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还想再说什么,抬眼对上平衍带笑的目光,突然自己也觉好笑,不明白一向雷厉风行的自己怎么如今变得这样婆婆妈妈了。于是赶紧召人进来将平衍抬走。
从平宗书房出来要绕过厅事才能从正门出去。平衍坐在肩舆上想事情,忽然觉得肩舆停了下来,抬头看去,发现前面立着一个白衣雪裘的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抬肩舆的少年不知这是什么人,却也知道晋王府中的人不可随意得罪,说话十分客气:“这位娘子麻烦让一让,辇上是乐川王。”
那女子仍然只是微笑,灼灼目光落在平衍面上,竟是光华逼人。平衍已经猜到了她是谁,知道人家是有备而来,躲是躲不过的,而且没什么好回避的,于是吩咐少年们:“这是晋王的叶娘子,你们不可唐突。”
叶初雪赞赏地点点头:“难怪他选了你接手,至少见事还是明白的。”
平衍一笑,抬眼见不远处就是上回与平宗密谈的凉亭,于是说:“挡在道上毕竟往来人多,说话不便。叶娘子想来有所训示,不妨到那边去细说。”
叶初雪却偏偏不买账,笑道:“我不过府中一介侍妾,哪里敢对乐川王有所训示?惹恼了乐川王,只怕我跟柔然人的关联就更说不清了。”
她这话分明是在讥讽平衍用柔然人做借口将晗辛挤出去。平衍也不恼,看着她的眼睛说:“她与娘子不一样,原本逍遥自在的鸟儿,何苦让她伴着鹰鹫去冒险。北方风寒雪大,不是什么鸟都能度过冬天的。”
叶初雪这才真的惊讶了,仔仔细细又打量了他一遍:“原来你居然真是在为她打算?”
平衍苦笑:“她从不为自己谋算,总得有人替她想吧。”
“口口声声为了她,为何又不去见她一面?”
“我…”平衍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手下意识地摸上左腿,那里只剩下一小截大腿,下面的裤管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清楚地知道不该期待还能触摸到已经不存在的肢体,却不明白为什么从脚踝到膝盖,那么清晰真切的疼痛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所谓的疼痛都来自想象。过往即是逝川,失去了永远都回不来,哪怕那痛日夜不休地侵扰他,也都只是幻觉而已。
叶初雪看着他的动作就已经明白了。她心中有一块地方突然变得柔较。天底下也许有愿意真心以待的男人,却不会有落入情网而不伤心的女人。
她笑道:“她就在白鹭坊,离你的王府也不过一步之遥。你真觉得能从此再也不相见,彼此再也了无瓜葛?”
平衍面色突然变了,惊讶地瞪着她:“白鹭坊?”他万分震惊,每日从自己的宅邸到晋王府来来回回若干次,都要从白鹭坊经过,却不知道她就在里面。“为什么要告诉我?”他问,敏感地察觉到在很深很暗的心底,有一处地方不再平静无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人生苦短,你真忍心她因为你一生飘零?”她仍旧一语诛心,惊得平衍死死攥住那截空裤管。“她是飞野了的孤雁,一味推拒并不会让她改变心意。”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要说的话戛然而止,却留下无穷余韵。叶初雪向后退了一步,笑道:“反正你该知道的我已经都告诉你了,该怎么处置你自己有主意,也不用我说太多,告辞了。”
她敛袖行礼,不亢不卑,从始至终都笑语吟吟,只有一双眼睛,在转身的瞬间如箭一样望向厅事巨大的阴影深处。焉赉紧贴着墙,只觉那目光如刀子一样从面前掠过。直到叶初雪转身悠悠地离去,他都不能确定对方到底看见他没有。
辞过了平衍,叶初雪循路去了贺兰王妃的毗卢院。
经过那四方菩萨的时候,叶初雪自己也没想到会不由自主地台十向诸位菩萨行礼。
抬起头的时候正巧忽律氏带着两个侍女从外面进来,一看见她就过来拉住她的手笑着问:“妹妹怎么一个人来?你身边的人呢?”
叶初雪记得上回在这里,她是头一个提起严著涵的,于是笑道:“我那几个都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怕让姐姐们笑话。”
忽律氏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往里走,问道:“妹妹属什么的?这两日我家有人送来几对金镯子,我想着找工匠雕些花儿总比光秃秃的模样好看,你说雕属相好不好?”
叶初雪想了想笑道:“我见识这么寡薄,哪里说得出好还是不好。平日见多了雕龙雕凤的,也有花花草草的,十二生肖倒是新鲜。只是万一有人属老鼠猪狗的,雕了送人总不大好吧。”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正堂,里面贺兰王妃并其余七八位妻妾都已经在座,正在聊天吃点心,济济一堂,其乐融融。见到叶初雪和忽律氏进来,王妃连忙站起来拉着叶初雪的手让她坐自己身边。众人见王妃都站起来了,也都纷纷起身,倒是令叶初雪颇有些受宠若惊,也对贺兰王妃驭下手段更为叹服。
贺兰王妃指着几上一堆首饰说:“这是前两日乌桓国的使者送来的波斯宝物,殿下让给众位姐妹分了。我让她们来看,都说要让妹妹先挑选呢。”
叶初雪看了一眼,只见那堆首饰一律黄金打造,镶嵌各色宝石,形态婉转妖娆,和她以前常见的饰品大异其趣。尤其其中有几样上还雕着美貌的少年男女,大多半裸着身体,身形丰腴矫健,神态逼真灵动。她见几位侧妃都捂着嘴一边偷笑一边瞟着那器物上的人物,知道其实她们也都有心想要,只是因为贺兰王妃提前打了招呼,必得等她挑选之后才能动手。
叶初雪笑道:“我最晚进府,这里都是地位比我高的姐姐们,我哪里敢僭越,还是姐姐们先挑吧。”
其他人尚未开口,贺兰王妃已经笑道:“妹妹太客气丁,都是一家人,讲什么地位高低,家人就只有远近亲疏,今日在场是最最亲近的姐妹们,你可别说见外的话。”
叶初雪知道她是刻意要在众人面前拉拢自己,一来是立威,二来是离间。叶初雪当然不会上套,一味只是笑,虽不再推辞,却不肯去挑选。贺兰王妃见她这样,也不好强求,便笑道:“妹妹到底脸薄,比不得我们这些人彼此熟稔。你如此客气,我却不能让你白来我这里一趟,正巧有几匹上好的蜀锦,想来妹妹更爱家乡的东西,特意给你留下的。来,随我去看看。”
王妃一面吩咐了诸位姐妹自己挑选喜爱的饰品,一面携了叶初雪穿过正堂,到了西边一间内室来,将门紧紧闩好了才转向叶初雪笑道:“如今咱们两人要说上两句体己话还真不容易。这几日殿下日日去你那里过夜,妹妹身体可还吃得消?”
叶初雪心中好笑,知道她又是在向自己卖人情,说得倒好像平宗每日过来是她的功劳一样。她一时觉得头大如斗。
永德虽然出身皇家,却自小生长在落霞关的军营中,后来先帝继位她被封为公主,虽然此后便泡在后宫女人堆中,但一来先帝嫔妃很少,基本上没有什么你争我斗拈酸吃醋彼此陷害的戏码上演;二来她身为先帝爱女地位超然,女人间的争斗也素来不会牵扯到她身上。若论起和女人的斗争,她这一辈子所经厉最激烈的也不过是永嘉在父皇面前争宠,或是永德摄政后永嘉的各种掣肘。
如今在这群妻妾堆里打滚,眼见着各人施展各种手段,无非是要给旁人下绊子,却未必能为自己争得半分利益,满心只觉无奈可笑。她既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去与她们虚与委蛇,索性敞开了直说:“王妃放心,我并没有打算从此在府上长留,也从来不将自己真当作晋王的妻妾你的姐妹,所以一切虚礼和试探就咱们两人私下说的时候尽可以免了。”
贺兰王妃被她说得一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讪讪地抽出一条帕子掩住了一边的脸,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神色。
叶初雪等了一会儿,见她一言不发,知道可以继续说下去了:“王妃对我的照拂我从心里感激。但咱们两人都明白,你我之间的联系,除了晋王殿下,还有就是你的世子。我答应过救他,如今这个情形自然不算是实现诺言。你放心,我总归要还你个自由自在没有性命之忧的世子。只是我也需要借助你的力量,咱们二人须得联手合作,彼此信任,至于那些争宠的事儿,不妨留给外面那票人去做。”
王妃也是个直爽的人,听她将话说得如此明白,索性问道:“你这么全力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你不图在府中站稳脚跟,你又想要什么?人总得有个想法吧?我看不透你,就是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与你无关。”叶初雪冷冷地说。她站在窗边,面色依旧苍白,身上裹着白色锦裘,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冰冷的气息,连口中说出来的话也冰冷得仿佛冰凌子一样,干脆、冷静、无情。
贺兰频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也冷笑起来:“我不管你是南朝的公主,还是来历不明的寡妇,既然进了这王府的门,我就做得了主。你若愿意帮阿若,我自然打心底感激,但你既然还有求于我,咱们本就是彼此相助的关系,我却没必要看你的脸色。”
叶初雪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落在王妃眼中,也分不清那是讥讽还是示好。只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没必要再在细微处计较,遂叹了口气:”不过我确实放心了。你这样的女人,心太大,这晋王府是装不下你的。”
叶初雪知道她嘴上虽硬,却已经认同了自己提出的联手同盟的关系,将妻妾间的虚礼放到了一边,脸上这才恢复了些暖意,坐下问:“世子那边,你对她有什么样的打算,须得如实告诉我。”
说起世子来,王妃也收拾起所有的锋芒,俨然又成了一位忧心。阵忡的慈母,“怎么样打算,还不是得看殿下怎么发派。”
叶初雪叹气:“这样坐以待毙是不行的。殿下现在不肯透露半个字,只有两个可能,其一,他还没拿定主意;其二,他的想法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你。”
贺兰王妃不是没想过这些,但听她说出来却是全然另外一种感觉,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叶初雪已经替她说出了担忧:“晋王又怎么可能是拿不定主意的人,只怕还是第二种可能性大一点儿。但如果这样,那可就真是凶多吉少了。就算这回没有打死,以后只怕世子没个九死一生也熬不下来。”
王妃忍不住发牢骚:“怎么说都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哪里就有天大的仇,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索性也别治什么伤了,当初直接扔在厅事门前由得他棒伤溃烂死了算了,也省得后面再生什么波折,治好了的孩子交到他手上去又得往死里折腾。”
叶初雪一时没有说话。其实平宗的心思非常好诼磨,正是改立新君的关键时刻,平若作为先前皇帝平宸的左膀右臂,废了皇帝却把他留在家里养伤,这种事情的确难以让满朝文武偃服。平宗之所以迟迟不说明处置办法,其实多半还是为了平若好。毕竟杖责只是家法,他如今不开口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他一旦表态,少不得将平若发付有司审理。北方的刑罚严苛远甚于南朝,叶初雪早就有所耳闻,届时或是流放,或是严刑,后果就不好掌握了。
但对王妃却不能如是说。她想了想,只能旁敲侧击:“殿下或有不可说的苦衷,就是你说的话,到底是亲生骨肉,不至于不死不罢休。只是他在这个位置上,一言九鼎,令出如山,断没有自己驳斥自己的道理。当日杖刑时我就说过,他是需要有人来替他做这个主。如今情形还是如此。”
贺兰王妃似有所悟:“所以要去找个人来替他赦免阿若?”
“既然肯用家法来打,那收尾不妨也以家法处置。我听说在北边除了朝廷之外,尚有八部大人议政的说法?”
贺兰王妃叹气:“那都是老规矩了,八部大人不涉政事已经几十年了。”
“这岂不正好?”叶初雪微微地笑,“如此一来倒是把家法跟政事分得清楚明白。”
贺兰王妃盯着她看了半晌,起身打开窗户向外面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人,这才来到叶初雪面前,低声快速地说:“说起来,前两日贺兰部大人崇绾倒是来找过我…”
她话投说完,突然被叶初雪做手势打断。
叶初雪走到门边听了听,笑道:“要紧的话还是别在这儿说,小心隔墙有耳。”
王妃诧异:“不会吧,连我这里都有人敢偷听?”
叶初雪笑了笑,打开门,果然看见一个身影从门外闪过。
“是忽律氏。”贺兰王妃目力惊人,一眼便认出了那身影,咬着牙低声说,“也不知她听去了多少。”
这早在叶初雪意料之中,笑了一下,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递过去: “幸好关键的没听到。趁这会儿没人,王妃帮我瞧瞧,这名单上什么人能用?”
王妃接过看了一眼,却是一份宫中内官的赏罚名单。她万分诧异,抬头看着叶初雪:“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叶初雪笑得像只偷到了鱼的猫:“自然是从殿下的书房里。”
第十九章 熔金碎玉重检点
当夜平宗宿在了忽律氏的房中。
忽律氏在府中地位并不高,姿色才貌也不出众,平日难得平宗看上一眼,说上一句话。这次简直算得上是天降喜事,她自然打起精神小心应付。
一时事毕,忽律氏尚在余欢中未完全醒过神来,平宗已经起身将衣服穿好,问她:“你今日听到什么了?”
忽律氏也知这才是平宗今日到此来的重点,不敢怠慢,将在贺兰王妃屋外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全都复述给了他听,末了犹说:“没想到这个叶初雪胆子也忒大了,竟然敢跟王妃议论世子的事情。我们这些人,谁敢在这件事上多说一句话了?她个初来乍到的南方寡妇,手伸得倒长。”
平宗看了她一眼,一时没有说话,目光却像寒风一样刮在脸上生生作痛。忽律氏心中一寒,不敢再说话。平宗便靠在床侧,仰头看着顶上的帐子,细细思量起来。
第二日一早平宗叫来焉赉,让他去崇绾府上安排几个钉子。自八部大人议政被架空之后,平宗在八部首领府上分别安插有自己的耳目,这事当初还是焉赉亲手布置的,找他本来无可厚非,不料焉赉却面带难色地说:“不是属下不愿意去,是确实走不开啊。”
平宗气得笑了:“你不就是嫌让你守着初雪耽误了你在外面耍官威吗?给我做这副鬼样子干什么?”
焉赉苦着脸说:“真不是不愿意去,可叶娘子那边一到也不能没人盯着。将军也说了,她身上的干系重大,又明摆着有人不依不饶想要取她性命,我这日夜不离身地守着还怕出差错,哪里敢去跑别的差事?”
“行了行了,别叫苦了。你不就是嫌不让你带人轮班吗?”平宗将他的心思摸得准准的,叹了口气,“那你去挑选两个靠得住的人吧。记住,必须要靠得住,嘴严,不要透露她的真实身份,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焉赉喜得连忙答应,临出门前想了想,奢着胆子说:“将军,其实这几句话你早吩咐了大家都好办,却耽误了这些天,你在叶娘子身上用的心也太多了些。”
平宗一愣,还没说话,焉赉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平宗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一种被人拆穿的羞恼,低头仔细想了想又释然了。天下有成千上万的人,叶初雪却只有一个。
他最早听说关于她的消息,还是当初南朝先皇去世,风都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竟然是长公主摄政。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对着罗邂笑着说过一句“他们姜家没男人了吗?”罗邂便说了一通永德长公主如何非同凡俗的话。罗邂说那些话的时候神情中有一丝牵挂并没有被他忽略掉,很快他就查出了底细,那位摄政的公主居然与罗邂有过婚约。
长公主在军中颇有人望,南朝先皇绥靖休战了十二年,一班老帅都快闷出毛病来,永德一上位,与军中携手接连动作,在开始的两三年里居然一度攻打过了昭明。平宗这才收起了当初的轻视之心,潜心应对,与长公主隔着长江间接交过几次手,彼此互有胜负。从那时起,平宗就对这位长公主深感兴趣。他看人眼光一向毒辣,总觉得罗邂城府虽深,若论起胸襟视野来,是不如长公主的。
三年前南朝与柔然和亲,双方结盟,分裂拉拢乌桓,对北朝的后方形成环围之势,彻底掣肘了北朝的攻势。平宗当时正在征伐高车,一时抽不出手来应对,只得动用罗邂这颗冷子,走了一步险棋。利用罗邂想要报仇的急切心态,派他潜回南朝,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借罗邂的手除掉永德。
这一步险招,最大的变数就是罗邂。他能不能赢得长公主的信任,会不会因为担心投诚的事情泄露而对长公主下狠手,甚至会不会被南朝温软的故园之情迷惑就此倒戈,一切都是未知数。由于变数太大,也就从来没有寄予过希望,以至于当长公主中秋家宴事变被赐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平宗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传奇一样的长公主居然就这样草草收场了。这一场胜利来得出乎意料,但无论怎么样,两人间彼此的争斗算是有了个结果。面对着这意外的胜利,平宗心中除了欣喜得意之外,还有一丝帐然若失。并不是每个人一生都能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尤其她是败在了女人的天性弱点上,而非他的强大上。平宗一直遗憾没能和她直接交手。
因此当发现叶初雪就是那位长公主的时候,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惊喜。平宗觉得这世间的女子,如果说还有人值得他花上些心思去认真对待的,也就是叶初雪了。丁零男人骨子里的征服欲让他无法对叶初雪视而不见,但真正的床笫之欢来得太过容易,却让他若有所失。他期待着与叶初雪更深层次的较量,至于这较量是什么,他一时也不急于知道。只是对这个女人决不能掉以轻心,他将她困在自己的王府中,斩断臀膀,隔绝耳目,将她置于自己的监视之下,很想知道她如何才能摆脱现在的困境。
只是光这样期待着叶初雪的出招,平宗就觉得血脉偾张,手中拿着的信件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索性扔开叫阿陁进来吩咐:“任何人来找,只说我出去了。”
阿陁犹不解事,追着他问:“那楚勒将军呢?”
楚勒作为近身护卫,通常不离他左右。平宗想了想说:“让他跟着也好,去叶娘子那里找我。”
平宗自觉片刻都不能再等,心中也十分诧异。他早已不是十四五岁初解情事的少年,不知为何想到那个女人竟然如此按捺不住。
叶初雪见到平宗的时候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辰出现。但平宗连发问的时间都不给她,拉着她进了门就直奔主题。叶初雪从来不在这事上矫情,见他缠过来,便搂住他的脖子由着他天昏地暗地吻过来。一时间两人纠缠到了一起,仿佛一夜未见,思念已经入骨般不肯放手。
一直到两人都精疲力竭地瘫软在床上,平宗犹自余兴未尽,将叶初雪翻转趴在床上,在她后颈肩背上一点点地吮吻。叶初雪扭过头来,与他四目交投,目光中的清冷让平宗心中平白一寒,不由自主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把热传给她。
“你为什么这么冷?”他喃喃地问,也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叶初雪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吻他。但即使是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睛都清冷理智。
平宗心中充满了挫败感。
她从来不推拒他的求欢,过程也总是销魂蚀骨,但平宗总觉得她离他很远,无论如何去攻击、占有、禁锢,她都坦然承受,热情回应,却总在最短的时间内从情事中抽离,仿佛在这亲密的关系中多待一刻也是有毒会伤人一样。
平宗抱着她,感觉身体里有一股无处宣泄的邪火。明明已经穷尽欢爱,却仍然无法令这股邪火消减半分。他在她身上驰骋,却体会不到征服的快感。她就像一匹永远驯不好的马,让他觉得每一次几乎就要成功的时候,却总在分开的那一刻眼看着她从掌控中全身而退。这般触手可及的遥远,令他欲罢不能,渐渐沉迷。
“你这个时候泡在我这儿,就不怕被长史典书还有你的乐川王他们追杀吗?”她终于开口的时候,果然将思绪拉扯到了很远的地方。
平宗刻崽忽略她言不由衷的打岔,一直等心头那股邪火渐渐隐去,才起身下床,转身张开双臂:“帮我更衣。”
这赤裸裸的挑衅让叶初雪咬着下唇瞪着他看了半天,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拎过衣服抖开来到他面前。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于是她只得过去分辨出一只袖子从他的手上套进去。从小到大,从来都只有她衣来伸手的份儿,哪里会服侍人?一件单衣穿上系好带子,两人都额头上微微冒出汗来。
平宗看出她的不甘心与无奈,她低垂的眼皮下,睫毛微微颤动,额头饱满光洁。她虽然低眉垂首,却一点儿也没有服顺的意思,反倒挺得笔直的腰和紧绷着的下颌都显出了她心中不可摧折的高傲。
几乎是灵光闪动,平宗突然明白了她遥不可及的原因,于是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拨开领口指着自己肩膀下面那道伤痕问:“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吗?”
叶初雪不解地摇了摇头,乖巧地不吭声。
他却看破了她的伪装,看出她眼中的戒备,呵呵笑了起来:“这是被狼咬的。”
叶初雪一惊,在能够控制自己的表情之前,眼睛已经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盼手指落在了那遭疤痕上面。长久的沉默后,才终于问道:“怎么回事儿?”
他笑起来,指着疤痕说:“你亲亲它,我就告诉你。”
她转身拉开两人的距离:“你不是都要走了吗?又在这里跟我耗什么?”
平宗赶在她走远之前拽住她,把她拖进怀里:“我人都来了,还差这点儿时间吗?你要真不感兴趣,我自然就走。”
叶初雪抬头皱眉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任性不听话的孩子,然后用一种安抚的神情,过去在他的伤疤上亲了一下,问:“这下可以说了吧?”
他笑起来。她言不由衷的顺从总是能让他产生一种源于任性得来的满足感。他把她拉到床边,一边从地上一件件捡起两人丢弃的衣服,一边娓娓道来:“我们丁零男儿从小要养狼,你知道吧?”
“听说过。”
平宗叹了口气:“小孩子哪里分得清狼和狗,从小亲密无间,就像是最好的朋友。就算兄长大人警告说不要太信任那小东西,但一起时间久了总是有感情。我的那匹狼叫…”
他的话没说完,她已经接了下去:“叫赫勒敦。”
他一怔,随即想起来,笑道:“是了,咱们在长乐驿的时候,你就说过这个名字。”
那是最初那一夜后的清晨,她在欢爱后声称要去嫁人,平宗将她送上来迎接的马车,两人即将分离的时候,她突然说出了这个名字:赫勒敦。
他苦笑了一下,一边为她穿上诃子。一边回忆:“你当时是为了给裁留下印象,怕我不去找你。”此时回想往事,颇有些上一世的感觉,他当日就觉得能说出这个名字的人,应该对他十分熟悉。他一时想不透她的来历,却有种奇异的熟悉感。而一切迷雾都在知道她身份的那一瞬间全部消弭。
“你对我不也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他笑了起来,继续说:“没错,就是赫勒敦,我的小狼,我最早的朋友。”他顿了顿,修正了自己的话,“我以为它是我的朋友。”
“结果它咬了你一口?”
“所以你看,人有时候会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把敌人当作朋友去信任,这样的错误我也犯过。但人不能因为被狼咬过一次,就永远把自己包裹起来,不去信任别人,不懂得全心付托,只能一个人孤独地累死。这肯定不是你想要的结局。”
叶初雪眨了眨眼睛,唇边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讥讽神色来:“你是说,我虽然被狼咬过,但还是可一信任你,因为你只是外表像狼,实际上是只忠犬?”
他愣了一下,被她恶意无聊的嘲讽逗笑了,拍拍她的脸:“我只是想说,不是所有人都不值得信任。你得明白这个道理。”
直到他打开门要离开,叶初雪才突然问:“如果你再次面对赫勒敦,是会把它当敌人还是当朋友?”
平宗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可能。赫勒敦已经死了。我们再也不会重逢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充满了伤感和惆怅,让叶初雪不禁一怔。她从未见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起过任何一个人。
第二十章 愿随孤月照人影
焉赉领了平宗的命令去安排崇绾府中的耳目加紧监视,嘱咐他们任何人在任何地方与崇绾交谈,都要将内容汇报上来。崇绾府不比晋王府中的侍妾,安排得自然要机密许多,除了府中,还有人在门外专门盯着从贺兰本部金都草原来的人士。
一切都安排停当已经将近黄昏。崇绾府在城东北,本来直接回晋王府会更近些,但焉赉看了眼天色,却吩咐车夫先回去,自己则慢悠悠穿过通衢大道,来到白鹭坊外。
果然远远就看见坊门外停着一辆朱漆翠幛的华丽马车,车下二十多个侍卫将坊门团团围住,旁人进入都得说出坊中具体住址才能放行。焉赉认得那些侍卫身上都是乐川王府的服色。他想了想,不去惊动,走到无人处翻墙进去。
龙城的规制,坊墙高一丈二,普通人要翻越并不容易,但对焉赉这样的高手却不是什么问题。他执掌摄政王的护卫,对龙城的坊里街巷无不了若指掌,他出门之前也做了功课,白鹭坊里的布局在心中烂熟。此时尚未到宵禁,坊中炊烟四起,饭香飘逸,出外谋生的人们渐次归来,犬吠鸡鸣,儿童笑闹,一派安乐景象。
冬天日短夜长,黄昏不过转瞬即逝,天色渐渐暗下来。焉赉没走多远就看见了乐川王府的人守在一户人家门口,他走到近前,亮出了太宰府的腰牌,乐川王府的护卫也都认得他.便不再阻拦,让开了路。
才进屋就听见一声马嘶,宅中马厩里蹄声喘哺,是他的天都马呼延搽闻到了主人的气息兴奋地在跺脚仰头。焉赉过去摸着它的额头笑道:“你这几日倒是养出了很多膘,当心以后跑不动,过两日闲了我带你到北苑撒撒欢儿去!”
呼延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高兴地打了个响鼻。
里面的人闻声出来,看见焉赉一呆,问道:“你怎么来了?”
焉赉笑嘻嘻地打量着宅中的景象,摇着头叹道:“你不是说初来龙城人生地不熟吗?这宅子看来置下的时间也不短了。”晗辛笑道:“我不过骗了你一次,你不依不饶地在王府中就埋怨过我,如今还要追到这儿来算账吗?”
“哪里敢找你算账,不过听说你在龙城有家,过来拜访一下,顺便看看我的呼延搽。”
晗辛没好气:“你的马好得很,每日里光喂它的草料就花我一大笔钱。你若不找我算账,回头我跟你算算这料钱怎么样?”
“自然不能让你亏本。”焉赉微笑着保证,见屋中人影绰绰,问,“能不能进去讨杯酪浆喝?外面说话怪冷的。”
晗辛却挡着门,含笑道:“家里有客人,不大方便呢。”
焉赉没料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愣了一下,心头就有些发堵。那日听了叶初雪跟平衍说的话,来时又看见乐川王的人马在外面守着,就大致知道些头绪。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是为了找晗辛,还是为了来看看乐川王与她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也许两种目的都有。
正僵持着,听见屋里平衍发问:“来的是焉赉吗?进来说话吧。”
焉赉乐起来,冲晗辛眨眨眼,当先掀开门帘进去。
屋里收拾得干净雅致,却是照着西域风格,全都是矮几短案,客人席地而坐,地上铺着上好的波斯长毛毯,金猊口中袅袅吐着青烟,闻上去甜暖怡人,不由赞道:“好香!”
平衍就坐在氍毹的头上。他腿有残疾,不能跽坐,上身却仍然笔直挺拔,面前的矮几上摆放着酪浆、奶茶、胡饼、肉脯,却是一动未动。听焉赉这样说,便笑道:“你倒识货。这是我新制的一款香,沉香为君,乳香、檀香为佐,另有七味西域来的香料,用雪水调和,所以甜暖中有一丝清凉,最合冬天在屋里用,既没有草木烟熏的呛人,也不会太腻。今日是专门拿来让晗辛试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