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
他喃喃着,却只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两字,再没有别的话语。
“陛下认错人了。”碧城想了想,轻道。
“你…是如何脱困的?你的身体怎么样了?要不要找御医,不、找神官…孤去请人传神官入宫!来人、来人——”
“陛下!”碧城冷声打断他,“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皇后。”
“碧城…”
谢则容手上的力道极大,碧城甚至依稀可以听见骨头关节被蹂躏发出的微妙的声响。她用力掰动他的手指无果,咬咬牙举起手撩开了鬓边的发丝,把整张脸完整地露了出来。
谢则容一愣,缓缓地松开了手,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暗淡了下去,最后化作了一片冰寒。
他说:“你是谁?”
碧城略略思索,还没有开口,脖颈就被谢则容冰凉的手扣住。
“你是谁,冒充皇后有什么目的,受何人指使,碧城现在何处?!”他凛冽道,“孤只给你一次机会。”
他的手并不紧,碧城还可以勉强呼吸。她冷眼看着俨然是强弩之末的谢则容,忽然伸手用力一推——谢则容脸色陡然惨白,重重跪在了地上用力捂住了伤口喘息。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为的是燕晗江山不落入外族之手。”
“碧城现在如何,我以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早就死了,你何必自欺欺人?”
“至于我,”她轻喘一口气,眯眼淡道,“我叫越歆。”
“不…”谢则容挣扎着站起了身,“你是她,她还活着,你一定是用了什么方法去除了脸上的疤痕…”
这可真是不像谢则容了。
碧城把之前一直压着的声音彻底地放松了下来,朝着他露出了个明媚的笑容来。
“陛下真的不仔细看看我吗?”她以原本清亮的声音道,“我才十三,朝臣是因为本身就没有见过几次皇后再加上这一身妆容所以认不出来,陛下难道分不出十三岁与二十岁的区别?”
谢则容僵住。
碧城轻声道:“陛下,自欺欺人并不好呀。”
谢则容眼底最后一丝光芒终于破灭。
事已至此,再在这议事殿上与他纠结已经没有意义。碧城只在殿上停留了片刻便马不停蹄出了议事殿直赴乐府。
冒名顶替这种事情就像是泡沫,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功亏一篑。她必须趁着这不知道多久的时间把之前没能完成的事情做一个了结。
尹陵…如果尹陵真的失踪了,她不信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尹陵虽然玩世不恭,却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他失踪之前是在追查燕喜公主的下落,就绝不会半途而废。他会离开,一定是已经查到了什么线索。
乐府中,闲杂人等已经被预先清理干净,步姨早早站在乐府门口等候着,见着碧城,她的脸上微微有些诧异,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道:“皇后安康。”
“尹陵还没有回来?”
“回皇后,尹大人的确还没有回来。”
“带我去看看他的住处。”
“是。”
碧城跟着步姨去往尹陵的房间,心跳有些纷乱。
尹陵平日里深居简出,她与尹陵相识多年,其实还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他的房间。
这一次,还是第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参观蝴蝶房间会幻灭莫…
第74章 西昭太子(上)
房门被步姨轻轻推开,碧城好奇地朝里头张望。在这之前,她还从来没有踏入过尹陵的地盘,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尹陵的房间,却足以让她呆上好久:
她原本以为,依照尹陵那种喜欢铺张的个性,他的房间应该是富丽堂皇,奢华至极才是,却没有料到偌大一个房间居然简陋得毫无装饰,空荡荡的房间里连一张桌椅都没有,只有一张床榻,榻上一张琴,如此而已。
碧城不由回头问:“尹陵真的住在这里?”
步姨笑了,道:“尹大人住处向来简洁,让皇后见笑了。”
碧城皱眉在房间里打转儿,这房间何止是简洁,简直堪称简陋了。她在房间里兜兜转转许久,终于还是打开了里头唯一的柜子,柜子里只有三两件尹陵日常穿着的衣裳,还有一叠书信。她犹豫着取了一封,却发现里头根本就没有信笺。那真的是空壳。除却这些,这空荡荡的房间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尹陵,他究竟去了哪里?
一个司乐连琴都能舍,究竟是离开得有多急?
半盏茶的功夫,尹陵的房间已经彻底被碧城翻了个遍,却依旧没有任何线索。她愁眉想离开,不经意抬头却发现房间里唯一的柜子上有一个深色的木匣子静静躺在那儿。
那是——
碧城只是略微迟疑了会儿,便踮着脚尖去触碰那个木匣。她个子不高,房间里又没有半点可以垫脚的物件,她在原地历经艰难终于触碰到了木匣的边角,殊不知那木匣要比她想象中轻很多,她刚刚一用力,木匣便从柜子上翻了下来!
无数雪白飘散在明亮的房间里,纷纷如落雪。
木匣落地,碎成了好几块。
碧城茫然看着满天飘散的纸片,呆愣了会儿才拾起一张纸扫了一眼:纸上画着一个女孩,圆滚滚的脸,圆滚滚的狐裘袄,圆滚滚的手支着圆滚滚的下巴,百无聊赖趴在树下看蝴蝶。
这是什么?
碧城狐疑地又捡起一张:这一次还是那女孩,只不过她明显长高了一些,身体不再那么圆润,下巴终于露出了一些尖尖的弧度,她眯着眼把玩着一只黑色|猫儿(这都要和谐我囧,到底是谁更不纯洁!),又是一副闲得生无可恋的模样。
这…
第三张,少女已经有十三四模样,她正襟危坐在高座之上,华贵的衣裳显然是朝服,身姿倒是仪态堂堂,只是那双眼却显然在放空状态…她在溜神,很显然。
第四张,少女已经瘦得脱了人性,眼神也全然不同。她身穿朝凤嫁衣,静静看着天。
碧城愣愣看着画中人,许久才低垂了手。
事到如今,若她再认不出来这画中人是谁,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
这是她。
或者说,是楚碧城。当年的楚碧城。
从小到大,各种神态各种模样,积聚了满满一箱的楚碧城。
碧城缓缓蹲下了身去捡地上的白纸,一张又一张,心中那一点点奇异的感觉渐渐蔓延到指尖。
如果说之前尹陵的表白带给她的只有如冬雷雨雪般的震撼,那么此时此刻每一卷画便像是攀爬过断壁残垣的夕颜花,每一张画连接成蜿蜒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环绕过破碎的城墙,每到一处便悄然开一点花。一朵连成一片,一片汇成一城,一城开成海洋。
这便是尹陵。
如此心意,如此执念。
夫复何求?
碧城蹲在地上把那些画卷收拢,却发现盒子破了。她抱着画卷踟蹰,最终把它们带到了紫阙宫。却不想,在紫阙宫中早有一人坐在正殿之中,俨然一副等她归来的模样。
谢则容。
碧城脚步迟疑,原本想赶在他发现之前离开紫阙宫,却不想才转过身就被两个禁卫的身影挡住了去路。他们跪在地上抱拳行礼,却没有半点让路的意思,反而趁着她迟疑的功夫把殿门慢慢阖上了。
她无奈转身,却对上了谢则容幽深的眼。
他道:“你方才去了哪儿?”
“乐府。”
“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碧城勾勾嘴角,“我本来就是司舞,去乐府不是再寻常不过么?”
谢则容冷道:“孤不想与你兜圈子,你若配合,孤可留下你一命,若不然…”
碧城不再说话,她细细看着谢则容的脸,试图去验证心里的猜想——果然,他在心虚。她虽然一直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却已经是这世上不多的最靠近他的人。谢则容为人老谋深算,不论何时都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而如今他却横眉竖目,眼中杀气毕现…反而说明他并没有把握。
很显然,这个世上有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这一点超出了他的计算范围,让他迷茫了。
“陛下不必怀疑我。”
“哦?”
碧城淡道:“我若不摘面甲,东齐十万大军压境你还是必死无疑。何苦我来算计?”
“越歆!”
“原来陛下还记得我名字。”
“你想要告诉孤的只有这个?”
“是。与其怀疑我不安好心,陛下倒不如潜心研究如何应付贼心不死的东齐。”
“孤并不怀疑这一点。”好久,谢则容低道,“因为孤已经找到了碧城的下落。”
什么…?!
碧城一惊,诧异抬头,却见到谢则容冷若冰霜的脸上缓缓绽放开了一丝笑容。
…怎么会?
她心思纷乱,自然没有注意到谢则容落在她身上的探究的目光。
“你手上的是什么?”忽然,谢则容开了口。
碧城警觉缩手,却为时已晚,手里的那卷纸张已经被谢则容夺了过去。谢则容原本眼角眉梢噙着一丝笑意,可当他的目光落在纸张上时却渐渐收敛。他一张张翻阅,脸上的阴霾越渐越深,到最后已经阴沉如同骤雨前的阴云天空。
“尹陵。”他道。
碧城沉默,冷眼旁观。
“倒是英雄气短。”谢则容冷笑出声,“你果然与他有干系。”
碧城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答:“我本就是朝凤乐府出身,自然与尹陵休戚相关。你查了那么久,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谢则容黑了脸。
碧城盯着他的手,想着这些画拿回来的可能性估计是渺茫了。画在谢则容手里,厚厚的一叠,被他泛白的指尖攥得起了褶皱。她有些心疼,却也明白这时候不能触及他的底线,一时间脑海中浮现无数念头,最后却只挤出一句:“那是尹陵的画,你,能不能还给我?”
谢则容微微挑眉:“你倒颇为在意尹陵。”
碧城大大方方坦白:“是啊。”
谢则容道:“可这画上画的是孤的皇后。你说,孤该不该还给他呢?”
“皇后已经不在这世上。”
“住口!”
“她的的确确死了。”碧城冷笑,“死了的人,永远不可能活过来。”
×
夜晚终于来临。碧城终究是没能顺利拿回那些画,谢则容的伤口出了血,离开紫阙宫的时候是靠御医搀扶的。看着那殷红的血渐渐在他的衣衫上晕染成花,她却有些迷茫。如今着局面她与谢则容算是僵局,谢则容的罪行捏在她手中,她也有把柄落在谢则容手里。只是这样的僵局真的能维持吗?
若是之前的努力付出皆是一场空,那显然不是个好结果。
谢则容就像是狮子,他如今受伤,也许这所有的弱势不过是为了让她掉以轻心,一旦等他部署好一切,她几乎可以想象那时候整个局面会一瞬间扭转…她决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一夜,在辗转中渡过。
第二日,先锋营探子来报,东齐十万大军并未进犯燕晗国土,他们在距离两国交界三十里处安营扎寨。
这已经可以算作好消息了。起码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
碧城坐在殿上听着年轻的少将军禀报完东齐近况,偷偷看了谢则容一眼,发现他似乎在走神。
“陛下…”少将军迟疑道,“除了东齐…”
“如何?”碧城出了声。
少将军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道:“启禀皇后,我军前探在边境之处除了打探到东齐消息,还带回些不相干的消息。但微臣以为东齐并未进犯可能与此事有关。”
“讲。”
“是。”少将军抱拳道,“西昭、东齐与我燕晗素来有三国鼎立之势,前些时日西昭太子不幸病殁,西昭皇帝垂垂老矣,故而这一次东齐胆敢贸然行动,仗的就是西昭与我燕晗皆有动乱之象。不过探子回报说,西昭几日之前新立太子,册封大典就在昨日。微臣猜想,这或许是东齐停滞的原因。”
“新立太子?”
“是,微臣也听说西昭皇帝只有一脉皇子,只是册立太子却已经是昭告天下的事情,就是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找来的这新太子。”
碧城微皱眉,陷入沉思。
西昭、燕晗、东齐关系向来复杂,如今东齐兵强马壮,西昭又新立太子回归太平,只有燕晗…还是乱作一团,为帝的是逆贼,楚姓的皇后还是个冒牌货,所有的事情都在微妙的平衡中,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再探,查出新太子生平。”殿上忽然响起谢则容的声音。
“是!”
碧城正欲开口,却忽然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个宫人慌慌张张跑上殿来,仓惶跪地道:
“陛下!不好了!大神官…大神官危在旦夕!”
什么?!
第75章 西昭太子(中)
大神官危在旦夕!
“大神官如何?”谢则容问。
宫人急急道:“大神官今晨吐了血,像是得了什么隐疾,神官府中弟子寻来御医却被大祭司拦在门外…”
重病?!
朝堂上所有人皆是一愣,窃窃私语声一时间掩盖住了许多人忍不住倒吸一口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声音中各色的目光纵横交错,除了震惊之外另一种目光只剩下惊恐。
是的。惊恐。
碧城在最初的一阵慌乱之后安静下来看着惊惶失措的朝野众臣,陷入了沉思。如果说在燕晗还有一样事情是比皇位易主更加能够动摇民心的,那便只可能是神官。她上一世对朝野了解并不多,对神官府的了解更是少之又少,在她的印象中,大祭司是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存在,除却每一任神官大约十数年便会更迭一次,疾病与灾祸几乎与大祭司并无关联。姜梵他怎会得病呢?
她迟疑地看了一眼谢则容,谢则容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他道:“来人,准备车马去神官府,立刻。”
碧城松了一口气,心上的石头却压得更紧。
谢则容道:“别担心,他身受天命,吉人自有天相。”
×
神官府就坐落在帝都郊外的山脚下,从宫里出发的车马不消一个时辰便可抵达。碧城坐在马车之中心急如焚看着车外绵延的山川,还有匆匆略过的树影,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遥遥见着了在一片莹然的绿意尽头有一方白墙灰瓦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