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新年伊始,百货公司的事务自然繁忙得很。如蕴渐渐地也忙了许多,平日里除了时常拉着卿悦一块儿说话、散心外,对“善幼堂”里头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愈发的上心起来。

没多久,顾妤缦合计着要举办一次新的慈善酒会。如蕴听后心下一动,主动问她自己可否协助一同准备。顾妤缦当然欣喜,点头直道:“有你帮手,那敢情好。”

只是如蕴从未同旁人说过,她之所以这般让自己忙碌,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便是邱霖江那次跟她说的那番话。他希望她能知他、陪他、伴他,这些她都觉得理所当然。然而当他说出最后那“爱我”两个字时,如蕴僵住了。

这些天来,他待她体贴依旧。她努力地想让自己不泄露心底的情绪,但太过纷乱的脑子让她在面对他时,还是有些掩不住的僵硬和闪躲。他说的话令她意外,更令她因为措手不及而茫然惊惶。

爱他,她从未想过这样一件事。

她敬重他,信赖他,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丈夫,然而她从未预料到,有一天他希望她能够爱他。她甚至有些惶惑,到底怎样才是爱?

曾经,她心里住着沈清赐,她以为那便是爱了。然而现今的她在看过越来越多的人和事、甚至在被沈清赐狠狠伤过之后竟能如此快地投入到新的生活时,她真的惶惑了。

她的惶惑,他怎会察觉不到。起初,他装作若无其事,但当时日渐渐增多时,他终是忍不下去了。

这天清晨,如蕴起得鲜少的竟比邱霖江还要早。她正坐在餐桌边喝着一杯热牛奶,听得他问:“这么早,今日是有何事?”她切了一小块荷包蛋,一边搁下银制刀子,一边说:“妤缦姐正在筹备一场酒会,我自是要早些过去帮忙的。”

他并无异议,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用完了早膳。换好衣服,如蕴刻意比平时稍稍慢了一些,只盼他能先一步出门。心里的祈盼不曾成真,她终究还是要面对一同出门的邱霖江。

“你们约在哪里?走吧,让不言先送你。”他说,打开车门等着她。她迟疑了片刻,而后浅促地笑着摆手道:“不用了,还早,我走过去便是。”他挑眉,又说:“既有车,何用你走过去?”

他说着,往前动了一动。其实他本是换个姿势而已,却料她以为他是要上前来拉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猛退了一大步。

四下静无声息。

他沉着面,脸色极为难看。而她也僵住了,半是为自己太过明显的动作,半是为他的面色。半晌,他扭过头,语气很淡的说:“若是你果真中意走路,那就走吧!”

他一低头便坐进车里,“砰”一声用力关上车门,对着不言沉声道:“开车。”

她站在原地,望着那已然绝尘而去的凯迪拉克,忽然一下子哪里都不想去了。低着头,她沿着路边慢慢地走,心里的感受说不清也道不明。好比,她以为自己不喜欢吃甜食,然而在尝过咸食后,发现自己却也不喜咸食,于是一下子迷惘了。

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走着,突然有一阵熟悉的汽车鸣笛声在她身后响起。她茫然地回过头,恰恰看见一辆凯迪拉克倏地急刹车。尖锐的刹车声后,一道似乎隐含怒气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来:“上车。”

她犹在发愣,他已然有些不耐地说了第二遍:“我说,上车!”

如蕴坐进来,却发现车子往相反的方向驶去。她扭头,迎着他的锐利问:“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他只说了两个字:“公司。”如蕴心下一惊,诧异道:“公司?不行,我答应了妤缦姐…”

“你答应了岳父,答应了杨淑怡答应了沈清赐,但就是不能答应我任何,是么?”邱霖江的语气说得仿佛很淡很轻,然而听来,无形之中却是全然的咄咄逼人与威慑。望着他深沉的眼睛,她终究沉默了。

这自然不是如蕴第一次来虹安百货公司,却是头一回一直走到顶楼的办公室。

作为全上海数一数二的百货公司之一,邱志宏和邱霖江当然是花费了一大番心思。汰石子饰面的外墙,舶来大窗户的橱窗,圆柱与贴壁方柱墩的装饰更是让百货公司看来颇具西洋特色。

只是,此时的如蕴根本不会有心思来欣赏百货公司的美轮美奂。她跟着邱霖江步进办公室,看着他不由分说地关上门,终于再次开口:“二少,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犀利,仿佛张开所有的爪只为牢牢地将她擒住。良久,他张口,声音里是强压怫然的疏冷:“我能做什么?你我之间,素来不都是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而我只能跟在后头转么!”

她知他是气恼她的僵硬与躲避,可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因着是刚过新年,外头似乎还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她顿了一会儿,在鞭炮声减弱的时候说:“你…莫要曲解我的意思。”

“我曲解?好,”他似是怒极反笑,“那你倒告诉我,你究竟是何种意思?从那天傍晚之后你便是这副样子,我还能曲解成哪般?”不等她说话,他接着说下去,声声扯着她的心弦。“现在我终于明白,赵大小姐,横竖是我自个儿冒犯了。”

“二少!”

她唤了他一声,他不曾理会。邱霖江闭上眼,再睁开,深深地望着如蕴,说:“赵如蕴,是我高估了我自己,也低估了你。往后,我再不会向你提那些令你为难的话了。”顿了一顿,“让不言送你去顾小姐那儿吧。”

他说完便转过身,全然一副送客的模样。然而现下,着恼的人却变成了赵如蕴。

“邱霖江!”她大声地喊了他一声,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不松开。“你将我带来这里,就是要同我说这一通莫名其妙的话么!”

他不作声,少顷后低低道:“抱歉。”但是,她要的哪里是他这言不由衷的一句抱歉。有些恼了,她禁不住紧紧皱眉:“你怎的突然这样不讲理来!”

他面色有些发白,似是带着一股怆然,他也不回头看她,只道:“我一直都这样不讲理,你竟是现在才知晓。”她仍欲说话,他却已然抬步走到办公室的门口,霍地开门唤道:“不言!不言你过来,送少奶奶去顾小姐那儿!”

居然被他这样不留情面地下了逐客令,如蕴终是生气了。用力地瞪他一眼,她跟着不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她不知,在办公室里的他根本不曾抬头。不是不愿,而是不敢。内心深处仿佛有一道声音,恐惧得叫他根本不敢去看她的背影。他怕,从此往后映在眼里的只会是她的背影。疲倦地闭上眼,远处稀落的鞭炮声依旧不绝,时而静谧,时而“砰砰”地响彻天空。就像他的心跳,每一下,都这般毫无规律,而又隐隐作痛。

冷战虽是难熬,但慈善酒会并不会因此停滞。如蕴跟在顾妤缦后面忙忙碌碌,学到了不少东西。然而在忙碌的罅隙,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邱霖江。想起那天在百货公司顶楼的办公室,他绷直的嘴角线条,他疏冷的语气,他散发出来的不愿接近的气息。

酒会举办得很成功,大抵因为自己真切地参与了,看着笑容极灿烂的顾妤缦,穿梭其中的如蕴亦心有戚戚焉。在油然的满足感之余,她望着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剩下的却是深深的怅然与犹疑未定。

顾妤缦瞅了一眼如蕴以及正站在曹永鸣身边面无表情的邱霖江,端起酒杯便拉着如蕴走过去。“两个大男人,怎的有这样多的话要说?”曹永鸣哈哈大笑,握住她的手,问:“夫人可是不甘受冷落?”

顾妤缦斜睨了他一眼,道:“似如蕴这般嫁了之后才能被唤作‘夫人’,你这孤老头子凑什么热闹!”她拉起曹永鸣的胳膊,又嗔道:“老头子,咱们去那边,就别给人家小两口添堵了!”

两人却是静默无语。这么略微尴尬地站了一会儿,邱霖江似是要举步离开,如蕴其实也没有细想好,只是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他疏淡的眸子掠过来,不发一言。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情急之下,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她不假思索便说了出来:“早前你曾说过,得空了带我去海边度假…那么现在,你得空了吗?”

他瞳孔蓦地放大,像是不曾料到她会说这番话。即使是如蕴自己,在话方出口后便后悔了。若是他断然拒绝,她该如何收场?

约莫是她已起了这“莫名”的头,半晌后,他接下了这“莫名”的尾。微微一点头,他张口,唯有一个字:“好。”

就这般莫名其妙的,两个分明还在冷战中的人,隔天却一块儿去了海边。

如蕴第一次来舟山,只觉处处都新奇。仿佛,这里的空气比上海的新鲜,色彩比上海的亦要斑斓,甚至连呼啸的风都夹带着上海所没有的海腥味。邱霖江则淡然许多,毕竟这已是他第二回来这里。

他们在一处靠海边的小洋楼安顿下来。这是一栋复式的双层洋楼,半弧形的阳台由乳白色的罗马柱上下相连接。夕阳在小洋楼的外头投射下一圈澄澈的光亮,看得如蕴心里很暖。

只是身边的那个人,始终不曾露出过一丝一毫暖意。

洋楼里面装修得格外好看,浓浓的西欧风情。螺旋形的楼梯边挂着一整面框架相片,里头的人物却都是洋人。她一边看,一边问他:“这些是这栋房子主人的相片么?”他走在她一步之前,没有回头,只低低应了声“嗯”。

作者有话要说:

【十 细雨鸣春沼】

待一切都收拾好时日暮已垂落。他们用了一餐简单的西式晚膳,如蕴说想出去海边散散步,邱霖江不置可否。但是当她打开门迈出脚步时,她用余光瞥到他跟在自己后头的身影。嘴唇抿了抿,如蕴觉得自己有些想微笑。

暮色四合的海边苍茫一片,望不清海与天际的分界线,也望不清云朵与水面的距离,一切都是黑漆漆的。最多,这里的油彩浓一笔,这里淡一笔。

踩在柔软细腻的沙滩上,她不由得闭上眼,微微仰起头,深呼吸一口。海风吹拂过来,扬起了她的长发,将幽馨的发香送递到了他鼻尖。他不自主地转脸去看她,只看到她的一双羽睫仿佛一对正欲展翅的蝴蝶,翩跹扑扇。

他没有说话,她亦不曾主动同他讲话。小心翼翼地往海边再走近了些,她脱下了鞋,赤脚慢慢走入了浅浅的海水中。他的嘴角抽动了好几下,似是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到底是初春,又是晚上,不仅海水是凉的,甚至连海风都带着微凉。水底铺满了各种石头,有磨平了棱角的鹅卵石,也有仍旧尖锐的小石子。这是如蕴第二次见到大海,更是头一次这般真实的触碰到海水,欢欣早已占据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走得起劲,一旁,他却盯得紧张,生怕她有什么意外。果不其然,一连的尖锐石子叫她不由加快脚步,却因为踉跄而脚步一绊。

她以为自己会跌坐到海水里,岂料,却是被拉进了一个热堂堂的胸口。在她的头顶上方,他沉声怒道:“赵如蕴,你究竟要我操多少心!”因为趴在他的胸口,在他说话的时候,她能无比清晰地听到震动轰隆声。

他惊魂未定,她却藏在他的胸膛,抿唇浅笑。他不晓得她居然在偷偷笑,只仍旧厉着声喝道:“旁的危险也便罢了,自己走路都能磕绊,你倒是长本事了!”她轻轻环住他的腰,脸仍旧藏着,听他数落着自己,不抬头也不说话。

许是她一直默不作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严厉呵斥。脊背微僵,邱霖江嘴唇蠕动了半晌,才极慢极慢地低低道:“你…你是生气了么?对不起,我不会再这般跟你说话了。”

如蕴的声音从他胸口闷闷地传出来,她说:“你要同我道歉的,只是这一件事么?”

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并没有立刻出声,过了很久,久到如蕴就快灰心地以为他定不会再开口时,他终于说道:“但凡你觉得我有不对的地方,我都说一声抱歉。”

她这才自他胸膛抬起脸来。夜色中,他看不大分清她的神色,只听到她说:“说得这样勉强,不愿意便罢。”他喉头一紧,下意识地将她抱紧,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很艰涩:“如蕴…你不能这样子,你——”他猛地顿住,像是说不下去了。

就在如蕴打算开口之前,邱霖江的声音忽然又响起,低沉中竟似乎有一种穷途末路的心灰意冷:“如若我令你觉得不自在了、尴尬了,那我收回曾经说过的话,但求你不要再避开我,好不好?”

她这回是真的怔住了。他居然用这样低微的口吻仿佛在祈求,听得她的心一下子漏了拍,胸口好似倏然窒住。

他的双手早已冰凉,见她仍旧不做声,正欲再说什么,却听她已然脱口道:“我何时说不应承你了?”

他不敢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抑或是因为太渴望而理解错了她的意思,他竟蓦地呆住了。嘴角的线条绷得极紧,许久之后他才道:“你…要应承什么?”

不单止是他,其实连她自己都呆住了。大概是方才他的语气让她心里莫名发酸,她竟就将“应承”二字脱口而出。现下,自然已经无法再回旋了。

海风还在不断地吹拂,海水一浪一浪地掀拍着,就在耳畔发出“哗——哗——”的声响。他的目光灼亮逼人,那样急切而又迟疑地望着她。她稳了稳慌乱跳动的心,迎上他的视线。

她说:“我应承你,会知你、陪你、伴你,还有…试着去爱你。” 说出这句话之后,她竟一下子觉得如释重负,仿佛早就该说了一般。

原来,他上次说的那八个字,她记得这般清晰。

他们已经在这栋海边小洋楼住了两晚了。

日子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在海边沐浴初春的晨光,在小洋楼里聆听海浪的拍打声,在厨房里做一些毫无卖相的西式点心。这里没有旁的人,除了一位笑容很和蔼的婶子外,只有她和他。

不再是来时的沉默不语与淬利目光,现今的邱霖江每一个举手投足间都是暖融融的。初来那晚,她在海边说的话,隔了很久他都以为一切是自己的梦呓。明明她只是说会试着去爱他,他都觉得这是再甜美不过的梦境了。

这栋小洋楼的主人虽是洋人,里头的中国器具却不少。如蕴在书房里发现了围棋盘、芭蕉扇、毛笔等等之类,她笑着问邱霖江:“这位德里克先生可是个‘中国通’?”之前他已经告诉她,主人德里克先生是他的旧友,刚好去年年底因事回欧洲了。

邱霖江笑道:“‘中国通’不至于,只会的东西倒也不少。”看着她手中的毛笔,他忽然来了兴致,问:“不曾记错的话,你在学堂时学的是西洋油画吧?书法习得可好?”

偏生,与油画相比,她的毛笔字真真见不得人。她极力地想转移他的注意,说:“不如我们来下围棋吧?”他不放过她,含着笑道:“我却觉得练练书法更有情致。”她斜睨了他一眼:“总是不肯让人安生。”

到底还是铺开了纸砚,磨好了墨。如蕴从前只临摹过一阵子柳公权的《玄秘塔碑》,而且那时也并未认真,因此一手楷体字端叫清秀,再无旁的优点。

他却不同。当邱霖江落笔写下第一个字时,如蕴便晓得他这定是练了数十年的功夫。她一边托着腮看他写,一边问:“你这是习从哪位名家?”他说:“明末清初的大学士王铎,可曾听说过?”

她想了一想:“是那痴仙道人么?”他笑道:“你竟也晓得。”如蕴佯怒瞪眼,“哼”了一声道:“我只是写得不够好,又并非一无所知。”

邱霖江的行草是真的很好,字里行间都透着他的风格。虽然出规入距、张弛有度,却又流转自如、力透纸背,极是大气淋漓。如蕴越发的觉得自愧弗如,道是自己只能替他研墨。他自然是哈哈大笑,将胡乱写的那张毛边纸放置一旁,抽出一张宣纸来,说:“不若一起写首诗词吧,如何?”

她忙摆手,直道:“我哪里会,你写便好,我仔细瞧着。”他一把拉过她的手,说:“若是单单我写多无趣,自然是要一块儿来。”

他信手翻了翻桌边线装的《宋词三百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一页上停下,指骨轻轻敲了敲,道:“就这篇罢。”

是晏几道的那首《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尽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她看着书上的这首词,似乎有些明白他为何会要选它。咬了咬下唇,她终是说:“你当真要我和你一块儿写?若是坏了整幅字,你可别怨我。”

他本来就执着她的柔荑,在她话音方落的时候,他手臂一用力就让她坐在了自己大腿上。他扬眉一笑,唇角上挑,一双眼眸幽深如墨。她吓了一跳,睁大乌瞳望着他,那眸子就似两泓秋水。

“有一个法子,既可以我们一起书写,又不会坏了字。”他说,笑意温暖了整张脸,柔和了所有曾经紧绷的线条。双手环着她的腰,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他如以前很多次一样,再次将下巴轻轻搁在了她的肩膀。

大掌握上她的右手,他说:“像这样,手把手地写。”她的颈子已经粉透了,手肘故意撞他的胸膛,佯怒道:“明明就是想揩油,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厚颜无耻!”他“唔”了一声,笑得眉目舒展,说:“我有没有牙齿,难道你还不知么?”

她只觉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笑逐颜开:“越发的没个正经,回头我要向母亲告状去。”他眼角的细纹都笑出来了,说:“随你怎么告状,但横竖都要先写完这幅字。”她又是羞赧又是掩不住的笑意,只道:“再这般口甜舌滑,我可不理你了。”

他依旧笑得很开怀,但依她不再揶揄,却是将毛笔放入了她的手中,然后掌心温暖地包裹住她的柔荑。鼻尖贴着她的脸颊,他低低说:“好,我正经些,我们来写这首词,如何?”

他虽然问她“如何”,却根本不曾给她提出异议的机会。揽紧她的腰,他握着她的手,先是蘸了蘸墨,然后将毛笔游移到宣纸的右上角。

“你想写正楷,还是行草?”他问她。然而他的询问根本是在她耳边呵气如兰,痒得如蕴侧首直缩。他又说:“这般咯咯笑,定是要我来决定吧?”舔了舔笔,“既然我们如蕴只会正楷,那就正楷罢。”

每一句话,分明再正常不过的字句,他偏偏用略微狎昵的语气说出来,愣是叫她满脸通红。不及顶话回去,他已经一下子落了笔。果然是正楷,笔意瘦挺,风骨劲道。大抵是因为握着她的手,又稍稍柔了一分。

不同于刚才的疾书,这回,他写得很慢,每一划从起笔到落笔都透着一股隐隐的悠然。如蕴感觉到他或许是故意的,刚开口说了一个“你”字,却被邱霖江轻声制止:“嘘,专心点。”

待他终于写完整阙词,她浑身都是滚烫的。毕竟,他的手臂一直紧紧钳住她的腰,下巴一直搁在她的肩,而温热的呼吸一直洒落在她的耳朵。他的温度仿佛透过胸膛传递到她的脊背,再滚烫了她全身。在他掌心触不到的她的手心,早已满是汗。

邱霖江搁下笔,似是细细端详了一番字,然而问她:“写得如何?”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堪堪碰触着她的脸颊,那细茸毛的柔软叫他只觉心里痒而快活。

如蕴已是羞赧得两颊像快要滴出血来。她使劲地推他,原是想怒言,却料自己的声音说出了口唯如娇嗔:“你哪里是要问我意见,根本就是故意、故意…”她说了两遍“故意”,脑子里头早因为他的举动变成了浆糊,半天都想不出下面的话来。

她的锁骨处戴着他送的粉色心形镶钻项链,他看着她低眉信目的模样,那汪如水的清眸,那红如霞的面颊,还有启齿中那如同娇燕的呢喃,整个人都已经痴了。

海风在洋楼外面吹着,吹皱了那片汪洋海水,似乎也吹皱了她和他心里的那池水。初春,万物都是生机盎然的,都是皆有可能的。

好比,他有可能带她来海边度假,她有可能说会试着爱他,她甚至有可能在话说出口之后并未觉得后悔。

大掌轻轻一按,他以唇吞没了她下面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她的发丝因为微风而拂到了他的脸上,他不觉得痒,只专注地吻着她。

这样静好的时光,只盼长长久久,永无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 喝马一枝花】

【十一·喝马一枝花】

再三日后,他们回了上海,两人都是笑颜欢喜的模样。

出发去舟山的时候,邱霖江的隐约怒气与如蕴的躲闪无措,其实都被家里人看在了眼里。二房当然是乐见其成,而陆芸和卿悦则是担忧又不敢多言。

现在,见他们执着手回来,她们自然是高兴得紧。趁邱霖江不注意,卿悦轻撞如蕴的胳膊,端着笑嘻嘻的一张脸说:“二嫂,二哥果然忧因你、怒因你,喜也因你呀!”如蕴在面对卿悦时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只会脸红的自己,她亦是笑吟吟地看着卿悦,道:“想往一个如你二哥这般的男子了么?莫担心,回头我就同你二哥说去,叫他往后好生留意。”卿悦又羞又恼,直跳脚:“果真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再不同你说话了!”

日子就这么不急不缓地过去,她与邱志宏、陆芸依旧和睦,与卿悦愈发的亲厚,与邱霖江之间也越来越亲近密切起来。

自舟山回来之后,若是不忙,他渐渐地也会带她同去办公室。这一日,她恰好随他去了百货公司,他处理着桌上的文件,她则在一旁翻着书。约莫是有些无趣,不多会儿,如蕴迷迷糊糊地犯起困来。

她是被一阵压低的呵斥声吵醒的。

“都到这当口了,你再同我说这些有何用!”这分明是邱霖江的声音,却饱含压抑不住的怒气。如蕴不明所以,迷糊地抬起脸。

之前为了不扰到他做事,她特意坐在距离两张桌子的最里头。双眼依旧有些惺忪,她揉了揉眼睛,只看到他的背影置于视线所及的中央。尽管整座百货公司装潢得美轮美奂,顶楼的办公室却极为朴素。刷白光秃的墙壁,玻璃罩子的电灯,发旧但结实的黄杨木桌椅。但他的背影在这样朴素的背景下,却显得格外醒目。

她支起胳膊,听得他对着桌前的下属继续低喝道:“你倒是有本事!发生纰漏,第一反应不是如何补救,却是如何向我搪塞!”那男子似是已经吓得瑟瑟发抖,说话都打着颤:“二、二少,我…我这就去、去处理。”

邱霖江冷冷“哼”了一声,色厉内荏地又道:“你现在说得是轻巧!处理,你还能再处理得妥当么!”男子忙不迭地点头保证:“能、绝对能!”他明明在发颤,却壮着胆子继续打包票,“请二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将此事处理妥当!”

如蕴看不到邱霖江的表情,只听到他开口,语气清寒却果决:“好!话是你自己说的,那我便再信你一次。若是还处理不得,就再不要出现!”

待那下属不住地躬腰离开后,她托着腮在桌边又趴了一会儿。完全清醒过来后,她才在后面含笑轻语道:“二少好胆识。”他闻声顿住,下一秒已经倏然转过身。看着她大梦初醒的样子,他也笑了:“难得二少奶奶的夸赞。”

她半趴半倚坐在最末那张桌子后,隔着罩了玻璃罩子的灯光,以及簌簌的暮光,仿佛整个人都要耀出柔和而暖心的光来。邱霖江迈开步子走向她,在桌子的前方坐下,曲指敲了敲桌面,说:“不声不响的,二少奶奶居然学会了听墙角。”

如蕴只是微笑,睁着一双乌瞳瞅着他。他伸出手轻抚上她的脸颊,细细摩挲。她一手攀住他的手,将脸贴紧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的掌心让刚睡醒的她觉得很舒服。

他微扬嘴角,眼里写满融融的笑意,这才正经地问她:“吵醒你了?若是觉得无趣得紧,我让不言送你回家吧。”她摇头:“左右你也快回去了。”

坐直身子,她又说:“不过,你吵醒了我,所以待会儿我想吃块露露咖啡厅的玫瑰起司蛋糕。”他哈哈笑道:“明明就是嘴馋了,还寻思出个借口来。”点了点她的鼻尖,他说,“莫说是玫瑰起司蛋糕,便是整间咖啡厅的蛋糕,只要你说想吃,我都会给你买下来。”

她听得笑逐颜开,推了推他,叫他莫要偷懒,回去好好做事,他愣是纹丝不动。见推他不动,她只好作罢,想了想后却是提出了一个疑问:“方才那人…既已出了纰漏,你为何还会再他一次机会?若是,他不能补救好,那…”

邱霖江弯唇笑了笑,略微一沉吟,然后说:“古人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于一直在忠心卖力的下属,要么不信,要么就是全然的信任。”如蕴恍然大悟:“你前头说的那些狠厉的话,原来都是故意的!”她笑着轻捶他,“二少,你可真是狡诈!”

他扬了扬眉:“狡诈么?再说我狡诈,玫瑰起司蛋糕断然是没了。”她自然是不信,攀住他的胳膊:“那我便一直念,念到你买了为止。”

办公室里的灯光本是极亮极白的,但因着玻璃罩子,灯光变得柔和了许多。他恰好坐在第二只电灯的下面,灯光将他的眉目照得格外明亮而柔和。他上挑的眉,含笑的眼,微扬的唇角,仿佛所有的神色都因为灯光而放大了起来。

莫名的,如蕴忽然心里一动。

她说不清究竟是为何,但她听到自己的心忽然“扑通扑通”地快速跳了好几下。那种感觉,就好似有一只蝶在她胸口里,扑腾着试图破茧。她怔怔地望着他,而他也看着她。

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认识那么多模样的他。

雨夜里拦截住她的他,清冷而威仪,浑身都散发着幽深而不容置喙的气度;新婚之夜的他,神色尽管依旧疏淡,却用善意而温和的笑容送她项链;而当她被杀手劫持做人质的时候,他又是那样机智和毫不畏惧,给她这世上最安全有力的避风港。

从不甚相熟到如今的无比熟悉,她已经慢慢地发现了他那么多的模样,有好的,有不好的,却都是真实的他。他卓尔不凡,敢作敢当,果决坚韧,言出必行,他面对敌人时清寒逼人,面对至亲时却又那么真切以护。最重要的是,他对她那么好。

他在她被父亲呵斥的时候轻巧地为她化开责骂,他在绿缜以下犯上时毫不犹豫地维护她,他既全身心地替她挡风遮雨,但又毅然决然地助她成长为一个更好的自己…

望着眼前含笑的邱霖江,他的眼角有几道细纹,她却觉得那些细纹生在他的脸上,那样好看。蓦地,如蕴忽然明白自己心里的异样到底是什么了。

原来,在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时候,她对他已经悄然萌动了好感。而随着时日的渐长,那些好感也越积越多,直到现在,变成了喜欢。

她喜欢上了他。或许还不够深,只是初层的萌动,但她确是喜欢上了他。

其实,要喜欢上他,实在太容易。且不消说在被沈清赐伤得心灰意冷的时候,他让她转移了注意无暇去胡思乱想,单是他待她的好,足以让一个女子心思悸动。他给了她一个全新的世界,而她徜徉其中,竟就这么舍不得离开了。她更舍不得的,其实是引领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