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墨放开”,乔岚抓开他的手,“你的腿需要热敷。”

“不”,郯墨听不进去,也不想听,他知道乔岚要做什么,每次腿疼的时候陈伯也会帮他热敷按摩,郯墨从来没觉得陈伯做这些有什么,但在乔岚掀开被子的时候,郯墨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乔岚看见。

那么难看的疤,和不正常的腿,他不想让乔岚看见。

他想推开乔岚的手,抬起头来看着乔岚的目光,既涣散又恳求,“不要看”,少年向来平稳的声音,因为疼痛和难堪在止不住的发颤,“不要看...很难看...”

“不难看,郯墨”,乔岚抓住少年发抖的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就像稍微声音大一点都会吓到这个脆弱的少年一样,“真的,一点都不难看,放开好不好,墨墨,听话,手拿开。”

一点一点掰开郯墨的手指,将紧紧抓在被子上的手拿开,被子再掀开,苍白的皮肤与狰狞的伤疤又重现暴露在了眼前。

乔岚将温热的毛巾捂在郯墨止不住颤抖的小腿上。

“烫不烫”,乔岚手拿着毛巾,感觉不是很烫,但是又怕郯墨对温度太敏感。

郯墨僵硬又无措的坐在床上,看着乔岚的双手隔着毛巾捂在自己小腿上,半晌后才低低的开口,“不知道,我感觉不到。”

他不知道烫不烫。

不但感受不到毛巾的温度,也感受不到乔岚双手捂在他腿上的力度。

他只能感觉到神经一阵一阵让人奔溃的疼。

郯墨说的无比自然,乔岚听在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这才想起来,刚刚陈伯电话里说,郯墨的膝盖以下完全没有知觉。

感受不到温度,也没有力度,可是他能感受到神经在疼不是吗,神经如果疼的话那是不是说明并没有到不可恢复的地步?

毛巾很快凉了下去,乔岚又去卫生间重新浸了热水,来来回回热敷了半个小时,郯墨白的过分的小腿也稍微染了些许血色,那道疤痕也因为长时间的沾了热气,变得更红。

郯墨一动不动的坐着,看乔岚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帮他敷腿,很认真,很专注。

她好像真的...不怕,也不觉得难看...

药效渐渐上来,他终于疼的没有那么厉害了,小腿上依旧没有触觉,但许是心理作用,郯墨却似乎可以感受到按在小腿上的双手的力度,他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乔岚的手,看她最后一次拿开了毛巾,半晌后,之间轻轻的落在了那道伤疤上。

郯墨又不受控制的往后一退。

乔岚急忙收手,“对不起”,她道,罢了却又轻声道,“...这道疤,是怎么来的,车祸时候留下来的吗?”

“不是”,郯墨又忍不住想用被子盖住腿,乔岚这次却没有再隔着毛巾,那双手直接按在了腿上,郯墨登时吓得一动不敢动。

陈伯说热敷完后最好能按摩按摩,乔岚不大会,但稍微捏一捏总归有好处。

“那是...别人弄伤的吗?”

“不是”,郯墨浑身又绷的紧紧,双手放在身体两侧紧紧攥在一起。

“是我自己弄的。”

乔岚正在按摩的手陡然一僵。

自己弄的...

自残...

乔岚这才恍惚想起,书中好像有提过一句,郯墨在车祸之后发生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曾经有过自残行为。

腿上的刀疤,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痕迹。

乔岚眼睛止不住的有些发酸,尤其是这么近距离的看着这道疤痕,郯墨这样一个感情如此迟钝的人,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之后,才能产生创伤后应激障碍将刀扎在了腿上。

想伸手去碰一下,却又怕郯墨疼,乔岚又重新将手收回来,小心的避开这处伤痕,重新开始按摩。

“我刚刚看到,那瓶药是缓解神经疼痛的,郯墨,神经还有反应,你的腿是不是还能治。”

郯墨又沉默了。

他一旦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是这个反应。

乔岚认识他将近一年,看得出他撒谎的痕迹,也依稀辨认的出他沉默不说话时候代表的意思,郯墨的腿,也许是真的能治。

“能治为什么不去?”

因为不能去,也不该去。

一个本不该出生的人,一个本该在那场车祸中死去的人,却阴差阳错的活了下来,而不该死的,却死在了那场车祸里。

残次品依旧存活于世,为了这个残次品受累半生的母亲却因为他永远离开。

他永远记得外婆对他说,他从一生下来就是母亲的拖累,他拖累了她十几年,最后甚至害死了她的生命。

他不想活着,却因为母亲最后的遗言不得不活着,可是这双腿,这双在那场车祸中残废的双腿,既然已经废了,那就让它永远废下去吧。

乔岚最终等来了郯墨的回答,可是却没能听明白这个回答的意思,郯墨说。

这是他应得的。

他想推开乔岚的手,告诉她不用浪费时间在这双腿上,可终究没有开口,他有些舍不得开口。

他感受不到力度,却依旧留恋这种感觉。

时间渐渐过了一点,少年因为刚刚的疼痛精神有些虚脱,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乔岚小心的将被子重新替郯墨盖好,坐在床边注视着少年苍白却又精致的面孔。

从来不曾皱起来的眉头,却在睡梦中微微蹙了起来。

就连睡着都似乎饱受折磨。

乔岚伸出手,轻柔的按在少年眉宇处,缓缓的推开了蹙起的眉头。

第二天一大早八点钟,陈伯就匆匆赶了回来。

昨晚接到乔岚的电话后就再也睡不好了,好不容易挨到天蒙蒙亮,就直接开车往回来赶。

郯墨昨晚太累,还没有起,乔岚起来有半个小时,正在收拾营养师送来的早餐。

陈伯悄悄的打开郯墨的放假门,进去一转后默默的退了出来,回头看了眼怔怔不知道想什么的乔岚。

小声喊了乔岚一声,乔岚这才回过神来,拿了早餐出来,坐在了餐桌的另一面,半晌后道,“陈伯,郯墨的腿,其实能治吧。”

陈伯默了默,半晌后才道,“可以治,但很难,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二十,而且治疗过程...非常痛苦,最主要的,是...”

“是郯墨自己不愿意治。”

陈伯一愣,盯着乔岚看了好半天,眼神黯然的点点头,“是,他根本不愿意治。”

他说,全是报应。

从厨房了出来后,乔岚站在阳台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毫无办法的无力感,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她总以为亚斯伯格症已经很严重了,可是更严重的,却是郯墨偏激又根深蒂固的思想。

早上九点三十分,郯墨终于起来,他坐在轮椅上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女孩,刚睡醒的还不清醒的脑袋,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乔岚照顾了自己半晚上,甚至还用手帮他按摩。

少年整个脊背陡然又挺直了。

乔岚听见动静转过头来,郯墨刚睡醒,软软的头发还没有收拾,有几缕不安分的向上翘起,呆毛瞬间给还有些怔愣的少年更添傻气。

乔岚蓦的笑了。

郯墨看着乔岚脸上的笑容,迎着阳光,女孩的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郯墨下意识的也想回乔岚一个同样的表情。

可到底不知道该怎么笑,面部肌肉就像不听使唤一样,最后依旧是那个古怪又滑稽的模样。

乔岚拍了一下手走了过来,看着少年道,“我想到今天要做什么了,郯墨,我教你怎么辨认表情,怎么笑吧。”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稍后...

☆、040

郯墨重新洗漱完出来, 已经换了衣服,脑袋上的呆毛也不见了,又恢复了往日那个冷冰冰又精致的少年模样。

乔岚看郯墨整整齐齐的头发, 一瞬间还有些小失望。

抛开这些说到正题, 乔岚最近一直在读的那本有关亚斯伯格症的书,书里有讲到这种症状无法根治也永远治不好, 但是却可以通过其他办法, 让亚斯伯格症患者与正常人更接近, 慢慢看得懂其他人的面部表情或者身体动作。

如果将这种病只是看成一种病, 这种病无法与人正常交流, 这么想无疑会让人很沉重,但如果换一种思维, 比如将与人交流当作一门课程, 把其他人的表情, 动作当作另一种自己从未接触过的语言,这么理解, 好像也不是太难。

因为没有接触过,所以不懂, 但如果慢慢的去学习, 也许可以做到正常交流。

郯墨不知道乔岚要怎么教他,看似很听话的坐在桌子跟前,但其实脑子里现在一团乱。

因为乔岚出去的时候将手机撂在了桌子上,郯墨一眼就看见乔岚看得书上边大大的AS字母。

然后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他之前并不知道乔岚已经知道他是AS症患者,也不想让乔岚知道, 就像不想让乔岚看见他那怪异的腿和难堪的伤疤一样。

但是现在陡然发现,其实乔岚早就知道了,不但知道还在背地里偷偷了解。

她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怎么知道?知道后到底是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怪异?会不会觉得自己很麻烦......

乔岚出去没一分钟,郯墨脑子里已经不知道闪现过多少念头。

一会儿后乔岚从不知道哪儿找来一面镜子,然后搬了椅子坐在郯墨旁边,胳膊时不时的擦着他的胳膊,不像平时坐同桌时候穿着校服,家里很暖和,郯墨可是感受到乔岚温热的皮肤。

比自己暖和很多。

乔岚将镜子放在郯墨面前,“好啦,我们先从最基本的开始学起,也就是笑,笑有很多种,微笑,大笑,苦笑,冷笑...好多好多,我们学习最简单的就好,比如说最基本的微笑,看我!”

郯墨转过头。

啊,好近。

“不管是什么样的笑容,一般都是唇角上扬的,有些笑容上扬弧度大一点,有些呢小一点。微笑是大家做常用的表情,简单的理解就是稍微笑一笑,稍微,懂吧,稍微就表示笑的弧度不大,所以嘴角上翘的弧度也不是很大,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乔岚面带微笑的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唇角,“唇角上扬,一般会露出牙齿,然后眼睛会有一点点眯起来,整个面部弧度是向上的”,乔岚又用双手示意了一下向上的动作,

“如果一个人脸上五官是这样的话,那他百分之□□十就是微笑,一般大家微笑的时候心情都很不错,笑容会让人变得更自信更好看,大家看见对方面带笑容也会随之心情变得很好。”

郯墨将视线从乔岚近在咫尺的脸上移开,有些不自然的挪开视线。

他也觉得一个人笑的时候会更加好看。

就像现在的乔岚,郯墨觉得此刻的她真的特别好看。

而且他似乎真的可以感知到情绪,这一刻自己的心情确实是很好的。

“那我们先学习微笑好不好”,乔岚将镜子放在郯墨面前,自己依旧保持着面部表情,“像我这样,唇角扬起来...”

郯墨终于明白乔岚找镜子是干什么用了。

他动了动僵硬的面部肌肉,转头看着乔岚,觉得自己已经将乔岚的面庞深深的印在了心底,可是等自己做起来,却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正常人,根本不用学这些,心里是什么感觉,眼睛嘴巴等等,都会自发的做出相应的变化,可对于郯墨而言,心里的感觉和脸部表情好像是不同的枢纽,他需要发出二次指令,控制自己的五官去做出相应的变化。

不是从心而发,而是模仿。

就像乔岚一开始说的,将这个过程类比成学习一门新的外语。

记住一个情绪所对应的面部表情,就像记住一个新的单词,但是重新思索,再想办法表现出来,也就是将新单词组词造句。

郯墨想起小时候学校一起拍照,摄像师对着他大喊让他微笑微笑,可是他不懂什么是微笑。

如果那个时候摄影师能像乔岚一眼,告诉他微笑时候具体要怎么做,他也许也可以在童年时候,留下一张微笑的表情。

唇角要上扬,眼睛要微微眯起一点...

乔岚坐在旁边,歪着脑袋认真的看着他。

郯墨做的很认真,但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学习,所以一开始总是艰难的,唇角扬起来了,可是却一高一低,不像微笑更像是冷笑,眼睛眯起了更像是有目的的打量而非笑眼。

“嗯...不太对”,乔岚道,她往前靠了一点,伸出手指突然落在郯墨的唇边,郯墨古怪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机械的转过头来对着她。

乔岚细细打量了一番,左手抬在郯墨下巴上,右手点了点他右边唇角的位置,“这里再上扬一点,对就这样,不要紧张,不要怕露牙齿,我们墨墨牙齿这么漂亮...咦,是橘子味的牙膏吗?”

郯墨感觉着乔岚温热的手指落在面颊上的位置,紧张的根本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听到乔岚这么说下意识道,“橙子。”

“我也喜欢橙子味”,乔岚笑了起来,“一会儿我们榨橙汁喝好不好。”

郯墨眼睛微微的弯了起来,忙道,“好。”

“别动别动”,乔岚突然急声道,“就保持这样”,乔岚急忙掏出手机。

郯墨笑起来总是有些古怪的,可是刚刚那一刹那,他笑眼弯弯,唇角上扬的弧度格外的好看,因为从未笑过而让人感觉无比冰冷的五官,也在这一刻的微笑下,慢慢的消融。

迎着阳光,乔岚将这一刻的郯墨记录了下来。

阳光,少年,微笑。

乔岚将手机递给郯墨,“笑起来是不是很好看。”

郯墨接过手机,看着手机上自己的样子,抬起头看了乔岚一眼。

笑起来确实很好看。

但他想的是乔岚。

她笑起来最好看了。

陈伯从外边进来,看见这张照片诧异了好半天,诧异完了忙让乔岚将照片发给他。

乔岚将照片发了陈伯一份,又发给了郯墨一份,然后自己也盯着照片看了好半天。

长得这么好看就应该多笑一笑啊,笑起来更好看了,经常笑大家也会更喜欢他,会有更多朋友更多理解人接近他。

之后的每天,乔岚和郯墨都多了一门新的课程,就是辨认表情。

先开始辨认,然后再慢慢学习模仿。

乔岚在看书的时候,看到书中有推荐一个软件,这个软件请了扮演哈利波特的那位演员,展现了特定的与情绪情感相关的脸部表情,身体语言以及说话特色,而为了让人更简单的了解感情,还为每一种感情编写了相应的小事件。

比如你期望在生日那天从父母那里得到一份礼物,可是父母忘记了你的生日,这时候所产生的感觉,就是失望;比如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是所有人都认为你做错了,这时候的心情,大抵就是委屈。

乔岚让郯墨先看,然后让他猜对方想表达什么感情,做出这个表情时候是什么情绪,等郯墨回答后再看相应编写的故事。

郯墨真的很聪明。

依靠这样的学习方法,他很快的记住了不少感情所对应的面部表情和身体语言,也逐渐理解了一些他之前不能辨认的感情。

虽然对于常人而言,这种辨认方法很刻板,也会出现很多差错,但对郯墨而言,无疑是一种进步。

暑假就这样慢慢的一天一天过去,刚刚放假时,郯墨觉得暑假太长,可是现在却觉得有些太短。

即将开学的前几天,陈姨终于从老家回来,回来后看见乔岚愣了好半天。

都说青春期的女孩子,一天一个模样,好几个月不见乔岚,陈姨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乔岚的肤色,本该很白的,毕竟乔母和乔二姐以及乔源都很白,乔大姐也大抵是营养不良又每天太劳累,脸色差一些。

乔岚经过郯墨将近一年的投喂,每天都是营养师专门搭配的营养餐,还有各种各样的营养品,女孩以前欠缺的全数被补了回来,肤色不再是之前的暗黄低沉,终于恢复了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白皙肤质。

皮肤一白,原本就很出色的五官更加长开了些,就像是被擦干净的蒙尘许久的珍珠,暴露了原本的模样。

原本只是个堪称清秀的小姑娘,陡然就变成了让人移不开眼的漂亮女孩。

五官精致,身形极好,双腿修长,走在大街上绝对是惹人回头注目的惊艳存在。

乔岚看着镜子,也终于相信了书中对乔岚相貌的描写,也终于相信了一个人的肤色对颜值到底有着多大的影响。

郯墨坐在轮椅上,听着陈姨一遍又一遍的夸乔岚漂亮,也生出了几分与有荣焉的感觉,好似陈姨夸得那个人不是乔岚而是他。

终于到了放假的最后一天,乔岚收拾好东西,提前返回学校,收拾一下宿舍,明天早上就去报道。

说起来还有些紧张,不知道到底分到了几班,不知道能不能和郯墨分到一个班。

陈伯乐呵呵的亲自送乔岚去学校,等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话,这才扬长而去,说让她放心。

乔岚走得急,没太听清也没太反应过来,等第二天正式开学后,来到展板地方找到了分班情况,看到自己和郯墨的名字都出现在十八班后,轻声一笑。

原来让她放心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四十章了我家岚岚终于不是黑妞了,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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