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则容冷道:“你什么意思?”

碧城敛眉,一步一步朝后退缩,最终退出了禁卫大包围圈到了尹陵的身旁——而禁卫,他们一动也没有动,就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包围着的目标已经离开一样。这些号称是谢家军的将士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半分。

“你!”谢则容陡然转身,疾言厉色道,“你们不是禁卫?!”

“是啊,你才发现么,谢将军?”碧城低叹,“他们当然是禁卫,有名有姓有身份登记在册的禁卫。”

“是裴元焕。”

碧城不答,只是狠狠咬破了嘴唇维持清晰的思绪,厉声道:“动手,生死不论。”

“遵公主令!”

顷刻间,攻守异形!

宫中常备有禁卫三千,这五百禁卫并不算是多数,只是剩下那两千五禁卫从一个时辰之前起就已经被裴帅的亲兵所绞杀。喧天的喜乐盖过了哀鸣,乐府悠扬的琴音与美艳的司舞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没有人知道,这宫闱其实一个时辰之前当所有人都还在皇祠的时候就已经是杀场了。更不会有人知道这五百禁卫是裴帅利用他早年栽培之力,一点一点暗自更换宫中禁卫所得。即使是裴帅,也不过只能勉强更换五百人。不过,那也够了。

谢则容身穿艳红的喜服,剑光在一片血光中闪烁如白雪。往日沙场之上的修罗谢将,今时今日重临在这燕晗宫闱。只不过他虽然手中又刀,却也不是五百禁卫的对手,很快地,他的身上就开始破碎了口子,破败的红衣被狂风吹乱,跌落的发冠被踏碎在地上。

碧城头晕目眩,靠着尹陵才勉强站定,眼睛却半寸不离地看着谢则容身上的伤口一道道增加。

尹陵轻轻拥住了她,轻道:“你不想看,就别看了。”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碧城彷徨看着谢则容,低声道,“他所犯罪孽最该万死,可是我也杀了许多人。”他为的是为家人报仇雪恨,这与她做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

“小歆。”

“我是楚碧城。”碧城苦笑,“我不敢和你说,他说得对,我所求太多。”

尹陵一愣,小心地摸了摸她的发梢,低道:“你说过了的,那日我埋葬…的时候,是我不聪明,不怪你。”

“先生…”

“不怪你。”

“可我…”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很多事情谢则容说得的确没错。

“我原谅你。我所做一切并不是为了让你内疚,事已至此再与你计较没有任何意义。既然捧着心来,与你计较这些是在糟践它。”尹陵低道,“不论是楚碧城还是越歆,都值得的。你,不必负疚。”

尹陵的话语带着一丝气喘,却依旧轻柔。碧城呆呆看着,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哭了。两生两世数十载,得如此真情,她何德何能?

碧城睁着眼睛任由眼泪决堤,尹陵笨拙地拿袖子想去擦拭。结果,袖子上尽是血污,他皱着眉头纠结了会儿,最终把她的脑袋按到了唯一还算干净的肩口。

“居然这么矮。”他喘息道。

“…”

远处,谢则容已经被刀刃钳制。

一场乱局,终于结束。

碧城擦干了眼泪在禁卫的保护之下接近谢则容。那时候,谢则容已经被刀刃逼到了祭塔边缘,靠在祭塔上喘息不止。他艳红的喜服被刀刃撕裂了数道口子,胸口一片血污,往常凌厉的眼如今已经是浑浊一片。如此形象,已经不能用狼狈二字来形容。

没有人能想到,骄傲如谢则容也会有沦落到今天这幅模样的一天。

碧城的思绪有些昏沉,她暗自咬牙,强撑着意识来到他身前,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事已至此,其实她已经无话可说。只是…此时不说,怕是真的再也没有机会。

沉默到最后,却还是谢则容开了口。他苦笑道:“祝贺你,得偿所愿。”

碧城沉默。

谢则容吃力地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触摸点什么,却被禁卫的刀刃逼得重重撞在祭塔上:“逆贼狂妄!你好大的胆!”

他垂下了眼眸,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惨烈,最终好不容易停下,抬起头时却是满眼血痕。他说:“早上那一碗,是花鸠的解药。”

碧城诧异抬眼。

谢则容却笑了,眼睛明亮,仿佛是卸下了心头最大的石头。然后,他倚着塔身缓缓坐倒,仰起头看着高高的塔上。最终,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目光留给了蔚蓝的天,还有高耸的祭塔。

“我其实…后悔了。”他轻道,“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后悔的是什么。”

碧城上前了一步,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来到他的身前,徐徐弯曲了双膝,低头重重朝他行了一记叩拜之礼。

“公主——!!”无数惊惶的声音在周遭响起。

碧城盯着谢则容惊诧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楚氏碧城,替我先祖拜谢谢家世代之血肉铸疆之劳。”

“公主——使不得啊!”

她低头,又叩首,道:“楚氏碧城,替我父皇杀家灭族之举向我燕晗守土良将赔罪。”

“公主——”

碧城缓缓站起身来,在谢则容震惊的目光中来到他眼前,低道:“对不起谢则容,我留不得你性命,我留不起。”留他,楚氏先祖泉下有知如何安生?留他,朝中百官丧命者如何能原谅?留他,将来宸儿的胞兄要是继承大统,如何安坐皇位?

谢则容愣愣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微微弯翘了眼睫,露出了个堪称剔透的笑容。

“没关系。”他低声说,“没关系的。”

“多谢你。”

谢则容迟缓摇头,又抬眼看了一眼祭塔顶端,眼中涩然最终凝聚成了一抹幽深,如同大海深处最暗的潮涌。那大概是遗憾的目光,可是最终他却什么也没有说。也许并不是不想说,只是…没有力气说,没有勇气说,没有意义说了。

大局已定。

碧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翻涌的晕眩,一个踉跄朝前栽倒。好在,尹陵就在她身旁一步之遥,他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就借着他的身体支撑,朝着朝中所剩的官员道:“今日,本宫若有不测,楚氏江山由燕喜公主之后承续…皇子年幼,摄政王…由裴元焕裴帅决议…不过,兵权…必须交还,交由…大神官所定之人选执掌!”

“你怎么了?”尹陵的声音终于慌张了起来,“小歆,你的身体…”

“来人,抄查御医苑,拿下御医苑执事…沈容!”

“是!遵公主令!”

一阵淡淡的香气混杂在血腥味里随风飘来,碧城浑身一震,胸口竟像是被撕裂开来一样的痛。这疼痛冲散了之前的昏沉,让她的思绪陡然间清醒过来——这香气她之前初到祭塔时就已经吸入,是来自乐府司舞身上的香料。她之前一直猜不透沈御医如何控制这毒,让它准时发作,原来,她身体里的毒素还缺药引,难怪之前全然没有感觉…而这药引,是宫中司舞身上常备的香料?!

挣扎间,禁卫上前回报道:“公主,沈容已经在方才厮杀中过世!”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小歆!”在她身旁,尹陵的声音已经堪称惊惶。

“尹、尹陵…沈御医…下毒…司舞香料…”

碧城摇摇坠坠终于瘫软在了尹陵的臂膀中,迎来一片让人绝望的黑暗。

“小歆!”

对不起。

她在浮沉中开不了口,只能在心里昏昏沉沉呢喃,对不起。她终究所求太多,从开始到最终,她始终没有给过他多少欢笑,反而一次又一次恣意向他索取。

如果有明天。

如果有,尹陵…

第101章 终局(下)结

燕晗的动乱终于结束。

列国使臣在一月之后回到各自的故里,只有西昭太子却在燕晗宫闱住了下来。民间传闻,燕晗太子好礼乐,故而留宿宫中日夜研赏乐府礼乐乃至乐不思蜀,竟在燕晗宫闱长住起来。半年之后,西昭老皇帝病危,一封加急文书连夜送到了燕晗宫闱,这才让那纵情声乐的太子急匆匆赶回故土。

又半月,商阙太子继承西昭皇位,成了西昭皇帝。

后来,又有传闻说这不靠谱的皇帝才登帝位没有多久,又出访燕晗。这一次他倒没有在宫中乐府久留,反而去了朝凤乐府,一住三月,又是日日声乐夜夜歌舞…后来,他干脆带着一个司舞回了西昭,第一月封美人,第二月封贵人,第三月封妃,第四月封皇贵妃,到第五月,那司舞成了皇后,母仪天下。西昭老臣们气得在殿上吐了血,新任的皇帝却笑得无知无畏,罢了朝兴匆匆去花园。

花园里,新皇后懒洋洋打着瞌睡。

不靠谱的帝王提了酒在皇后身旁一杯接着一杯斟,等到烂漫的夕阳在皇后的眼睫下投下淡淡斜影,他才眯着眼去吻那点儿阴影。一不小心,皇后睁开了眼睛,他干咳着狼狈扭头。

“先生?”新皇后迟疑。

商阙脸微红,眼睛却弯成一抹笑:“身子可还有不适?”

“没有。”新皇后摇头,“你别担心,我已经好啦。祭祀失败,大神官不是说并不会伤及身体吗?”

“话虽如此。”商阙低笑,“不过那神棍说的话,我只信一半。若没伤身,怎么养了那么久,还是没有养圆?倒显得我西昭膳食清苦似的。”

“…”

商阙笑弯了眼。

夕阳落山的时候,西昭皇后越歆在商阙的怀中渐渐睡了过去。商阙轻手轻脚抱她去了帝寝,小心地替她掩好最后一丝被褥,安静地看了她好久,才终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缓缓笑了。

何其有幸,跌入这一场美梦。

×

半年前。

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公主碧城倒在一地狼藉之中,没有人敢出声,甚至没有敢呼吸。局面已经彻底地失去了控制,当今的帝王倒在血泊中目光死寂,当今皇后闭上了眼睛生死不明,满地的尸体惨烈无比,西昭太子抱着皇后的身体,目光空洞得可怕…

在这一片绝望中,一袭白衣从天而降,沿着祭塔翩然落到了地上。那是一个少年,他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目光淡然,仿佛与这世界都并无牵连。

“大神官…是大神官吗?”“是神官府的衣裳…”“大神官,大神官!!”

已经陷入绝望的人们终于看到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争先恐后跪伏在少年脚下,失声嘶吼:“大神官,求大神官出手救治公主!”

少年衣袂如云,跨过地上层层叠叠的尸身和血泊来到碧城面前,拉过她的手腕把了一息脉,道:“她死了。”

“公主——”

“你胡说什么?!”尹陵血红的眼睛快要瞪裂。

少年却丝毫没有受到威胁,他缓步到一直缩在角落的宸儿身旁,微微露出一丝笑,问她:“粉色的楚家人,你叫什么?”

宸儿显然是吓懵了,一动也不动。

少年便俯下了身体抱起小小的宸儿,一步一步走到已经无法动弹的谢则容身旁,低声道:“你本来应该命丧于此,不过我可以让你多活五年,你想要吗?”

谢则容闭上了眼睛。显然是拒绝。

少年嗤笑出声,忽然俯身在他耳畔轻声道:“你死,她可就毫无生还希望啦。”

“你…说什…”

“想不想要?”少年戳了戳宸儿的脸,“你姓谢,若是姜梵在肯定杀了你。不过我可不想为这不相干的江山去违天命减我宝贵寿命,别和我讲责任和善恶,我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你…”

“五年,不多不少,到她哥哥或者她登基,算是我初任祭祀的最后一份礼,你要,还是不要?”

狂风过,卷走了无数血腥的味道。

燕晗今年冬日第一场雪终于降临。

没有人知道乐府中的司舞越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如同她失踪前一样,常年昏睡在床榻之上,只不过她再也不是一个普通司舞,因为西昭的太子日日守在床前,俨然是一副终有一天会接回西昭当太子妃的模样。

神官府的沈七偶尔会来探望,最终却都气冲冲跑回神官府。

于是那几日,西昭太子的心情就会特别好。

宫中流言不胫而走,说是这朝凤乐府出来的司舞早就与西昭太子私定了终身,一时间不知道招惹了多少羡妒——身为司舞,没有被皇帝相中,却被隔壁的太子相中了,这也是三生有幸的事啊。况且那西昭太子毫无架子,日日抱着琴守在房里,还能时时刻刻把沈七公子给气回神官府去…

三月后,司舞越歆睁开了眼睛。

越歆已经在混沌之中漂泊了太久,黑暗是她所能触摸到的唯一的颜色。第一抹阳光刺入眼睛的时候,她抬起笨拙的手试图去遮挡,可是却没有成功。干咳的喉咙只能发出一丝喘气的声音,手和脚都像是有千斤重,几次三番失败后,她又闭上了眼睛,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

屋子里暗沉了许多,有琴音淡淡传来。越歆睁开了一条眼缝儿,终于渐渐找到了琴音的源头。那是一个修长的身影坐在窗棂之上,膝上搁着一张琴。他的十指要比寻常人都要颀长,三三两两拨弄琴弦,房间里就滚落了几个散漫的音调。艳红的云锦衣摆垂挂在床上,夕阳在他的身周笼盖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可惜,是个男人。

越歆终于成功抬起了手揉了揉模糊的眼睛,暗自酝酿了好一会儿力气,才终于勉强支撑起了身子,坐起身来朝那弹琴的身影愣愣看着。

琴音戛然而止。

弹琴的男人压低的喘息急促无比,眼睛中闪烁起异样的光芒,像是不可置信似的站起了身。然后,砰的一声,琴落了地,琴弦尽断。

他来到她床前,红了眼睛。

“我叫尹陵。”那个男人的声音有些嘶哑。

尹陵?

“我叫尹陵。”他又重复。

越歆依旧愣愣看着手心的湿润,张了张五指,依旧迷惘。

“我叫尹陵。”那人在她床前蹲下了身,仰头看着她迟疑不决的神色,眼中噙着颤抖的光芒。狼狈而又可怜。

越歆只觉得脑海中塞了一团棉花,许多事情都成了白茫茫一片。她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红着眼睛泪流会不会很丑,不过眼前的男人却是流了眼泪挂在眼睫上,最后成了几粒细碎的透亮的泪珠。然后,他笑得弯翘起了眼睫,那些晶莹就落到了她的手上。

“尹…陵?”她晃了晃脑袋,迟疑道。

“是。”

“我…”根本记不起来…

“没关系。”叫尹陵的男子的手最终落到了她的发梢,低缓道,“没有关系,往事俱如烟云。”

他知道?

越歆茫然低头凑近他,却被尹陵温柔地吻住了眼睛。他说:“我们的一生还有很长,很好的时光。”

这一生的确还很长,只是过去的记忆却真正如同烟云一样消散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越歆的身体已经彻底康健,她被允许在乐府里自如走动,后来,连乐府都不再是她的限制。只是关于之前的种种却怎么都记不起来了。听乐府中人讲,她原本是燕晗边境小城府尹家小女,九岁那年被尹陵选中入了朝凤乐府,三年苦练终于入宫成为宫中司舞,却不幸在皇后生辰庆典的祭祀上晕了过去导致祭祀失败…再后来,一睡就是很久,久到之前所有的记忆都烟消云散。

“这样不好么?”白衣的少年为她送来最后一碗药,见她迷惘,淡然开口,“有时候,记忆是累赘。”

越歆低眉思索,犹豫道:“可是总是记不起来,也不好呀。”

少年淡淡投向她一眼,道:“你需要它们吗?”

越歆一愣,迟疑着摇了摇头,接过少年递来的药碗一口一口把那苦涩的药喝下去。其实这小半年调养,她之前浑浊疼痛的脑袋已经清醒了许多,初时一回忆就会隐隐作痛,后来多想会堵得慌,到最近的一月任何回忆都已经不能带来任何的感知。这舒畅的感觉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过往的一切真正地过去了。

既然过去了,似乎,的确没有记起来的必要。

少年看着她喝完手中的药,忽的笑了,伸出手道:“来,我带你出乐府。”

“…好。”

春光明媚的宫闱,繁花似锦。

越歆在乐府门口见着了尹陵,然后被他轻轻牵过了手。她的脸上有一点点发烫,不想去看他笑得春风拂面的脸,就只低头看着他衣袖上银丝勾成的麒麟。可惜,她看错尹陵了,尹陵此人最近小半年已经露出了恶劣的本性,他居然掰正了她的脑袋,逼她对上他笑弯了的眼,低哑憋笑的嗓音在她耳畔回荡。

“跟我回西昭,如何?”他轻笑,“不娶到手,总是心慌。输了太多局,姜泱已经不愿意与我下棋了。”

越歆愣愣抬头,却听见少年的嗤笑声。他只用一个字就打发了已经是西昭皇帝的尹陵。

“滚。”

尹陵大笑。

越歆终于决定与尹陵去西昭。其实对于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故国与否并没有那么多刻骨铭心的情绪。听说她的父亲越占德已经过世,两个长姐各自嫁去了远方,再也没有消息,她的师父姜梵在一年之前已经过世,在这燕晗,她本来就已经没有亲人了。

尹陵先回了西昭,等待的时候,越歆常常在御花园走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所到之处往往没有多少人往来,久了,她也就发现了是所有人都在躲着她,唯有假山亭上常常有个身影静静望着她。有好几次,她噙着一肚子火去追赶,到了山头却什么都没发现。也是那时候,她听说了燕晗的皇帝的故事。

所有人都说,燕晗的皇帝是个沾了无数鲜血的人,他原本是驸马,幸得大神官维护,他才在皇后死后仍能安坐这江山。可是这个皇帝却在皇后殁了之后也染了重病,常年卧病于帝寝,缠绵于病榻。不过即使他身体康健,她这小小的司舞要见到圣颜也并不是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