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邂冷笑,正要拒绝,却见到马上还坐着离音,正面若寒霜死死盯着他,就像是恨不得立即扑过来咬他一口似的。罗邂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知道事情不能公开,只好忍着气点了点头,当先带路,将龙霄和离音引入自己的书房,将周围用人都打发走,这才关了门,不满地问:“你这又是闹哪出?”

他一边问,一边关好门回头,突然眼前一花,鞭子发出破空锋锐的声音,重重一下抽在他的脸上,登时留下一条火辣辣的鞭痕。

罗邂猝不及防,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倒退两步撞在门上,眼睛被鞭梢扫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也急了眼,顺手抄起手边一只梅瓶扔过去,怒喝:“龙霄你别欺人太甚!”

话没说完,龙霄的鞭子已经戳到了眼前,他咬着牙冷笑:“这一鞭子是替永德打的,为什么打你自己心里明白!”

罗邂本要还击的手突然停住,停在空中半晌,似乎被这句话打散了所有的底气,怔怔地问:“你,你说什么?”

离音红了眼睛,咬牙切齿:“姓罗的,你少装傻。我们在说什么你不清楚?她已经被你杀过一次了,你还不放手。你到底对她有多深的仇恨,要做到这个地步?”她说完这句话已经泣不成声,扶着一旁的椅子坐下,泪如雨下,“她都走了,改名换姓远避异国,甚至要嫁给一个庸常老吏托庇于人,你摸着良心说,你还是人吗?”

离音说这话的时候,龙霄目不转睛地盯着罗邂,果不其然在他面上找不到任何惊诧的神色。他冷笑地点了点头:“看来真没冤枉你。”

罗邂听他这样说,竟然也不辩白,双手用力狠狠搓脸,半晌声音才从掌心中传出来:“她没事儿吧?”

这等于默认了。离音跳起来要去抓他的脸,被龙霄一把拦腰抱住。

离音使劲挣扎,两只脚被抱离地面,在空中乱踢。她尖声叫:“你放开我!让我杀了这个无耻的小人!”

罗邂抬起头来,直至盯着龙霄,目光中竟然有些微祈求的意味。龙霄心中一动,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还是冷若寒冰:“放心,死不了。”

罗邂竟然像是松了一口气,长长叹了一声,如释重负一般点头:“那就好。”他看着自己的脚尖发怔,百转千回的话到了唇边,半晌还是三个字:“那就好。”

离音恨声痛骂:“罗邂,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她死了你不是更开心吗?装什么装?”

罗邂一言不发任她痛骂,奇怪的是连龙霄也不再出声,两个男人都将目光集中在这个骂人的女子身上,一时间谁都没有吭声。离音骂了一会儿,察觉出异样来,停下来左右看看。她不愿意跟罗邂说话,只盯着龙霄问:“你怎么不说话?”

龙霄目光在罗邂身上又扫了一圈,忽而笑了笑:“听听他说又何妨?”

罗邂讥讽地笑了笑:“终于肯听我说了?”

离音变色:“谁要听你说话…”话没说完,忽觉肩上一沉,龙霄一只手重重压住,示意她少安毋躁。

龙霄淡淡道:“罗邂,这事儿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罗邂反问:“你知不知道琅琊王派人去斩草除根?如果不是我的话,你们只怕连她的尸首都找不到。”

离音冷笑道:“这么说还得谢你救了她一命?她后背那支箭是不是也得谢你?”

罗邂一呆,没想到这么快便被看破了心机。他苦涩地笑了一下,闭眼想了片刻,问:“是她让你们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离音一噎:“罗邂,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倒想她对你纠缠不休吧?可惜你打错算盘了。”

罗邂明白跟离音压根儿说不通,转向龙霄:“你真相信我如果要杀她,会用着写我名字的箭?”

龙霄早就心存疑惑,这几句你来我往,渐渐摸出了头绪来,有些恍然:“你是在向她传信息?”

罗邂低头苦笑,此举对他来说也绝非易事:“即使当初亲手葬她,也没有如今这般,就像是从心口挖出了血肉,从此再也不属于我自己。故国已邈,亲恩成仇,往事不堪回首,没有必要留恋。没错,我就是要告诉她,既然走了,就往前走出一片天,身后只有虎狼驱赶,这一次是我,她尚能全身而退,若换了别人就难说了。长江这边,想要她命的人多得是。”这番话他在心中藏了多时,千言万语都化作一道冷酷决绝的密令送往江北,他以为自己能铁了心、冷了血果决一回,能以残酷偿还她,但到了这个时候发现还是做不到。

罗邂骨子里天生的软弱,在面对质问的时候让他不能自控地想要为自己辩白。他想让人知道,哪怕只是眼前这两个跟他反目成仇的人,他也想让他们知道,他是为了她好,为了她甘做恶人。

龙霄在这一静一默之间已经看透了他心中所有没有说出的话,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这不就是他一直最觉得胆寒的那种人吗?口中时时刻刻仁义道德,每每剖白,都是顾全大局不得已而为之。将旁人伤入了骨髓,还是为别人着想,仿佛自己担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他们这么说如此做,往往是为了给自己的行为辩白,此刻尚是不得已的自辩,若再过些时日,陷入不利局面的时候,就难免奔走呼号,恨不得六月飞雪,才能一洗身上不白之名一般。他皱着眉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躲避什么恶心肮脏的东西,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离音冷笑道:“说得多了不得的样子。罗邂,她为了做了这么多事,可曾说过一句话?”

龙霄转身走到门口,霍地一下敞开门。初冬的天,一早上就彤云密布,风里带着湿潮的寒意,迎面扑过来令人顿时精神一振:“罗邂,你这样就不怕上伤她的心吗?养条狗还会摇尾巴呢。”

罗邂笑了:“她可是永德。她什么都明白。”

龙霄回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点点头:“也对。”

离音过去拽龙霄的胳膊:“走吧,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龙霄郑重其事地向罗邂抱拳施礼,神情肃穆,带着敬佩的神情:“是我们错怪你了。”

从罗邂府里出来,公主府派来的车已经跟到,龙霄拉着离音上车。离音嗔怪地瞪着龙霄,咬着下唇一言不发。龙霄看着好笑,戳她的面颊:“干什么?不会把我也当仇人了吧?”离音哼一声躲开他的手指:“无耻!”

“喂,你是骂我还是骂他?”

“你要是跟他同流合污,这话就连你也一起骂了,怎么着?”

“你呀…”龙霄满怀烦乱见她这样反倒都沉了下去,耐着性子解释,“咱们以前为他下的是杀手,可人家分明存着告诫之心,说到底还是为了她好,说一句错怪也没有大错吧?何况,这人行事如此狠辣,却偏偏要急着剖白自己,他如今新贵上位炙手可热,你又拿他没办法,总不能到司州府门口击鼓鸣冤说他罗邂指使追杀永德吧?你要知道你家公主还活着的消息如果传出去,只怕有人不惜跟北朝开战也要把她给弄死。”

离音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咬着嘴唇忍了又忍,到底抑制不住地重重呸了一声:“这事儿明明是他干的,那支箭明明就是他的人射的。不管他用什么借口,无耻小人就是无耻小人,他倒变成救命恩人了?凭什么…”她的话没说完,忽然龙霄倾身过来,握住她的肩头,低下头含住她的唇。这一下出其不意,离音登时整个人都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两颊轰地烧了起来,脑中一片混沌,只觉那两片清凉柔软的唇贴在她的上面,牙齿轻轻咬着她下唇的内侧,小猫磨牙一样轻轻试探,微微用力,却不会让她感到疼痛。

过了半晌,龙霄才抬起头来,含笑看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知不知,每次看见你咬嘴唇,我就想替你来。你的嘴唇,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就像花瓣一样,又红又软,我一直在想味道一定…”

他话没说完,脸上突然重重挨了一记耳光。离音又惊又怒:“龙霄,你,你不要脸!”

龙霄脸上火辣辣地痛,却不以为意,伸手在她唇上轻抚:“生气了?真好!我就喜欢性子烈的女人。永德就太冷,不可爱,哪里像你,小炮仗一样,一点就着,够味儿!”

离音虽然见过永德与无数男人调情,却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头上,又羞又恼,却拿这个没脸没皮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愣了半天,扬手又给了他一个巴掌。

龙霄抚着脸笑道:“你知不知道只有我想要的女人才能打我?她可从来都没能打到我。”

离音一愣,细想想果真如此,随即醒悟自己居然真的跟着他的话胡思乱想,越发气恼:“龙霄,你疯了!正经点行不行?她受了那么重的伤!”

“你又不在身边,就算不吃不喝撒泼打滚,也帮不了她,是不是?”

“那你这样…”离音说着指了指龙霄的嘴唇,只觉难堪,说不下去。

龙霄饶有兴味,“哪样?”他一把握着离音的手,笑叹,“你呀,就是太沉不住气。我跟你说,以后你再这么暴躁,我就当是你勾引我,你越发脾气,我就越想要了你。你可千万要小心了。”

“你无耻!”离音张口就骂,双手却被牢牢钳制住动弹不得。

龙霄笑眯眯地张口含住她一根手指,用舌头绕着轻轻舔。离音哪里经过如此阵仗,吓得发不出声来,张着嘴怔怔地看着他,泪珠滚滚而下。

“不是告诉你不要乱发脾气吗?”他一直握着离音的手,感受到她身体因为愤怒而起的剧烈颤抖,好整以暇地掌控着她的动作。他时常好奇,永德那样一个冷静睿智的人,怎么会调教出离音这样性烈如火的侍女来?时间长了渐渐发现,离音的脾气都是永德刻意纵容出来的。也许是因为那样的处境中,她想要一个真性情的侍女相伴,也许只是单纯就喜欢这样的个性。永德从来不曾约束她的脾气,令她如此爱憎分明,耿直忠诚,以至于令龙霄不由自主升起一股要跟永德较劲的冲动来。他想试试看,能不能把离音的性子给收拾过来,让她多少有些弹性。

马车停了下来,有人在外面禀报:“侯爷,咱们到了。”

龙霄这才放开离音的手,为她抹去脸上的眼泪:“哭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

离音偏头避开他的手指:“龙霄,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可你以后要再对我这样,我…我…”

“你能怎么样?”龙霄的嘲讽毫不留情,死给我看“我咬死你!”离音恶狠狠地说,推开龙霄当先眺下车子。

龙霄哈哈大笑起来, 之前郁结心头的阴霾略微消散了一点儿。

第七章 怎堪人烟寒橘柚

这是很多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越是向北走,风越烈,雪越重。到达龙城已经是第三天的黄昏。彼时雪下得正欢,彤云厚重如幔帐一样笼罩在整个龙城的上方,重重积雪让这个卓然立于阴山脚下的孤城看上去像是白玉雕成的一样, 在纷然的雪幕中显得仙姿宛然。

叶初雪没能看见这一幕,她早在这一天的早上就已经失去了知觉。平宗真就按照她的说法,用绳子将她绑在自己身上,一路飞驰也不敢耽误,只在中午略歇了片刻,给她喂了些水,換马再走。

冬天的傍晩短暂得如同鸿雁在天边掠过时的那一眼回眸。只有阴郁的一抹惨淡天光, 让平宗透过漫天的飞雪看见了那座白色的城池,然后就突然摧枯拉朽地黑了下去,任他再如何催鞭, 还是无可救药地没能在天黑前赶到城门前。

楚勒早就等在城外,远远看见莽莽雪原上的人影就飞驰迎了上去。

平宗早先让楚勒先行,回来先摸清情况打个前站,焉赉因为要分马给晗辛,落在了后面,还要有一天的路程。本来楚勒非常反对这样的安排,没有贺布铁卫独自出行已经非常冒险, 怎么能让平宗一个人带着生死不明的叶初雪千里独行。但无论怎么劝解都说不通,楚勒隐约有些诧异平宗在叶初雪这事上的执拗。但他素来稳重寡言,看明白多说无益便索性利落执行照办, 以防节外生技。

到了跟前楚勒先看了一眼平宗怀中的人,只看见风幅低垂遮住面孔,整个人瘫软靠在平宗怀中,全无一点力道,知道情况一定严峻,不用平宗问,迎着风雪说了一句:“已经跟崔黄明说好了。”

平宗登时心中略微一定, 点点头催马当先向城门跑去。

龙城是坊里布局,与昭明大同小异,格局却大了十倍都不止。丁零人自当年太武皇帝立国到如今,八十多年经营下来,龙城已经是北方首屈一指的重镇。

平宗从南边正中的龙章门进城, 一路疾驰,穿过大半个龙城,直奔西边天幸坊崔黄明的宅邸。龙城的规矩平时戌时关城门,但楚勒打听到这几日天一黑就宵禁。他担心因为宵禁坊门会提前关闭,跟平宗打了招呼后先赶到天幸坊去知会坊吏稍候片刻。等到平宗赶到的时候,崔黄明已经带着几个子侄在坊门恭候迎接了。

平宗看见这个阵势就皱眉,责备地瞪了楚勒一眼。他是潜行回来的,自然不想张扬,却也不能在这里多费口舌,二话不说抱着叶初雪从马上下来。这一天都在马背上耗过去,脚一沾地才觉得膝盖酸软,手管也僵硬得抬不大起来,只得冲楚勒使个跟色:“来帮我一下。”

崔氏出身清河,本是第一等的士族。当年衣冠大族纷纷南渡,几十年间北方的旧族凋零得厉害,只有崔氏勉力维持了下来,如今也有不少子弟在北朝为官。汉官地位虽低,总算是谋得了安身立命之地,也就无暇顾及太多。崔黄明在崔氏同辈中并不算有太大出息的,只做到五品礼官博士。但他早年曾是平宗晋王府的长史,有今日地位也是托了平宗的提拔,是平宗十分信任的亲信。

崔黄明也看出平宗体力将竭,连忙指挥子侄将叶初雪接了进去。

平宗对崔黄明说:“人我交给你了,不可走漏消息,她有外伤,长途奔波已经昏过去了。你尽管找人医治用药,务必救回她的性命。″崔黄明不敢怠慢,回去张罗人手将叶初雪安排在府中最好的房间里,延医开药疗伤,又让自已的夫人亲自照料,不敢有半点差池。

平宗安顿好了叶初雪,这才领着楚勒回到自己的晋王府。

府中下人预先丝毫没有得到知会,突然见家主出现,自是一顿忙乱。平宗的王妃贺兰氏并另外几个侍妾听到消息也都纷纷来到平宗书房里间候。平宗先喝了一碗参汤,压下满身的疲惫,命人烧了热水给他烫脚,贺兰王妃亲自执盆要为他擦洗,其他侍妾也都叽叽喳喳要给他擦脸更衣,平宗不胜其烦,将其他人都撵了出去,只留下王妃问话。

王妃忙着张罗,一会儿让人换水,一会儿命人送酪浆,一会儿又忙着要去找平宗的日常衣服来给他換。平宗牵住地的手说:“你别乱转了,坐下来我问你话。问完就走,来不及換衣服。”

王妃这才在平宗手边坐下,多年夫妻,她知道丈夫想知道什么,于是问:“是要问世子的事儿吗?”

平宗握住她的手捏了捏:“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这个微小动作让王妃心中一暖,整个人都熨帖了下来,不待他开口,自己先说起来 :“陛下前几日打猎的时候惊了马从马上摔下来,跌伤了腿。阿若被召进宫里去照应,这几日天天都有口信传回来,只说陛下伤势不重,过几天就回来。”

平宗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平若是他的长子,已经十五岁,与当今陛下虽然差着一辈,却是同年生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他这次掩人耳目地潜回龙城,就是因为已经好些天没有收到平若的信,担心龙城不稳。此时听王妃说平若在宫里,心中登时安定了不少。知道不管龙城在发生什么事情,至少平若是安全的。

但事情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皇帝伤了腿,但他身为堂堂摄政王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接到,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心中不安,面上却不动声色,等长史裴緈来了之后,详细问了问晋王府幕僚近些日子的情况,尤其是人员变动情况,知道府里没有出大问题,放心不少。眼看着就要到亥时宮门落锁的时刻,便不再耽搁,换了衣服从府里出来。

这边楚勒也休整完毕早就备好了马匹等着。平宗一见他连马鞍、 马鞭都备的是金丝镶嵌红宝石御前专用的就笑了:“你倒是算准了我要进宫。”

楚勒颇为自矜地抬起头牵过马来。

停下晋王府离皇宫不远,只隔着两个坊和一座明堂。只是现在这狂风大雪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纵然坐骑神骏,马蹄踏在深深的雪坑中,也很难畅行无碍。平宗赶到皇宫西南角的总章门时,正好碰见掌门禁军在落锁。禁军自然不会阻拦平宗,但这个时辰楚勒不能进宫,平宗平时谨慎,这些小节上尤其不愿意授人以柄,便让楚勒先回去,到天明后再来接他。

进了宫就不能再骑马,当值的内侍要给他安排轿子,平宗嫌太慢,将身上大氅裏好,着人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自己步行进去。另一边宫内府早就派人飞传禀报,晋王平宗要求觐见。

接到消息的时候,皇帝平宸正拉着平若与自己下棋。两个少年年龄相当,俱都生就丁零人宽肩细腰的矫健体魄,却因为从小跟着汉人师傅学习典籍经史,言谈举止间带着浓浓的书卷气。平宸自小生长在宫中,比起平若更加俊秀些。这时听说晋王求见,少年皇帝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碗里,拊掌笑道:“总算来了,我就说他一定会回来,你还不信。”

平若愁眉苦脸:“臣不是不信,是不愿意信。陛下…”

“行了,别装可怜了,当初可是你出的主意。你放心,我知道轻重。”平宸的腿伤未好,却早就耐不住性子,掀开搭在腿面上的狐差从榻上跳下来,“还不快传晋王进来!”

平若比他要谨慎得多,仔细又将殿中四周打量一遍,见毫无破绽,这才追在皇帝的身后迎了出去。

延庆殿内外三层,最外面是廊,廊下依制有九名侍卫执戟守卫,皇帝近身的内侍高贤匆匆从里面出来,冲在殿外恭立的平宗躬身行礼:“陛下请晋王进来。”

平宗点了点头,一丝不苟地谢过旨后,跟在高贤身后向里走。当日平宗拥立平宸重返龙城,自己也成为摄政王,在总揽军政大权之余,自然也不会疏忽对内延的掌握。高贤本是他帐下的内侍,也是信得过的心腹,这才安置在了延庆殿近身服侍皇帝。高贤自然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连忙侧身引臂相让:“晋王先请。”

平宗也不再推辞,却放缓了脚步问:“我不在这些日子,陛下可好?”

“殿下行前嘱托崔大人教导陛下读书,陛下不敢一日松解,日日勤学,除了讲解四书之外,每日师徒对谈一个时辰。崔大人对陛下的学业十分满意。”高贤声音细碎,一路跟着平宗,在他身边窃窃地汇报。

“除了读汉人的书,骑射武艺也不可荒废。”平宗对高贤所说还是满意的,面上却不动声色。

“陛下每日下午都要去北苑练习骑射和近身搏斗。”

“哦?”平宗站住,目光从高贤面上扫过,问,“陪他练习的都有什么人?”

“有宫中的侍卫,也有贺兰部崇执将军的手下。”

崇执是贺兰王妃的弟弟,平若的舅舅,听他这么说,平宗忍不住微笑了一下,问:“阿若呢?没有陪陛下练习吗?”

高贤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到这个时候才略微松了些:“世子身上有晋王您的重托,平日公务繁忙,没有多少时间来陪陛下练习。”

平宗皱眉:“不过是让他将每日下面各部的公文总结摘抄传个信,哪里就公务繁忙了?不过借口荒废学业罢了。”

“这倒不是。”高贤仍旧耐心地微笑着, 絮絮地说,“世子倒是从不敢耽误崔大人的课。他常常跟崔大人讨论治国方略,这也是遵从晋王您的吩咐。”

两人一路说着,已经进了内殿。殿内被隔出了里外两间,里面是皇帝的御榻,外面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平宗见分隔空间用的屏风里面灯火辉煌,外面却连一个随侍的内侍都没有, 知道平宸一定在里面, 正要往前走, 衣袖突然被高贤提住。

高贤盯着他的眼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陛下请晋王入内室相谈。”这本是句废话, 平宗本来就打算进去,被他这样拦了一拦,不由诧异至极,低头看着高贤死死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斟酌了片刻,同道:“楚勒在宫外等候,你有话要对他说吗?”

高贤垂下眼皮一言不发。

平宗想了一下,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个象牙牌递给他:“这件赏你了,去吧。”

高贤立即接过, 道了声谢转身走了。

平宗又在屏风外站了片刻,才绕了进去。

里间平宸单脚跳着冲他过来,老远便喊: “阿兄,你总算回来了!”

平宗赶紧拜倒行礼:“拜见陛下。未经召唤擅自人宫,请陛下恕罪。”

少年跳到平宗面前,满脸喜色地两手在平宗双臂上一扶,本意是要将平宗扶起来。不料他自己一条腿不方便, 一弯腰就失去平衡,整个人向下跌倒,幸亏平宗反应敏捷, 双手一托,稳稳撑住平宸,不让他摔倒。

平宗朝平宸身后望去,见平若在一旁立着,不满地低声呵斥:“还不过来扶着陛下,傻愣着干什么?”

“不妨不妨。阿兄别骂阿若,是朕禁止他搀扶的。不过就是一点儿小伤,弄得像是废了整个人似的就扫兴了。”平宸连忙替平若挡了平宗的怒视,伸手让早就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内侍搀扶着自己往榻边走去,“阿兄一路辛苦了。吃过饭了吗?朕让人给你留了半只羊腿,你吃点儿吧。”

殿中四壁皆燃有蜡烛, 将偌大的延庆殿照得明晃晃如同白昼。平宗借着光飞快地扫视了两个少年一眼,见他们神色绷得紧紧的,却面上都带着笑,便也笑道:“也好,这一路也没有吃过东西。”

平宸于是命人抬上一张小几来,几上放有酒肉。龙城风俗胡汉杂糅,衣食住行都颇受南风影响, 皇室中平宸、平若这一代年龄相仿的子弟汉化已经很深, 平日里除了还保留打猎的传统外,衣锦着鲜、吟诗作对、书画金石上的爱好,都跟南方的士族子弟差不太多,唯独饮食上还保留很浓的胡风。丁零人不吃牛肉,主食惯来都是以羊肉为主,端上来这半截烤羊腿就是地地道道草原风味。不但如此,食盘旁没有筷子,只有一把匕首,以刀割肉吃,也是纯正的草原习俗。

平宗盘腿坐在几后, 抬头向平宸望了一眼, 见那少年皇帝正目光灼灼望着自己, 一旁的平若虽然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眸不语,两只手在身侧却紧紧捏住了衣裳。平宗想了想,自己动手斟了一壶酒,向皇帝略举了举,告了一声罪,笑道:“多谢陛下赐酒肉,臣就不敬了。”

平宸笑道:“你快吃,吃完跟朕好好说说这次出去的见闻。”

平宗失笑,喝了一口酒放下说:“边境巡防,又不是游山玩水,哪儿有什么好玩的见闻。”

平宸叹息:“只要能出得了龙城,便是让朕卖力气养马也是好玩的。”

“陛下少年心性,到底贪玩。卖力气养马倒也不必,等开春了,臣可以陪陛下去北边行猎。”平宗眼中带笑,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朝皇帝的脚上看了一眼,“只是陛下这腿…”

“不碍事,到时候定然就好了。”平宸笑嘻嘻地将这个话题抹过,催促平宗,“阿兄怎么不吃肉?”

“这…”平宗见问,心里估算了一番,点点头笑道,“这次出去也是代陛下劳军,御赐的酒肉吃过不少…”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了少年皇帝一眼,目光炯炯,在旁人看来几乎就是身为摄政王狂妄藐视皇帝的罪证。平宸在这样的目光下竟然从额角流下一滴汗来。

平宗这才垂下眼皮,遮住自己锋芒毕露的目光,笑道:“但陛下赐餔,臣不敢辜负…”他唇边笑意未消,又飞快地瞥了皇帝一眼。平宸仿佛被他这一眼盯住,本来伸手去拿面前茶碗的手顿在了半空, 动弾不得。

平宗已经伸手拿起那把匕首。

烛光突然晃动了一下, 映得匕首寒光闪烁, 刺得人不由自主眯起眼来。

平宸身边有人大喊:“凶器,陛下小心!”

这一声如银瓶乍裂, 撕碎了殿中密不透风的平静,一股冷风冲破门扉, 直入中殿。平宗心中一沉,握住匕首的手紧了紧。他抬眼望着发声的人,那是他的嫡亲长子平若。平宗眼中一片惊痛。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除了他。

平宸回过神来,伸手要去推平若,但已经来不及了。平若将茶碗重重砸在地上, 掉得粉碎, 发出的响声将所有人的心神都震得颤了两颤 。

被夜里寒风裏挟的杂乱的脚步声几乎立即就从外面拥了进来, 殿中蜡烛风雨飘摇地摇晃起来, 屏风被撞得倒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嘈杂声,三十多个内侍在高贤的带领下冲了进来,刀光霍霍,刺痛了人的眼。

平宗从震惊中回神,看了看手里握着的匕首,再望向摔了茶碗后死死挡在皇帝身前的平若,站起来一脚場翻矮几,一个跨步上来揪住他的衣襟:“是你?!”

皇帝高喝:“还不将逆臣拿下!”

内侍们得到指令,哗的一声拥上去将平宗团团围在中央,二十多把刀明晃晃指着他。平若趁机脱身,闪身躲到平宸身后。几十号人,行动间除了鞋底磨在地板上的簌簌声外,毫无杂音,动作整齐划一,各有所司,显见是经过训练的。

平宗抬头通视着皇帝冷笑: “陛下的好计谋!”他一边说着,突然向前踏上一步。执刀内侍们哗啦啦地被他逼着连连后退,整个包围圈都随着他的步伐向皇帝的方向移动。皇帝已经退无可退,再次喝道:“快动手,格杀勿论!”

平若惊得大喊起来,“不要伤他性命!陛下,你答应过我的!别伤他性命!高貂珰,高貂珰,你手下留情!”

平宗冷笑连连,突然抬起双臂,右手犹握着匕首,惊得右边的内侍尖叫一声,挥刀闭着眼就砍过来。一群人中,只要有了带头的,余者会立即追随,众内侍见有人挥刀,便也跟着一起动手。不料就在此时,平宗突然又向前冲了两步,手中匕首快如闪电,飞快地几个起落, 挡在他面前的几个内侍人人捂着眼睛惨叫起来,趁着众人惊呆发怔,已经冲出了包围圈,伸手就将平宸提到了自己面前,右手疾挥,那柄已经毀了好几个人眼暗的匕首向着少年皇帝的眼睛刺过去。

尖叫惊呼声四下里响起,平若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胳膊:“父王!别!”

平宗怒视他一眼,抬脚将他踢翻:“滚开!”如此说着,匕首却因为平若这一下偏了准头擦着皇帝的脸划了出去。平宗再刺,平若从地上翻起来,两只手死死握住匕首的刀刃,大喊:“父王,你真想做逆臣么?!”

这匕首是皇帝和平若两人备下给平宗下套用的,看着寒光闪闪,却并不怎么锋利。但平若情急之下死死握住锋刃,双手已经是鲜血横流。皇帝平宸被制住,内侍们不敢有所动作,他知道这一着险棋已经败了,闭目长叹一声:“阿兄,此事是我一手策划,与旁人无关,希望你不要累及旁人。”言罢突然抬手将袖子上缀着的一颗珠子咬下来。

幸亏平宗早就料到了这一招,急忙丢了匕首一把掐住他的两颊用力一托,撬开他的口,那粒包裹着水银的珠子就从平宸口中跌了出来。可这样一来武器脱手,到了平若手中,登时形势逆转。

平若两手受伤,需要合力才能将那匕首握牢,从地上站起来,指向平宗:“父王,快放了陛下!”

平宗双目通红,咬着牙冷笑:“好啊,你要做逆子,我要做逆臣,你不妨来杀我。”他拎着皇帝的衣襟转身面向一众执刀内侍,目光如箭,从每个人面前扫过,刺得人人只觉双目刺痛,不由自主低下头去。那几个被剜了眼珠的内侍起初还在地上打滚哭号,渐渐声息低落下去,再没有动静。平宗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高贤身上,两人视线相对,默契已经达成。高贤不可察觉地微微点了点头。

平宗会意,高声喝问:“楚勒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