干什么?这是我的书房,请龙使自重!”

“自重,自重,我不过是好奇嘛。”尧允的手劲非常大,龙霄痛得脸都变形了,还得咬着牙忍着赔笑脸,手一松,将那封公文扔了回去。然而公文却已经散开,里面的内容在他眼下一览无余。

“这上面说的是什么?”龙霄眼尖,一眼扫过,简直是得偿所愿,“果然吧,龙城要派督军来,‘辖制军事'?将军,这是要夺你的军权啊。”

尧允这些日正为这件事情烦恼,被他如此戳穿,登时觉得无比烦乱,狠狠将龙霄推开,把桌上堆的书信顺手整理好:“尊使如此太过出格了。若非你是龙城要的人,我现在就能把你扔出去烤了给麾下将士们下酒吃。”

“北朝军队还吃人吗?”龙霄也知道自己这一招太过无耻,仗着尧允拿他无可奈何,讪笑了两声,想想还是要给出个态度,“这个,我只是一时好奇,冒昧唐突了,还请将军恕罪。”

尧允到了这个时候自然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打算,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就直说吧。”

“我说了,将军可是不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