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赵如茵顿住了脚步,脸上扬起的神色嘲讽得紧。两步走到如蕴的身侧,如茵眉开眼笑,乐不可支地嘲弄道:“二少奶奶,怎么,二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竟会有不晓得的时候?”如愿地见到如蕴攥紧的双手,赵如茵见好便收,鼻孔里“哼”了一声气,继续说道,“你是跑去杨姐姐那贫民窟了吧?二少居然来同父亲母亲说,若是旁人问起来,就道你是想念娘家了,回来小住一段日子。哼,二少对你这般有心,你竟身在福中不知福…二少奶奶,端好你这少奶奶的位子,说不定哪天就坐不稳了!”
赵如茵说完话后,挽着程韵芝扭腰便走了。如蕴不曾注意到她是几时离开了,也不曾注意到她鄙夷的神色,因为她的脑子已然被方才的话给占满了。
他竟替她打掩护、竟在那样盛怒的情况下还会为她仔细打算,让她不致落人口实,亦不致遭来公公婆婆的责骂!鼻子一酸,如蕴只觉心口都酸胀得紧,好似方才吃了几十个青涩的梅子一般,酸得她浑身直跳,然而在最后的那一刹却又留下甜津津的余香。
侍员端着餐盘送菜过来,如蕴依旧出着神,待她彻底回神的时候,菜都已经上齐了。她喉头有些酸涩,下意识地伸手握住杨淑怡的手臂,顺了好久的气才说出话来:“淑怡,我、我去找他吧…我现在就去找他!”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如此的想要见他。眼前忽然浮现那天在凉亭里时他的神情,那样的勃然大怒,却又带着悲怆的大恸与绝望。突然一下子,他的眼角眉梢被无限放大在她的脑海,他先前说的每一句话都声声震裂心弦般重新响彻她耳边。
如蕴等不及了,她一抬手便要起身。然而杨淑怡却一把按住了她,带着焦急与担忧,淑怡说:“如蕴,纵使你要见他,那也得先吃好饭呀!你现在的模样有多令人担忧,你自己晓得么?听我一句劝,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再去见他,好么?”
她的手一直在颤抖,眼眶早已湿润,嘴唇蠕动了好几下但不曾发出声。最终,如蕴还是听从了淑怡的话,轻轻点头,重新坐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 明月棹孤舟】
【十三·明月棹孤舟】
然而如蕴预料错了。在那一刹那的勇气与决心错过之后,她再提不起胆主动去找他。一晃眼,日历纸已经撕去了五页。
第六日上午十点多的光景,淑怡家却来了一个如蕴的不预期之客。
彼时,如蕴正和淑怡说着话。听到敲门声,淑怡前去开门,如蕴坐在里头探身往外看。这一看,就看到了一双温润熟悉的眼睛。大抵是因为近期忙着婚礼的筹备,那双眼里的神色有些疲惫。
如蕴其实也是略微憔悴的。这天,她刚巧穿着一件黑色缎子的旗袍,那样深暗的颜色将她的脸衬得愈发苍白。在她目光投射过来的那一刹,他也看到了她。沈清赐进了门,对着如蕴诧异道:“前几天听如茵说,我还不信,却料你竟果真住在淑怡这儿。”几步,他已经走到了她跟前,“可是邱霖江欺负你了?”
微微闪躲开他的目光,如蕴抿唇,挤出一个浅促的笑容:“哪里有的事。不过是好些日子不曾同淑怡再这般亲近过了,有些想念而已。”她不晓得他究竟信了没有,也许从来都没信过,但总之他在一旁坐下来,不再追问下去。
淑怡倒来一杯热茶,微笑着问道:“清赐哥哥,今日天气这样差,你怎的竟会过来?”沈清赐两只手接过那杯茶,似是捂了捂手,笑道:“好些日子不来看你了,纵使天上落雨又如何?”
今日的天气确是极不好,哗啦啦的大雨似乎从凌晨开始下,用力地砸落在窗户外的雨篷上,如蕴半夜里已被惊醒过一次。到此刻,明明已近中午的天儿却依旧阴阴沉沉,不见多少光亮。
听到他这样说,淑怡的笑容很浅,只道:“倒也难为你了,还要筹备着婚礼。”听到“婚礼”二字,如蕴心里一动。抬头看向沈清赐,她问:“日子定了么?”沈清赐点头:“下月初八,说是极好的日子。”如蕴道:“那便提前说声恭喜了。”
她说完之后,有许久三个人都不曾说一句话。如蕴只坐在那儿,也瞧不出究竟是喜还是忧,又似乎透着一股怅然。淑怡倒是抬眼瞧了如蕴好几回,像是生怕她会因此没法子控制住情绪。如蕴起初并未发现,待淑怡看第六回时终于被她察觉。转而失笑,如蕴道:“总瞧我做什么?看你,眉头紧锁,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遭了什么大事呢!”
然而这么一下子,她忽然想通了许多事,只觉倏地豁然开朗起来。
之前在得知邱怜绮和沈清赐的那次意外竟源于邱霖江时,她大为震惊,亦大为打击。从前她就不信清赐表哥会是那样一个人,却料幕后的推手竟是自己一直以来极为信赖丈夫,如蕴在那当下,其实整个脑子都全然空白了。她曾经生过一丝“若非如此,自己和沈清赐怕是就不会彻底断了可能”的念头,但紧接着的,这个念头被后面更多更大的愤怒所铺盖。
在此刻之前,她还不晓得究竟哪些愤怒是为何,但现在她终于顿悟了。
原来,对于沈清赐,她心里虽然还有一些残留的淡淡的遗憾,却再没有了曾经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与绝望了。好比现在,她能够这样自如地问他婚期何时,能够这样坦然地接口说“恭喜”,再无了曾经的痛不可言。当这样的场景真的发生时,她才发现,原来时间真的改变了许多、也抚平了许多。
而无可否认的是,让这一切发生了改变的那个人,就是邱霖江。当初她知晓真相时的震惊和打击,更多的原来是因为她对他的喜欢——因为她对他画了一道太高的线,所以在发现这样阴晦的真相时,根本接受不了。
想到这里,如蕴只觉整个人都晴朗轻松起来。而外头那哗啦啦的雨声,在她听来,却悄然地变成了磅礴澎湃的钢琴奏鸣曲。对着沈清赐,她又说了一遍:“清赐表哥,真的恭喜你,祝愿你和怜绮能够长长久久。”
大抵是她的表情太过认真,又太过自然,竟叫沈清赐自个儿都好似微微吃了一惊。但讶异只是刹那而过,下一瞬,沈清赐已然微笑,说:“好,那便多谢如蕴了。”话行至此,他顿了一顿,眉宇间转而微蹙,似乎斟酌了一番后才开口,“有句话…还是想对你提个醒。”
他的声音透露出来的认真令如蕴神色一怔,注视着他只等下面的话。“这几日,我听说如茵借着帮小姨给我筹备婚礼的名义,往邱霖江那儿跑得极勤快。我只是这么听说而已,你…自己多加注意便是。”
如蕴的心登时收紧。
她记得一清二楚,如茵歆慕邱霖江得紧。
从十四岁豆蔻年华情窦初开那时起,赵如茵的心里就印上了邱霖江的影子。那样英姿挺拔的一个男子,虽然总是冷着一张脸,却恰恰是如茵的心头好。邱家又是那样极富盛名的大家族,嫁给邱霖江、成为邱家的二少奶奶,是她从十四岁起就开始做的梦。
这场从一开始就虚无缥缈的梦,在邱霖江求娶姐姐赵如蕴的那刻戛然而止。其实倒也不尽然,或许在赵如茵心底,这场梦还只是半醒而已。
打着“与表小姑多加相处”的幌子,赵如茵这么些时日以来往邱家走动得格外勤。这天下午,太阳在半空中明晃晃得厉害,约莫因已五月,初夏终于临近了。顶着这般的热气,赵如茵撑着一把苏格兰遮阳伞,又一次敲开了邱家的大门。
“啧啧,到底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瞧着就是同我们不一样,满面红润润的。”一手搭上邱怜绮的肩,赵如茵笑着揶揄道。说来也出奇,邱怜绮和赵如蕴从来都不对付,和赵如茵却是合拍得很,短短这么些日子竟已无话不说。听她这么说,正坐在镜子前试头纱的邱怜绮也笑了,说:“我看你夸我是假,自个儿也想尝到嫁人的滋味才是真!”
赵如茵捂嘴笑得眼儿弯,丝毫不掩饰地承认道:“孰真孰假,你还不晓得我!”邱怜绮一边左右相看着自己戴头纱的模样,一边接口道:“是是是,我怎会不知!不过呀,今儿个你又要失望了,我那二哥照旧不在家。”
话音方落,赵如茵前一秒还笑吟吟的那张脸下一刻瞬间黯淡。嘟起嘴,她眼睑微垂:“又不在家…”叹了一口气,她又说,“来了九回,统共就见到他两面,而且这两面都还是匆匆便过。”
将头纱取下,在梳妆台上叠放好,邱怜绮轻轻拍抚她的肩,安慰道:“才九回呢,哪里算多,兴许第十回便能好好见着了。”
她们在屋子里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因着邱志宏、邱霖江这日都不会回来用晚膳,邱怜绮便留了赵如茵在房间里一块儿吃饭。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借此在等待邱霖江回来呢!然而,待八点多光景的时候,如茵终是起身要离开了。
“下回我一旦瞅着二哥在家便给你摇电话,你即刻就过来!”邱怜绮好生劝慰道。如茵点点头,同怜绮一起走到楼梯口,她说:“回屋里去吧,你家这宅子来了这么些回,我早熟了。”邱怜绮也并不推辞:“好,你自己回家路上小心。”
不同于下午的热气腾腾,夜晚时分,露气却仍然还很重。漆黑的天幕上,月色是朦胧的,仿佛蒙了一层砂纸似的。如茵在台阶上站定顿了一会儿,忽然想先去院子里转转再走。兴许,只要再等五分钟邱霖江就会回来了。
不同于白天的时候,夜深露重,院子里一片婆娑的黑影,仿佛所有的花草树木都停止了窃窃私语,沉沉地睡了去。如茵在一株槭树旁站了一会儿,仰头望向空中璀璨发亮的星子,最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举步往外走,如茵心中默默想,今日又不曾见得到他——到底,已经渴求了那么久,始终不会唾手便可得。
忽然,身后似乎传来一阵踩踏着草地的脚步声,在如此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如茵陡然间汗毛直竖,只觉浑身的血液都一下子冷冻凝固住了。孤身一人,她觉得惧怕,然而惧怕之余竟犹在企盼,或许身后那人便是自己朝思暮想了许多日的邱霖江。
“哟,前头可是有个俏娘子呀?”
未及赵如茵反应,身后的脚步骤然加快,下一秒竟然就窜出一道人影来。那人一把抓住如茵的胳膊就往自己怀里拽,嘴里头一边在说着:“果真是个俏娘子,这手背,摸着多滑、多嫩!”
怔愣过后,如茵心中惊骇不已,一双眼下一刻便溢满了泪水。带着哭腔,她努力强装镇定,却颤声道:“你…你是何人!还不快放开我!”那人吃吃一笑:“梨花带雨,妙极、妙极!记好了,我是邱家大少爷!”
原来,这人竟是邱霖滔。邱霖滔的大名在双梅已是无人不知晓的地步:不学无术、荒淫无度,旁人都说,这些词似乎就是为邱霖滔而造的!现在,她竟被邱霖滔这般抓住了,如茵心里已然怕到极致。
眼泪如同掉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下来,如茵终是强撑不下去了。浑身发着抖打着颤,她拼命地挣扎:“大少爷,求求你放开我…求求你…”她明明想大声地叫喊,将邱家的佣人都惊动来解救自己,然而她所以为的“大声”发出来却是山羊一般的哭腔颤音。
前头不远处便是院子的出口,明明,她距离光明已那样近。然而,她的力气与挣扎怎敌一个大男人。到底,如茵被邱霖滔不留情地拖向了院子深处,再一次回到不见光的黑暗中。
那黑暗遮天蔽日,甚至连哪怕模糊的月影、星子都挡了去。也许是他们的衣服刮到了身旁的枝桠,上头的叶子沙沙簌簌作响,好像是夜半里,风的低泣。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 明月棹孤舟】
未及如蕴能再一次鼓起勇气去找邱霖江,却是他先寻来了。
这几日的天气始终不见好转,风大得让窗户上的一层油纸都被吹得呼呼作响。如蕴起初以为外头只是风声,待再听了几下,才慌忙发觉原来是有人在敲门。
“来了、来…”然而后头那一个“了”字,蓦地消音后怎的都再说不出来。她一手扶着门边,脊背绷得发直,牙齿将下唇咬得死死。门外的这道身影于她而言如此熟悉,又如此的叫她鼻子止不住泛酸。
静默了许久,久到呼啸的风仿佛要将她和他的衣角都掀了去。伴着股股的风声,他终于开口说:“不让我进去么?”好像机械了一般,她缓缓地侧身,葱白的手指却将门框巴得紧紧的。邱霖江慢慢地步进屋子,抬眸快速地扫视了一番四周,而后淡淡问道:“杨小姐不在家?”她低低应了一声“嗯”,声音干涩发紧。
他的口气依旧不温不火,继续淡淡道:“那么,你预备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他不曾提及他们上次的争吵,亦不曾提及他替她同父母做的掩护,只是这样问了这句话,平淡得仿佛在说“今日的风真大”一般。她已然关上了门,两只手下意识地用力绞在一起,绞得双手骨节全都发白,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去面对她,注视着她低垂的眼睑,问:“不打算再同我说话了么?”如蕴终于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他的目光和从前一样,望着她的时候依旧那么的专注,却似乎不复从前的温度。
润了润喉咙,她道:“你要我说什么?”邱霖江兀自笑了,嘴角扬起一丝嘲弄的弧度,再开口时语气微凉:“也是,你能说什么呢!除了怪罪我断了你与沈清赐的缘分,还能对我有旁的话么!”
“邱霖江,你来这里就是要同我吵架的么!”如蕴愠恼道。
他定定地望着她,半晌之后,才说:“赵如茵出事了。”她一惊:“妹妹怎么了?”前些日子她明明才见到过如茵,彼时,如茵还是那般神采飞扬,甚至于对她还是那般冷言讽语。邱霖江顿了一顿,然后道:“她…应该说,我们邱家对不起她。我大哥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如蕴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突”地剧烈直跳,跳得她头昏眼花、双耳发聋。她简直不敢置信,顿悟后下意识地攀住他的一只手臂,瞪大双眼追问:“你说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邱霖滔他、他怎能…简直是禽兽不如!”
他还是那副淡然的神情,只道:“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去你父母暂住的宅子。”她自然毫无二话,转身即刻就去了里屋。
在她看不到的背后,他的神色忽然一瞬间松动了。那双之前一直强装平淡的眸子里,顷刻之间竟一下子注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怆与深似海的情意。他不晓得,究竟何时他才能再一次在她面前展露自己所有的神情,又甚至,还会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当如蕴敲开宅子的大门时,老管家一见到邱霖江身旁的她,眼前一亮后忙不迭地哀叹道:“大小姐,你可算是来了!快帮忙劝劝二小姐吧,老爷、太太都快愁死了!”如蕴跟着老管家匆匆行至里间,还未曾上楼,便听到楼上沈心华苦口婆心的哀求声:“好女儿,你倒是开开门啊!母亲求你了,你就把门打开,让我看你一眼,好不好?”
“老爷、太太,大小姐和姑爷来了。”老管家高声道。这么片刻的工夫,如蕴和邱霖江也已经沿着扶梯走上了二楼,赵贺平一扭头见到他们,叹了口气,微微迎上前来:“你们来了,要喝什么茶?”赵贺平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她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响起沈清赐对自己说过的话,如果不假的话,那眼前这抚育了自己近二十年而又两鬓华发的半百老人,也许真的是她的亲生父亲。如蕴禁不住动容:“父亲!”
邱霖江在她身后,一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微微拍了两下。“赵二小姐可好?”邱霖江问,嗓音低沉,目光灼亮。赵贺平摇头,深深地又叹了口气。“这件事是我们邱家对不住,我代我大哥向你们道歉。岳父放心,这件事,最终一定不会委屈到二小姐。”他再次说道,语气坚定,神色也丝毫不游移。
“不让如茵受委屈?你说得倒轻巧!”沈心华“蹬蹬蹬”地踩着皮鞋过来,张口便叱责道,“我们如茵已经受到了奇耻大辱!你们邱家就算再能耐,还能怎样不让我女儿受委屈,你说呀!”面对沈心华的咄咄逼人,邱霖江神色不改,只是又说了一遍:“是我们邱家对不住二小姐。”
许是邱霖江不卑不亢的模样终于惹恼了沈心华,她陡然间嗓音高扬,尖锐道:“这就是你们邱家的态度么!你父亲母亲呢,一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了不成!当初从你看上这个贱丫头起我就晓得,我们这是引狼入室!”
见她的手指直戳如蕴的额头,邱霖江眉头一拧,不着痕迹地微微上前半步将如蕴掩于身侧,这才开口道:“父亲昨日已经叫大哥好生领了一顿家法,今早正筹备着歉礼,即刻变会来登门赔罪。只是我见如蕴甚是心忧妹妹,这才率先带着她过来了。”
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沈心华笑得嘲讽至极:“这个贱丫头会担心如茵?哈!我看,你们是来看热闹的才是!”
听到这里,赵贺平终于忍不住沉声道:“好了,你说够了没有!”若是往常,赵贺平这般严厉的话早已让沈心华噤声。然而这一回,似是被一下子点燃□□,她却刹那爆发了。
“赵贺平,有些事我已经忍了很久了!你要扩大生意、你要疏通人脉,好,这些都随你!但是我们的女儿从来都不是你的筹码!怎么,送去了一个赔钱货给邱家不够,还要再葬送我的女儿吗!”她已经全然歇斯底里,双眼通红地嘶吼,“我告诉你,我不准!我不准!”
不待赵贺平开口,她话锋一转,扭头死死地盯着如蕴,目眦尽裂:“都是你这个扫把精!都是你毁了我的女儿!若不是有你,我的如茵怎会一直郁郁寡欢!你抢走了她心仪的男人不说,还毁掉了她!”
突如其来的指责叫如蕴措手不及,她下意识地辩驳:“怎么会是我呢?母亲,我晓得这件事…”“我才不是你的母亲!你的生母是这个世界上最低贱、最不要脸的女人!”沈心华声嘶力竭地怒吼,她眼底的狂恨让如蕴刹那竟心下大骇。
“都给我闭嘴!”猛地一拍阑干,赵贺平厉声大喝。
将如蕴轻轻地拢入怀里,邱霖江目光疏淡地低低道:“既然如此,我和如蕴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探望你们。”说完,他揽着如蕴,果真举步便离开了。
不言一直在车里候着他们。待如蕴和邱霖江都坐进车中,看着车前镜里映出的邱霖江的双眼,不言问:“二少,去哪儿?”
如蕴浑身一震:她都快忘了,自己现在究竟要去哪儿!
静默只是片刻,在如蕴想法依旧还很纷杂的时候,邱霖江眸光掠过她,然后清晰地说道:“回家,回邱府。”
就这么一路无言地开回到了邱家,下车的时候,邱霖江再次开口,对不言说:“你再去一趟杨小姐那儿,将少奶奶的衣物都带回来。”
如蕴猛地回头,他的视线也正攫着她的。他的目光灼亮逼人,仿佛在无声地同她说,他的决定不容置喙。她注视了他许久,嘴唇张了张却最终什么都不曾说。羽睫一垂,她遮去了自己眼中的情绪,只这般缓缓地走了。身后,他望着她洁白如瓷的颈子,瞳孔猛地一缩,全无方才的神色自若。
家里头最先撞见如蕴的是常嫂,她眼前一亮,面上大喜,笑着迎上来道:“二少奶奶可回来啦!你这回娘家一阵子,真真叫二少盼得不得了!”如蕴浅浅一笑,问:“家里头还好吧?”常嫂抬眼瞥了瞥如蕴身后的邱霖江,笑容有些干涩,喏喏道:“二少奶奶,你晓得的,家里最近出了这么一件大事…这…”如蕴其实只是按照惯常问了这么一句,话音方落,她自己也察觉到了不妥。因此,她轻轻拍了拍常嫂的手背,不再多言什么便上了楼。
如蕴本是先去邱志宏与陆芸的房里问声安,却料,似乎他们恰好刚刚离了家。慢慢地踱到她和邱霖江的房前,房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开,只见积水空明一般的阳光下,数不清的细小微尘正在舞动。
邱霖江一直跟在她的身后,步伐沉稳,沉默不语。这会儿,她顿在了房门口,而他亦立于此。其实,她离家去杨淑怡那里不过也才不到半个月的工夫,然而现下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还是那样熟悉的布景、那样熟悉的窗帘、那样熟悉的床,她却觉得已然恍如隔世。
一阵风吹了起来,吹扬了米色的夏季纱帘,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忽明忽暗起来,像是粼粼的水纹。
作者有话要说:
【十四 明月逐人来】
【十四·明月逐人来】
如蕴在梳妆台前坐下,那只音乐胭脂盒还赫然摆在那儿,一张用过的口红纸也还依旧在旁边,一切的一切,和她离家前居然没有丝毫改变。她抬头望着镜子里的他,坐在床后面的沙发上,与她隔着半个屋子。分明是不远的距离,可是与从前相比,却好似隔了万水千山一般。
透过镜子,她望着他,他也看着她,谁都没有说一句话。阳光洒在他的周身,将他乌黑的背头照得格外亮。他的脸本就棱角分明,这么一来,愈发觉得线条起伏明显。
她紧紧地盯着眸子,仿佛想从这样的距离里瞧出瞳孔中的自己来。太久,太久,他们不曾这样凝望彼此了。而这一刻,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她听不清那声音究竟在叫嚣什么,她只晓得,那道声音叫她惶恐叫她害怕。手拼命地绞在一起,当所有的情绪终于快要冲破她的脑子时,她听见自己说:“霖江!”
“如蕴,对不起。”
他竟在同时开了口,嗓音低沉,眼里忽然有些黯然。“这些日子以来,我一个人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也许你说得对,当初我不该那样设计沈清赐与小妹,你怨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她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他低沉的声音与暗淡的目光直叫她觉得害怕、觉得心惊,她恨不得大声地喝令他停下来不要再说了,然而唇上仿佛有千斤重,她居然怎的都张不开嘴,只能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曾经问过我,为何不求娶赵如茵而求娶你,毕竟你只是赵家的养女。我一直都不曾回答你,现在,我不想再藏着掖着了。如蕴,”他正着色,两手在腿前交握,神情却似乎有一些淡淡的悲凉。微尘依旧在如水的阳光下乱舞,他说,“因为你就是你,因为你是赵如蕴,是我默默关注了十五年的赵如蕴。从前我就告诉过你,在我心里,你是极有重量的。你说,我若是不娶你,还能娶谁?”
猛然一下,她的心仿佛刹那停住了跳动——他说,她是他默默关注了十五年的赵如蕴!十五年,为何她却毫无所知?如蕴倏然扭转身来,终于同自己隔了一张床的邱霖江正面相对。
像是明白她想要问什么,不待如蕴出声,他已然开口:“那时候,你太小,而我们也并不太认识…有一回,我偶然撞见了一只躲在角落里独自委屈流泪的小花猫,”他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从此就忘不掉了。”
她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忽然,想起曾有一回一块儿散步时他说起的莫名其妙的话,如蕴有些迟疑地问:“可是那条小巷子?”
“你竟还记得。”他似是微讶,脸上似是又浮现出一种淡淡的自嘲。她静静地望着他,静静地听着他继续说道:“我承认,设计沈清赐与小妹确实不光彩、手段确实下作,但是如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新选择,我依旧会这样做。”他的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也格外掷地有声。她听着他如此果决的语气,不知为何一瞬间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睛里头温软的液体就快要掉出来。
他自然也瞧见了她的泪光。勾唇兀自笑了笑,那笑容里除了黯淡与自嘲外,还有几分化不开的悲哀。他站起身,走过来,一直走到她的跟前。温热的指腹掖去她眼角的泪花,他说:“别哭了,为了我们的婚姻,你已经流过太多的泪了。可是如蕴,抱歉,纵使再心灰意冷,我还是做不到放开你。”
说完这句话,他的神色竟有些恍惚起来,而她的心底却开始隐隐作痛。她说不清自己究竟在痛什么,只是胸口仿佛有一排针正在细密地“突突突”扎着,扎得她的泪花竟越揩越多。他顿住了手上的动作,露出一丝悲凄的笑,他道:“看来,我还是走开的好。”他说完,转身便欲离开。
“霖江!”她蓦地唤住他。他转头,目光里一瞬间迸出些许期待的神色。其实她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想同他说什么,她只晓得,她不要他就这样离开自己。嘴巴张了张,她的声音很轻很低:“我,我一直忘记跟你解释,上回清赐表哥来找我,其实是告诉了我一件事。”
她仰头看着就在跟前的他,鼻尖似乎还嗅到他身上古龙水的香气。“他说,其实我是父亲的亲生女儿…那天我之所以我那般失常,实在是、实在是这件事的冲击对我而言太大了,我根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静默了片刻,他说:“这样一件事,你为何不来问我?”她急急道:“本来是想的,可是我、我不知为何偏生就是说不出来这件事。到后来,却是再没有机会了。”他的神情如此平淡,她忽然惊诧:“莫非,莫非你一早便晓得了?”
挨着她身侧,他终是慢慢地也坐了下来。轻轻地揽过她的肩,他叹了一口气:“十五年的时间,关于你,有什么事我不知晓?”
埋首于他的颈间,她闻着熟悉的他的味道,忽然一下子只想紧紧地抱住他。而她也果真这样做了,伸出双臂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下一秒,她的眼泪就这般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
“霖江,你说,如若我真的是父亲的亲生女儿,那父亲他、他为何从来都不认我…我的生母呢?我的生母又是谁?”仿佛笃定他会知道,她倏地抬头盯着他,紧紧追问。他轻拍着她的后背,语气有些沉重:“对不起,我也不曾查到。”
不住地抽着气,她的眼泪一行一行地往下淌。“霖江,在我心中,我的亲生父母一直都是爱我的,只是迫于无奈我才变成了一个孤儿。可是现在…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生母早就不要我了,而我的生父明明养育着我,却从来都不认我——这样的境地,我宁愿自己是之前那个孤儿!”
他紧紧地搂着她,搂着他独一无二的珍宝,他说:“你怎么会是孤儿呢,你有我。如蕴,你有我,方才我便说过,我绝不会放开你。”
再次埋首他的颈间,她放声痛哭。她需要眼泪来宣泄已经一个人默默承受了太久的委屈和酸楚,需要他的怀抱、他的温暖,让她忘记自己的身世,忘记她至今不明的生母,忘记这些搅得她生生不得安宁的一切。
翌日,邱志宏在楼下的书房里召齐了全家人,面色铁青。邱霖滔已然挨了一顿家法,整个人都蔫蔫的,甚至脸上还有着青紫。出了这样的事,秦秋玲早没了从前的嚣张,也再不敢穿得如之前那般花枝招展,竟是穿了一身黑。
哪知,便是这样低调的黑色,今次却依旧惹来了邱志宏的不快:“从头到脚全是黑,你这是做什么!老爷我还好好的,还没死!”一下子就挨了一顿骂,秦秋玲低着头只不敢吭声。倒是陆芸开口了,还是那样慢慢儿的语速:“老爷,眼下要紧的是霖滔的事。昨儿赵家的态度咱们也都见到了,若是不给赵二小姐一个应当的名分,怕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邱志宏也陷入了沉思。
抬起眼,他紧紧地盯着一脸不安到快要哭出来的俞若菡。当年,邱霖滔看上若菡的时候,俞家正式微,因此既然霖滔硬是要娶,倒也不曾费什么功夫便娶进了门。一转眼,若菡进门已经五年了,一直安安分分,尽管时不时地会遭霖滔和秦秋玲的责骂,却也从不抱怨。唯一叫人皱眉的,却是五年了都不曾给霖滔生下一儿半女。
“若菡啊,你进了我们邱家的门,也已经五年了吧?”缓缓地,邱志宏说道。俞若菡两眼已然通红,好像下一秒眼泪就会流出来。点点头,她哽咽道:“是,已经五年了。”邱志宏又问:“这五年里,邱家待你可好?”若菡的眼泪终是流了下来,抽气了许久才说出了话:“自然是、自然是好的…老爷太太待我好,大少待我也好…”说完这几句话,她竟已泣不成声了。
手指在桌案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着,邱志宏眉头深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都是我教子无方,竟叫孽子犯下如此的滔天大错!若菡啊,我晓得,对你而言这或许太过不公平,但是眼下,我们邱家必须拿出诚意和态度来解决这件事。”顿了一顿,“由于你进门五年都一直无子,不若这样,赵二小姐进门后,你们两头都做大,谁也不低于谁,怎么样?”
邱霖滔、秦秋玲自然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俞若菡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却听身旁邱怜绮不愿意了:“父亲,赵二小姐是怎样的可人儿,怎能同人两头都做大?况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嫂这么多年都生不出一个孩子来,还让她继续吃我们邱家的饭就已经算是她的福气了!”
“混账!”邱志宏火冒三丈,猛地便将一只瓷茶杯盖狠狠摔碎在地。“我怎会生出你这般薄凉的女儿来!你看看你们兄妹两个,做大哥的犯下这样龌龊的大错,做妹妹的竟也对旁的男子强取豪夺!往日里我事务繁忙不常在家,秋玲,你、你便是给我教导出了这样的两个孩子!?”
邱志宏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怒不可揭,原本铁青的面色已经涨得通红。“噗通”一声,秦秋玲竟又惊又惧得跪在了地上!“老爷、老爷!秋玲知道自己不如姐姐,教导出来的子女也不如姐姐的懂事…可是老爷,他们都是你的亲生儿女啊!日后我定会更悉心谨慎地教导他们,老爷你相信我…”
秦秋玲声泪俱下,邱志宏却是听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大声地一吼:“够了!你给我闭嘴!”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整个人仿佛陡然间老了许多,一瞬竟透出一股戚戚然的神色来。“我邱志宏的家宅,怎会走到现今这样的地步…”
如蕴同邱霖江站在另一侧,一直都缄默不语。然而眼见着自己最钦慕的父亲露出这样苍凉悲戚的表情,邱霖江终是忍不住了,开口道:“父亲,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还是莫要太忧心了。”摆摆手,邱志宏低低叹息道:“罢了罢了,都散了吧!”
从书房走回卧房,如蕴双手抱胸独自倚在窗前,望着窗外一片的郁郁葱葱,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烦躁。邱霖江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她疏淡的背影。因为渐次热起来的天气,她将长长的乌发绾成了极典致的堕马髻,又因着今日穿的旗袍是一字领,露出了弧度优美而又光洁如瓷的颈子。她倚在窗口,他站在门口,她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风景,而他则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她。
良久之后,他才轻轻地走上了前,立于她的身后,问:“怎么了?”她不曾回头,依旧望着外头出神。眼睑微垂,她说:“整件事里头,最无辜的便是大嫂。可是为何到最后,受伤最大的却是她?要牺牲掉那么多的,为何竟是她?”
她转过头,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已是六月初,外头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树林阴翳,往日看来总叫人觉得神清气爽。但是此刻,眺望着不远处的梧桐,他却头一回觉得浮躁与惶恐。她问的,或许根本不关乎大嫂、或许只是想从他这里听一句关于对受欺凌女子的保证。可是他给不了,天下苦难的女子千千万,尤其是这样的乱世,他无法昧着良心说些好听的言语来糊弄她。
他唯一能说的,只有这些话:“如蕴,你的问题我无法妥当回答…我唯能保证的,便是这一世绝不负你,永远护你周全。”
他的眸子幽黑如墨,总是淬着清冷与疏淡。这一刻,她沉沉的目光胶着他的,试图找寻从前那炽热的温度。
良久,她轻声说:“霖江,你笑一笑,可好?”说着,她先一步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他定定地望着她,终于嘴角微扬。而那双灼亮的眸子里,也终于慢慢地升腾起了融融的暖意。
作者有话要说:
【十四 明月逐人来】
然而,邱家到底还是将事情想得轻易了些。当邱志宏再次登入赵家的门时,却听到这样一个简直可以称之为“荒诞”的要求:赵如茵犟得很,执意只要嫁给邱霖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