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薇的声音尖锐而又刺耳,似乎压抑着许多情绪,琴倒了尚且不足以让她宣泄,她握紧了拳头在原地僵立,到最后却颓然坐在了石凳上,低下头轻笑起来。

“公…”

洛薇低声道:“小然,你说,他为什么要封我做公主?这是惩罚是不是?”

“陛下疼爱公主,举世皆知…”

“可我从来没想过要做这公主啊,”洛薇低道,“就算她与他有血海深仇,就算她躺在那儿已经成了活死人,他都从来没有想过让我的位置…”

叫小然的宫婢年纪还不大,大约是没有办法跟上洛薇的跳脱的思维。她迟疑看着洛薇瞬息万变的神情,似乎是想要向其他年长的宫婢求救,结果一抬头却不经意撞上了碧城的眼。

“啊——”小然尖叫起来。

洛薇陡然抬头转身,正巧与碧城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脸色陡然间惨白!

碧城早有准备,朝她露了个微笑。结果却换来洛薇更加惊恐的神色。

不过很快地,她就沉静了下来,道:“越歆,你好大的胆,本宫这素瑶宫也是你可以乱闯的?”

碧城微怔,眼底闪过一丝顽劣。她在出发之前便让负责洗漱的宫婢稍稍在发髻上做了些改动,恰巧遮住了耳边的疤痕,她有着与越歆几乎难以辨别的脸,洛薇被软禁自然无法知晓皇后苏醒的消息,加之她先入为主,会错认也是正常。

她心中暗自笑,顺着洛薇道:“陛下命臣女来向公主转达,陛下希望公主好自为之。”

洛薇眼色如冰:“你什么意思?”

碧城笑眯眯道:“没什么意思,只是看公主似有深情无处诉说的模样,何不找陛下说说清楚呢?”她略略嘲讽道,“指不定还可以死得瞑目些。”

“你…”

洛薇显然是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冷道:“你好大的胆!”

“论胆量,臣女哪敢与公主想比?”

洛薇冷笑:“越歆,你莫要以为有陛下撑腰就可以无法无天!本宫贵为公主,要惩治你一介司舞还是绰绰有余的!”

“是么?”碧城淡道,“破坏祭祀,诛杀司舞,勾结苏相意图谋反,你真确定你还能继续做这公主?”

洛薇的神色忽然单薄了许多,她冷眼看着越歆不再说话,却第一次没有尖声反驳。她的身上没有了方才的气焰,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沉稳,方才孩子寒潮肆虐的眼里此时此刻只剩下了一潭深泉。

碧城把这一切变化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抹笑。

这才是真正的洛薇,不论是多年前温柔可人的还是之前嚣张跋扈的,都不是真正的她。她露出了这幅模样,这说明她说的话已经真正触及到了她的底线。她不想再装了。

她沉默片刻,缓缓勾起一抹笑,声音也轻柔了不少。她说:“本宫如果是你,从火场逃出便躲得远远的,不会到我宫里来送死的。”

“是么?”

洛薇的声音循循善诱,她说:“想必你听过本宫与陛下的事情,那么你应该知道,本宫与陛下自沙场便是情投意合…越歆,你很聪明,可你想过没有,我屡屡骄纵惹事,又有哪次真正受过罚呢?”

碧城沉默。

洛薇不知不觉走到了她身旁,伸出手来抚过她的脸颊,她轻道:“陛下不需要一个聪明的公主…他不能做的事情,要由我来做,他不想脏手的地方,我来用脸去擦,我所做总总事情都是他授意的呀。你很聪明,不难想到后宫中也须得有一个能做其他人不能做的事情的恶人来维持整个后宫微妙的安宁,对不对?”

她说:“越歆,本宫其实很喜欢你。你与本宫当年有几分相像。你若当真有心,本宫帮你飞上枝头变凤凰,如何?”

洛薇的声音舒缓而温柔,像是清风过岗般让人舒服。

她在蛊惑人心。

如果是四年之前的碧城恐怕早就相信了她的说辞,只是现在却终究不同了。

碧城不及她个子高,她又贴得极近,碧城只能微微抬头看着她柔和的神色。然后,在她堪称温柔的神色下露出一丝恶劣的笑。

她道:“不想。不信。不知。”

她低声笑道:“公主这番说辞感人肺腑,何不留着去牢里与陛下好好谈谈这良苦用心呢?”

“越歆!”

“苏瑾已经招供,公主与苏相早有勾结,意图谋反,公主莫非是为了陛下诱敌深入?”

“大胆!来人——唔…”

洛薇忽然发出一声惊呼,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

碧城一怔,还来不及反应,却见着洛薇陡然伸出手一把推开了她!

就在她的腰腹上,一把匕首深入刺入了一半,雪白的纱衣上一瞬间绽放开了刺眼的鲜红!

“啊——”一旁呆愣的小然终于放声尖叫起来。

洛薇捂着腰腹面色苍白,咬牙开口:“来…抓刺客…”

整个后园纷乱起来,无数宫婢宫人涌入,连同外头的禁卫一起将几人包裹了起来。

碧城冷眼看着洛薇。

原来,这才是她的计中计。苏相已死,苏瑾作证,伙同谋逆的罪名要想洗清谈何容易?在方才短短的时间内,她恐怕早就做好了收买不成便栽赃嫁祸的准备,所以才会忽然靠近她。如果她当真只是“越歆”,就凭着行刺公主的罪名,恐怕早就被禁卫就地正法了!

洛薇这一招兵行险着,本来有九成的胜算。

只可惜,她不是越歆。

她算错了。

禁卫团团围住几人,却没有一人动手。

洛薇捂着腰腹厉声嘶喊:“你们…还…不动手?!”

可是禁卫却面面相觑,始终没有一个人拔刀。

洛薇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慌乱,她匆匆扫视了一圈周遭的禁卫,把目光放在了禁卫圈外的侍卫身上,踉跄了好几步才被小然险险扶住。她道:“你们…你们疯了不成?!还不快抓刺客!我若有事,陛下绝不会放过你们!”

周遭依旧是一片安静。

碧城被洛薇推开也险些跌倒,好不容易站定了,沉寂了片刻次才抬起了头,看着她裙上的血慢慢晕染开来,微微扬了扬嘴角。

她不着急。

反正那刀又不是插在她的身上。

寂静之中,洛薇的嘴唇已经渐渐失去了血色,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周遭明明已经赶到却完全不听命不动弹的禁卫们,眼里的震惊已经慢慢凝聚成仓惶。小然个子不高,显然已经扶不住她,两个人在晚风中摇摇欲坠——

血已经染红了小半件衣裳。

小然终于再也扶不住洛薇,连带着洛薇一起跌倒在了地上。

碧城看得差不多了,终于开了口:“过去两个人,去帮公主一把。”

“是,娘娘。”

禁卫得令,去到了洛薇身旁,一左一右搀扶起了她,把她放到了之前的石凳上。

洛薇仓惶的眼死死盯着碧城。

晚风吹过,落叶卷着沙石袭来。碧城眯着眼睛略略低头,却不想风太猛,轻而易举地把她鬓边发丝吹了开来。这下,她耳际的疤痕一览无余了。

洛薇一愣,本就苍白的脸上终于再也没有了半点血色!

她像是被人夺了魂魄一样,从喉咙底挤出颤抖的声音:“你…你到底是谁?你是谁?!”

血依旧在流淌,一滴一滴落在她脚下的地上,草尖上也挂了一滴。

碧城慢悠悠收回了目光,踱步到她面前,淡道:“好久不见,听闻你坐了公主,本宫特来道贺。”

洛薇重重喘了一口气:“碧…你是…碧城?”

她的话音未落,便被身旁的禁卫厉声打断:“大胆!皇后名讳岂是你能乱叫的?!”

“没关系。”碧城低笑,“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许久。很长,很长。”

白石雕刻的石凳已经被血色染得惨不忍睹。

洛薇的眼里已经只剩下绝望,她忽然挣扎起了身,却被两个禁卫死死按住了身体,不一会儿,她的眼睛便开始慢慢阖上——

泣血的低笑从她口中翻滚出来,竟比凉风还要冰凉上许多。

她喃喃:“你居然醒了…你居然真的还会醒…我早就该杀了你…挫骨扬灰,好让他再也…不知道去哪里找…”

几近疯癫的话语。到最后她的声音也渐渐地低沉了下去。

禁卫统领的有几分犹豫,抱拳道:“皇后,她这一刀虽然不深,只是若是让血继续流下去,恐怕只能撑两刻钟。”

碧城看着他,淡道:“那就一刻钟后再请御医。”

“皇后想不想要她…”

“不。”碧城轻道,“她必须活着,依法处决。不过在那之前,本宫想看看她还能流多少血。”

“是!”

夜色降临。

碧城看着御医把洛薇抬往寝宫,她犹豫着该不该去跟随,身后却忽然出现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她猛然回头,却有人先她一步拽住了她的手腕,一翻转,把她整个人悬空抱了起来。

“放手——”

谢则容!

“你该休息了。”谢则容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都是这个点真是够了…

请叫我踩点王==

明天绝对不会是这个点更新!一定白天更!!!

第64章 皇权所向(上)

你该休息了。

谢则容的嗓音本来就偏低沉,夹在晚风之中更是淡得几乎要晕染开来。

碧城毫不掩饰嫌恶,冷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却没换来他半点反应。他就像是看不见她所有的表情一样抱着她一步步素瑶宫宫门口走,在所有禁卫与宫人诚惶诚恐的目光注视下抱着碧城离开了素瑶宫。

碧城并没有多作挣扎,她的确累了,身上的痛楚已经不知不觉又悄悄浸染深入。谢则容想要抱着,她倒不介意看看他到底能做什么,敢做什么。

“你哪里疼么,”谢则容却忽然停下了步伐,低头看她的脸。

碧城稍稍挣动几分,自下而上看着他的脸。眸光冰冷。

谢则容不再说话也不再低头,他抱着她的手稍稍增加了一些力气,脚步也慢慢加快,居然就这样一路从素瑶宫抱着她入了紫阙宫。

紫阙宫中宫灯已经都被点亮,昂长的走廊上几乎每一步都有宫灯,俨然是一片金红的海洋。

碧城有些诧异,她离开的时候紫阙宫里还没有那么多宫灯,短短几个时辰,也不知道是不是整个宫闱的灯都被移到了紫阙宫里,像是要把暗沉的夜驱赶离开一般。

在宫灯河流的尽头是她的寝殿。那里头似乎更亮。

宫人开了门,撩开了阻挡的珠帘。

碧城被里头太过亮堂的光刺得眯起了眼睛,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被放在了柔软的被褥之上。

谢则容就站在她床边,烛光把他的背影剪成了细细一弯。他说:“忙碌了这么长时间,歇息会儿吧。”

碧城抬起手遮了眼,沉默良久,道:“灯太多。”

这屋中少说有十几盏灯,即使宫里用的是最好的灯油,十几盏汇聚在一起却也有一股浓重的气味儿。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睡得着?更何况…还有谢则容在屋子里。

谢则容眉心略过一丝迟疑,却仍旧是摇了摇头。

他道:“让它们亮着吧。”

“为什么?”

“因为…”他定了定神,轻声道,“天一黑,便是一天。”

而碧城,只剩下三天时间了。

碧城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呆愣了片刻后忍无可忍嗤笑出声来。她吃力地从床上坐起了身下了床来到桌旁,取了沈御医的瓷瓶倒出一粒药来,就着桌上的凉茶把药丸吞咽下肚。等她回过头的时候,却发现谢则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床边,神色僵滞。

他这幅模样,她看了只是觉得嘲讽。

谢则容道:“你笑什么?”

碧城终于从隐隐的疼痛中缓过了神思,隔着数步距离遥遥看他,脸上流露的是露骨的憎恶。

灯火如昼的房间里,烛光闪动如星辰。

谢则容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他的背对着烛光,身周笼着一层碎碎的光影,她在笑,眼角却是一抹刺眼的嘲讽。他有些彷徨,却不知道彷徨从何而来。在她沉睡之前她明明狼狈如同跌入水里的鸟儿,可是四年沉睡,等她再醒却像是换了一个人。

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

岁月洪流湮没了许多东西,他却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花下一瞥,那时候她坐在墙头短发碎乱,发髻歪斜,骨子里的明媚像是初春乍开在寒枝的第一抹花。

后来呢?

他稍稍扶了扶额头,企图赶走他有些抵触的记忆,却发现做不到。

噩梦四年,他以为她醒来的时候便是解脱之时,却原来不是。

那是更深的梦魇。

而她说,他只是个错误。

“本宫想歇息了,谢将军还不回寝宫?”

“如果你是真歇息,孤可以走。”

碧城沉默。她当然并不可能真正地去休息,三天时间那么短,她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处理完毕,当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候每一刻钟都恨不得掰开来用,怎么可能浪费在安睡上?

可是她若不睡,谢则容可能会一直留在紫阙宫。她虽为皇后,却不能命令禁卫撵当今帝王出去。

她想了想,犹豫片刻脱了外衣躺到了床上,扯过锦被盖到了身上。却不想谢则容非但没有走的意思,反而和衣躺在了她的身旁。

自掘坟墓,大约说的就是她这种行为。

“闭眼。”谢则容轻道。

烛光摇曳。

谢则容绵长的呼吸就在耳畔,碧城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钻出来了。她想要离开,却被谢则容隔着锦被按在了床上,四目相对。

他轻道:“你需要休息。”

他说:“孤…只想陪着你。三日之内,必寻得良方。”

“这四年来,孤常想,如果你睁开眼,孤要与你说什么话…可是想了好久都想不出,明明在大漠,我们可以彻夜把酒的,如今出口却不知从何讲起。”

“孤不想逼你,你想杀洛薇,孤可以纵容;你想保苏瑾,孤可以不咎;甚至你让尹陵出宫去寻找前朝皇裔…孤也可以不计较。碧城,孤不会放手。哪怕这是个错误。”

“就算将错就错,孤也要一错到底,不死不休。”

“你能成全的是不是,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