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的喉咙有一丝嘶哑,可声音却是漂浮的。很多情绪已经在身体里积压了太久,她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没有一丝缝隙可以宣泄,此时此刻一句句掀开旧伤,却发现痛得爽快得很。
姜梵一直安静地聆听着她的宣泄,直到她红了眼圈却迟迟不肯落泪。他终于微微摇了摇头,轻道:“我却不曾后悔救你。”
“师父…”
姜梵微微敛眉道:“在这人世间最为珍贵之事物莫过于生命,皇权,富贵,荣华,哪一样贵过生命?”
“可是…”
“我身为护国神官,本不该插手皇权之事。那日你从我眼前跳下,我若不救,的确可以阻止谢则容登帝。不过他若非皇则燕晗必定顷刻间陷入乱世,生灵涂炭,楚家皇裔贵为天子,能视万民水火于无物?”
“生命往复无常,却并不轻贱。”
姜梵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入耳却如旱天之雷。
碧城静静听着,沉默地低下了头。
片刻之后,一抹柔和的力道抚上了她的发顶,又倏地消失。
姜梵道:“不过如今局势,你若想扭转复仇,为师并不会阻止。只是为师希望你能以江山为重,切勿如方才那样置身险局。”
碧城猛然抬头,却只看到姜梵渐渐离去的背影,没多少功夫,他已经走到了偏殿门口,雪白的衣衫在逆光中几乎要融化在空气中,只是一泻而下的黑发之中夹带的一缕白却不似寻常。
白发?
什么时候有的?
姜梵自然不是为了阻拦碧城的冲动之举而来的,半个时辰后,碧城带着“碧城”回了寝宫,而谢则容则被姜梵带去了正殿商议国事。天色渐渐临近黄昏,漫天的彩霞挂在皇后寝宫的窗口,碧城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关上了房门,把白日的光芒早早地和内寝隔离了开来。可惜,为时已晚,不一会儿“碧城”的身上便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透明。
大约是之前吹了风。
小禾打来了洗漱的水,碧城用丝巾沾了些热水替她擦去额上的汗珠,一面擦一面惊奇这诡异的画面。她这是…在照顾“自己”?
小禾愣愣看着,忽然开口道:“你日日戴着面具,不难受吗?”
“不难受。”
“什么时候可以摘下来?”
碧城稍稍思索,低声道:“大约…是皇后醒来后吧。”
小禾却微微有了几分异样的神色,她说:“陛下说皇后再有两个月就要醒了。可是她时常发烧,近来越来越瘦…”
“你照顾皇后多久了?”
“四年。”
四年啊…那便是从一开始就是她?碧城微微沉吟,问:“还有谁见过皇后?”
小禾摇摇头,道:“紫阙宫防守森严,能入宫的人本来就只有几个,陛下从来不让外人入内寝。这些年来,除了大神官之外,你还是第一个可以进内寝的人呢。”
第一个么,碧城拧干了手里的娟帕,替“碧城”擦拭完最后一丝汗珠,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着珠帘闪了闪,谢则容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他似乎颇为高兴,眼角眉梢都微微上扬着,眼眸中噙着一抹光亮,在见着“碧城”的时候更加明亮。
接触到“碧城”的手,他脸色一变,皱眉道:“为何这么冷?”
小禾怯怯道:“许是午后着了凉。”
谢则容的脸色顿时阴郁下来,沉道:“快去请御医。”
“是!”
小禾匆匆离去,只留下碧城与谢则容面面相对。只是对于谢则容来说,她这个外人显然和小禾是没有区别的,他毫不避讳地把“碧城”从榻上捞了起来拥入怀中,倚在床头,自然而然地扯过了被褥把两个人都盖了起来。一系列动作他做得顺畅无比,仿佛是重复了许多次一样。
“你下去吧。”终于,谢则容开了口。
碧城沉默地行了礼告退,与匆匆来到的御医擦肩而过。
屋外月亮已经高升,她在门外驻足了片刻才迈开脚步,却发现就在不远处,有一个颀长的身影静静地站在紫阙宫门外的树下。夜色太浓,宫灯的光芒时分微弱,树下那身影淡得要陷进夜色里一样。照理以紫阙宫的防守之森严,禁卫是不可能发现不了他的,可是从巡逻的禁卫到门口的守卫竟都像是习以为常一样,一个多余的眼色都没有望向那人。
那是什么人?
碧城迟疑着靠近了,却在看清那人的脸的一瞬间愣了。
那竟然是尹陵。
她缓步靠近了他,最终停在了他面前。尹陵似乎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原本通常似笑非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讶异。良久,他低眉笑了笑,说:“被你逮着了。”
碧城迟疑问:“先生来这里做什么?”
尹陵道:“赏月。”
“可你方向错了。”碧城冷冷戳穿,“月亮在你身后。”
“…”
僵持。
少顷,尹陵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转了身摇摇晃晃朝乐府方向走,显然是不打算再多做纠缠了。
月色下,碧城看着尹陵飘飘洒洒的模样透着一点说不出的感觉,眼看着他快要走远,她加快了脚步跟上了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先生,我的伤好多了。”
“嗯。”
“先生,步姨说再有个三五日,我就可以回乐府练舞了。”
“嗯。”
“先生…”
“小歆,怎么今天你如此话多?”尹陵忽然停下了脚步回了身。
碧城一时不备重重撞到了他的胸口,半晌狼狈地揉揉撞疼了的鼻子:“我…是今天先生话少吧。”
尹陵微微一怔,却没有否认。过了好久他才淡淡道:“我平日话很多么?”
碧城干笑:“不多吗?”
“…”
“小歆,我们去做些坏事,如何?”倏地,尹陵眨眨眼。
碧城脊背发凉,本能地想跑,脚步还没迈开却被尹陵扯住了手腕。他低笑:“看来你最近日子太过清闲,脑袋里除了司舞本分还多了些质疑先生的胆量,不如把它宣泄掉。”
宣泄…
碧城终于发现自己错了,错在因为最近尹陵表现太过正常,她都快忘了他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是尹陵,朝凤乐府第一舞师,是不知道什么东西组装起来的奇形怪状的第一乐官…
他这眼神和举止赫然是在朝凤乐府的时候夜半三更摇铃铛的时候的姿态,她如果还留着那才是真的傻了!
“不,我并不需要,有劳先生挂念了…”
碧城干笑几声,果断告辞朝反方向跑,等到尹陵的身影模模糊糊消失在了夜里,她才停下来轻轻舒了一口气。
很远的地方,尹陵孤零零的身影静立在月下,说不出的寂寥。
她看了好久,才缓缓地朝乐府走去。其实,很多事情他不愿意说,她也不是那么想逼的。
“你是越姑娘吗?”忽然,一个急促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禾?
碧城疑惑地看着满头大汗的小禾,却听见小禾气喘吁吁的声音:“越姑娘,你快跟我回紫阙宫!”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编辑终于看不下去我短小君更新了…丢我上了个需要特勤快更新的榜单噗。
为了剧情完整度今天先这样,明天加量!
第49章 谋乱(上)
碧城赶到紫阙宫的时候,三个御医已经跪在殿上瑟瑟发抖,他们的头已经快要埋到地底下了。而谢则容坐在正殿之上面色如霜,眼底的阴寒投射出的目光几乎要把御医的身上戳出一个洞来。
小禾怯怯地站在一旁不再言语,偌大一个殿上只有碧城一个人站在当下,神情迷茫——殿上跪着的三个御医她只认识跪在中间那个,那是当年她醒来的时候遇见的那个沈御医,四年不见,他与当年的模样已经有些不一样了,原本是个风姿绰约的佳公子,如今却瘦得像是只有一个骨架子。
他是三个御医中唯一一个还算镇定的,对上谢则容的目光咬牙开口,“陛下,皇后的身体四年之前因为…已经被掏空了,后又受重击,虽得神官妙手回春,可毕竟日日以汤药续命…四年千余天,一日比一日亏空。臣…臣只能加大药剂,可实在没把握…”
谢则容冷笑:“沈御医的意思,是碧城已经药石无用?”
沈御医重重磕了个头道:“陛下,虽说自古医蛊不分家,只是臣才疏学浅,虽保皇后四年却也只能…”
谢则容冷道:“你不行,那便寻天下良医,孤要她活着醒来,你不行,不如换人执掌御医院。”
沈御医叹息:“陛下,臣并非惧死,只是四年五谷未进,本就…”他想了想,忽然低道,“医术已经无能为力,陛下何不试试别的法子,四年前神官所行之救治,能不能再请神官来一次?”
谢则容沉默。
良久,他道:“滚。”
御医们得了赦令狼狈地逃窜出了紫阙宫,碧城遥遥目送他们离去的身影,再回头时却发现谢则容几乎整个身体要陷进高座之中了。他身形颀长,双肩颓然地垂下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阴涩无比的。明明殿中宫灯如昼,他却仿佛置身于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了头,晦涩的眼中没有丝毫光泽。
他沙哑道:“越姑娘,劳请…与碧城同眠。”
同眠?
碧城心中疑惑,看着谢则容面如死灰的神情也有了些担忧,朝他点了点头。
毕竟,那是她自己。
夜色深沉,紫阙宫的内寝中皇后碧城身上已经不知道盖了多少被子,方才还汗涔涔的脸上却已经有些青灰,远远看去有些怵目惊心。
碧城到了床前,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开始褪去身上的衣衫,一件又一件,等她彻底褪去了衣衫上到床上把自己与“碧城”都裹起来后,谢则容缓步进了内寝,坐在了床边。
这是非常诡异的场景。
碧城尴尬地别开了视线,却听见谢则容低沉的声音,他道:“不管你想做什么,请慢一些。”
他说:“孤还需要你,因为她需要。”
非常典型的谢则容式的思维。
好在,在那之后他也并没有多余的举止,他只在房中待了片刻便匆匆告别,临走之前他又回了头,不经意道:“你睡觉还带着面甲?”
碧城摸了摸脸上的冰凉,没有作答。这面甲她哪里敢摘?
一夜在碧城的无眠之中过去,“碧城”的身上的确非常寒冷,可是说来也神奇,她躺在她身侧挨着她只不过几个时辰,她青灰的面容便回到了苍白的模样,等到第二天天明时分,她苍白的脸上居然有了几分血色。
小禾送来洗漱用水的时候,碧城已经彻底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清醒,正愣愣看着身旁的“碧城”惊诧。小禾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良久,她才挤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你就不担心我在睡觉的时候揭了你的面甲吗?”
碧城一愣,低头笑出声来:“你不敢。”
小禾灰溜溜咧嘴:“是啊,陛下交代,决不许,真奇怪。”
其实并不奇怪。碧城低眉摸了摸面甲,无声地笑了。燕晗没有一人能够与姜梵匹敌地位,神官府大祭司一言,谁敢违抗?就算是谢则容也不行,他要久坐这皇位还得靠“碧城”活着,而她恰巧是最关键的一环,他唯一不敢做之事便是坏姜梵的预言吧。
“碧城”洗漱过后,谢则容到了紫阙宫。他见着她的脸色先是一愣,良久后猛然抬头盯着站在床头的碧城,眼里闪过一抹异样的光晕。
“越歆。”他道,“从今日起你在紫阙宫住下。”
碧城沉默。
谢则容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居然…堪称明媚。
日子还得继续。
碧城身上的酸痛之感在紫阙宫中一日比一日轻,只是心头的郁结却一日比一日增重。小禾常常是不在的,寝殿之中常常只剩下碧城一人侍奉。即使在四年前甚至更早之前,她都没有过这样长时间的与谢则容朝夕相对的时光。她往往是站在“碧城”的身旁,看着那个有些陌生的谢则容像呵护一滴水珠一样细致入微地与她说着话儿。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坐在房里看一本又一本的奏折,看一会儿抬一会儿头,朝着床榻上沉睡的身影微微露个笑容,然后再低头提笔。
碧城看着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前几日的嘲讽渐渐蜕变成了麻木,到最后她几乎可以像观察两个陌生人一样看着谢则容所做的一切。看他温存的眼神和细致的照顾,看他从雷厉风行的帝王变成温柔的男人。
他向来是一个温和的人,即使是生杀予夺的时候也是。
他这幅模样,倒让碧城想起了许多年前沙场之上,她瞒过了父皇悄悄去看他射箭。那时候他也不过十七八,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有一箭没有射中靶心,他皱着眉头站在风中不言不语,忽闻敌情来报,燕晗损兵两千。他忽的朝校场外跑去,她急急忙忙去追,等追到的时候见到的是他呆呆望着运送回来的一地的将士尸身沉默不语。她还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尸体,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哆哆嗦嗦上前安慰,还没有开口,自己却哭了——这是燕晗的将士啊。那时候,谢则容回过神来,第一次朝她露出了很复杂的神色。她还太小,不懂那神色意味着什么,只是后来他牵了她的手,让她惊讶地涨红了脸。
其实,如今看来,那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如她所料的那样惶恐。
谢则容心里想什么,她从来没有弄明白过的。
半月时间悄悄过去。
最后一日,碧城收拾了皇后洗漱的用具,原本想走,却鬼使神差地又掀开帘子进了偏殿,站在她的床头静静她。没有人比她更亲近那个昏睡不醒的人,可是她与她却隔着这个世界上最远的距离,这是以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方式联系着的关系。如果有朝一日皇后苏醒,恐怕越歆的身体便会代替她躺下,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这那一天,还是恐惧着。
她在她床头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疤,轻声言语:“你能听见我吗?”
“碧城”依旧双眸禁闭,没有一丝声息。
“如果你没有像现在这样,该有多好…”如果她不是这样沉睡着,而是早就登了极乐,恐怕燕晗早就改朝换代。就像姜梵所说的,民不聊生几年,然后历史还是历史,只是不会沦为现在的局面…
“她会醒来。”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碧城倏地缩回了手,只见着青灰的衣摆闪了闪,一抹身影缓缓进入了她的视野。是谢则容。
他显然会错了她的意思,居然朝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道:“孤的皇后已经睡了四年,该醒了。”
碧城沉默地收回了诧异的目光。
谢则容却似乎心情好得很,即使她的沉默也没能影响他眼角的笑意。
他说:“孤已经等了好久,太久了…”
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碧城请辞,终于出了紫阙宫。谢则容虽然要求她留宿紫阙宫,可是半月假已经到了尽头,她白日里还是得回乐府的。而且…方才这一耽搁,日头已经过去好久,她显然…迟到了。尹陵那一关估计是难过了。
乐府之中依旧是一派繁华,碧城尽量不引人注意悄悄溜进去,可惜还没走几步就被逮了个正着,方才还熙熙攘攘的乐府舞殿顷刻间安静了下来,许多怪异的目光把她结结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好在她早有准备,而且还有个面甲,区区目光…她镇定地朝里头走,结果,没走进步,差点被一袭红衣闪瞎了眼。
红衣尹陵笑得揶揄,轻飘飘道:“想溜回房里,装作早就回来么?”
碧城:“…”
尹陵道:“我记得我只给了你十五日假期,敢在我眼皮底下迟到的司舞,上一个…步月,上一个是如何处置的?”
步姨略略沉思,道:“七日无眠。”
碧城:“…”
步姨略有感伤:“后来那姑娘在舞殿里睡了两日两夜,怎么唤都唤不醒,老身去搀扶的时候扭伤了腰。”
碧城陷入沉思,良久,规规矩矩给尹陵行了个舞礼。
尹陵忽而似笑非笑,问:“皇后如何?”
碧城道:“比之前好。”
结果,尹陵却忽的笑出了声来,一根指头戳在了她的脑门上:“吓唬你的。”
碧城:“…”
尹陵似乎已经活了过来,碧城回到司舞队列之中的练舞的时候心思还是有些躁动的,她分了些神偷偷打量那个艳红艳红的身影,看着他像是花匠逛御花园一样挨个儿审视着每一个司舞露出不同神色的模样。半月之前那个阴郁的夜晚仿佛是很久远很久远的记忆,被尘封在了不知名的地方。现在的尹陵是她最熟悉的模样。
可是…
她不知道心头的那一丝怪异是什么。