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说南京路上是耀眼璀璨的霓虹灯,那么这里明亮了夜空的便是一盏盏五颜六色的天灯了。高高低低的天灯悬满了整片墨漆的天,仿佛要将夜晚照成白昼。赤、橙、黄、绿、青、蓝、紫,倒像是七彩之色都集齐了,斑斓了她和他的头顶上方。

如蕴头一回见到如此多的天灯聚集在一块儿,望着那些明明灭灭的烛火光亮,不自禁地感叹:“真好看…原来天灯竟也可以有这么多种颜色。”见她露出喜色,邱霖江自然也舒缓了面上的棱角,似是随意地问道:“从前你只见过红的?”如蕴已经目不暇接,下意识地便应道:“嗯,清赐表哥买过三次天灯,都是红色的。有一次夏夜,我们还一起用毛边纸扎过一只。”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讲了什么。身侧的人没有开口,虽然人群里那么吵,她却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声一下子变得浓重。如蕴噤住,她不敢动,半晌,忽听身侧那道颀长的身影说:“若是真这么喜欢天灯,等会儿买只色彩好看的放了便是。”

他的声音像那法兰西葡萄酒一般低沉醇厚,有一丝生硬,却并没有怒气。如蕴猛地抬眼,他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那双眼幽黑如墨,因着灯火而熠熠生亮的瞳仁,顷刻间竟叫她觉得有如满幕天灯的苍穹。如蕴忽然觉得,他虽然总是冷着一张面,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严凛与不怒自威的气度,却并非所以为的一个轻易动怒的人。

既然邱霖江没有愠恼,如蕴自然顺着他将前头的话就此掀过去,只问:“这里到底是哪儿?”他们慢慢往前走,他说:“小东门,知道这里么?”如蕴摇头:“第一次来上海,平日里也鲜少看报纸,倒真不知道。”

“从前这里有一座万云桥,明代翰林学士所造,故而又称‘学士桥’。万云桥很高,南北两端各有二十四级石阶,听闻清代的时候,附近居民便在石桥边焚香斗拜月。”他娓娓道来,说得极仔细,“中秋时分,明月升起映入浦江,月影缓缓地穿过石桥的环洞,而四周又是袅袅的香烟,香气弥散数里之外,沪城的文人雅士赞其为‘石梁夜月’,道是‘万里风烟接素秋,月华星彩坐来收’。”

果真是为许多人钦仰的邱二少,明明是商贾人家,他知晓的东西却真真不少。如蕴听得倒有些入神了,见他不再往下说,微踮脚往四周张望:“那座学士桥呢?怎的寻不见?”除了攒动的人头,她怎么都看不到他描述的那座桥。

邱霖江微微一笑,见她似乎有些不耐了,这才站住脚步,道:“早些年填没方浜筑路时,石桥已被拆除,你现今如何能寻到?”惋惜是必然的,余下的却是对他方才分明有些戏弄的微恼。“既已拆了,你还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脸上那丝淡淡的笑意还在,望着她生动的眸子,他只想欺身靠过去,却只能强忍。她今天穿的小洋裙领口很别致,挖成下尖上圆弧的鸡心领,露出一大段白瓷一般的颈子。几缕乌黑的垂发散落在她胸口,炭发雪颈,衬得她在清丽之外愈发可人。

但这些他都不会说的。强逼自己转过眼,邱霖江道:“去江边走走罢,石桥虽已不在,但景致依旧不差。”

圆月当空挂,岸边柳婆娑。皎月的倒影在水中荡漾,空中的皓月又铺洒着清辉,倒是相映成趣。虽说石桥已不在,岸边依旧有许多居民在烧香斗,一边烧着一边跪地祭拜明月。稍微宽敞一点的空地上,此刻满是正放飞天灯的游人。

他问:“买一只来放,可好?”她未曾料想他当真要放天灯,前头便有一位挑着担子的货郎先生,于是道:“邱先生若是真想放,那如蕴就陪你一道。”

“唤我二少。”邱霖江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叫她愣住了。然而他的神色很坚持,亦很认真,似乎她若是不改口唤一声他便不走。如蕴没法子,尽管晓得这样的称呼太过亲切,而她心里并没有那么亲近他,却也只得低低唤了一声:“二少。”

他听着很满意,眼底的笑意加深了许多,点点头道:“唔,往后便这么样。”她的手却有些发颤,十根手指头绞在一块儿,又生怕被他发现而急急松开。

这个男人,正在以这样强硬的姿态一点一点地蚕食进她的生活。他似乎从来不曾强迫过她做什么,然而言谈举止里头却带着全然的不容置喙。从宣告他是她的未婚夫到送她回家,到剪彩那日她偷溜后的突然出现,再到今天带她来小东门踏月、让她唤他二少,分明才十多天的工夫,他却将她逼得这般紧。只是面上他将礼数做得那么周全,她根本无法拒绝他。

邱霖江发现了如蕴的紧绷,然而他的下一句话生生逼出了她的仓皇:“既你唤我二少,那我定然要买一只天灯来送你。只可惜了,我并不会折千纸鹤。”

如蕴的脸瞬间刷白,她倏地抬眼望向他,眼睛睁得发亮:“你…你说千纸鹤是什么意思?”她的反应本是在他意料之中,然而还是令他不悦了。微拧着眉,他说:“怎么,双梅河边的草地,就只许你和沈清赐去了?”

那一晚他竟然也在!

这突如其来的认知让如蕴一时间各班滋味翻涌上来,找不到一个字来答他,只能惊愕失色地盯着他。那本是她仔细收藏的关于沈清赐的美好记忆,现在方知那场景里竟原有个他。不是气忿,亦不是窘迫,如蕴自己也说不上来心里究竟是何种滋味。

邱霖江是故意说出来的。其实草地里那轻微的“沙沙”声是他不小心碰出来的,还不曾想好到底要不要出面,沈清赐已然先了他一步。那时候隔着桂花树和婆娑的暗影,虽然四周很暗,他却愣是把不远处她欣喜而期艾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沈清赐送她不值钱的千纸鹤她就那般欢喜,现在,他只是想她别再生疏地唤自己“邱先生”而作“二少”,她竟就紧张地直绞手指头,仿佛香葱白茎般的手指叫他到底还是忍不住生气了。

立于岸边,如蕴见他真的沉下了脸,忙浅促道:“二少…二少,不如我去买那天灯吧,你…候在这里便是。”邱霖江却已然没了放天灯的兴致,目光淬利,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是疏懒之意:“不用了。”

晚风拂过来,翩跹了垂柳的枝条。他和她就这么站在水岸边,碧玉盘在空中洒着光,一只只的香斗仍旧在烧,烟香混合着桂花的香气,闻起来倒不觉得腻。袅袅的香斗烟雾朦胧了天边的月色,景致也越发的悦目起来。

邱霖江没有说话,如蕴自然也静默无言。只是不知为何,望着头顶上空的那轮玉盘,她忽然想起一句话来,却是曾经沈清赐同她说过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今时,她和沈清赐真真分隔了天涯的两端,亦不知是否共相望。而站在她身侧的邱霖江,时而清寒逼人,时而细致舒缓,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这是赵如蕴第一次觉得,她看不透邱霖江。

他们后来没再说什么话,天灯也自然没有放得成。将她送到宅子大门口的时候,邱霖江和如蕴比肩而立,他说:“四日后,我会再来这里接你。”

四周围静悄悄的,宅子的大门关得很紧,外头也不见有行人路过,只有她和他。身后有两株似是年岁已长的广玉兰,夜色里吐露着淡淡清香。

沐浴在这样的香气里,他继续说:“如蕴,别再置气了。这一辈子,你的丈夫只可能是我,邱霖江。”

她的心先是一震,而后一颤,言语早已苍白。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有过一颗很好看的珍珠坠子,本是旁人送给她的,但赵如茵一直同自己争抢,说这珍珠坠子其实是属于她的。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坠子真的是赵如茵的。

十几年后的现在,如蕴恍恍惚惚。小时候那次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就是在这样的恍惚中,婚期终于是到了。沈清赐,也一直不曾出现过。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邱家的大门口张灯结彩。穿着雪白的西式白纱礼服,戴着拖地头纱,赵如蕴双手捧花坐在车内,脸上却不见喜色。临出门时,妹妹赵如茵嫉恨的目光也还没有消散。

前一晚她默默流了一夜的泪。赵贺平在那次中秋之后已经跟她摊开说明白了,他把“报答抚育之恩”这座大山压下来,她心里纵使有再多想法都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原本,她也从未希冀过自己可以嫁给沈清赐。连表露心思她都不敢说,又怎敢奢望嫁给他。既然左右嫁不到最想嫁的人,那么管他是张三李四抑或是邱霖江,又有何所谓。

一只手紧张地揪着蕾丝镶边的头纱,她等待着邱霖江走过来,接她下车进门。之前虽然和他多多少少的有过接触往来了,但她心底到底还是忐忑惶惑的。毕竟,进了邱家之后究竟是天堂抑或是地狱,她不得知,也无从得知。命运好像一张巨大的网,她被圈罗其中,无法挣脱。

大抵因为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邱霖江的脸上一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色西服,白衬衫上打着黑色领结,西服里头还添了一件同是黑色的纽扣背心。依旧梳着黑亮的大背头,邱霖江在不言的陪随下稳步走到西洋轿车的车门前。透过车窗看到双手捧花坐在里面的赵如蕴,不易觉察的,他勾起了唇角。

不言利落地打开车门,“咔嚓”一下的声响让赵如蕴不由呼吸一屏。她抬眼,迎上他的视线。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静静等待。

起初她僵着身子不动,绿缜在轿车外急得直踮脚,恨不能上前一把将赵如蕴拉下来。约莫十几秒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愣怔,也意识到下一步应该作何反应。再深睇了一眼此刻嘴角噙着淡笑的邱霖江,如蕴慢慢松开右手,只余左手捧花,然后缓缓地、甚至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终于伸到了车门边。

邱霖江几乎是立马就握住了她的手。不同于她的紧张汗湿,他的掌心很干燥。执住之后,他巧妙地一用力,迫得她些微踉跄地抬了步。终于,她下了车,同他相面而站。

端看赵如蕴的脸,邱霖江就将她的心慌不安瞧得一清二楚。眉峰微挑,他缓缓说道:“四天前我就说,你只会嫁给我。”他的话仿佛将她带回四天前那个玉兰花飘香的夜晚。许是他站在了身边,到底算是她在邱家唯一相熟的人,她的慌乱慢慢地被压了下去。

见如蕴不作声,邱霖江松开她的柔荑,改为挽起她的胳膊。轻轻抚了抚她的头纱以及颊边的一绺垂发,他微笑着说:“二少奶奶,我们该进屋拜堂了。”

如蕴从门口往里面望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茵茵的草坪,正中央还有一个乳白色的喷水池。今日,草坪四周满是五颜六色的气球,红灯笼高悬于檐廊下,喷水池里的水花也在阳光下折射成五彩的斑斓模样。

这里,就是她从今往后要生活的地方——和他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四 西湖明月引】

邱家的人口说简单不尽然,说复杂却也不是。

大家长邱志宏在邱家一直是绝对的权威,太太陆芸性子温和不争,给邱志宏生了一子一女,便是二少邱霖江、大小姐邱卿悦。二姨太秦秋玲却是个泼辣性子,早年是个伶人,许是风尘里打过滚的人,到手的东西总想握得更牢一些。秦秋玲虽然在陆芸后面一年进门,却生下了邱家的庶出大少邱霖滔,几年后又生下了二小姐邱怜绮。在邱霖江尚未出生之前,这位二姨太可谓是横着走了好一阵子。至今,二房同大房都始终不对付。

这些,在挽手从门口走进府邸里头的路上,邱霖江简快地和如蕴支付了一声。

虽然邱志宏一向讲究推崇西学,也送家里两子去西洋留过学,但在成婚这件大事上,到底是做了个“东西合璧”。穿着西洋婚服念誓词是必然,然而高堂之拜也是万万不可少的。待拜过天地、高堂,又戴上结婚戒指之后,终于礼成。

坐在新房的床沿边,赵如蕴抚摩着手上的戒指出神。这枚戒指款式很简单,光滑的一圈,只戒面上镶了四颗极小的钻,因着陌生还有些咯手。但就是这枚不繁复的戒指,切断了她与沈清赐从此往后的缘,那样清楚无比地告诉着她,自己是真的嫁人了。

一瞬间,她的鼻子有些发酸。明明才是初秋,她却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已凝结成了冰,冻得毫无波痕。若是真想划开这些冰,细碎的棱角却率先割破了咽喉。

说不出究竟是彻骨的疼痛还是巨大的无望,总归,它们呼啸着,将她没顶。

就在这样一片俱静中,忽然,门口响起一道轻蔑的女声:“一枚戒指都能这么盯好久…果然,山鸡就算飞上枝头披了凤凰羽,那也还是野山鸡!”

赵如蕴起先被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往门口看,来人却是邱怜绮。她满脸讥诮的笑,一边走近一边继续说道:“世事真是难料啊,本以为的劲敌摇身一变竟成了我二嫂…啧啧,二嫂,对于你的手下留情,怜绮真是感激不尽哪!”

迅速地收拾好心情,面对已然走到跟前的邱怜绮,尽管明白来者不善,如蕴却依旧露出一抹浅笑,仿佛完全不曾受到怜绮话里头的影响,只道:“小妹,不是有报社记者来报导么,你怎的有空上来我这里。”

邱怜绮却丝毫不接橄榄枝。她嗤笑一声,道:“你这是在讨好我么?居然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唤起了我‘小妹’,二嫂,看来你对沈清赐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呀!”她一边说着,一边蔑着目光上下打量,仿佛评头品足般,“也是,一个低贱的孤女,见到高枝儿哪有不攀的道理!如此一来,我还真真是要谢你了!”

“邱怜绮!” 话说到这地步,就算泥人都有几分脾气。

如蕴霍地站起身,直面邱怜绮,深吸一口气道:“既你唤我一声二嫂,我便教导你说话做事要有依有据,怎可血口喷人!再者,”她顿了一顿,“我和清赐表哥如何,那是我自己的事。而你,小小年纪说话就这般不顾口德,莫非你认为自己做的事就不丢面么?若不是你做出那样的事还上门逼婚,清赐表哥至于逃家么!”

“做什么,你倒是恼羞成怒了?二嫂,其实你心里应该很恨我吧…你是不是只恨‘不小心’和沈清赐共度了一宵的人不是自己?可我偏偏就不让你如意、我偏偏就要寻着他之后继续向他逼婚!”像是被点燃了欲望,邱怜绮越发的不顾不忌起来。

她大声接着道:“你还真敢端起嫂子的架子!赵如蕴,沈清赐那分明只是可怜你。赵贺平为了利益,二话不说将你双手奉上。至于我二哥,出了力自然要有所得,我只觉得他倒是还可惜了!说到底,你就是滚落进泥水里的一粒尘,碾入土都不会有人瞧一眼!”

邱怜绮的话令赵如蕴先怔后骇,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根细针,没顶地扎刺进她心口。然而再痛,她也强撑着不肯露出丝毫。张合着已然血色不复的唇,如蕴一字一句道:“我敬你是小姑,本想给你留些颜面。既然你自己不要,那也别怪旁的人不留情面!”

邱怜绮轻蔑地“哼”了一声,开口刚欲说话,门口却是一道饱含怒气的嗓音:“够了!邱怜绮,你给我闭嘴!”

邱霖江立在门口,目光沉沉,淬利而清冷。浑身凛冽的气息像是惊雷,“轰隆隆”地一声炸开,邱怜绮被他吓得一震,竟刹那噤若寒蝉。

他勃然大怒,目光极凌厉,只站在那里就仿佛煞气逼人。这么多回,她从没想过他这般模样,一时间竟也觉得有些心惊胆战。

邱霖江迈着沉沉的步子往前走过来,对着邱怜绮,他色厉内荏道:“你就是这般对待二嫂么?父亲母亲的教导、平日里你读的书,都是废话、废纸么!”话音方落,他随手拿起手边梳妆台上的一只玻璃杯就是用力的一掷!只听“砰”的一声响,杯子瞬间摔得粉碎,溅了一地的玻璃渣子。

外头的佣人听到声响吓了一跳,常嫂第一个跑进来,又慌又急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啊?二少,听常嫂的话,有什么好好说。这可是你的大日子,怎能…”

他打断了常嫂,转头向常嫂说话时却强行压下了怒气,只淡淡地说:“没什么,失手而已。常嫂,带二小姐下去吧。”常嫂怎会瞧不出这剑拔弩张的架势,但既然邱霖江这么说了,她自然得令,立马拥着已然浑身僵硬、大气不敢出的邱怜绮往外走,出去时更不忘将新房的门轻轻关上了。

新房里便只剩下了她和他。

如蕴早已将西洋婚纱换下了,此刻穿着朱红色的无袖缎面旗袍,白皙的手臂露在外面,极是好看。她还没有从方才他的滔天大怒中缓过神来,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已经萦绕在了她鼻尖。轻轻抚上她僵直的脊背,他说:“如蕴,我不是冲着你发脾气,别怕。”

他的眼里透出一丝温柔的神色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已被他悄然拥住了。重新看到所熟悉的邱霖江的模样,如蕴终于慢慢地放下气来。然而因为他的亲密举动,她不由得又有几分紧张和拘束。

他怎会不察,却是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条链子,递到她面前,说:“送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这是一条纤细的金项链,粉色的心形宝石吊坠上面还镶嵌着一颗耀光的钻。这样好看的链子,如蕴怎会不中意。

见她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欢喜的神色,他的唇角线条也微微放松上扬,道:“来,我替你戴上。”他说着,轻轻拂开她颈后的长发,骨节分明的手指触到了她颈上的皮肤。链子太凉,而他的指太烫,双重之下如蕴的颈子有些轻颤。

链子不长,堪堪到锁骨处。邱霖江替她戴好,身子直起来往后退了退。细细端详了一番后他似是很满意:“唔,果真不错。”粉色的宝石和耀光的钻,只将她的脖颈皮肤衬得更白皙细致。

听了他的话,如蕴下意识地伸手覆摸上项链的坠子。他的眼睛里有点点的光亮,让她忍不住说:“二少…只是我并没有准备什么送给你。”如蕴的话似乎让他的心情更好了一些。他随意地松开衬衫的头两个纽扣,道:“新婚礼物,哪有妻子送丈夫的道理。”

她就坐在那里,在他都不用转头的视线所及之内。他接着说:“如蕴,我们会好好相处的。”

那天晚上她以为自己会害怕。然而他紧紧拥着她,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甚至到最后入睡的时候,他一直都握着她的手。

半夜里她醒过来,他在自己身侧睡得很沉,呼吸平缓而均匀。窗帘拉着,新房里很暗,几乎什么都看不分清。但她感觉到他搁在自己腰间那手臂的重量,她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放在身侧的那只手竟然仍旧同自己十指交握。

如蕴睁大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却是就这么慢慢地等到了天亮。

作者有话要说:

【五 新雁过妆楼】

【五·新雁过妆楼】

花到三春颜色消,月过十五光明少。

中秋已过去半个多月,他们结婚也有十来天了。邱霖江倒不是一个严苛的丈夫,不拘着如蕴出门,也从不在意如蕴买东西。只不过,每次出门她身后必定有一个“小尾巴”。

这一日,晌午刚过,如蕴正在二楼的凉台上翻着书。邱霖江命人将凉台的地面铺了一层浅米色的英格兰纯羊毛地毯,她即使光脚踩上去亦是柔软的舒服。大抵是太暖和,看着看着如蕴竟眯了过去。

不一会儿似是有脚步声传过来,声音极轻,但她还是一下子醒了。却是常嫂:“二少奶奶,外头有位小姐说是找你。”如蕴还有些迷蒙,只知觉问道:“找我?谁?”

“她说她姓杨,是你的双梅同乡。”常嫂毕竟是大太太房里的人,照看着邱霖江从小长大,连带着对如蕴也平添心疼。见如蕴困顿,便道:“若是不相熟的,常嫂替二少奶奶给回了?”

然而如蕴慢慢地清醒过来。就在常嫂正欲转身的时候,她忽然唤道:“等等!常嫂,我和你一块儿下去吧。”姓杨,双梅同乡,如蕴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个名字:杨淑怡。

府邸外面正焦急地来回走的女子果真是杨淑怡。

如蕴从中间的草坪疾步穿过,小跑到大门边,未及探头便看到无比熟悉的一道倩影:“淑怡!”她大声地唤道,一下子觉得欣喜异常。杨淑怡听到如蕴的叫唤闻声望过来,见到那张急切的脸庞,登时两眼一亮奔过来。“如蕴!好如蕴,可算是见着你了!”

她执起淑怡的手,两只手执得那样紧。“淑怡,居然能在上海和你相见,我真是太意外了…之前还曾想过,也不晓得要到哪一年月才能再见到你!”

杨淑怡是如蕴昔日的同乡闺蜜,如若说沈清赐在她的生命中抹下了最浓重的一彩,那么其次浓重的便是杨淑怡。在双梅,她们的家离得很近,小时候常常一块儿戏耍,大了之后便经常一同看书、踏青。欣喜之后,“物是人非”的感觉忽地袭了过来,如蕴只觉似乎是甜过了头,胸口有些发苦。

“之前我还不相信,你居然真的就这么嫁人了…如蕴,邱二少对你可好?”淑怡亦是有些唏嘘,关切地问道。如蕴扯出一丝笑:“大抵就这样吧。”牵起淑怡的手欲往里走,她说:“来,咱们进来聊。”

杨淑怡却“嗳”了一声,有些犹豫地说:“如蕴,我们…能去外头的咖啡厅坐坐么?这高门大院的,我不想进去。”她的神情里带着让如蕴不可拒绝的渴求。想了一想,如蕴点头:“好,你等一等,我这就去叫他们开辆车来。”

淑怡说的咖啡厅就在邱家府邸的两条街之外,叫做“露露咖啡厅”,老板是个英国人,里头的咖啡、蛋糕口味都极正宗,如蕴两天前刚听邱霖江提及过。自结婚之后,他吩咐徐昌宁从此就跟着她,因此,这一回“小尾巴”照旧在,于几桌开外候着。

侍者将两杯咖啡送上来,浓郁的香气扑鼻。

一边轻轻搅拌着咖啡,如蕴一边问道:“你几时在上海有位堂舅的?这么久了,从不曾听你说起过。”淑怡笑笑,说:“我从前也不知道,就是这回刚晓得。听母亲说已经失散消息好多年,今年中秋的时候方拾回了联系。”如蕴点头:“那敢情好。”

她又问:“那你们这回在上海住多久?”淑怡抿一口咖啡,然后说:“少说也要三四个月。我父亲打算在上海找份活儿,全看能不能找到了。”

如蕴一听,心里高兴得紧:“这么说,我们又可以时常见面了!”淑怡亲热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就怕你没工夫见我。到底嫁了人,你呀,可得好生孝敬公婆和丈夫!”

不提倒好,淑怡这么一说,如蕴的神色立刻黯淡了下来。作为如蕴的闺中密友,淑怡自然是知晓她对沈清赐的心思的。见她垂下了眼睑,淑怡顿时自觉失言,忙自顾打圆场:“哎呀,瞧我这张嘴,都说些什么呀!”

如蕴的神色反而好了许多,挤出一丝笑容,问:“你呢?去年就听伯母说要给你寻个婆家,你打算何时嫁人?”淑怡双唇微抿,脸上显出几分羞赧来,只道:“这端看我父母…哪能是我打算呀!”如蕴依旧在轻轻地搅动着咖啡,低低说:“淑怡,你一定会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的…”

她的尾音拖得极轻却又极长,似是有些怅然,又好像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但杨淑怡注意到了。因着她的话,淑怡抬眼一瞬不瞬地注视如蕴,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极小,道:“如蕴…若是,若是现在能见清赐哥哥一面,你…还愿意么?”

如蕴猛地抬头,睁大眼睛望着淑怡,不敢置信。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俄顷,她嗫嚅着唇,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什么意思?你是说…是说清赐表哥他…”想法就在脑中翻滚,可她不敢说出来。她怕自己若是说出来,结果却只是一场空。

然而杨淑怡点头了,郑重地、肯定地点了头。

如蕴的手一抖,差点就要打翻咖啡杯。但下一秒,清脆的一声瓷器响后,却是杨淑怡打翻了咖啡杯。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淑怡忽然拔高了嗓音惊呼起来,“咖啡这么一洒,衣服全脏了!这可是我昨儿刚买的新洋裙!”愣了一秒,瞧见淑怡猛使的颜色,如蕴反应过来,于是也跟着惊道:“那怎么办?淑怡,不若重买一条吧!”

她说着,一扬手唤来徐昌宁:“昌宁,杨小姐的洋裙不小心洒了咖啡,能麻烦你去买条新的过来么?入我的帐便是。”徐昌宁却是很为难:“二少奶奶,二少吩咐过我不能离您半步,您看这…”

放在桌下的手攥得极紧,如蕴说:“前条街便有好几家成衣店,只消一刻儿工夫。”眼见徐昌宁还在犯难,如蕴坐直身子竟有些急了,声音也不觉高了几分,道:“二少派你跟着我,究竟是听命于我还是来监视我?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见她动怒,话又说到这份儿上,徐昌宁自然无法再拒绝,只得大步出去替杨淑怡买条新洋裙。

徐昌宁的背影刚消失,杨淑怡轻轻覆住如蕴的手,低声说:“我去下盥洗室。”她离开的时候在如蕴的手背上重重地按了一下,像是给她传递多一些的勇气。

如蕴一直低垂着眼睑,睫毛不停地在颤抖,两只手相互揪得很紧。她听到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那人从桌边绕到对面,拉开椅子坐下。他的呼吸很平稳,开口,说:“如蕴,好久不见。”

如此简单平缓的六个字,却生生逼出了她的眼泪。在听到沈清赐声音的那一刹,如蕴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在她嫁给邱霖江之前,她曾经无数次的幻想过这道嗓音会在耳畔突然响起,仿佛那些话本小说里写的一般,告诉她他来带她走。

可是他没有。而她,也没有勇气去真的反抗家里的安排。仿佛那次无疾而终的私自逃家寻他,已然花光了她全部的勇气。

如蕴依旧微低着头,她的胸口起伏有些不平。拼命地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她终于抬起头面对沈清赐。眼前的人仍旧穿着青色长褂,头发却短了许多,看起来精神很是好。

她不甚僵硬地挤出一道笑容,声音又干涩又沙哑:“其实…也没有很久。”但你我,却已经隔了千山万水。

沈清赐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抑制的温柔,就像从前望着她时一样。他斟酌了片刻,然后问:“邱霖江,他对你可好?”她好像突然被针戳刺了一下,每一寸肌肉都剧烈的一阵颤抖。与沈清赐相视着,如蕴努力弯起唇角:“清赐表哥,我很好,二少很好,邱家是也极好的…但是你呢?前些日子听说有几个人来找你,到底是…”

她有些迟疑,没有问下去。沈清赐轻轻笑了笑,只道:“放心,无事的。”又说,“在赵家这么多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既然现今邱霖江待你好,那我便放心了。”

当听到那句“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时,如蕴忍不住,眼泪再一次涌了上来。这就是她的清赐表哥,对她永远这般温柔,永远这般上心。他对她放心不下,她又何尝放心得下他?

到底忍不住,她失声便道:“清赐表哥,回来吧,回家好不好?你这般独自一人在外头打拼,叫人如何放心?”沈清赐却笑了,他的笑容里有一丝苦涩,然后摇摇头,低声道:“放心不下我的怕是唯独你一人吧!至于旁的人…姨父大概就盼着我回来,如此他才能答应邱家二小姐的逼婚、才能再为他自己增加一个筹码。”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中竟是带着几分恨厉。如蕴心里一惊,直觉地想辩解:“不会的,若是你好生同父亲说清楚了…”他打断她:“说清楚了又如何?如蕴,赵贺平是怎样一个人难道你还不了解么?”

她这回是真的无话可说了。其实,连她都晓得这些辩解多么苍白无力,毕竟,自己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她只是舍不得他漂泊,只是舍不得他在自己无法知晓的地方。

“如蕴,听清赐表哥的话,同邱霖江好好的过日子,将表哥忘了吧!”半晌之后,他再一次开口,声音极低,也极哑。

忘了他?如何忘!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已双更,明天停更,后天恢复~

【五 新雁过妆楼】

如蕴猝然睁大双眼,那眼底满满的仿佛是道不尽的控诉。近十年的细水长流,他就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失意的时候他在身边,欢喜的时候他亦在一旁,她的每一个转身罅隙都是他——现在他却叫她忘了他!

不愿再面对她澄澈而控诉的眸子,沈清赐移开了视线。似乎是为了让如蕴彻底死心,他挺直背,往后退了一寸,话语有些僵硬:“我…一直都知晓你的心意,装作不明白是害怕给你回应,而我,也无法给你回应。这辈子,我都会把你小心翼翼地捧在心上…但,也只能仅于此。”

顿了一顿,一闭眼,他把心一横,道:“从前没有邱霖江,我们并没有在一起。如今你已经嫁作邱家人,已经…我们,就断再不可能了。”

她已非清白的姑娘家,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可以肆无忌惮去在乎他的赵如蕴。这些话他不曾明白的说出来,然而她听懂了。原来在沈清赐的心里,他们这么多年的相处都抵不过这一道坎。抑或者,他从不爱她,从来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如蕴觉得冷。

明明才是和煦的初秋,秋老虎还在施着它的威风,然而她却觉得彻骨的冻,连牙齿都在打颤。好像从初秋一下子跌进数九严冬,一股浓重的凄怆铺天盖地,从头顶到脚跟地侵袭了她全身。眼前一阵发花,她眼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但昏涨中如蕴模糊地想,这样子看不分清,或许才是最好的罢。

他明知她的心意,却竟这样对她。也罢,感情里能得到对方回应的本就极少,何况她也不曾争取过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